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張愛玲 意象敘事 悲劇功能
摘 要:悲觀主義哲學思維在張愛玲文本意蘊層的流動與滲透,也使日常生活這一最缺乏超越性的存在物獲得了內審式的反思品格。事實上,日常生活的重復性、渙散性以及與人性不確定性的多元交織,有時甚至導致形象個體悲劇感的降低,但是張愛玲利用意象敘事將日常生活的“多重聲音”凝聚為精神哲學隱喻,賦予她的文本以特有的涵容力與擴張開來的審美張力,從而將作家對日常生活的悲觀經驗推向徹底,達到一種非個人的大悲境界。
在家庭、戀愛、婚姻等日常生活節奏中,張愛玲樹立了她的日常生活敘事,準確、透徹地敞亮了人物的性格與靈魂。她的悲觀結論使文本透射出獨有的審美意蘊。而且,悲觀主義哲學思維在文本意蘊層的流動與滲透,也使日常生活這一最缺乏超越性的存在物獲得了內審式的反思品格。這是一個精神互動過程。一方面對日常生活中男男女女的悲觀、失望是張愛玲悲觀主義凝視的產物,另一方面這種凝視的結果又加深了作家悲觀主義的文化情結。
從席五太太、白流蘇、曼楨到喬琪喬、范柳原、佟振保,在他們人性流失的背后,都浮現著人的生存困境與人性困境。這構成張愛玲日常生活敘事的基本價值指向。悲觀主義情結在張愛玲文本中既是具體的,又是普遍的。它散落在瑣碎的日常生活細節中,又通過一個個卑微、庸常的靈魂積累著作家對世界、文明、人性的總的悲觀感受。然而,根據張愛玲的文本,從日常生活的悲劇性上升到人生的大悲劇,由瑣碎的悲觀上升到永恒的悲劇性體驗,這中間還有一個藝術環節——意象敘事。
事實上,日常生活的保守性與惰性具有對悲劇的解構力,只是從相對自由的生命受到各種力量壓制的角度來理解,日常人生才具有悲劇性。然而,它也只是一種“慢性”悲劇。而且,從細部上看,這種悲劇還具有不均勻的特質。因為日常生活的重復性、渙散性以及與人性不確定性的多元交織,有時甚至導致個體悲劇感的降低,相反,升高的反而是一些與悲劇風格并不調和的因素,如喜劇性、諷刺、戲謔等。這造成張愛玲筆下許多人物悲劇內涵的匱乏。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通觀張愛玲的日常生活敘事,那種深入骨髓的蒼涼感、悲劇感又是那么純粹、透徹,對文明與人性的絕望又那么近乎徹底,除了張愛玲對日常“人生的懷疑和對存在意義的叩問,使得她的作品挺進到很深的深度”外,本文認為,更為重要的就是意象敘事使她的文本獲得了特有的涵容力與擴張開來的審美張力。它將張愛玲對日常生活的悲觀體驗推向徹底,達到一種非個人的大悲境界。
張愛玲利用意象敘事鍍亮日常生活敘事,憑借意象的結構與功能將日常生活的“多重聲音”凝聚為精神哲學隱喻,極大地拓展了文本的哲學意蘊,使張愛玲的文學敘事別具一種智性美與崇高性,并構成作家蒼涼美學風格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指出:“憑張愛玲靈敏的頭腦和對于感覺快感的愛好,她小說里意象的豐富,在中國現代小說家中可以說是首屈一指。錢鐘書善用巧妙的譬喻,沈從文善寫山明水秀的鄉村風景;他們在描寫方面,可以和張愛玲比擬,但是他們的觀察范圍,較為狹小?!睋丝芍瑥垚哿岬囊庀笫澜绺鼮槔_紛、深廣。整體上看,張愛玲的意象體系完全樹立在日常生活世界(主要是女性生活空間),她的意象結構因而散射著更多的女性意識。盡管如此,由于作家具有平等審視世俗男女的寬闊視野,她筆下的男與女呈現明顯的協商、互動關系,致使男性形象同樣涵容于意象敘事,獲得審美張力的貫透。張愛玲筆下的意象群具有很大的原創性。從范圍上看,它幾乎遍布日常生活的各種尋常物像:“蛀空了的牙齒”、淚珠、痣、手勢,衣飾、鏡子、茶具、花瓶、首飾、鍋、破鞋、刀子、煙盒,玫瑰花、蝴蝶、鳥、曲蟮、月亮、太陽……這個意象世界五光十色、林林總總,從肢體、日用品到花鳥蟲魚,再到自然景象,反映了張愛玲意象營構的攝取寬度。楊義認為,“意象作為審美單體,具有超越時空的特性。意象一旦成為一篇小說的結構焦點,就可能產生對時空順序靈活剪接的審美效應。隨著意象的多重意蘊以不同方式漸次顯現,小說的時空結構便會呈現前后錯綜、正反并置、或多維聚合等多種形態。”具體而言,對于張愛玲的意象敘事,上述意象的超時空性、結構性與審美性也不同深度地得到映現。意象敘事是張愛玲日常生活敘事趨向生命攀升的一種結構體制。從擴大文本“藝術至境”的層面看,意象敘事的形態與功能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作品高潮或結局等關鍵時刻的意象凍結,可以激活人類集體無意識層的記憶表象,將“女性形象——空洞能指”(孟悅、戴錦華語)轉變成語言“雕刻”,逼近人類(女性)的永恒處境與生命“原型”。此種意象系列具有“物化蒼涼”(許子東語)的審美境界。其中,“繡在屏風上的鳥”、“釘死的蝴蝶”、“蒼涼的手勢”……是這一類意象中最為典型的例子?!盾岳蛳闫分校捌溜L上的鳥”出現在傳慶的意識流動中,一方面傳慶借用一個“定格”的物像壓縮了母親一生的命運圖式,另一方面,“屏風上又添上了一只鳥”的意象又前后錯綜地交織起母子命運輪回的生命怪圈——母親的悲劇剛剛褪色,可是“在他母親心里的一把刀”,卻又陰魂不散地在傳慶的“心里絞動了”(《茉莉香片》)。透過“屏風上的鳥”這種多維聚合型意象,傳慶母子的命運圖式變得越來越哲理化、抽象化,從中既可看到葛薇龍、孟煙鸝、范柳原、佟振保們命運的影子,又可看到作家對整個日常生活悲劇性的生命詮釋,廣而言之,這個意象甚至具有涵蓋整個人類生命史的色彩,只是那屏風是不自由,鳥象征自由。正如《浮出歷史地表》一書所評論的,“‘繡在屏風上的鳥’,是張愛玲敘境中的核心隱喻?!@與其說是一個關于飛翔與逃遁的意象,不如說是一個關于死亡與囚禁的意象?!?/p>
其二,張愛玲意象敘事能夠凝固人的心理意緒,它既可構成小說的結構焦點,又能將文本中人物人格心理的分裂性類型化,完成人性普遍指涉的功能?!都t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玫瑰花意象最為典型。小說中,紅玫瑰與白玫瑰象征伴隨男人生命流程的兩種女人類型。在以振保為敘述主體的“玫瑰之戀”中,振保與紅玫瑰、白玫瑰分別發生了各自獨立的人生故事,但是因為有玫瑰花意象作為小說的結構焦點,兩個分離的敘事環在情感意緒層面構成了正反并置的矛盾體,借助內在的心理邏輯,張愛玲建構起文本的復調性與有機性。而從意象意蘊上看,“紅玫瑰與白玫瑰”意象深層次地隱喻了男人(其實也可以包括女人)在情感(婚姻)選擇上的困惑。正如文中所說的,“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紅玫瑰與白玫瑰》)因為這種生命困惑本質上是一種人性衍生物,所以具有不可避免性,雖然振保的“玫瑰之戀”囿于個體原因不見得蒼涼透骨,但張愛玲卻在玫瑰花意象隱喻的情感世界中看到了深深的絕望。
其三,張愛玲“以實寫虛”(王安憶語)的意象敘事,具有模糊外景與真實、人工與自然之間界線的傾向,在一種人文理念的泛化中,展示意象的陌生化、哲理化、悲劇化生命內涵。這樣的意象包括曲蟮、白鴿子、月亮、太陽等。如《封鎖》中的曲蟮意象?!霸诖筇柕紫拢娷囓壍老駜蓷l光瑩瑩的水里鉆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么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蟮,沒有完,沒有完……”依據上下文語境與曲蟮意象自身的審美結構,曲蟮意象可以包含以下三重意蘊:一、比較下文在“封鎖”——靜止、切割的時空內,女作家展現人類生命爆出的風流浪漫的火花,曲蟮意象的動態性構成對人的存在狀態的一種逆向書寫,它利用運動的特性,反襯出存在的單向性、重復性與靜止性,是生命僵化的寫照。二、獨立地看,曲蟮“沒有完”地抽長、縮短,如同西西弗斯滾動石頭一樣內含一種深深的哲理意味。三、曲蟮的動態性將日常物象陌生化、生命化了,從而使尋常的電車軌道在特有的審美張力中藝術化為具有自足特征的審美對象。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黃大軍,黑龍江牡丹江師范學院中文系教師,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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