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詩詞中看生命悲感對文人的影響

關鍵詞：宇宙永恒 人生渺小 生命悲感 文人心態(tài)

摘 要：古代詩人通過詩歌不僅表現(xiàn)了他們感悟到的宇宙意識，也表達出了宇宙無窮與人生渺小對比下的生命悲感，進而體現(xiàn)出他們不同心態(tài)下的不同追求。

在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中有一種現(xiàn)象讓詩人變成了哲人，他們以冷靜的態(tài)度認真思索著人生的短暫與宇宙的無窮這一矛盾而對立的命題，并從中領悟到一種“永恒”的宇宙意識。當他們從無數(shù)的自然現(xiàn)象中感悟到生命的短暫易逝而自然晝夜交替、日往月來、循環(huán)往復亙古不變時，便由衷地產(chǎn)生了一種生命的悲感，《論語》中寫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面對晝夜不停流淌的河水發(fā)出感嘆的時候，大約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人生的短暫。人類雖世代無窮，但每一個個體都生命有限，在浩瀚無際、無始無終的宇宙的映照之下，人是極其渺小的，日往月來、花開花落不能不讓人感到青春易老，年華易逝。在永恒的宇宙面前，人感到了生命短暫的悲哀，《古詩十九首》寫道“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曹丕見昔日所種之柳已經(jīng)過十五個春秋，而當時的舊人多已凋零，也不禁“感物傷懷”(《柳賦》)，王勃在《滕王閣詩》中亦寫道：“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劉希夷也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代悲白頭翁》)……詩人不僅體悟到了這樣的生命悲感，而且以形象思維的方式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來。面對這樣的悲感或無奈，詩人不得不深入思考，進而重新定位人生的價值，選擇相應的生活道路，他們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每個人都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及所處的時代、生活環(huán)境、人生經(jīng)歷等，選擇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無形中人生追求與人生道路也隨之改變。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我們分明看到了在宇宙與人生這一哲學命題影響下的具有代表性的幾種不同的文人心態(tài)及人生追求。

一、生命悲感下的自持與積極進取

面對宇宙無窮與人生苦短的無奈與感傷，個人在天道循環(huán)中的不幸與被拋棄凸現(xiàn)出來，時間對人生產(chǎn)生了巨大的意義，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把握人生，盡量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使人們的時間意識、追求意識得到加強，故而感傷往往也可轉化為進取的力量、豪邁的激情，在時間的催逼下，以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去追求生命的價值，挖掘生命最大的潛能，讓有限的人生發(fā)出最絢爛的光彩。曹操在《短歌行》中不僅寫出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慨，更寫出了“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那安定天下的愿望。而在《步出夏門行》中又抒發(fā)壯懷：“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發(fā)出了時代的強音。陳子昂面對生命悲感同樣寫出了“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感遇》)的報國之志，盡管在建業(yè)無望，人生極度孤獨之時寫下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悲憤和感嘆，但人們卻見出其遠大壯烈的政治情懷。杜甫更是傾其一生憂國傷時，在悲憫之中體現(xiàn)出對國家政局的關懷與注視，即使是在晚年時不我待，生命即將飄落，生命悲感愈發(fā)深重之時，他仍能以一種與宇宙天道一致的循環(huán)視線把握悲情，體現(xiàn)自持。其晚年的《登高》詩就極具典型性。“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長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在落葉紛紛而下，江水奔流不息的凄涼秋天里，時令和時間一刻不停地催逼著落葉，催逼著人老，但作者在看到樹葉飄零之時，也看到了長江后浪推前浪滾滾而來的新生。不僅如此，杜甫還在詩中從個人的鄉(xiāng)思綿邈及感傷中超脫出來，進入壯志難酬、老驥伏櫪的悲慨境域，盡管秋悲人老，但其人生態(tài)度仍是積極的。在生命的悲感中，許多詩人依據(jù)自己的感悟和對生活的理解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了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二、生命悲感下的人生幻滅與及時行樂

面對自然的循環(huán)往復與宇宙的無窮無盡，人們產(chǎn)生了悲劇意識，時間的流動帶來的是物是人非的感傷，人在時間和宇宙中沉淪，而大自然中的諸多事物卻在永恒之中以萬古長新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出來，悲劇意識便不斷加重。自然的永恒和人事的滄桑使得人不僅渺小而且無奈，人生無法預料，更無法把握，任何自然和人事的變化都可能給人帶來災難或毀滅，這使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亡國亂世之悲比比皆是，而盛世之悲又加深了詩人巨大的孤獨感，張養(yǎng)浩就寫到“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山坡羊·潼關懷古》)。因此，當人生價值的積極意義被消融在一種巨大的幻滅感中時，詩人不僅感到人生是一場夢，而且認為政治無意義，人生無意義，生活了無意趣。于是，一部分詩人懷著避世心理，追求淡漠情懷與淡漠境界，他們不再有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喪失了進取的熱情，在詩歌中也表現(xiàn)出絕望的情緒和幻滅感，如：唐末韋莊的《咸通》，清初吳偉業(yè)的《圓圓曲》等；另一些詩人在關于生命價值的沉思中走向了有悖于傳統(tǒng)的另一條路，當人的生命終究要消失這個悲被凸現(xiàn)出來的時候，人生之樂也就特別值得追求。于是，傳統(tǒng)的信仰在他們這兒失落了，他們以消極或無奈的心態(tài)對待人生，進而把人生的價值和政治的追求剝離開，而去及時地尋求人世的歡樂。

在古代的詩歌中，與儒家文化相左的及時行樂的心態(tài)在不同的時代均有所體現(xiàn)。《古詩十九首》寫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歌詠了縱情享受人生的觀念。元末著名詩人楊維楨在面對宇宙無窮、人生短暫這一矛盾時，用許多詩歌來體現(xiàn)他的孤獨感、寂寞感，并強調(diào)個人享樂，他寫道：“春容不再芳，春華不再揚；我欲系游絲，游絲徒爾長；飛來雙蛺蝶，綴我羅衣裳；頓足起與舞，上下隨春狂。”(《春芳曲》)從中，我們看到的是人與自然混為一體，在自然中享樂的情景。顯然，當楊維楨面對人生無常、好景不長的生命悲感時，他的詩是以樂觀的形式出現(xiàn)的，大自然對人有一種限制，但人也能突破這個限制及時地得到歡樂，于是，這首詩中就有了一種氣勢，為尋找自己的快樂什么也擋不住的氣勢，這種胸無大志及時行樂的心態(tài)在儒家看來是一種消沉，在人生價值取向上是消極的，實際上它也是一種市民心態(tài)的反映，也是一種對生活的熱愛，只不過與傳統(tǒng)的價值觀不相一致。在這方面，詩人唐寅也極具代表性。面對命運的捉弄，面對人生的無奈，他寫道：“人生七十古來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一世歌》)生命如此的短暫而又偶然，他開始思索生命的意義，通過思考，他產(chǎn)生了以“及時行樂”為核心的人生態(tài)度：“不燒高燭對芳尊，也是虛生在人世。”(《一年歌》)“……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唐寅的“及時行樂”實際是認識到生命的短暫后，尋求的一種有悖于傳統(tǒng)道德，但更符合自己天性的生活。

三、生命悲感下的心靈寧靜與豁達超然

當中國詩人逐漸領悟到一種宇宙意識，一種超時空的永恒觀念時，便會加重生命的悲感，但同時也使一些詩人對永恒產(chǎn)生了敬慕，他們以平和的心態(tài)來歌頌永恒，以豁達超然的態(tài)度對待生命的悲壯，并試圖從天人合一、物我相融的文化中追求平衡，尋求解脫。唐代詩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就把永恒作為人生的對立面，以人壽的短暫與宇宙的無限相比，從而歌頌永恒“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當詩人以江月意象把讀者引入永恒的境界時，他的心靈是寧靜的，心態(tài)是平和的，盡管江月無情，但人卻有情，“人生代代無窮已”使人生的無盡與永恒的江月或宇宙相遇了，生命的悲感便被淡化。不僅如此，在詩的末尾“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雖寫時光易逝，人生短促，而在作者看來，盡管游子思婦終不能朝夕相處，處境堪憐，青春可悲，但又反襯了因能看到江月的萬古不滅，而可歆可羨。所以，盡管從碣石到瀟湘路遙人遠，可由于心態(tài)的平和，便覺江月也并非無情，以“落月?lián)u情”來做為人生的慰藉。在面對宇宙永恒與人生的關系上，蘇軾更是以辯證的態(tài)度顯得豁達超然，比張若虛更進一步。他雖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赤壁賦》)，卻能豁達地看待事物變與不變的相互關系。在《水調(diào)歌頭》中，起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先點出了永恒的觀念，自然的偉大與人生的渺小在皎潔的月光下映襯得異常醒目，進而又意識到無法超越時空限度，于是，他便以莊周的相對主義觀點從宏大的時空意識中尋求超越，既不悲憤激昂，也不沮喪灰暗。“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當你以超然的姿態(tài)看待清風明月時，可能就會發(fā)現(xiàn)天上未必有人間之樂而人間卻可能得到神仙般的感受，雖然在永恒的對映下不可避免地變化著月的陰晴圓缺，人的悲歡離合，但當以超然達觀的態(tài)度看待它時，也就無須自怨自艾，生命悲感得到了消解，詞的結尾作者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美好祝愿，既然人生與自然都會有自古難全的憾事，那么就互祝平安，同賞明月，共同思念吧，達觀的態(tài)度終使心靈獲得了相對的寧靜。

宇宙永恒的偉大需用人生的渺小來陪襯，陪襯相比的結果是產(chǎn)生了濃重的生命悲感，而這又使詩人以不同的心態(tài)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姚秋霞(1963- )，河南獲嘉人，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及地方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