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萊和伊瑟爾的文學人類學思想之比較

摘要：諾思羅普·弗萊，神話原型批評的倡導者；沃爾夫岡·伊瑟爾，接受美學的重要代表。他們不滿文學批評成為文學之外附庸品的現狀，企圖從人類的本性與起源來追問文學的本質屬性，以此建構獨立的文學批評體系。二人的文學人類學思想在提問方式、研究視角、理論追求上存有較大差異。若將他們對文學文本和讀者的看法加以綜合，那將會進一步充實和完善多元化的文學批評體系。

關鍵詞：弗萊；伊瑟爾；文學人類學

中圖分類號：I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03-0062-03

諾思羅普·弗萊(1912-1991)和沃爾夫岡·伊瑟爾(1926-)堪稱20世紀歐美文論界最重要的文學理論家之一，二人分別以“神話原型批評”和“接受美學”享譽學界，其理論學說影響深遠。20世紀90年代后，伊瑟爾將其研究轉向文學人類學，企圖從人類學的視角來拓展和深化他的接受理論，這和弗萊文學批評理論中的文學人類學思想不謀而合。這種相似的理論旨趣導源于二人對文學批評現狀的不滿，希冀恢復文學批評的獨立地位。但仔細分辨，弗萊與伊瑟爾的文學人類學思想在提問方式、研究視角、理論追求三個方面仍存在許多差異。這些差異啟示我們有必要將二者的思想加以綜合，取長補短，為21世紀多元化文論建設貢獻力量。

一

諾思羅普·弗萊和沃爾夫岡·伊瑟爾批判了文學批評成為文學之外附庸品的現狀，認為文學批評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應該有其自身的框架體系。在他們看來，文學是人學，與人類的情性與體驗息息相關，這種從人類的本性和起源來追問文學的本質屬性將有助于建立獨立的文學批評理論。

國內最早將弗萊理論定位為“文學人類學”的學者是葉舒憲先生，他從上世紀80年代初至今一直關注弗萊理論，先后出版《神話—原型批評》、《探索非理性世界—原型批評的理論與方法》等書致力于對弗萊作“文學人類學”研究，其《文學與人類學》一書中還設專章談論弗萊的文學人類學思想，從理論來源到概念剖析，從對《批評的解剖》一書的精致闡釋到人類學、文化相對主義、文化研究、文化詩學等多角度論析，為我們勾勒出了弗萊理論的精髓以及理論的多義闡釋空間。此外，像方克強的《文學人類學批評的內容與前景》、《文學人類學批評》、孟慶樞等的《中國比較文學十論》、曹順慶編的《比較文學學》、楊劍龍《一種文學中的人類學——論原型批評方法及其操作》均認為弗萊是運用人類學成果全而考察文學文本的集大成者，其專著《批評的解剖》標志著“一種較完備的文學人類學研究范式的確立”。

陳慧在《批評的解剖》一書的再版譯序中說：“二十世紀被稱為批評的世紀。但是在西方，真正把文學批評當作一門獨立的學科，對其自身進行比較系統的探討的，應當說是從《批評的解剖》開始的。”1957年出版的《批評的解剖》既是諾思羅普·弗萊對“神話原型批評”的宣言之作，又是文學批評成為獨立學科的倡導之作。他對19世紀以來的文學批評流派作條分縷析之后，認為它們都把文學寄生于文學之外諸如宗教、歷史、社會等之上，而沒有形成一套屬于文學自身的理論體系。他說：“不管是馬克思主義的、托馬斯主義的、自由人文主義的、新古典主義的、弗洛伊德的、榮格的還是存在主義的，通統都是用一種批評態度來頂替批評本身，它們所主張的，不是從文學內部去為批評尋找一種觀念框架，而都是使批評隸屬到文學以外的形形色色的框架上去。”因而，弗萊主張：“批評的基本原理需要從它所研究的文學藝術中逐漸形成。文學批評家應做的第一件事是閱讀文學作品，用歸納法對自己的領域有個通盤的了解，并且只有從關于該領域的知識中才能形成他的批評原理。批評原理是無法從神學、哲學、政治學、科學或這些學科的任意結合中現在地照搬過來的。”弗萊所倡導的“神話原型批評”就是對各類文學作品進行分析研究之后構建的理論體系，其前提是認為文學作品體現了人類集體的文學想象，是人類創造力的表現，“人類的創造力本身不會說話，文學便是用言語來模仿這種創造力。”

20世紀90年代，沃爾夫岡·伊瑟爾開始轉向文學人類學研究，這一轉向電是源于對文學批評現狀的思考，他說：“像精神分析、馬克思主義以及社會理論的等，我對這些理論的批評有兩層意思：首先，它們是整體化的話語，總是謀求提供完全的解釋，第二，倘使這些話語被作為解釋文學的框架，那么后者要么是被用于證實這些理論已有的設定，實際上它們不需要這樣做，要么就是僅僅被當作一種文獻，記載人類心理病理、階級斗爭或者流行的社會情狀，等等。我認為這是對文學的一個貶低，就是說，讓文學匍匐文學之外的目的。”此外，伊瑟爾還指出：“文學曾經擔負著太多的功能：從文化娛樂到信息溝通，從文獻記錄到消閑遣興，如此等等，都離不開文學。但如今，文學的這些功能已經被一些獨立的部門強行接管，而且文學先前的那種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神話業已破滅。因此，文學作為媒介就如同所有其他媒介一樣，它必須依靠外部條件來維持生存。那么，文學到底能為人們提供些什么樣的意義呢?”由此可見，通過對文學批評以及文學自身現狀的反思，伊瑟爾極力倡導文學應該回歸自身，而文學批評也應具有自己的獨立地位。為此，他求助于文學人類學，在其《虛構與想象：文學人類學疆界》一書的導言中說：“本書企求為人類借助于文學的自我闡釋創造出一個不同的啟導式，……既與人類的內在情性相關聯，同時又是文學自身的構成要素。虛構與想象恰如滿足這些條件。二者都是作為證據性的經驗而存在于人類的生命活動之中。”

弗萊與伊瑟爾為了建立獨立的文學批評，都將文學人類學作為他們的理論旨歸，這是因為，在他們看來，文學不僅僅是人類創造力的集中表現，而且作為人類可塑性的功能在當下時代應該得到張揚。

二

如果說把文學批評當作一門獨立的學科是弗萊和伊瑟爾殊途同歸的契機的話，那么究其二人的文學人類學思想，他們在提問方式、研究視角、理論追求上仍存有較大差異。具體來說：

第一，弗萊與伊瑟爾是針對不同的問題來發問的。弗萊在考察了各類文學作品后發現了相當有限而且不斷重復的模式或程式。對此，他疑惑不解并提出：文學作品中為什么會出現一些反復出現的程式和框架呢?這些反復出現的程式和框架是什么呢?在弗萊看來，文學藝術作為人類創造力的集中體現。它是以“原型”的形式將人類普遍的經驗與感悟記錄下來，而不斷重復的模式或程式就是“原型”，即“典型的即反復出現的意象”，最基本的文學原型就是神話，神話是一種形式結構的模型，各種文學類型無不是神話的延續和演變。如果說弗萊是在歸納和總結的基礎上來提問的話，那么伊瑟爾則是在接受美學理論的瓶頸處來提問的，以求進一步拓展和深入這一理論學說。伊瑟爾認為：接受美學最關注的是一個文本使其讀者做出什么反應?而“文學人類學的任務是雙重性的：第一，它旨在回答接受理論所遺留的、懸而未決的問題。即我們為什么需要閱讀、我們為什么迷戀閱讀；第二，文學盡管是虛擬的但在何種程度上向我們揭示了我們人類自身構成的某種東西。”也就是說，接受美學可以用來解釋讀者如何閱讀以及閱讀的行為和過程，但不能解決讀者為什么閱讀這個問題。為此，伊瑟爾從人類的基本情性出發，認為虛構與想象正是連結文學與人類的紐帶，它不僅僅是文學自身的構成要素，而且也是人類本性的需要，這是因為“我們的虛構化行為總是將我們遠遠地帶出這一世界以及我們自身的本來狀態，我們的幻想化行為將我們轉移到一個想象性生活的天地。文學即產生于這些情性的相互作用，它因而也就允許我們回答人類為何需要虛構、我們為何總想走出自身，以及我們為何喜歡沉溺于一個想象的生活等等問題。”

第二，弗萊和伊瑟爾分別從心理學和社會學這兩個不同的研究視角來建構他們的理論學說的。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充分汲取了前人的理論成果，尤其是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學說與原型理論。在榮格那里，集體無意識的內容被稱為“原型”，而原型是“自從遠古時代就已存在的普遍意象”，它作為一種“種族的記憶”被保留下來，使每一個作為個體的人先天就獲得一系列的意象和模式。弗萊將心理學或人類學意義上的原型移到了文學領域，其興趣在于探尋文學中某些反復出現的意象的由來已久的原始意義以及它們是怎樣保存在文學經驗之中的。可見，弗萊的原型批評是以榮格的心理學理論為基礎，從心理學的視角來發現與建構文學原型的。與此不同的是，伊瑟爾的文學人類學思想則更傾向于采取社會學的視角，他強調文學作為人類可塑性的功能與作用。“人的可塑性來源于人類固有的歷史性經驗的不斷模仿和再模仿。”也就是說，文學通過對人的可塑性進行無限制地模仿，可以使人類自我呈現這一種根深蒂固的沖動得到充分體現。所以，伊瑟爾才說：“文學的表現與再現功能使人類的超乎尋常的可塑性，自由伸展到了一個幾乎沒有邊界的文化大背景之中。準確地說，人的可塑性，實際上就是一種流變不居的本質特征。文本游戲使自我呈現之不可能性，變成了一種超越無限的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幾乎是沒有限制的。無論疆域多么遼闊的王國，都無法將這種可能性囊括其問。如果人類本質的可塑性，包含著人類自我本質的無限提升，(盡管仍存在著多重文化模式)文學就變成了一種呈現“可能存在”或“可能發生”的紛繁復雜的多種事物的百花園。因為，文學作為虛構與想象的產物，它超越了世間悠悠萬事的困擾，擺脫了束縛人類天性的種種機構的框范。”

第三，弗萊和伊瑟爾的文學人類學追求著不同的理論境界。前者從整體上來把握文學類型的共性及演變特征，企圖從宏觀上來揭示文學本身的運動發展規律。它打破了作品與作品之間的界限，將傳統與現代、過去與未來集于“原型”中交匯。這一開闊的研究視野確實有利于反拔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以來文學批評領域的狹隘性和封閉性，為我們認識文學的本質、起源、發展和演變有較重大的意義。后者則是把文學放在“人類起源與發展的學說”這樣一個宏大的背景下進行文化思考的結果。他把虛構與想象作為人類基本特性以及文學基本特征的共同點加以深入考察，他指出：“虛構與想象決定了人類學的基本特性，因此它們的影響并不局限于文學。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虛構與想象同樣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文學的特殊之處在于，它是虛構與想象兩者水乳交融的產物，文學作為媒介的多變性也正是想象與虛構造成的。虛構與想象本身并不是文學的條件，它們的相互聯系也不是真正的事實。事實上，虛構和想象都是無法改變事實存在的。”這一思維模式將有助于我們在哲學上摒棄笛卡爾以來的“我思故我在”的主客二分的認識基礎，主張主客體之間的融合，物質與精神之間的對活，這與胡塞爾、海德格爾的“主體間性”與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在某種程度上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文學藝術本身作為虛構、想象與現實三位一體更能發揮人類自我塑造與自由表現的社會需求。

三

弗萊和伊瑟爾的文學人類學思想和他們始終堅持文學批評之獨立的主張是保持一致的。雖然二人在提問方式、研究視角、理論追求上有所差異，但這些差異性卻給我們呈現了不同文學圖景，提供了多樣的研究思路。如果把兩者結合起來，彼此取長補短，那將會進一步充實和完善多元化的文學批評體系。這主要體現在二人對文學文本和讀者的看法上。

第一，弗萊和伊瑟爾在建構其文學人類學思想的時候，始終沒有忽視對文學文本的關注。當他們分別提出：“為什么文學作品中會出現一些反復出現的程式和框架呢?”和“讀者為什么要閱讀?”這兩個問題時，兩人都將研究的切入點鎖定文學文本。所不同的是，弗萊眼中的“文本”更傾向于多個文本之間的互文性；而伊瑟爾則更關注單個文本內的互文性。20世紀西方文論自俄國形式主義以降，經英美新批評、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的發展，文學文本的獨立性地位被一度高舉，作為一個承上啟下的文學理論批評家，弗萊充分汲取了英美新批評的理論精髓，即從作者中心論轉向文本，關注文學具體文本的存在與意義，但和英美新批評不同的是，他并沒有把視野僅限于某個作家、某個作品上，而是探討文學中的反復出現的神話原型，并將原型作為聯結不同種類的多個文本之間的紐帶，這樣某個單個的文學文本不再是一個封閉的、自足的體系，它可以通過文學原型與外界發生聯系，這種聯系就是多個文本之問的互文性。從文學文本自身而言，文學語言、結構、敘事、修辭互相滲透；從文學類型來說，詩歌文本、戲劇文本和小說文本三者存在相互聯系；從文學語境來說，文學文本與歷史文本、宗教文本、文化文本、社會文本等彼此之間存在互文關系。正是有了這種多個文本之間的互文性，才使弗萊的文學批評理論呈現出整體而廣闊的宏觀視野，從而它也具備了關注人類生存，承襲傳統的特點。就伊瑟爾而言，現實、虛構與想象的三元合一的關系才是文學文本存在的基礎。文學文本與現實社會之間的界限模糊不清，難已分辨。這是因為，人類的虛構化行為本質上就是一種疆界的跨越，它受主體的引導和控制的行為，賦予想象以明晰的意向性，使想象不同于狂想、臆測、白日夢以及日常生活引起的形形色色的胡思亂想。這樣，虛構化行為就充當了想象與現實之間的紐帶。它再造的現實既與現實相關，又能超越現實自身。這樣，在虛構與想象的作用下，文學文本與現實社會發生了互文關系。可見，弗萊為尋找文學原型，實現了多個文本間的互史性，而伊瑟爾的文本觀卻為單個文本內的互文性創建了運行機制。如果將二者的文本觀結合起來，不僅可以豐富西方文論思想中的文本思想，而且對當下學界討論的文學邊界、文化研究泛化等問題多有啟示。文學本是一個開放的系統，它之所以歷經幾千年而不衰，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充當了人與人之間、社會與文化之間等多重疆界的互通與對話的場域。因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學的邊界是移動的、變化不居的，強行為文學劃定一個固定的界限是不符合文學本質的。此外，弗萊和伊瑟爾始終以文學文本為中心，關注文本之間的互文性，不僅可以防止再次落入封閉的、狹隘的自足體系中。而且也可以讓文學研究有“本”可依，而不至于成為他者的泛化，從而避免了當下某些文化研究泛化，甚至取代文學研究的傾向。

第二，弗萊與伊瑟爾都十分關注讀者在文學批評與接受中的作用，這和他們倡導文學批評的獨立性是相吻合的。弗萊在《批評的解剖》一書中強調讀者必須創造性閱讀，而批評家也必須創造性進行批評，批評的任務不只是為了追求一部文學作品原初意義，更重要的是要創造性地去研究它在不同語境中的意義，而這種意義是無限地發展的，從而為批評的創造活動提供了廣闊的天地。因此可以認為：“在這方面，這部著作又開戰后‘接受美學’之先河。”伊瑟爾作為接受美學的最重要代表，他也始終認為：作者的意向并不能完全保證讀者所把握的一定就是其所指向的那一對象，應該是讀者在處理作者的意向，其結果于是就未必與作者原先所意欲傳達的盡相符契。所以，每一位讀者都是在一個有別的知識與情感的語境中生產出文本被移寫的意義的。如果說弗萊在關注批評家的作用時已經隱約發現了讀者在整個文學閱讀過程中的主動性，認為“批評能夠講話，而所有的藝術都是啞巴”，讀者與批評家一樣具備創造性的作用，對文學文本的闡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的話，那么伊瑟爾則更加強調讀者與文本的互動。在他看來，文學文本并非是固定的、完全的，對于讀者來說，它只提供出一個“圖式化”框架，這個框中有“空白”，即文本未寫出但又暗示著的東西。這個有空白的框架，對讀者具有“召喚性”，激發讀者參與完成文本。所以，文學作品作為審美對象，只有在讀者與文本的互動中才能構成。可見，可以將二者的思想加以綜合、相互補充。批評家首先應該是讀者，他只有在不斷閱讀文學文本的基礎上才能產生批評見解。所以，批評家與文本的互動關系和讀者與文本的互動關系是相類似的。我們可以通過伊瑟爾對讀者的看法去審視批評家的工作，從而進一步深化弗萊對批評家的論述：與此同時，我們也可以透過弗萊對批評家之獨立作用的思考，來完善伊瑟爾的授受美學。

責任編輯：李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