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平原》中的性話語

關(guān)鍵詞：性話語 畸形 錯位 荒誕

摘 要：畢飛宇長篇小說《平原》始終貫穿著性話語。在特定時空中，性欲作為身體最為集中的欲望遭到各種力量的宰制和規(guī)訓(xùn)，“性”是人們唯一的娛樂方式，對“性”的向往雖有可能將人帶向某種人生樂境，但最終體現(xiàn)的，卻是一種人生困境。通過性話語的建構(gòu)，小說敞開了人生存的某些畸形和荒誕色彩，揭示出永恒的無法爆破的人生困境。

《平原》是畢飛宇經(jīng)過精雕細琢后，為逝去的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描繪的一幅畫卷。正如小說題目所示，《平原》描寫的生活發(fā)生在七十年代中后期蘇北這片廣闊而又貧瘠的平原上，各種政治運動雖然已經(jīng)進入尾聲，但聲勢依然強大。與許多描寫“文革”年代的作品相比，這部小說的獨到之處在于作家著眼于人的日常生活的微觀層面，沒有巨大的時代波瀾，卻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特定時空人生存的尷尬、錯位和荒誕，不過小說并不局限于此，在某種程度上，《平原》突破了時空的限制而獲得了某種與當(dāng)下生活情態(tài)的共鳴。本文以小說中的性話語為例，著重分析小說所試圖呈現(xiàn)的人的生存困境。

一、貧乏與歡樂：性愛點綴的生命

首先，生活在“平原”上，人的生命經(jīng)驗充滿匱乏和困頓。男女老少的生老病死都維系著土地的收成，饑餓與貧窮注定了生活的單調(diào)和庸碌。常年揮灑著汗水、默默無聞地勞作卻看不到生活的出頭之日，人們的生活被緊緊捆綁在幾畝土地上，一生的足跡也不過方圓幾里……為了在無望之中發(fā)現(xiàn)生存的理由，為了在艱難的生計中獲得支撐，人們想盡一切辦法找尋亮色，找尋生活中潛存的歡樂。于是，“性”這一最為隱秘卻也最為便捷的話題進入了他們的言談，對“性”的戲謔玩笑成了他們唯一的取之不竭的娛樂源泉，“種莊稼”和“拿褲襠開心”組成了王家莊人們的全部生活，這樣的生活基調(diào)雖是心酸的，但也不乏偶爾的快活——在小說開篇的第一章，就有對田間地頭男人和女人們瘋狂肆意的調(diào)侃、戲謔和撒潑的流暢狂放的描寫，女人們拿他們隊長的陽具開盡玩笑：“沒幾下，隊長的蘑菇來了人來瘋，生氣了，也可以說高興了，硬硬地越來越粗，越來越長，一副愣頭愣腦的樣子，同時又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樣子。真是缺心眼。隊長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它不聽話，隊長硬是做不了它的主。隊長這個同志真的很有意思，蘑菇軟的時候嘴硬，現(xiàn)在好了，蘑菇硬了，嘴軟了。開始求饒。晚了。到了這樣的光景誰還肯聽他的?女將們笑岔了，隊長被她們丟在了地上，不管他了。男將們也笑岔了，一個勁兒地咳嗽，滿臉都憋得通紅。沒有一個男將上去幫隊長的忙……”

這一田間逗樂的場面很富意味。無論是整體意義上作為主宰者的男人，還是鄉(xiāng)村社會集中掌握了這一主宰權(quán)力的隊長本人，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在“性”的汪洋狂歡中都不堪一擊，甚至成了眾人玩弄和揶揄的對象，無所謂高貴與低賤，無所謂莊嚴(yán)與調(diào)侃，只有在這一場合，人才可以拋卻令身體沉重厭煩的裝飾物，才可以暫時忘卻男人與女人明確的界限與區(qū)別，也才有機會卸下面具，嬉笑怒罵，顛覆等級，讓生命如同小溪般歡快地流淌，讓身體在最自然最粗獷的語匯中追尋最本真的樂趣，從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原始生命力的涌動和勃發(fā)。 “食色，性也”，這一流傳自上古的諺語早已揭示出“食”和“性”對于人的同樣重要的意義，而在王家莊，在鄉(xiāng)土中國千千萬萬個如同王家莊一樣的小村子里，“性”恐怕已經(jīng)超出了基本的本能需求的范圍，而變成了人們的“樂子”，變成了生活的強心劑。與性有關(guān)的話題是樸實的男人和女人們永遠不會厭倦的生活佐料，是匍匐在大地上辛苦勞作的莊稼人唯一的娛樂方式。對性的談?wù)摗蛑o、玩笑仿佛是永不枯竭的生活動力，幫助他們暫時忘卻無休止的勞作所帶來的負荷與疲累，暫時逃離乏味、心酸無望的現(xiàn)實。田間地頭男人女人們肆無忌憚的調(diào)侃、逗樂乃至撒潑調(diào)情無不洋溢著節(jié)日的歡樂。生命的狂歡頓時暴發(fā)出積蓄已久的本能力量，不可壓抑，無從阻止。蘇北平原上，即便是被“天時”緊緊束縛了命運，被土地上的莊稼累得骨頭散了架，人的身體也不會沉睡，它欲求與異性的結(jié)合，它生發(fā)出由這結(jié)合而來的一切想象，對于“性”的美好圖景所勾勒的人生樂境，王家莊的男人和女人們是充滿向往的。正如小說中一再強調(diào)的，在王家莊，女人們要想管好自己的男人，也主要靠“床上”本領(lǐng)：“所謂男將們耳根子軟，怕老婆，懼內(nèi)，都是假的，說到底是男將們在床上貪。一個大男將，如果床上不貪，再好的女人也拿不住他。” 讀到這里，性愛所投向貧乏生命的一線光亮已經(jīng)躍然紙上。

二、性愛涂抹下的荒誕人生

性話語像一股奔騰的能量，流淌在小說的始終。“事實上，許多到了歲數(shù)的女人們私下里都有做媒的愿望，都有那么一點隱秘而又怪異的激情。就喜歡給人家‘配’。”與土地上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相適應(yīng)，作者營構(gòu)了原始、狂野的敘事氛圍。然而，王家莊的生活并不總是充滿了和風(fēng)麗日般的歡笑，性的世界既洋溢著最原始的沖動，又籠罩著無處不在的危機和陰影，生命在對性愛的向往中張揚，又往往因為性的不可阻遏的渴望而被引入歧途，盡管這種渴望也許是最自然不過的人性之一。

在性的奔騰中，人之于龐大冷漠的外部世界的卑微可憐并沒有改變，甚至可以說，對性的談?wù)摫旧砭惋@示了生活的乏味貧瘠：“端方想，用不了幾天，自己也就這樣了，除了種莊稼，收莊稼，也就是拿自己的褲襠給別人開開心，要不就是拿別人的褲襠給自己開開心，只能這樣了。”事實上，通過敘述的進一步展開，人們的災(zāi)難開始此起彼伏。透過性話語所設(shè)置的緊張關(guān)系，人似乎永遠在枷鎖中，有時，能意識到枷鎖卻未必能夠掙脫，更不可能幫助其他個體。有時，卻連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鎖都意識不到。這時，人生存的某些荒誕性就被揭示了出來。

廣袤的平原上，人的生存的荒誕性通過悲劇性的性愛表現(xiàn)出來。正如法國著名的哲學(xué)家福柯所揭示的，張揚生命的性愛自由面臨著各種力量的建構(gòu)和引導(dǎo)，處置和規(guī)訓(xùn)。在《平原》里，幾乎沒有一處性愛描寫不隱藏著殺機，或昭示著危險，或訴說著卑微與心酸——端方與三丫的身體歡愛猶如一扇撒滿陽光的大門，向這一對少男少女敞開了生命中最可珍貴、“驚天動地”的秘密，并激發(fā)了他們進一步探尋的勇氣，然而，美好的歡愛太過短暫，僅僅持續(xù)了兩個夜晚的偷情，始于三丫大膽熾熱的表白，癡情的少女把自己的身體當(dāng)作“唯一的賭注”， “三丫知道，時候到了，這樣的時候終于到了，到了自己用自己身子去喂他的時候了。三丫什么都沒有，只有自己的身子。只有身子是三丫唯一的賭注。” “哥，三丫什么都沒有了。你要對她好。”被三丫賦予了過于沉重的“奉獻”意味的性愛終于在他們所處的兩個對立社會集團對彼此的仇視中土崩瓦解，三丫的生命因此斷送，斷送得迅速而廉價，事后，她為之付出生命的愛人端方，竟連三丫的長相都沒有記住，活在三丫之死陰影中的端方，很長一段時間背負著極大的精神包袱：“為了弄清楚三丫的長相，端方差不多走火入魔了……他要把三丫的墳?zāi)古匍_來，打開她的棺材，好好看一看。”性的張揚模糊了當(dāng)事人的面貌，這對于身處不同階級的三丫和端方，究竟是初次性愛的喜悅，還是現(xiàn)實身份對他們苦澀的懲罰? 同樣因為“身份”的緣故，“右派”顧后來到王家莊后唯一的一次“艷遇”被公有制灌輸給他的堅定得近乎愚蠢的“信念”扼殺，集體榮譽、生活作風(fēng)這架早已深入骨髓的天平遠遠壓倒了他作為一個成年男人的生命本能，而對于他的艷遇對象——年輕寡婦姜好花來說，投懷送抱既不是對身體愉悅的自主追求，也非對顧后常年寂寞的理解同情，而僅僅是用來交換顧后所“掌握”的鴨蛋的唯一手段，并隨之成為顧后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這唯一一次完全失敗的性關(guān)系從此成了顧后生命的緊箍咒—— 一種無處不在的罪孽和恥辱感完全主宰了他的言行舉止：“……洗刷的途徑只有一個，那就是閱讀，閱讀馬、恩、列、斯、毛。光閱讀是不夠的，要背誦。”下放到王家莊的知青混世魔王為了離開貧窮的村莊，不惜手段，以強暴的方式要挾大隊支書吳蔓玲，但是不幸被吳蔓玲發(fā)現(xiàn)并制止，“吳蔓玲意外地打開了手電，手電的光柱正好罩在混世魔王的臉上……都沒有來得及射精……這是他的第一次。這是他的最后一次。在未來的歲月里，他的小鋼炮就此變成了玩具手槍，除了滋水，再也不能屹立在自己的褲襠。”混世魔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償還年輕的錯誤。紅粉的未婚夫春淦因為害怕自己的貧窮使紅粉離開自己，所以“上了她”，“春淦一次又一次地想往紅粉的身上爬，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家里窮，自己的條件又不好，這一來就總也是不放心。不放心怎么辦呢?先睡。睡過了，你就看著辦吧。說起來這也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經(jīng)驗了。”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男性對女性貞操的破壞從來就是一種不留退路的威脅，一種粗暴的強有力的決斷，一種無聲的命令——嫁給我，這輩子你只能嫁給我了。占有一個女人的身體的最初時刻意味著對這個女人余生的完全支配，所以，三丫為端方“獻身”的舉動看似壯烈，但也可悲地屬于這一觀念下的產(chǎn)物。在王家莊，“性”作為私人事件和公共事件不斷上演，“身體”的行動從來都是聽命于身體以外的種種說教和規(guī)訓(xùn)，性的遭遇體現(xiàn)著人的極度的不自由。

三、畸形性愛中的沉重追問

行文至此，已經(jīng)足以解讀出王家莊的人們籠罩在“性愛”這一隱秘行為和權(quán)力焦點下的深深無奈，然而，最荒謬的一幕人生尚未出場。當(dāng)畢飛宇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出又一出性愛折射下的人生悲劇的時候，他是決意要將這悲劇推演到極端的。

當(dāng)人的性愛追求在同類所組成的世界里找不到傾訴和寄托，便毫不猶豫地求助于動物的幫助。關(guān)于人和動物的性關(guān)系，小說里共有兩處，一是養(yǎng)豬場的老鰥夫“老駱駝”，他的養(yǎng)豬場位于與村民隔絕的野外，長時間與人群的隔絕并未熄滅他的性欲之火，使他將自己對異性的渴望轉(zhuǎn)移到豬身上，天長日久，終于和一頭小母豬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二是大隊支書吳蔓玲，單戀端方的她由于性別的、權(quán)力的種種因素不得不長期壓抑自己的潛意識，就這樣，她和自己養(yǎng)的一條公狗“無量”“搞”上了，甚至在無量有一次在吳蔓玲腳背上射精后，她一廂情愿地將無量當(dāng)作了“親人”。仔細分析這兩處人和動物之間的關(guān)系是很有趣的，前者是豬和“豬群中的人”之間的性關(guān)系，被社會權(quán)力法則排斥在人群之外的老鰥夫似乎已經(jīng)被動物化了，他被動地追隨著豬的生活節(jié)奏，領(lǐng)受著豬的喜怒哀樂，最后他發(fā)現(xiàn)人并不比豬智慧多少，高貴多少，在豬身上他甚至找到了某些人類社會中長久缺失的溫情；后者是人和“人群中的狗”之間的性關(guān)系，固守著權(quán)力威嚴(yán)的大隊支書吳蔓玲在內(nèi)心里將他人與自己隔絕開來，而更愿意主動地接近一條不會對她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產(chǎn)生絲毫威脅的狗。與老鰥夫的豬相比，吳蔓玲的狗更多地打上了人的烙印，但二者的結(jié)局卻是一樣的：在一個規(guī)訓(xùn)無處不在的環(huán)境中，人并不比動物更高尚、更純潔，這是極具諷刺意味的。 “有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正英勇、矯健地守護著她，環(huán)繞著她。這樣的日子多好呢。吳蔓玲踏實了。安全，其實就是幸福。”這樣的小說細節(jié)促使我們追問：當(dāng)人在自己的世界里失去了所有身體和精神的依托，而把渴望的目光投向動物時，幸福究竟該怎樣定義?難道真的像吳蔓玲那樣，把幸福等同于一種簡單的扭曲的安全感?從這點上說，小說以吳蔓玲對端方的癡狂告白結(jié)束，“端方，我終于逮住你了!”實在是頗具深意的。每個人都在追求性愛，但迫于強大的規(guī)訓(xùn)機制，人的身體進而是情感的被束縛，被嘲弄，每個人注定會在追求性愛的途中與自己追求的東西擦肩而過。

可以說，性愛的錯位是小說世界里人們的基本處境。在《平原》中，性在初級意義上使人們體味到了生的樂趣，并賦予人們生的追求，但在鮮活的個體生命中，性卻又如同一個罪惡深重的慣犯，把他們一再地推向死亡深淵，使他們找不到爆破點，找不到出逃的道路。荒誕的年代雖然早已成為歷史，但小說中人們深長的嘆息卻從歷史深處傳來。或許，幾經(jīng)時空流轉(zhuǎn)后，我們?nèi)匀挥X得他們的嘆息似曾相識。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任亞榮(1977- )，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