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政策分析解讀

摘要：司法實踐中對未成年人犯罪處罰過重，雖然跟獨立的未成年人刑法的缺失有關，更與人們對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政策尚未認識到位有關。“以預防為主，懲罰為輔”的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政策，在當前的現實條件下既具有充足的公正性。也具有強烈的功利性。

關鍵詞：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政策；以教育為主；公正；功利

一、問題的提出

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政策，無疑是未成年人刑事法律制定和適用中的關鍵問題。這是因為，一方面刑事政策決定立法的方向和規模，在我國的立法實踐中，常常是先有政策的提出，后有立法的跟進；另一方面，政策又直接影響對立法的理解和運用。對于現實生活中的同一問題或同一案例，如果以不同的政策為導向，完全可得出迥異的結論。中共中央于1979年、1985年相繼批轉、頒發《關于提請全黨重視解決青少年犯罪問題的報告》、《關于進一步加強青少年教育，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的通知》等文件，強調了對未成年人犯罪要立足于教育的政策思想。這一政策在隨后的立法中以法律的形式予以確立。1991年頒布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在第38條明確規定，對犯罪的未成年人，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堅持以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1999年頒布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4條再次作了類似的規定。隨后這一政策也被簡稱為“以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政策。

需要指出的是。“以教育為主，懲罰為輔”(以下簡稱“以教育為主”)的刑事政策在立法中被法律化之后，就由執政黨的意志上升為國家意志，成為法律原則的范疇，也構成法律的當然內容，這種原則對法律的理解和適用就有法律上的指導作用。因此，這一政策就兼有政黨政策和法律原則的二重屬性。

遺憾的是，對于未成年人犯罪盡管確立了以教育為主的政策和原則，但是在實際辦理未成年人(少年人)案件時，對未成年人的處罰結果還是太重，寧左勿右的現象普遍。在部分研究者看來，導致這種局面的原因在于我國缺乏獨立的未成年人刑法規定，使得未成年人犯罪的法律依據與成年人是一致的，無論如何依法從輕、減輕，結果都還是太重。而筆者認為，“以教育為主”的政策與原則在司法實踐中“落空”的原因，除了獨立的未成年人刑法尚付之闕如之外，更有思想觀念上的認識問題和司法技術恰當靈活運用的技術操作問題。在整個社會特別是法律共同體內真正樹立對未成年人犯罪“以教育為主”的價值理念，對處理相關問題往往具有先決意義。如果這一價值理念能在人們的思想觀念中深深扎根，那么當司法人員面對具體個案時，就會想方設法在法律技術的武器庫中尋覓合適的技術武器來支持、論證，進而得出較妥當的結論。當然光解決價值觀念的思想認識問題還不夠，正確的觀念需要有嫻熟高超的司法技術和能力來實現。在立法周期漫長、立法成本高昂的現實條件下，要在實踐中妥善處理未成年人犯罪問題，“以教育為主”的價值理念的深入人心以及法律技術的恰當運用就顯得更為迫切，更為有效。

基于上述理解，本文擬從兩個方面對“以教育為主”的刑事政策(也是法律原則)進行分析解讀。以深入認識這一政策的公正性及其現實功利性，幫助解決人們的思想認識問題。

二、“以教育為主”未成年人刑事政策的公正性

“法律的最大正當性，乃在于其與人類最為深沉之天性契合無間。”日而公正乃人類的永恒追求，即最為深沉之天性，因而公正構成法律的最高價值目標，也成為認識、評價法律的最重要標尺。公正的法律一方面容易獲得普遍的公眾認同，從而構建實質上的正當性和合法性；另一方面，也易于為人們所自覺遵守和推行。在實踐中樹立法律的權威性。“法律乃公正的準則”，“違反正義準則的行為就屬違法行為”，“非正義的法律不是法律”，“法律總能顯示正義的力量”，“法學是關于正義和非正義的學問”等諸多古老的法律格言無不申述了公正(正義)之于法律的最高價值。

“法律的抽象評價是以正義為尺度的，盡管正義本身猶如‘普洛透斯’的臉變幻不定，在理論上的確定性僅限于各學者持有的理論體系。……但是。具有某種積極內容的正義總是人們對法律內在精神和基本功能的追求。”或者說，我們難以定義什么是公正(正義)的，但是完全可以判斷什么是公正，什么是不公正。公正也有可資認識和評價的客觀標準。

“以教育為主”未成年人刑事政策的公正性可以通過多方面加以認識和論證。未成年人身心發育不成熟就是首先要考慮的因素。這一特征，導致一方面未成年人犯罪的危害性相對要輕，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未成年人自我控制、辨認能力低，人身危險性小，因而對于未成年人犯罪不能像對待成年人犯罪一樣著眼于懲罰——假如我們對成年人犯罪還不能做到以教育為主——而是要立足于教育。不同的情況不同的處理，這本身就是公正的要求和體現。其次，對于未成年人任何民族都懷有天然的愛憐有加的情感，這種情感即人類的心性既體現為對未成年人的犯罪給予最大的容忍，“如果一個社會連孩子的錯誤都不能容忍，很難說這是一個正常的社會”，同時也體現為對包括實施違法犯罪在內的未成年人最大限度地予以教育。對未成年人的教育始終是成年人社會的責任，而“以教育為主”的刑事政策與人類的這種天然情感與心性相契合。第三，從預防犯罪的正義目的來看，以教育為主的刑事政策更為有效。“通過嚴厲懲罰實現正義不如通過適當預防實現正義”，這一法律諺語對于未成年人而言最為確切，因為未成年人處于成長期，可塑性強，科學而恰當的教育既利于一般預防，也利于特別預防。在防止未成年人(再)犯罪上，教育比懲罰更為正當。

除此之外，本文想特別強調的是，我國未成年人犯罪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和制度背景，如考慮這些因素，那么“以教育為主”的刑事政策就更為必要和正當。這種社會原因和制度背景，一是國家在義務教育上的責任未到位：二是一系列不公平的制度導致貧富分化等嚴重社會問題。而這兩個方面構成未成年人犯罪的最重要原因。

對適齡公民實行義務教育是現代國家的通例，其目的在于通過強制性的教育，培養和造就合格的現代公民，提高全民的文化素養，促進整個社會的發展。而且義務教育主要是指國家的義務，即國家有責任提供合適的教育教學條件和設施。現代國家靠國民的納稅而存在。而國家稅收的唯一合法性基礎在于向國民提供公共服務。而義務教育就是最重要的公務服務。一個不能提供合格的義務教育的政府很難稱得上一個合格的政府。在我國雖然早已經建立了義務教育制度，并取得了巨大成績，但不得不指出。在這方面還遠遠不如人意。其一，雖然名為義務教育，但仍然是要收費的。以湖南省大部分地區小學為例，近年來收費有所下降。一般是200～300元左右，這筆開支雖然對大多數家庭不成問題，但對于一些貧困家庭來說，仍舊是一個不小的負擔，至于初中階段的收費更是如此，或多或少的收費使義務教育公開地打了折扣。其二，中國的教育投資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長年低于國際上4％的平均水平，而這本來不足的教育經費在縱向結構上又向高等教育、在橫向地域上又向大中城市和發達地區傾斜，導致農村地區、欠發達地區義務教育投資嚴重貧血。為了維持運轉，這些地區的中小學校以各種名義向學生家長亂收費就勢所難免。于是我們看到，對教育(包括義務教育)亂收費的投訴經常位居社會不滿排行榜的前列，看到在各種亂收費的壓力下，不少本應該在校園中度過幸福、快樂的青少年時期的未成年人被校園所拋棄，過早地走上社會“浪跡江湖”。由于沒有知識和技能，在社會上難以立足謀生，被迫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或者是成為犯罪的后備軍。國家在義務教育上的失守或直接或間接地制造和惡化了未成年人犯罪問題。

至于導致未成年人犯罪的社會制度的不公正更是歷歷可數。未成年人犯罪最常見多發的類型是盜竊、詐騙、搶奪、搶劫這種財產型犯罪，占整個未成年人犯罪的75％以上。所周知，實施這種犯罪的未成年人往往家境貧苦，貧困是這類犯罪的首要原因。然而當前我國的貧困現象主要不是由于個人能力或懶惰原因而造成的，而是體制性的。官商的巧取豪奪和制度的不公平構成貧困的主要根源。眾多貪官所吞唑的民脂民膏最終常常要由普通民眾埋單，每年高達數千億元的公款吃喝，數千億的車輪下的腐敗也在榨取已嚴重貧血的下層民眾的血汗。居高不下的行政成本、龐雜的衙門機關近10年來壓垮了近800萬個體工商戶，擠壓了下層民眾創業求生的空間。不同地區、階層在享受醫療資源上的巨大鴻溝，①國家在對待流動人口政策上的滯后，如此等等，無一不或深或淺地與這種貧富分化、進而與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有著前因后果的關聯。除了最主要的財產犯罪外，未成年人犯罪類型中的暴力性犯罪也不難從成年人社會中找到它們的種種源頭。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說，義務教育的缺陷等成年人社會的弊病才是未成年人犯罪的主要元兇，從這個意義上講，誤入犯罪歧途的未成年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害者。受害者理應受到補償，這是公正的應有之義，對未成年人犯罪以教育為主，就是對此給予補償，是公正的要求和體現。

三、“以教育為主”刑事政策的現實功利性

盡管公正是法律的最高價值，也是道德的要求和標準，但是法律既需要與道德相連的莊嚴和崇高，也需要與道德相剝離的世俗和平凡，因為法律是約束一般人的最低行為準則，而不是道德那樣的高標準。而一般人的社會行為往往是帶有特定目的、具有特定功利訴求的行為，是要進行功利性的利益得失的細致權衡的。國家的法律活動更是具有明確的功利目標，因此有利于實現功利構成法律的另一種價值，成為認識和評價法律的另一重要標尺。況且，人們往往是先基于一定的功利動機，然后再考慮它的公正性來實施行為，功利上的得失權衡較之于公正性的道德評價更能產生直接有力的影響和約束。功利上的考量在現實生活中甚至比公正性的顧慮被置于更優先的地位，這種分析既適于個人也適用于政黨、國家的政治法律活動。

“以教育為主”刑事政策的功利性在于。未成年人是國家和民族的未來，是社會建設和發展的后備力量，為了長遠的利益，需要對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主要采取教育的方針，使他們成長為對社會有益的建設者。不過，刑事政策的這一功利目標，具有一定的道德意味，在人口基數巨大、未成年人占總人口的比例較高的情況下，也可能讓位于現實的維持社會秩序的另一種功利。以懲罰手段實現社會的穩定有序相比對未成年人的教育就容易被認為有更高的功利價值，前文中提到的司法實踐中對未成年人犯罪的處罰偏重，并未貫徹“以教育為主”的刑事政策，思想觀念上更為現實的原因恐怕根源于此。形象的說法就是，穩定的道理壓倒了發展的道理，“發展才是硬道理”讓位于“穩定壓倒一切”，“嚴打”超越了“以教育為主”。

如果說這種功利權衡上向高壓之下的穩定秩序傾斜在以前尚有正價值的話，那么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利益權衡的天平就應該向對未成年人犯罪以教育為主以促進經濟發展這方傾斜。易言之，對未成年人犯罪以教育為主具有更高的功利價值。這新的社會條件，一是和中國經濟的增長方式有關，一是和中國人口結構的變化相連。

自上世紀70年代末實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持續高速增長，極大地改變了中國貧窮落后的面貌，中國的綜合國力顯著提升。與此同時，普通老百姓也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生活水平普遍大幅度提高。經濟發展使整個國家、全體國民獲得最大的利益。不過，推動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的最重要力量，正是中國充足的勞動力資源。中國的對外貿易占GDP總量的比例高達40％以上，而中國的出口產品仍是勞動密集型的低端產品，中國的GDP總量雖位居世界前列，但仍然沒有出現在國際市場上有競爭力、掌握尖端核心技術的跨國公司就是最明顯的表征。可以說，中國經濟高速發展是千千萬萬的普遍中國勞動者用血汗拼出來的。而要維持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在相當長一段時間以內，還不可能一下子不需要發揮充足的人力資源優勢轉而依靠高科技。前幾年的“民工荒”給整個經濟帶來的影響和沖擊仍去今不遠。在這樣的現實條件下，對于被判刑罰的近5萬未成年人，對于高達150萬人之多的隨時可成為犯罪后備軍的流浪兒童，以及數目更多的有違反行政管理法規及一般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立足于教育，使之成為社會的建設力量，較之于簡單地以懲罰應對，不僅是對未成年人的挽救也是對中國經濟的促進，同時也是社會長治久安的必然要求。否則，這些未成年人得不到較好的教育，不能夠成為合格的具有較高科學文化素質的公民，那么不僅他們自身遭受懲罰，中國的勞動力資源優勢由于少了這一大塊。也勢必遭受重創，整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和社會利益也將遭受報應，社會的長期穩定也就無所寄托。因而，在對待未成年人犯罪上以教育為主，在經濟發展與社會穩定的關系上首先著眼于保持經濟的發展，就有著更大的現實意義和利益。在這樣的權衡下，即使在中國的科學技術水平大幅度提高以后，中國的經濟可以拼智力而不是拼勞力，也應采取這樣的政策。因為到那時，人力資源具有更大的經濟價值，對未成年人犯罪采取以教育為主的刑事政策具有更大的收益。

再來看由于人口結構變化，養老問題的日益突出對未成年人刑事政策提出的挑戰。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中國開始推行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現在的未成年人幾乎都是獨生子女。現在中國老年人的比例已占總人口的11％，每9個人就有1個老年人，這樣的年齡結構已經使中國正式進入了老年人社會。這樣的人口結構不可能突然之間扭轉，相反老齡化會越來越嚴重，養老問題就變得異常嚴峻起來了。“未來二三十年，中國迅速進入老年化社會，勞動力總量的增長放緩，停止，甚至可能下降，被撫養人口的負擔加重。”過去是一對老年夫婦有兩個甚至三個子女托著，養老問題還不大，不久卻要一個人扛著，壓力驟然增大兩三倍。完全可以預言，如果不采取一系列合理科學的政策。這樣的上重下輕的人口結構不僅會把年輕人壓得喘不過氣來，同時也會把中國人的晚年拖入痛苦的深淵，社會穩定也無從談起。從這個角度看，對于每年被判刑罰的5萬未成年人，高達150萬人之多的流浪兒童和犯罪后備軍，以及數量驚人的有不同違法或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如果我們成年人社會不是對他們盡最大的愛心和責任予以教育挽救，那么不僅將直接影響到他們長大成人，也更直接涉及他們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的養老保障。如果我們對這些“有問題”的未成年人采取教育的方針和措施，幫助他們成長為自食其力且能承擔他們自身社會責任的合格公民，就不僅解決了他們自身的生存發展問題，也同時解決了這上千萬人的社會保障問題。反之，這些“問題少年”以及他們的上千萬長輩的社會保障都要由整個社會扛起來，在社會其他成員本來就已不輕的養老壓力上，再添幾分重壓，這樣的結局對社會任何人都有害無益，而且是由于未能正確地執行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政策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