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辯證法是馬克思哲學思想的核心之一,前有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哲學為其先聲,后有馬克思主義者為其發揮,辯證法經歷了黑格爾、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幾種主要樣式,完成了從哲學反思向實踐技藝的嬗變過程。
關鍵詞:哲學反思;實踐技藝;辯證法
作者簡介: 相秀麗(1969—),女,黑龍江雙鴨山人,黑龍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師,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博士研究生,從事歷史唯物主義研究。
中圖分類號:B0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4-0025-05 收稿日期:2008-03-24
一、黑格爾辯證法哲學的特征和馬克思的改造
從西方哲學史的角度看,馬克思的哲學思想顯然產生于近代德國觀念論的哲學傳統之中,其辯證法思想隸屬于德國哲學的脈絡,與自康德以來的思辨哲學存在有機的生成性關聯。這是無須多說的。仍然值得探討的問題在于這種關聯中所呈現的哲學基本觀念的重大變遷尚有晦暗不明的方面,這涉及如何確切理解馬克思辯證法思想和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性質。
辯證法在康德那里主要是指思維僭越其本分職能所產生的混亂,康德稱之為“幻象的邏輯”。批判哲學的目的之一就是防止哲學走入辯證法的迷途,因為辯證法是思維的病態,應予克服。積極意義上的辯證法思想從費希特開始成為哲學的主流。費希特把正題與反題的矛盾認可為意識領域的當然事實和基本法則,正題與反題的矛盾運動以及合題的產生構成了主體的自由進程即主體自我規定、自我限制并揚棄限制的進程,內在于其中的則是總體性的目的性,即終極的統一和解。謝林在費希特辯證法的基礎上補充了自然界的維度,使辯證法既是意識原理同時也是自然原理,黑格爾則更進一步加入了社會歷史的維度,并在一個全新的哲學觀前提下使辯證法成為一個內部環節細密、包羅萬象的統一體系。
首先值得重視的是,如果說康德哲學是與神秘主義無緣的,那么費希特以降的德國古典哲學在辯證法議題上卻是含有神秘主義因素的。德國古典哲學從費希特開始接納并積極地看待矛盾,這并不僅是康德哲學的邏輯發展,而是有異質性因素摻雜進來。這種源于波墨(Jacob Boehme, 1575—1624)的異質性因素在謝林和黑格爾的哲學中還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并在黑格爾那里獲得了某種自覺的理性根據和歷史根據。關于辯證法這種絕對哲學的智慧資源,黑格爾并不溯及康德,而是溯及真正條頓風格的哲人——波墨,相比之下康德倒是個反面教員。這與人們通常以康德為起點討論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辯證法歷史的習慣是不同的。黑格爾極為推崇波墨,認為“事實上也是由于有了他,德國才出現了具有獨特風格的哲學……雅各·波墨是第一個德國哲學家;他的哲學思想的內容是真正德國氣派的”①。波墨以神秘主義基調表達了上帝的自我否定、揚棄否定達到終極和解的辯證法神智學;黑格爾把波墨這位神秘主義新教神學家視為在內容上為德國哲學貢獻原初表達的鼻祖。可以說,波墨之于德國哲學,猶如培根之于英國哲學,猶如笛卡兒之于法國哲學。通過波墨,思辨的德國古典哲學與久遠的基督教傳統連接起來,基督教末世論與思辨的哲學目的論內在一致起來。人們以往太習慣于從康德哲學出發把握辯證法,而忽視了德國古典哲學辯證法特別是黑格爾辯證法與基督教及其神學傳統的血肉聯系,事實上黑格爾自己明確主張“哲學的最后的目的和興趣就在于使思想、概念與現實得到和解。哲學是真正的神正論”[1](P372)。
其次值得重視的是,黑格爾秉持一種十分重要而特殊的哲學立場,那就是哲學即反思(reflexion)②,它只能在現實已經完成其自身時把現實理解為合理的現實,“密納發的貓頭鷹要等黃昏到來,才會起飛”[2](序言,P14)。顯然,這里所謂的現實是黑格爾辯證法的一個具有明確規定的范疇,決不是感性直接接觸的非反思的現實,相反,感性的現實在黑格爾看來毋寧說是非現實。不能很好地重視這一點,也就很容易把黑格爾蔑視為一個十分可笑的保守的阿諛官方的哲學家。由于哲學的反思性,黑格爾辯證法所申明的普遍性也就不能泛泛而談,它必須受到反思性這一基本前提的限制。黑格爾強調:“關于教導世界應該怎樣……無論如何哲學總是來得太遲。哲學作為有關世界的思想,要直到現實結束其形成過程并完成其自身之后,才會出現。”[2](序言, P13-14)在這個意義上,所謂對立統一規律、質量互變規律以及否定之否定規律等,它們的普遍性和一般自然規律的普遍性并不相同,前者是反思的普遍性,而非直觀的對象的普遍性。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如果人們想從辯證法那里獲得更大的收益,那就必須看到,辯證法是理解理性現實的原則,不是指導感性現實的方針。同時,在反思的前提下,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辯證發展過程顯然能夠并且也只能夠在作為反思者的黑格爾所處的時代達到其最高形態,這絲毫談不上方法和體系的矛盾。
基于上述理解,我們可以在更根本處看清馬克思對辯證法的革命性改造。
就其與黑格爾的關系來說,馬克思承繼了辯證法的革新性或革命性,承繼了辯證法的歷史感,也承繼了辯證法的普遍性和目的性。但是,馬克思去除了黑格爾辯證法的反思性限制。這是哲學基本立場的根本變化,它所造成的重要理論差異主要有以下兩方面。
從消極方面看,去除反思性限制,黑格爾辯證法的弊端就顯現了,這就是著名的方法與體系的矛盾:方法是革命的,體系卻是保守的,方法保證了生活日新又新,體系卻把發展的步伐終止于一個不很開化的小小邦國。相反,假如依循黑格爾的反思的哲學立場,這種弊端是無從談起的。因此,問題的產生是以更根本的范式轉換為前提的,不轉換范式,問題無從產生。馬克思在糾正“頭足倒置”③的同時,解除了哲學的反思性限制。
從積極的方面看,去除反思性限制,辯證法終于擁有了實證科學般的普遍性,從而也就擁有了能夠指導感性實踐的功能。資本主義合乎辯證規律地在歷史上產生了,辯證地展示并耗盡其可能性而為更高的生活形態所揚棄。如果說黑格爾的辯證法只肯反思性地關涉過去和現在④,那么馬克思的改造則把辯證法放置于將過去、現在、未來總括于其中的牛頓式的時間境遇中。馬克思更為關心的不是過去、現在怎樣,而是未來怎樣。“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3](P8)這樣,辯證法就不僅獲得了實證性的理論普遍性,從而可用于科學預言,而且也獲得了指導行動的強大力量而用于抨擊現狀并籌劃未來。黑格爾哲學是反思的哲學,馬克思的哲學則是科學的哲學、革命的哲學,密納發的貓頭鷹黃昏時的起飛為高盧雄雞拂曉時的鳴唱所取代①。
同時,馬克思也把黑格爾視為絕對精神一個環節的“實踐”提升出來,發揮為占據首要地位的感性活動,其當代主體不再是絕對精神而是無產階級,精神反而成為隸屬性的派生物——意識形態。不過,如果說在黑格爾那里目的性就在現實性中,那么在馬克思那里,目的性必須延伸至未來,目的的實現也推延至未來(人類解放)。馬克思極為贊賞黑格爾辯證法的巨大歷史感,因為他自己建構了更為巨大的歷史感。
總的說來,基礎上的感性實踐性,效用上的科學普遍性,以及目的的未來性,使得馬克思的辯證法與其前輩相比有了重要的差異。這是馬克思辯證法思想的特色所在。在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主義發展中,辯證法思想經歷了與馬克思的理解有所不同的轉變。
二、列寧關于辯證法的思想
通過列寧、毛澤東的闡釋,辯證法越來越遠離反思的理論性而更近于實踐的技藝性,辯證法原有的宏大的目的論逐漸為現實的實踐目的所替代,對矛盾的理解和處理逐漸成為精致高超的政治策略。馬克思首先是學者和思想家,其次才是社會活動家和革命家。而列寧和毛澤東首先是革命家和政治家,其次才是理論家,并且他們都和某個特定民族的命運緊密相連。他們都有悉心問學的經歷,但為期相對較短,一旦個人情懷、時代形勢與某種學說結合起來,他們就立刻投入到具體的社會革命活動中去,甚至在缺乏明確理論的情況下,他們也未嘗停止行動。列寧和毛澤東對矛盾特別是社會矛盾甚至比馬克思還要敏感,還要富于判斷力,這使得他們的現實政治成就遠遠超過了馬克思。但正是這種現實關注和現實成就,造成了他們的辯證法思想與馬克思辯證法思想的重要差異。
列寧非常重視辯證法,他對體系性的辯證法似乎有無比強烈的渴望②,但卻只寫了些短論和筆記,并無從容、全面地為理論自身而進行的著述。黑格爾完成了自己的辯證法,馬克思的辯證法則可能需要后人重構才能看清,列寧的情況就更是如此,而且重構的難度甚至更大。實踐的需要和沖動越是強烈,理論就越是降為解決現實問題的手段。在列寧那里,認識論問題居于優越地位,其中特別突出的是應對當時國內國際社會形勢和自然科學新近進展的認識論問題的論述,而且列寧涉足與自然科學問題有關的認識論議題,與其說是出于理論興趣,不如說是為了捍衛和純化革命事業的政治路線。由于實際事務的牽扯甚至逼迫,列寧對辯證法的論述已不復有黑格爾《哲學全書》、馬克思《資本論》中那種宏偉的歷史感,而是更多地成為反駁當代競爭者和敵對者的短小精悍的論辯武器,其實踐斗爭的指向是極為明確的。列寧在點撥辯證法的十六個要素時指出:“可以把辯證法簡要地確定為關于對立面的統一的學說。這樣就會抓住辯證法的核心,可是這需要說明和發揮。”[4](P608)這里所需要的說明和發揮列寧自己并未作出,只是在后來大體重復性地斷定:“統一物之分為兩個部分以及對它的矛盾著的部分的認識,是辯證法的實質”,“辯證法也就是(黑格爾和)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4](P711,714)。
更為重要的是,黑格爾和馬克思那里內在于辯證法的目的論,在列寧那里如果說不是消失了,也日益為另一種現實的目的性所取代,為俄國的現代命運問題所取代。黑格爾為現實及其合理性而思想,其主體是絕對精神,目的是絕對認識,馬克思為人類及其否定性命運而思想,其主體是現代無產階級,目的是人類解放,列寧則主要為俄國而思想,其主體是俄羅斯民族,目的是俄羅斯民族的新生。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同人類福祉比較起來,再怎么強調也是不充分的,其褊狹性也已為歷史所證明。辯證法如果不為最高的人類目的所統攝而是為某種更具體的現實目的所左右,它的一切內容都不免帶上功利性,人類解放淡出,民族解放突現。同時,缺乏內在目的論的統攝,無止境的矛盾變化不過就是惡無限(die schlechte Unendlichkeit),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當然,這與充數而來的有限的集群(國家民族)的具體現實利益倒是并不矛盾。
內在目的論的模糊甚至置換與歷史感的缺失緊密伴隨。黑格爾和馬克思或思辨地或兼帶實證地把辯證法思想貫穿于對人類歷史的把握,這樣的辯證法具有內在的現實的歷史內容。而列寧對辯證法的闡述,單純認識論性質的范疇思辨及其零星的推演工作居多,即使有現實材料加入,也是例證性的而非歷史性的,這樣的辯證法與其說像飽含終極關懷的思辨哲學不如說更像毫無時間意識的漠然的實證科學和實證政治學,而如果同時考慮到列寧主義的時代政治背景,其辯證法思想就更是實踐性勝于理論性了。
三、毛澤東的辯證法思想
按此理路,我們看到毛澤東哲學中的辯證法思想是更加偏重于現實實踐的。
毛澤東在哲學上并不像列寧那樣格外花工夫研讀黑格爾或亞里士多德,他的興趣比列寧還要現實。毛澤東的哲學活動比較集中于撰寫了《論持久戰》、《實踐論》和《矛盾論》的延安時期,包含這三種著述的哲學演講和其他著述主要是為了解決黨內思想統一和工作作風問題。俄國革命的成功使俄國理論自然成為一部分人畫瓢所依照的葫蘆,由此產生教條主義,同時,相反的經驗主義在黨內也有相當影響。這種黨務工作決定了毛澤東相關的哲學論述同樣不可能有宏闊的理論議題。
關于辯證法,毛澤東集中闡述矛盾問題,尤其是革命運動實踐中的矛盾問題。這種對矛盾的理解,主要理論資源是恩格斯和列寧以及斯大林(包括斯大林時代的蘇聯哲學教科書),主要經驗背景則是中國革命運動。從哲學理論的角度來看,矛盾原本所隸屬的包蘊目的論和歷史感的思辨辯證法或實踐辯證法,在毛澤東哲學思想中已經不再清晰可見。這種被從目的性的歷史總體中抽離出來的矛盾,對它的分析盡可以在細節上加以豐富,卻不可能在超越性方面擁有合適的位置。毛澤東對于具體思想工作中的矛盾問題,可以說進行了前無古人的細致分析,在這個意義上,《矛盾論》堪稱無與倫比的杰作。但在經驗細節和工作藝術上無論走得多遠,與理論的深度和整體性畢竟不是一回事。
當矛盾被從一種哲學的整體中抽象出來時,關于矛盾的探討就會日益接近于常識和政治得失方面的高超技藝,這樣的辯證法的用處正如毛澤東所倡導的那樣:“中國共產黨人必須學會這個方法,才能正確地分析中國革命的歷史和現狀,并推斷革命的將來。”[5](P308)對于毛澤東來說,任何理論如果能夠很好地解決中國革命的問題,即已足夠,理論也就完成了使命,“無產階級認識世界的目的,只是為了改造世界,此外再無別的目的”[6](P321)。其本體論前提十分樸素,那就是事物都是矛盾的,都要在矛盾中轉化,永無止境。
這種沒有目的論約束的矛盾觀點或許可以很好地為人們提供工作方法,實現實踐目的,但所有具體目的的疊加只是意味著總體目的的喪失。毛澤東認為:“宇宙也是轉化的,不是永久不變的。資本主義要轉變到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又要轉變到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社會還是要轉化的,也是有始有終的,一定會分階段的,不會固定不變的,將來或許要另起個名字。只有量變沒有質變,那就違背了辯證法。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不是經過發生、發展和消滅的。猴子變人,產生了人,但整個人類最后是要消滅的,它會變成另外一種東西,那時候地球也沒有了。地球總要毀滅的,太陽也要冷卻的。”[7](P375)他晚年甚至對身邊工作人員說:“我死了可以開個慶祝會。你就上臺去講話。你就講,今天我們這個大會是個勝利的大會,毛澤東死了,我們大家來慶祝辯證法的勝利,他死得好。”[8](P149-151)
通過毛澤東的辯證法思想,一個原本就令人焦慮的生命意義問題再次以矛盾無限演化為背景逼近于人們面前,總體之虛無當中也許只有當下具體目的的實現才多少會有些意義,辯證法也就因此徹底成為一種工作方法,方法與任何總體目的皆無關系。這樣的辯證法不是別的,不多不少就是明智地指導現實行動的實踐技藝。
行動的需要對人來說經常是第一位的,這種需要并非必然只能通過辯證法來滿足,相反,常識的明智往往就夠了。一旦辯證法參與到行動的滿足中來,它自身不得不去其反思性而走向實踐化。考慮得更加周全和預見得更為長遠往往是這樣的辯證法希圖達到的目標,其中主導性的目的因素并不需要而且常常不是總體性的人類目的。馬克思固然以人類解放為目的,但實踐化的訴求使他去除了辯證法的反思性限制,其后列寧和毛澤東更在這個方向上繼續推進,辯證法就日益遠離反思而接近技藝。只要相比之下問題是改造世界而不是解釋世界,此后的哲學就不能不經受這種根本的變化。既然人們往往在連續性的意義上理解辯證法及其歷史,尤其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那么本文則在置換和轉變的意義上論證辯證法的嬗變,這可以在學術上成為一種有益的補充或均衡。
參 考 文 獻
[1]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4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
[2]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4]列寧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毛澤東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6]毛澤東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7]毛澤東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8]林克,徐濤,吳旭君.歷史的真實[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李小娟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