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崇真重實" 性格 晚明世風 詞學觀 影響
摘 要:因為陳維崧的一些高歌鏜鞳之作多表現得“氣魄絕大,骨力絕遒”,極得辛詞精髓,所以以往論家常常將其詞風簡單地歸為師承稼軒的豪放一路。其實,陳維崧一生詞作內容豐富、風格多樣,遠非簡單的豪放二字所能概括。
陳維崧,字其年,號迦陵,清初陽羨詞派領袖。因為陳維崧的一些高歌鏜鞳之作多表現得“氣魄絕大,骨力絕遒”①,極得辛詞精髓,所以以往論家常常將其詞風簡單地歸為師承稼軒的豪放一路。如朱彝尊《邁陂塘·題其年填詞圖》一詞中:“擅詞場、飛揚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青兕即辛棄疾。② 其后論者多從此說,王煜《迦陵詞鈔》評曰:“沈雄壯闊,秾麗蒼涼,合稱轉世青兕。清初詞家,斷為巨擘。”③ 盧前《飲虹簃論清詞百家》中云:“中原走,黃葉稱牽風。小令已參青兕意,慢詞千首盡能雄。哀樂不言中。” ④蔣兆蘭《詞說》云:“清初陳迦陵納雄奇萬變于令慢之中,而才力雄富,氣概卓犖。蘇、辛派至此,可謂竭盡才人能事,后之人無可措手,不容作,亦不必作也。” ⑤近人陳匪石《舊時月色齋詞譚》云:“《湖海樓》崛起清初,導源幼安,極縱橫跌宕之妙,至無語不可入詞,而自然渾脫。”⑥以上這些評價雖褒貶不盡相同,但它們的共同之處是,都簡單地將迦陵詞歸為師法稼軒的豪放一路。其實,陳維崧一生詞作內容豐富、風格多樣,遠非簡單的豪放二字所能概括。
陳維崧早期詞風冶艷,多學晚唐五代,中后期詞路變寬,呈多樣化發展方向。其中慷慨激揚、雄霸凌厲者雖不乏其數,但柔媚婉約、清雅蘊藉者亦為數不少。檢視陳維崧一生詞作,純屬豪放風格的作品尚不及一半。所以如果簡單將迦陵詞劃歸豪放詞顯然失之偏頗。
一、“清揚恰稱紫云歌”
在將陳維崧比擬辛棄疾的評論中,近代詞學家朱彊村在《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后》中所論尚較為全面:“迦陵韻,哀樂過人多。跋扈頗參青兕氣,清揚恰稱紫云歌。不管秀師呵。”⑦朱彊村指出陳維崧詞“跋扈”之處頗似稼軒的同時,也能注意到其“清揚恰稱紫云歌”的一面。而“不管秀師呵”句,顯然針對其詞風中的“清揚”一面而言。
陳維崧出身名門世家,早年一直過著富家公子的優越生活,“意氣橫逸,謝郎捉鼻,塵尾時揮,不無聲華裙屐之好。故其詞多作旖旎語。”⑧陳維崧曾拜陳子龍為師,云間派的婉麗詞風,對其影響頗深。另外,陳維崧學詞之初相與切磋交流的多為艷詞高手,也是其詞風綺艷的重要原因。陳維崧在《任植齋詞序》中回憶其早期作詞經歷云:
憶在庚寅、辛卯間(1650,1651)與常州鄒、董游也,文酒之暇,河傾月落,杯闌燭暗,兩君則起而為小詞。方是時,天下填詞家尚少,而兩君獨矻矻為之,放筆不休,狼籍旗亭、北里間。其在吾邑中相與為唱和則植齋及余耳。顧余當日妄意詞之工者,不過獲數致語足矣,毋事為深湛之思也⑨。
這里所謂的“致語”即綺艷之詞。鄒、董即鄒祗謨和董以寧,二人都是清初以善寫艷詞著稱的名家,陳維崧早年與他們交游酬唱,自然深受影響。刊行于順治末、康熙初的《倚聲初集》中收錄了陳維崧早期創作的四十首作品,幾乎都是綺麗之作。王士禎在《倚聲初集》中評陳維崧《菩薩蠻》(當年曾上輕紅閣)曰:“近日名家,……作情語無如其年”⑩,評其《阮郎歸》(碧窗涼思染平蕪)曰:“其年,今之溫八叉(溫庭筠)也。”[11]雖然陳維崧后期對于“刻於《倚聲》者,過輒棄去,間有人誦其逸句,至噦嘔不欲聽”[12],但實際上,這類綺艷婉麗的作品在陳維崧中后期亦為數不少。順治十五年(1658),陳維崧父親陳貞慧故去,為避仇家,陳維崧寄居如皋冒襄水繪園。在如皋期間,陳維崧與冒府男歌童徐紫云一見傾心,難以自拔,“乍見筵前意便親,今生憐惜夙生因”。自此紫云相伴陳維崧多年,陳維崧此間更為他寫下了大量詩詞,這些詩詞均纏綿悱惻,婉媚綺艷。如《水調歌頭·留別阿云》:
真作如此別,直是可憐蟲。鴛裯麝熏正暖,別思已匆匆。昨夜金尊檀板,今夜曉風殘月,蹤跡大飄蓬。莫以衫痕碧,偷盄臉波紅。 分手處,秋雨底,雁聲中。回軀攬持,重抱宵箭悵將終。安得當歸藥缺,更使大刀環折,萍梗共西東。絮語未及已,帆勢破晴空。
寫作者與紫云離別傷情,深情繾綣,其中“莫以衫痕碧,偷揾臉波紅”“分手處,秋雨底,雁聲中”“絮語未及已,帆勢破晴空”等句,筆法、情韻更直逼柳詞。康熙四年(1665)春,紫云結婚,維崧寫詞《賀新郎·云郎合巹》:
小酌酴皗釀。喜今朝、釵光簟影,燈前盢漾。隔著屏風喧笑語,報道雀翹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送爾去、揭鴛帳。 六年孤館相依傍。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揚。了爾一生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努力做、砧模樣。只我羅衾渾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
易宗夔《新世說·任誕》中記載:“此詞競唱人口,聞者為之絕倒。”[13]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評之曰:“檀板間于今猶艷稱之。”[14]康熙十四年,紫云病逝。陳維崧其后為紫云寫了不少凄婉纏綿的悼亡之作。如《五彩結同心·過惠山蔣氏酒樓感舊(余昨年與云郎曾宿此樓)》:
惠山山下,誰氏高樓,記曾借我酣眠。夜半喧山雨,龍峰頂、飛掛百幅簾泉。當時尚有玲瓏在,憑闌唱、落葉哀蟬。可惜是、聲聲紅豆,憶來大半難全。 如今重經樓下,只水聲幽咽,仿佛鳴弦。彈指匆匆,舊時燕子,換做萬里啼鵑。當壚莫負樓前客,應怪我、淚盉紅綿。惆悵煞、一天明月,滿汀漁火商船。
這是紫云亡故后的第一個冬天,陳維崧與吳園次(綺)游無錫,路過惠山蔣氏酒樓。陳維崧追念曾與紫云同住于此,遂寫此詞。詞寫得情真語切,表達了陳維崧對紫云的一片難舍深情。尤其“落葉哀蟬”、“水聲幽咽”和“淚裛紅綿”等句更是哀感頑艷,凄楚動人。所以,與陳維崧同時代的顧咸三評價陳維崧詞:“其年先生縱橫變化,無美不臻。銅琶鐵板,殘月曉風,兼長并擅。”[15]
二、“取材非一體,造就非一詣”
其實對于迦陵詞,無論是朱彊村所云“跋扈頗參青兕氣,清揚恰稱紫云歌”,還是顧咸三所稱“銅琶鐵板,殘月曉風,兼長并擅”,都還未能全面概括出迦陵詞豐富多樣的風格特點。陳廷焯在《云韶集》卷一六中評“其年詞,能包一切,掃一切,源出蘇、辛,實兼姜、史之長,真詞中之圣也”,語頗中的。以《月華清·讀<芙蓉齋集>,有懷宗子梅岑,并憶廣陵舊游》一詞為例:
漠漠閑愁,濛濛往事,勝似柳絲盈把。記解春衣,曾宿揚州城下。粉墻畔,謝女紅衫;菱塘上,蕭郎白馬。月夜。正游船爭取,綠紗窗掛。 如今光景難尋,似晴絲偏脆,水煙終化。碧浪朱欄,愁殺隔江如畫。將半帙、南國香詞,做一夕、西窗閑話。吟寫。被淚痕沾滿,銀箋桃帕。
這首詞為陳維崧追憶當年廣陵舊游之作。順治十七年至康熙四年間,王士禎任揚州通判,其間“晝了公事,夜接詞人”,在其身邊聚集了眾多文人墨客。陳維崧期間多次寄居廣陵,并參與廣陵酬唱,留下了許多美好難忘的回憶。詞的上闋追憶當年在揚州時浪漫、溫馨的美好時光,下闋表達韶華難覓、舊夢難拾的感傷,但作者雖然“愁殺隔江如畫”,卻只“將半帙、南國香詞,做一夕、西窗閑話”,哀而不傷,含蓄深沉,故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三中評此詞曰:“淋漓飛舞中,仍不失雅正,于宋人中,逼近美成。”與《月華清·讀<芙蓉齋集>,有懷宗子梅岑,并憶廣陵舊游》類似的詞作還有不少,如《江南春·本意和倪云林原韻》《八歸·二月十一日夜風月甚佳過水繪園聽諸郎弦管燈下因遣家信凄然不成一字賦此以寄閨人》《暗香·梔子花下有感》《瑣窗寒·本意閨情》《夏初臨·杜鵑花同云臣賦》《夏初臨 本意,癸丑三月十九日用明楊孟載韻》等。其中《江南春·本意和倪云林原韻》被陳廷焯評為:“怨深思厚,深得風人之旨。” 在《詞則》中陳廷焯更贊其:“幾不知有周、姜,何論張、史。”[16]陳維崧參加了清初多次酬詠活動,其中詠《鐘山梅花圖》[17]和酬唱《樂府補題》都飽含了清初士人的故國哀思,陳維崧在這兩次酬唱活動中所寫的詞作均含蓄委婉而寄托深沉,非常值得一提的一首是《沁園春·題徐渭文<鐘山梅花圖>,同云臣、南耕、京少賦》:
十萬瓊枝,矯若銀虬,翩如玉鯨。正困不勝煙,香浮南內;嬌偏怯雨,影落西清。夾岸亭臺,接天歌管,十四樓中樂太平。誰爭賞?有珠貴戚,玉佩公卿。 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頭月自明。嘆一夜啼烏,落花有恨;五陵石馬,流水無聲。尋去疑無,看來似夢,一幅生綃淚寫成。攜此卷,伴水天閑話,江海余生。
詞中,“十萬瓊枝,矯若銀虬,翩如玉鯨”句,表現梅花的壯美景象,氣勢飛動而意境廣闊,不讓蘇詞;“夾岸亭臺,接天歌管,十四樓中樂太平。誰爭賞?有珠貴戚,玉佩公卿”句,充滿對誤國的王公貴胄的憤怒譴責,聲可裂竹,豪霸直追稼軒;而“嘆一夜啼烏,落花有恨;五陵石馬,流水無聲。尋去疑無,看來似夢,一幅生綃淚寫成”句,則令人遙思千載、百感交集而回味無窮,將周美成之清雋、姜夔之醇雅熔為一爐。故陳廷焯贊其“情詞兼勝,骨韻都高,幾合蘇、辛、周、姜為一手",是很有道理的。另外,前文提過的陳維崧關心民瘼的寫實詞,則完全跳出以往詞家規模套路,直承《詩經》和樂府詩的現實主義風格,別開詞壇天地,意義深遠。
“三千粉黛,掩周柳之香柔;丈八琵琶,駕辛蘇之感激”[18],這是陳維崧在《徐竹逸詞序》中對陽羨詞人徐喈鳳詞的贊語。在《賀新郎·又早春接山陰陸密庵先生札兼惠我月湄詞賦此奉酬》一詞中,陳維崧又頌揚友人陸求可詞:“周柳纖柔、辛蘇感激,材盡出君下。”從中也可見陳維崧對于融匯百家、博取眾長的重視。而陳維崧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更一直努力追求創新、不甘守前人圭臬。正如其在《詞選序》中所言:“天之生才不盡,文章之體格亦不盡。”在《送邵子湘之登州并寄潭舟石太守》一詩中陳維崧自稱:“我生大言好志怪,恥逐眾口爭嘔啞。”在《賀新郎·題曹實庵<珂雪詞>》中道:
滿酌涼州醢。愛佳詞、一編珂雪,雄深蒼渾。萬馬齊喑蒲牢吼,百斛蛟螭囷蠢。算蝶拍、鶯簧休混。多少詞場談文藻,向豪蘇、膩柳尋藍本。吾大笑,比蛙黽。
“多少詞場談文藻”,“吾大笑,比蛙黽”。陳維崧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些“向豪蘇、膩柳尋藍本”的墨守成規詞人,實際也是在表明自己的觀點立場。“此蓋其年自道其詞,而特借珂雪一發之也。”在《胡二齋擬古樂府序》中陳維崧指出創作要力求獨創,認為早期樂府如《企喻》《讀曲》各不相襲,更無定制,后來者如果去模仿前人之作,只能是“幡綽只效顰之技,郭郎為借面之妝”,他主張“別裁偽體,直舉天懷;緯昔事以今情,傳新聲于古意;絕無依傍,略少撫摹”。
陽羨派詞人蔣景祁的父親蔣永修早年與陳維崧同為宜興“秋水社”社友,相交頗深。蔣景祁在《迦陵先生外傳》中曾言道:“先生為吾鄉名宿,景祁獲侍先生于里中十有余載,及客燕臺,往還尤密,文酒過從之暇,先生則從容為道平生。”蔣景祁少維崧二十余歲,對陳維崧極為仰慕,長期追隨左右,二人可謂忘年之交。蔣景祁在《陳檢討詞鈔序》評陳維崧詞曰:“故讀先生之詞者,以為蘇辛可,以為周秦可,以為溫韋可,以為左國史漢唐宋諸家之文亦可。蓋具什伯眾人之才,而又篤志好古。取材非一體,造就非一詣。豪情艷趨,觸緒紛起,而要旨含咀醞釀而后出,以故履其閾,賞心洞目,接應不暇;探其奧,乃不覺晦明風雨之真移我情,噫其至矣! 向使先生于詞,墨守專家,沈雄蕩激,則目為傖父,柔聲曼節,或鄙為婦人。即極力為幽情妙緒,昔人已有至之者,其能開疆辟遠,曠古絕今,一至此也耶。”在對迦陵詞風格特點的評論中,這一概括應該是最全面精當的了。
(責任編輯:古衛紅)
本文為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張世斌,文學博士,天津美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明清詞;徐文武,文學博士,河北大學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詞曲學。
①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四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
② 語出《宋史·辛棄疾傳》:“僧義端者,善談兵,一夕竊印以逃。棄疾追獲之。義端曰:‘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棄疾折其首歸報,京益壯之。”
③ 王煜《清十一家詞鈔》,正中書局,1947年版。
④ 陳乃乾《清名家詞》第十卷,上海書店,1982年版。
⑤ 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五冊。
⑥ 陳匪石《宋詞舉》,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⑦ 朱孝臧《彊村語業箋注》,白敦仁箋注,巴蜀書社,2002年版。
⑧ 陳宗石《湖海樓詞集序》,陳乃乾《清名家詞》第二卷,上海書店,1982年版。
⑨ 陳維崧《陳迦陵文集》卷二,四部叢刊本。
⑩ 鄒祗謨、王士禎《倚聲初集》卷四,大冶堂刊本。
[11] 鄒祗謨、王士禎《倚聲初集》卷六,大冶堂刊本。
[12] 蔣景祁《陳檢討詞鈔序》,陳乃乾《清名家詞》第二卷。
[13] 引自尤振中、尤以丁《清詞紀事會評》,黃山書社,1995年版。
[14] 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四冊。
[15] 高佑祀《湖海樓詞集序》,陳乃乾《清名家詞》第二卷。
[16] 陳廷焯《大雅集》卷五,影明洪武刊。
[17] 注:康熙十年(1671)徐渭文去南京,陳維崧有贈序,囑咐他一訪“畸人而隱于繪事者",也即心懷興亡之痛的隱逸之流。徐自南京歸,成《鐘山梅花圖》,陽羨詞人從不同角度、以不同詞調題詠殆遍,形成一次相當獨特的憑吊故國的聯吟酬唱格局。
[18] 《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七,陳維崧《湖海樓全集》,乾隆六十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