關鍵詞:曹植樂府 漢樂府 抒情 敘事 變革
摘 要:樂府民歌到文人詩歌的轉變是個漫長過程,但曹植的出現,使這個過程發生了質的飛躍。曹植的樂府詩完全從樂府中獨立出來,擺脫了音樂的束縛,使擬作樂府進入了文人化的里程。本文從舊題制作新辭、題目內容變化、自創樂府新題三方面論證。
從樂府民歌到文人詩歌的轉變是個漫長過程,但曹植的出現,使這個過程發生了質的飛躍。如果拋開樂府的“曲”和“題”,單看“辭”的話,曹植樂府詩基本上全是創新的,只有極少數例外。曹植樂府大變漢辭,以舊曲翻新調,不但擴大了文人詩歌的題材,而且變詩歌的質樸之風為詞采華茂。漢樂府到曹植樂府的轉變,也體現了文學功能由敘事到抒情的轉變。下面就具體談談曹植樂府詩對漢樂府的發展和創新。
一、 舊題制作新辭者
如《薤露行》《泰山梁甫行》《怨歌行》《平陵東》《豫章行》(二首)等。《樂府詩集》卷二十七:“崔豹《古今注》曰:‘《薤露》《蒿里》泣喪歌也。至漢武帝時,李延年分為二曲,《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謂之挽歌。’”又言:“按蒿里,山名,在泰山南。魏武帝《薤露行》曰:‘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曹植又作《惟漢行》。” ①古辭是: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樂府解題》曰:“曹植擬《薤露行》為‘天地’。”②詩有云:“愿得展功勤,輸力于明君。懷此王佐才,慷慨獨不群。”
本來是用來給王公貴人寫挽歌的,曹植卻把它變成抒發自己壯志的詩了。從天地無窮無盡,日月運行不息,而人生如同風吹塵一樣短暫談起,引起“愿得展功勤,輸力于明君”的及時建功立業的思想,希望施展才能為明君效力。如若不能立功,也要立言,總之不該毫無作為。表現的是積極的進取精神,變原本哀嘆的調子為慷慨。這與詩人在《與楊德祖書》中說的“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的思想是一致的。又如《惟漢行》,本也是挽歌,曹植則把它寫成治亂興亡、君臣之道的說理詩。再如《泰山梁甫行》。《樂府解題》曰:“《泰山吟》,言人死精魄歸于泰山,亦《薤露》《蒿里》之類也。”古辭是:
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峻極周已遠,層云郁冥冥。梁甫亦有館,蒿里亦有亭。幽涂延萬鬼,神房集百靈。長吟泰山側,慷慨激楚聲。
《樂府解題》曰:“曹植改《泰山梁甫》為‘八方’。”③其辭曰:
八方各異氣,千里殊風雨。劇哉邊海民,寄身于草野,妻子象禽獸,行止依林阻。柴門何蕭條,狐兔翔我宇。
原來也是類似挽歌的,曹植把它變成了反映下層人民生活的現實主義佳篇。以后陸機和謝靈運也有《泰山吟》,但寫的內容都不是反映現實的。試看謝靈運的《泰山吟》:
岱宗秀維岳,崔盋刺云天。盌盓既盕監,觸石輒芊綿。登封瘞崇壇,降禪藏肅然。石閭何盚藹,明堂盙靈篇。
則儼然是一副泰山圖畫了。
他如《怨歌行》,本出班婕妤,是夫婦題材的詩。但曹植的《怨歌行》,通篇運用比喻手法,借周公忠心為國,結果還是被成王懷疑的歷史故事,抒發了自己盡心朝廷,反受無端迫害的怨憤。通過對比,一目了然,曹植是有意用舊題寫新辭。
二、題目內容變化者
如《(魚叚)(魚旦)篇》《吁嗟篇》《當墻欲高行》《當欲游南山行》《當事君行》《當車已駕行》《當來日大難》和大多數的游仙詩,如《升天行》(二首)《五游詠》《遠游篇》《仙人篇》《飛龍篇》等。《樂府詩集》卷三十:“‘曹植擬《長歌行》為《(魚叚)(魚旦)篇》。’原辭云‘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言芳華不久,當努力為樂,無至老大乃傷悲也。”④《(魚叚)(魚旦)篇》:“(魚叚)(魚旦)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游。”詩中把當時那些唯利是圖的小人比做“燕雀”,把才華出眾而不得施展的壯士比做“鴻鵠”,抒寫了作者慷慨激烈的豪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六:“子建自以宗臣,每懷憂國傷人,不識是時宗藩,奉身寡過、祿爵而已。起語浩然,抒此壯慨。”⑤與古辭悲嘆老大傷悲的感情基調迥異其趣。
再如,《樂府解題》曰:“曹植擬《苦寒行》為《吁嗟》。”⑥詩云:“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閑……飄搖周八澤,連翩歷五山。流轉無恒處,誰知吾苦艱。”以轉蓬自喻,表達了遷徙飄泊的苦痛和骨肉別離的悲哀。與《苦寒行》寫行軍時的艱苦內容無涉。他如《當墻欲高行》 《當欲游南山行》 《當事君行》 《當車已駕行》 《當來日大難》這類樂府全為曹植摹擬舊題寫的新辭。這些古辭已亡,我們也無從知道古辭的內容了。
另外,曹植大部分的游仙詩都屬于這類。游仙題材的作品在曹植前就有了,但明確以《游仙》名篇,則始于曹植。自此以后,游仙才作為一種詩歌題材被固定下來,并且得到了文人的普遍接受和認可。在游仙詩的創作數量上,曹植也是前無古人的。文意足具的就有《五游詠》《桂之樹行》《平陵東》《遠游篇》《苦思行》《升天行》(二首)《飛龍篇》《驅車篇》《游仙》《仙人篇》,計十題十一首,約是其傳世詩歌總數的七分之一。這些游仙詩,除了《平陵東》《桂之樹行》《飛龍篇》三首外,其余都是工整的五言,而且絕大多數都是自創新題的樂府詩。
比如《苦思行》《升天行》(二首),《樂府解題》曰:“《升天行》,曹植云:‘日月何時留。’曹植又有《上仙箓》與《神游》《五游》《龍欲升天》等篇,皆傷人世不永,俗情險艱,當求神仙,翱翔六合之外,與《飛龍篇》《仙人篇》《遠游篇》《前緩聲歌》同意。”⑦可見,曹植的游仙詩還不止我們現在看到的十一首,它還包括我們看不到的《上仙箓》《神游》《前緩聲歌》等。
漢代的游仙詩有《董逃行》《長歌行》《王子喬》《步出夏門行》《善哉行》和《艷歌》等。與其稱漢代的這類詩為游仙詩,不如稱它們為求仙詩更恰當。因為詩里不是敘述求仙的過程,就是表達想成仙的愿望。
曹植特殊的人生經歷,使他的游仙詩也決然不同于別人。游仙詩中遼闊、飛動、高曠的意象,與現實生活的孤獨、拘束、苦悶呈鮮明對比: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遙八盞外,游目歷遐荒。(《五游詠》)
遠游臨四海,俯仰觀洪波。……鼓翼舞時風,長嘯激清歌。(《遠游篇》)
萬里不足步,輕舉陵太虛。飛騰逾景云,高風吹我軀。(《仙人篇》)
意欲奮六翮,排霧陵紫虛。蟬蛻同松喬,翻跡登鼎湖。翱翔九天上,騁轡遠行游。(《游仙》)
朱乾《樂府正義》卷五:“讀曹植《五游》《遠游篇》,悲植以才高見忌,遭遇艱厄。灌均之讒,儀、廙受誅,安鄉之貶,幸而。時諸侯王皆寄地空名,國有老兵百余人以為守衛,隔絕千里之外,不聽朝聘,設防輔監國之官,以伺察之。法既峻切,過惡日聞,惴惴然朝不知夕。所謂‘九州不足步,中州非我家’,皆其憂患之詞也。至云‘服食享遐紀,延壽保無疆’,則其憂生之心為已蹙矣。”⑧
可以肯定地說,曹植游仙詩不是“列仙之趣”,說它是單純的詠懷詩似乎不到位。筆者以為,曹植的游仙詩改變了以前游仙詩的敘事性質,把它變為抒情性質了。曹植的游仙可以看作是一種心靈的抒情,一種渴慕精神自由馳騁的寄寓。可以看作是他后期牢籠生活的“世外桃源”。曹植并不相信神仙之說,《贈白馬王彪》有言:“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那他為什么要寫這么多的游仙詩?我們認為,曹植不是要成仙,而是向往神仙可以超脫于世俗之外,可以擺脫種種現實的束縛。他也不是要長壽,而是期冀生存空間的拓展。他的游仙詩沒有寫成隱逸詩,說明他還是不能忘懷現實。魯迅先生說得好:“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⑨巧合的是,《游仙》開頭,沒有寫怎么求仙,怎樣成仙,寫的是“人生不滿百,戚戚少歡娛。意欲奮六翮,排霧陵紫虛。”人間歡娛少,想在仙界尋求精神寄托。這也是他強烈的功名理想不能實現的又一折射。
弗洛伊德認為,作家的創作其實就是“白日夢”,是一種回歸自我,是作家某種愿望的達成。作家的創作確實存在著廣義的自傳性,有表現自我的性質。⑩曹植是要在游仙的心靈世界中獲得現實世界的精神補償。朱乾《樂府正義》卷十二:“游仙諸詩嫌九州之局促,思假道于天衢,大抵騷人才士不得志于時,藉此以寫胸中之牢落,故君子亦有取焉”[11],此之謂也。
曹植的游仙詩抒發心靈的局促之情。在他的游仙詩中,大量借助了神話傳說的藝術形象,并采用了比、興、象征等不同的藝術手法來描寫仙境畫面,寄寓思想情趣,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
后來西晉的成公綏、張華、何劭、張協、鄒湛等也有游仙詩。但他們的游仙詩或敘寫游歷仙界,或描繪仙人活動和情態,或美化仙境景象,都不外乎表現遨游仙界的幻想。
曹植游仙詩的抒情性質,還促使了游仙詩的內容由單純求仙向抒寫離世隱遁之志的轉化。郭璞游仙詩就開始把游仙之志與隱逸之思結合起來,游仙詩遂蔚為大觀。郭璞現存完整的十首《游仙詩》有八首都是以仙隱為題材的。葛曉音先生《從“方外十友”看道教對初唐山水詩的影響》:“郭璞的《游仙詩》,首開借游仙詠隱逸、又入之以玄理的一種境界。”[12]曹植對他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正像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二指出的:“景純《游仙》,蓋本漢諸仙詩,及思王《五游》《升天》諸作。”[13]
三、自創樂府新題者
如《白馬篇》《名都篇》《盤石篇》《驅車篇》《種葛篇》等。這些樂府,徐公持先生認為:“它們實際上已經脫離了樂曲,亦即它們已經是一些無曲的歌辭,一些徒歌。”[14]葛曉音先生《初盛唐七言歌行的發展》:“曹植首創五言大‘篇’,這些以‘篇’為題的樂府,不少是從‘行’詩變的。如《名都篇》《美女篇》《白馬篇》《盤石篇》,據《歌錄》載,原來均為《齊瑟行》……‘篇’以賦法入詩,使‘行’詩的容量大增。為初唐七言大篇提供了賦詠體物的篇法結構;而且其形式由樂府‘行’詩衍生、根據內容另立新題的作法,也對初唐的七言‘行’詩和‘篇’詩從樂府脫胎自立新題的作法有明顯的影響。”[15]
著名的《白馬篇》是曹植前期的代表作之一。詩人以明快的筆調,鋪敘的語言,通過對游俠兒行為動作的描述,塑造了一個勇敢、機智、為國獻身,視死如歸的英雄形象。這個形象正是曹植本人政治理想的體現。《樂府解題》:“白馬者,見乘白馬而為此曲。言人當立功立事,盡力為國,不可念私也。”[16]也如朱乾《樂府正義》卷十二云:“此寓意于幽并游俠,實自況也。……所云‘捐軀赴難,視死如歸'亦子建素志,非泛述矣。”[17]正像《求自試表》寫的:“昔從先武皇帝,南極赤岸,東臨滄海,西望玉門,北出玄塞,伏見所以行師用兵之勢,可謂神妙也。……必乘危蹈險,騁舟奮驪,突刃觸鋒,為士卒先。”劉宋鮑照是樂府大家,也有《白馬篇》(白馬骍角弓),從詩歌的主題到形式以及表達方法上,與曹植此篇很相似。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就指明說:“此篇奇警。后來杜公《出塞》諸什,實脫胎于此。明遠《代出自薊北門》、《結客少年場》、《幽并重騎射》皆撫此。”[18]其實,西晉文人大量創作樂府詩就和曹植樂府大有關系。“太康之英”陸機,《詩品》說他源出陳思,就寫了大量樂府詩。到了南北朝時期,樂府詩愈加興盛。六朝人多汲取曹植樂府的形式,唐人則內容形式并重。樂府發展到唐代,更是出現了杜甫“無復依傍,即事名篇”的新題樂府。
再如《美女篇》,反映了曹植不甘心做“圈牢養物”、要求“自試”的抑郁心情: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借問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
詩作濃墨重彩、正面側面地描繪了這位服飾之艷、容顏之麗、門第之高以及還有“高義”“求賢”之德的美女,旨在說明“盛年處房室”的不合理和“中夜起長嘆”的不得已。愈寫其“妖且閑”,就愈發增強了“夜長嘆”的力量。極寫此種反差,詩歌的感發力越大,帶給人的震撼力越強。把報國無門的憤懣和備受曹丕父子冷落的壓抑之情,借美女難嫁的藝術形象來表現,寓意微妙卻不露痕跡。類似的作品還有《種葛篇》《浮萍篇》《棄婦篇》等。
可以說,沒有曹植的樂府詩也不可能奠定他“建安之杰”的文學地位,對漢樂府的變革為這個過程作了最好的注腳。正像蕭滌非先生指出的:“漢樂府變于魏,而子建實為之樞紐。……漢樂府采之里巷,質樸鄙俚,情趣天然,子建則多所寄托,而使樂府帶有濃厚之貴族色彩,完全變為文人一己之詠懷詩!”[19]
(責任編輯:古衛紅)
基金項目:陜西省教育廳2006年中青年科技人才培養計劃科研項目,編號06JK033。
作者簡介:申煥,文學碩士,延安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和傳統文化的研究。
①②③④⑥⑦[16] 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96頁、第397頁、第608頁、第446頁、第499頁、第919頁、第914頁。
⑤⑧[11][17][18] 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三曹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8頁、第202頁、第202頁、第201頁、第214頁。
⑨ 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而已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6頁。
⑩ 弗洛伊德:《作家與白日夢》,車文博主編,《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長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426頁、第430頁。
[12][15] 葛曉音:《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頁、第383頁。
[13] 胡應麟:《詩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47頁。
[14] 徐公持:《魏晉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98頁。
[19] 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