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愛情詩 愛爾莎
摘 要:路易·阿拉貢是現代法國著名的愛情詩人,他的愛情詩作堪稱20世紀西方詩壇的一曲絕唱。專頌愛爾莎、表達對愛爾莎專一永恒的愛,使他成為專頌愛爾莎的詩人;然而,愛爾莎并非神話,而是有著鮮明的現實屬性,她不僅是作者的情侶,而且是她人生道路上的導師、志同道合的戰友和文友;詩人把個人愛情與人民、民族的幸福和命運相聯系,把歌頌愛爾莎與贊美祖國相結合,體現出阿拉貢愛情詩與眾不同的宏闊視野和卓然超群的思想品格。
一九八二年,當八十五歲高齡的法國詩人、小說家和社會活動家路易·阿拉貢(1897-1982)辭世之際,巴黎當地媒體曾以醒目標題報道“二十世紀的雨果逝世”。確實,他幾乎伴隨整個二十世紀法國所走過的曲折、豐富而又漫長的道路,他經歷和見證這一世紀發生的種種歷史風云和重要事件,他的作品在時代和歷史的重要關頭所發揮的重要影響和作用,都和法國前一個世紀的偉人雨果十分相似。因此,正像當年人們把十九世紀的法國稱作“雨果世紀”那樣,人們同樣以敬佩的態度,把二十世紀稱為“阿拉貢世紀”。阿拉貢也像雨果那樣高齡、多產,一生充滿波折和風浪。在他不斷探險履行的藝術經歷中,他先后經由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走向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晚年又重新回歸現代主義;然而,與他藝術表現方式和手段的不斷變化形成對照的,是他的詩作持久恒一的表現內容:贊美愛爾莎①、表現對愛爾莎的無限忠貞,以及對祖國的熱愛,對法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理想的無條件忠誠。在愛情被冷待和異化的二十世紀西方社會和西方文壇,阿拉貢的愛情詩作獨樹一幟,猶如一聲空谷絕唱,給荒寂的西方詩壇帶來強烈震撼。
“專頌愛爾莎的詩人”
有人把二十世紀西方比作愛的荒漠,這一說法不無道理。確實,在二十世紀西方,人的異化、人際關系包括情人和夫妻關系的異化是一十分普遍的社會現象。人與人之間難以理解溝通,夫妻之間形同陌路,親屬關系被金錢取代,性解放的浪潮顛覆傳統的倫理道德,上述種種都給這個古老悠久的“愛情王國”以毀滅性打擊。作為對社會生活觀照的文學所描繪的愛情世界也同樣呈現出一片“荒原”景觀:艾略特詩中有欲無情、放縱情欲而致滅頂之災的情人(《荒原》),薩特劇作中相互糾纏、折磨的鬼魂(《禁閉》),尤奈斯庫筆下形同陌路的夫妻(《禿頭歌女》)等等作品描繪出一幅幅愛情世界可怕的“末日”圖景,揭示出西方傳統“愛情”文明的沒落。在這一背景下,“橫空出世”的阿拉貢的愛情詩作,無疑猶如西方愛情的“荒原”世界的一聲絕響,給西方詩壇增添了一抹絢麗的亮色。
愛情詩作在阿拉貢一生的創作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是阿拉貢創作的精華所在;謳歌愛情、贊美愛情是阿拉貢一生詩歌創作的主旋律。然而,與一般的愛情詩作不同,他很少泛泛地謳歌愛情、女性,而是把所有的感情傾情專注、毫無保留地全部奉獻給他所愛的愛爾莎。他一九三一至一九八二年間出版的近二十部詩集多與愛爾莎有關:有的詩集直接把贊頌愛爾莎作為主要內容,并以她的名字為詩集命名,如《愛爾莎》《愛爾莎的迷狂者》;有的詩集盡管贊頌愛爾莎的詩篇不多,但它卻是詩集的核心,如《愛爾莎的眼睛》《詩人集》;有的詩集作者把它題獻給愛爾莎,如《斷腸集》。他對愛爾莎這份執著、專一和不倦的激情,使他成為專頌愛爾莎的詩人和二十世紀著名的愛情歌手。
阿拉貢對愛爾莎的愛情不僅專一,而且持久永恒。自從一九二八年底他與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相見,邂逅其情侶之妹愛爾莎,并與她相愛之后,直至一九八二年作者去世,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他對愛爾莎的愛情不僅沒有因為時間而消退變色,反而愈久彌新、愈益熾烈、深摯而雋永。到了晚年,阿拉貢還與愛爾莎合作出版《愛爾莎·特里奧萊和阿拉貢交叉小說集》,把他與愛爾莎一生寫的長篇、短篇小說合在一起,交叉出版。阿拉貢解釋從事這一“奇特事業”的目的:“當我們不在人世之后,它將永遠把我們的生活和她的思想凝結在一起。我們的交叉小說將是我們倆牢不可破的聯系,將如紀念碑似的擺在圖書館里。正如愛爾莎所說,好像兩個死者永遠安息在一起。”②確實,這是文學史上絕無僅有的一項壯舉,阿拉貢以這種方式,給他和愛爾莎建立了一尊不朽的愛的紀念碑,并用自己一生的生命和詩作譜寫的對愛爾莎的愛情頌歌,詮釋出愛的真誠、專一和永恒。
“愛爾莎不是神話”
如何看待阿拉貢與愛爾莎這對二十世紀西方文壇著名情侶的“經典之愛”?有人認為他們的愛情似乎具有一種超世俗、超現實的“神話”性質,或者僅僅把它看作作者某種特殊形式的文學創造物。阿拉貢同時代的評論家敘扎娜·拉布里就曾把愛爾莎稱作阿拉貢的詩神,并認為阿拉貢在把愛爾莎奉為詩神的過程中走過三個階段:“首先涌現愛爾莎的海市蜃樓,然后出現愛爾莎的現實,最后海市蜃樓與現實相結合,產生愛爾莎的神話。”③在西方文學史上,作家把所愛之人奉為 “偶像”“神靈”,加以歌頌、膜拜,確實不乏先例。如但丁在《新生》和《神曲》中謳歌貝亞德,彼特拉克在《歌集》中贊頌勞拉,早已為人們所熟知。貝亞德與勞拉相比,盡管前者比后者更多一些神靈的“仙氣”,后者比前者更具人間煙火氣息;作者對她們的歌頌,前者重神,后者重形,顯示出一定的差異;然而,她們所具有的“神話”般的“偶像”性質則是毋庸置疑的。
愛爾莎盡管也難免帶有某種理想色彩,然而,作者更多強調的卻是她的現實性。作者聲明勞拉之類與愛爾莎是不可相提并論、加以相比的,強調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神秘的創造物。詩人在接受法國電臺、電視臺采訪時明確聲明:“愛爾莎不是神話,而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生靈,我的命根子,一句話,是我的命。她賦予我思想,經常給我啟迪。”④的確,阿拉貢筆下的愛爾莎與但丁筆下的貝亞德、彼特拉克筆下的勞拉有著很大的不同。她不是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和圣女,也不是什么愛的偶像和愛的烏托邦。愛爾莎之于阿拉貢,不僅是他的情侶,而且更重要的是人生道路上的導師和引路人,是他一生志同道合的戰友、文友和伴侶。
阿拉貢在一九二八年底遇到愛爾莎之際,剛剛經受了一場個人的情感危機,人生陷入低谷,與愛爾莎相識、相愛后,愛爾莎陪他多次赴蘇聯參觀、訪問,并代表法國反法西斯主義作家,出席蘇聯作家第一次代表大會,參加多項蘇共和法共組織的活動,最終成為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法國共產黨文化戰線的發言人和代表作家。在他從思想上完成向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者轉變的同時,文學上從超現實主義轉向現實主義。在他以后幾十年的人生旅途中,愛爾莎依然不斷地啟發他的心智和靈感,給他的生命和創作注入新的活力。阿拉貢對愛爾莎對他的思想與創作上指導和影響心悅誠服,充滿感激。因此,他把自己的一切成就都歸功于愛爾莎,用自己一生的激情和無限的忠貞報答愛爾莎,在詩歌創作中狂熱而又真誠地謳歌贊美愛爾莎。他為自己能夠成為愛爾莎的迷狂者而自豪,把別人稱自己為“愛爾莎的迷狂者”引以為榮。他就像一個深墜愛河的少年迷戀他的情人、中世紀的騎士崇拜他心儀的貴婦人般的深深愛著愛爾莎;猶如但丁贊美貝亞德、彼特拉克贊頌勞拉,衷情、不倦地謳歌愛爾莎。
在阿拉貢眼中,愛爾莎的一切都是那樣美好,他贊頌她明亮清澈能夠幫他看清這個世界的眼睛(《愛爾莎的眼睛》)、能夠給他指點迷津、給他心靈撫慰的手(《愛爾莎的手》);甚至她所用過的器物(《鏡子》)、她頭頂上的斑斕的星群(《星群斑斕》)都值得詩人一再歌詠贊頌。在《愛爾莎的眼睛》一詩中,詩人用碧空、大海作比,贊頌愛爾莎的眼睛是如此湛藍、明亮、清澈,即使是碧空,“你淚花晶瑩的眼睛比它還明亮/你的眼睛連雨后的晴空也感到嫉妒”。在詩作最后,詩人千言萬語難表衷腸,以一連串重復的呼告性詩句“愛爾莎的眼睛愛爾莎的眼睛愛爾莎的眼睛”結束全詩。詩人如此謳歌贊美愛爾莎的眼睛,是因為“我通過你的眼睛看清世界,是你使我感受到這個世界,是你教我懂得人類情感的意義。”⑤在《愛爾莎的手》中,詩人以贊美“愛爾莎的眼睛”同等的狂熱謳歌愛爾莎的手,“我忐忑不安時渴望你伸手/我身只影單時思念你的手/為排解憂愁我夢寐以求/把手伸給我吧讓我得救。”⑥他贊頌愛爾莎的手不僅可以安撫他的孤獨不安的靈魂、給他帶來安慰、信心、力量,給他帶來愛的顫栗,而且能夠給他指點迷津,使他的心靈得到塑造。在阿拉貢對愛爾莎的愛情中,我們看到既有詩人對自己所鐘愛的女人的熱戀,又有學生對人生導師的尊敬,同時還有一個有著良好教養的知識分子對婦女騎士般的崇拜。愛爾莎在他筆下已經成為一種永不枯萎凋謝的愛情的象征,是詩人用現實與理想、情感與理智熔鑄而成的文學結晶。
“決沒有幸福的愛情”
阿拉貢詩作所描繪的愛情世界并不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而是有著深刻的社會內涵。阿拉貢生活的年代是一個勞資矛盾十分尖銳、資本主義經濟危機頻仍出現、不斷爆發地區乃至世界性的沖突和戰爭、工人罷工和學生運動連綿不斷的多事之秋,作者認為在這社會動蕩、國難當頭、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人民患難之際,要求個人愛情的幸福,不僅沒有可能,而且也是自私的。他的愛情詩名作《決沒有幸福的愛情》表現的就是詩人的這樣一種“愛情哲學”。詩作中,每一節的最后一句都以“決沒有幸福的愛情”收尾,反復詠唱,在一次次的重復中,語氣不斷增強,從而使之成為全詩反復奏鳴的主旋律。在全詩末節,詩人感嘆:“從來沒有幸福的愛情/沒有不使人痛苦的愛情/沒有不使人受傷的愛情/沒有不使人沮喪的愛情/愛你亦然啊愛國亦然啊/沒有不使人哭泣的愛情/從來沒有幸福的愛情/然而這是咱倆的愛情。”為什么在與情人的愛情里,收獲的不僅僅是幸福,還有痛苦、沮喪、憂傷等等異樣感受,正如作者所說:“在普遍不幸之中不可能有幸福”, 這正是此詩表達的主題所在,也是幾乎貫穿作者全部作品的基本思想所在。⑦在抵抗運動時期詩人創作的許多詩中,詩人還常把對法國人民抗敵斗爭的英雄主義精神與愛爾莎一并稱頌。有人因此把愛爾莎視作法蘭西的象征,認為詩人通過贊美愛爾莎謳歌法蘭西。然而,詩人阿拉貢卻特別聲明:“當我談到法蘭西,我總是直呼其名的。”“我提到愛爾莎,無疑是指與我一生休戚相關的女子,這是眾所周知的,不是其他人。” ⑧同時他還說道:“我的詩既贊揚法國反法西斯的戰斗精神,又頌揚婦女,頌揚我所熱愛的婦女,兩者并行不悖。”⑨對祖國的贊頌、對愛爾莎的愛相映生輝,構成了阿拉貢詩歌最為動人的篇章。阿拉貢所歌詠的個人愛情,與時代、人們和民族密切相關;在詩人詠唱的他與愛爾莎的個人感情中,滲透著濃厚的人民和民族的感情。詩人把個人愛情與民族、人類的幸福、命運相聯系,把歌頌愛爾莎與贊美祖國、表現愛國精神相結合,體現出民族詩人阿拉貢與眾不同的宏闊視野與博大胸懷,也凸現出阿拉貢愛情詩作的卓然超群的思想品格。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齊 欣(1967- ),天津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生,天津師范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
① 愛爾莎·特里奧萊(1896-1970),現代作家。生于莫斯科,1928年結識阿拉貢,次年與阿拉貢在巴黎同居,1939年兩人舉行婚禮。一生著有小說多種,晚年出版《阿拉貢編選的愛爾莎·特里奧萊作品》(選集)和《愛爾莎·特里奧萊和阿拉貢交叉小說集》。
②④ 阿拉貢:《跟弗朗西斯·克雷米約的談話》,沈志明編選《阿拉貢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588頁,第583頁。
③ 敘扎娜·拉布里:《愛爾莎的詩人》,1967年2月和3月合刊的《歐羅巴》,第130頁。轉引自沈志明編選《阿拉貢研究》,第24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
⑤ 阿拉貢:《愛爾莎的眼睛》序言《我歌頌武器和英雄》,第31-第32頁。轉引自沈志明編選《阿拉貢研究》,第25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
⑥ 阿拉貢:《愛爾莎的手》,沈志明編選《阿拉貢研究》,第62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
⑦⑧⑨ 阿拉貢:《跟弗朗西斯·克雷米約的談話》,沈志明編選《阿拉貢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551頁,第534頁-第535頁,第536頁。
參考文獻:
[1] 沈志明編選:《阿拉貢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
[2] 張秉真主編:《未來主義·超現實主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3] 柳鳴九主編:《未來主義 超現實主義 魔幻現實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
[4] 老高放:《超現實主義導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
[5] 杜布萊西斯:《超現實主義》,老高放譯,三聯書店,1988年版。
[6] Michael Sheringham, Everyday life : theories and practices from surrealism to the present . New York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