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朝后期,東來歐洲殖民者力圖通過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手段,打破以中國為主導的東亞政治格局,從而以外部力量動搖中國人的華夷觀念。取消夷夏界限、否定中國中心論、質疑傳統夷夏標準、主張多層次向西方學習等,開始成為一部分開明士大夫的思維新取向。此一傾向不僅與晚明啟蒙思潮、實學思潮緊密結合,最早踐行了前魏源時代的“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而且對古代中國人如何認識外部世界具有方法論意義。
關鍵詞:明朝后期;國際政治格局;華夷之辨
作者簡介:龐乃明(1966—),男,河南正陽人,史學博士,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師,從事明清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4-0131-06收稿日期:2008-04-22
華夷之辨是儒家政治哲學的核心命題之一。它從“華夏中心主義”立場出發,以中華強勢文明為依托,描述、規定華夷關系,人為安排尊卑秩序,逐漸成為先秦以后中國人對外交往的主流思想。延至明朝后期,伴隨新航路的開辟,歐洲殖民者紛至沓來,明代中國開始面臨前所未有的國際形勢。東亞政治格局中突然平添的這些新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中國傳統華夷觀念,使明朝后期華夷之辨呈現出不同以往的新特點。此一問題學界雖有零星涉及①,但迄今尚無專題討論。今草擬淺見,以求教正于方家。
一、國際政治新因素對傳統華夷觀的沖擊
英國學者赫德遜曾說,從1514年葡萄牙人第一次侵入中國沿海開始,“歐洲國家從陸地和海上圍繞中國布下了一個包圍圈”[1](P196)。這些歐洲國家包括陸路東來的俄羅斯,以及循海路而來的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它們在與明代中國爭奪東亞政治經濟主導權、沖擊中國東亞獨尊地位的同時,還在以各種方式影響中國人的國際關系觀念,進而從外部動搖、改變乃至顛覆中國傳統華夷之辨觀念。
第一,東來歐洲殖民者藐視、沖擊、否定由中國人設定的朝貢秩序,摧毀了華夷之辨的現實政治依據。朝貢制度曾是幾千年來中國人調整、處理對外關系的基本政治制度,朝貢秩序是唯一被中國人認可的國際秩序。但東來歐洲殖民者“自古不通中國”,史傳無記載,會典無其名,它們游離于朝貢秩序之外,卻又時時挑戰華夷秩序。首先,它們企圖在具有重要戰略地位的中國沿海島嶼修建要塞,謀求對中國的殖民占領,當此目的不能達到時,則以武裝走私對抗朝貢貿易,沖擊以中國為核心的東亞朝貢秩序。正(德)嘉(靖)之際受命來華的幾支葡萄牙艦隊幾乎都有一項相同的政治使命,那就是謀求在廣東屯門修建要塞,建立與中國的“正常”貿易關系。萬歷中期來華的荷蘭殖民者更是兩次占領澎湖,修堅城,置大銃,企圖把澎湖變成第二個澳門。一旦不能得逞,則公然武力對抗。其次,它們否定朝貢秩序,不愿向中國稱臣納貢,希望與中國建立不同于傳統朝貢關系的新型國家關系。正德十二年,葡萄牙的第一個外交使團到達中國,雖云朝貢請封,但明朝通過審訊發現,所謂進貢請封完全是譯員捏造的不實之詞,其真實意圖是要在廣東及其附近島嶼修建要塞,壟斷對華貿易。萬歷年間西班牙、荷蘭謀求的對華關系,雖被明代文獻描述為“求貢”,其實與朝貢沒有任何聯系,它們不過是希望與明朝建立以經貿關系為主體的新型非朝貢關系。再次,它們吞并、控制明朝冊封之國,阻撓朝貢國來華朝貢,使明朝初年“萬國來朝”的熱鬧場面風光不再。正德以后,隨著東亞國際關系在震蕩中重組,一些中國朝貢國相繼淪為西方殖民地,喪失了政治上的獨立性,不可能再以主權國家名義前來中國朝貢。另一些中國朝貢國雖未淪為西方殖民地,但在歐洲殖民者的挾制、阻撓之下,無法開展對中國的正常朝貢貿易。凡此等等,使得明朝后期中國與東亞國家的宗藩關系難以為繼,朝貢國前來朝貢的次數大為減少,傳統華夷之辨面臨空前嚴峻的政治尷尬。
第二,東來歐洲殖民者刻意展示的炮艦優勢和富強形象,從形而下的物質層面顯示歐洲文明的較高水平,使傳統華夷之辨逐漸失去賴以維持的物質基礎。商周以來,由于中原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明顯高于周邊地區,周邊藩屬通過發展與中國的宗藩關系可以獲得明顯的經濟收益,“貴中華,賤夷狄”的華夷之辨就不僅僅是一個政治地理和政治文化概念,而且也是一個政治經濟概念。但明代東來之歐洲殖民者卻與傳統夷狄迥然不同,它們船堅炮利,中國難以企及。正德御史何鰲在描述葡萄牙時說:“佛郎機最號兇詐,兵器比諸夷獨精。”[2](卷194)嘉靖名臣胡宗憲介紹佛郎機火器時稱:“其法之烈也,雖木石銅錫,犯罔不碎,觸罔不焦;其達之迅也,雖奔雷掣電,勢莫之疾,神莫之追……諸凡火攻之具,炮箭槍毬,無以加諸。”[3](卷13)萬歷后期,紅夷大炮經荷蘭殖民者傳入中國,再一次引發中國軍事裝備的巨大變革。徐光啟稱紅夷大炮為“殲夷威虜第一神器”[4](卷10),李之藻視紅夷大炮為“不餉之兵,不秣之馬”、“無敵天下之神物”[5](卷483)。火器如此,艦船亦如此。嚴從簡說:“佛郎機番船用挾板,長十丈,闊三尺,兩旁架櫓四十余枝,周圍置銃三十四個,船底尖,兩面平,不畏風浪,人立之處,用扳捍蔽,不畏矢石,每船二百人撐駕,櫓多人眾,雖無風可以疾走,各銃舉發,彈落如雨,所向無敵。”[6](卷9,《佛郎機》)陳仁錫也認為,佛郎機水戰之利得益于蜈蚣船的配合。他說:“佛郎機,故佛郎機國人所制器,其法最利水戰,駕以蜈蚣船,無弗摧破。”[7](卷44)對于荷蘭夾板大船的“高大堅厚”,明人亦多有文字描述。曾任禮部郎中的福建南安人陳學伊說,荷蘭“器械巧詐,非諸夷可比……殆未易以中國長技敵也”[8](卷2,《諭西夷記》)。曾任福建巡撫的南居益稱,荷蘭“舟堅銃大,能毒人于十里之外,我舟當之,無不靡碎”[9]。晚明名士陳繼儒在總結荷蘭殖民者敢于侵占澎湖、為害海疆的幾大因素時也說:“蓋夷所恃者有三:一曰巍艦,其高如山,其騖海道如地;一曰巨銃,長丈有咫,能毒人于二十里外;一曰堅城……橫行四出,莫敢誰何。”[10](卷3)不唯如此,歐洲還是一個富庶之邦。熊明遇說,荷蘭國人富裕,少事農耕,善于經商,喜歡中國絲綢織物,往往裝載大量銀錢,浮海東來,采購中國絲綢織物以歸[11](《素草下·紅毛番》)。張燮《東西洋考》謂,彼國既富,“裹蹄華夷,貨有當意者,輒厚償之,不甚較直。故貨為紅夷所售,則價驟涌”[12](卷6)。凡此等等,皆非傳統夷狄所能承當。
第三,伴隨歐洲殖民者的不斷東來,耶穌會士相繼來到中國,以耶穌會士為媒介的西學東漸使晚明華夷之辨呈加速演變之勢。首先,耶穌會士傳播的宇宙新知動搖了傳統華夷之辨的終極依據。宇宙曾是古代中國人思想行為的萬有之源,一切政治思想都要從宇宙方面尋找其終極合理性。在古代中國人的宇宙觀念中,天地對稱,天圓地方。但耶穌會士卻將宇宙描述為以地球為中心的同心疊套之球層體系,認為地與“天”比甚為渺小,月亮比太陽、五行小出很多。又將中國人一向認定為方形的大地描述成“上下四旁皆生齒所居,渾淪一球,原無上下”的球形[13](《坤輿萬國全圖》總論)。這無疑從地理觀念上宣告了中國天下中心說的破產。其次,耶穌會士刻意描繪的歐洲文明圖景沖擊華夏文明的“獨尊”地位。為了顯示天主教的教化神功,來華耶穌會士刻意把歐洲描繪成與中國文明程度相當甚至超出中國文明程度之上的另一文明開化之區。利瑪竇稱,歐羅巴“有三十余國,皆用前王政法,一切異端不從,而獨崇奉天主上帝圣教……俗敦實,重五倫,物匯甚盛,君臣康富”[13](P214)。龐迪峨、熊三拔在《具揭》中稱:“西土三十余國,賴天主佑,奉天主戒,千五百年,封疆無犬吠之警矣。大小相恤,強弱相扶,通力通財,和好無間,一成一旅,咸得奠安,因此承平日久。”[14]耶穌會士的上述宣傳多有夸大不實之處,但它帶給中國人的思想震撼卻是不容忽視的,在此說辭沖擊下,中國人不得不承認歐羅巴文明的客觀存在,延續兩千年的華夏文明獨尊觀念正在悄然崩塌。再次,耶穌會士展示的歐洲人形象與中國人心目中的傳統夷狄形象大相徑庭。耶穌會士注重嚴格的道德修養,強調用廣博的知識來充實和印證模范的道德生活,而奉派來華者又要經過嚴格挑選,因此,來華耶穌會士大多品行高潔,學識淵博。一些人以其豐富的歷算知識和對日食月食的準確預測,為自己贏得“偉大的天文學家”的美譽;一些人憑借自己掌握的西洋軍事知識,幫助明朝鑄火器,修炮臺,成為受聘于兵部的西洋軍事專家;一些人與中國學者合作譯介西洋科技著作,把新奇的歐洲科技知識傳入中國;更多的耶穌會士則把主要精力放在傳播西洋宗教上,不懼險難,死而后已。此外,耶穌會士帶來的歐洲器物還沖擊華夷之辨的認知結構。面對自鳴鐘、油畫、西書等西洋器物,晚明士人初步斷定,“科學和文化在歐洲必定很受重視”[15](P171),從而“逐漸對歐洲形成一個總的好印象”[15](P216)。
二、明朝后期華夷之辨新特點
因西力東漸引發的東亞國際格局新變化,一方面使明代中國直接暴露在歐洲殖民者的威脅之下,引起中國人對歐洲殖民者的警覺、戒備與排斥,強化了華夷之辨觀念;但另一方面,由于歐洲先進技術的輸入,尤其是以傳教士為媒介的中歐文化交流,又在相當程度上改變著中國人的華夷觀念,使明朝后期的華夷之辨呈現不同于以往的新特點。
第一,從理論上打破夷夏界限,否定中國獨尊論。一部分晚明士人已從利瑪竇世界地圖和艾儒略《職方外紀》中接受了地分五大洲的觀念,認識到中國其實僅占世界很小一部分,遠比想象中的要小得多。孫瑴說:“近世有利瑪竇,自歐巴羅國越八萬里泛海而來。其言海外大國猥多,而西視神州,目為大眀海,居地才百之一,則瀛海之外,豈遂無方輿哉!”[16](卷32)瞿式穀在《職方外紀小言》中亦云:“嘗試按圖而論,中國居亞細亞十之一,亞細亞又居天下五之一,則自赤縣神州而外,如赤縣神州者且十其九,而戔戔持此一方,胥天下而盡斥為蠻貉,得無紛井蛙之誚乎!”[17](卷首)依據地圓觀念,一部分晚明士人已經意識到世界沒有中心,中國當然也不是天下的中心。沈堯中云:“先儒皆以陽城為地中,此日晷所照之中,非天地之中也。”[18](卷2)王英明認為,“地中”“乃中國之中,非天地之中”[19](卷上,《刻漏極度》)。熊明遇更說:“地形既圓……若將山、河、海、陸渾作一丸而看,隨人所戴履,處處是高,四面處處是下,所謂天地無處非中也。”[20](《圓地總無罅礙》)隨著歐洲文明的不斷輸入,一部分晚明士人已經接受華夏文明之外別有文明存在的客觀現實,并用氣候環境決定論解釋北半球暖溫帶地區出現華夏文明和歐洲文明的內在奧秘。王英明說,黃道與南北極圈之間,寒暖交替而不過其度,適為氣候宜人之地,“凡此自東周西一帶,毓靈孕秀,遂多圣賢豪杰之儔。中國自距赤道十九度至四十二度,正當其處”[19](卷下,《氣候刻漏》)。熊明遇說,中國地處赤道北二十度至四十四度之間,“日俱在南,既不受其亢燥,距日亦不甚遠,又復資其溫暖,稟氣中和,所以車書禮樂,圣賢豪杰,為四裔朝宗……若西方人,所處北極出地與中國同緯度者,其人亦無不喜讀書,知歷理”[20](《原理演說》)。上述觀念無疑從理論上抽掉了傳統華夷之辨的核心依據。
第二,質疑傳統夷夏標準。依據所得新知,一部分晚明士人開始懷疑區分華夏夷狄的傳統標準是否具有合理性。朱宗元在《答客問》中專辟一節討論“華夷之辨”,批判以地域定華夷的不合理性。他說:“孔子作《春秋》,夷狄而中國則中國之,故楚子使椒來聘,進而書爵;中國而夷狄則夷狄之,故鄭伯伐許,特以號舉。是其貴重之者,以孝弟忠信、仁義禮讓也,不以地之邇也;其賤棄之者,以貪淫殘暴、強悍鄙野也,不以地之遐也。若必以方域為據,則是季札不足賢、范蠡不足智,令尹子文其忠不足稱、繇余其能不足道也。”[21]他還通過對中歐風俗、治安、學問、繁華、技巧、武備、富饒等方面的比較,認為中國確有不少差距。中國既然不如大西諸國,卻還要貶斥大西為夷狄,這樣的論斷就不具合理性。瞿式穀則從古來夷夏界限的變動不拘指斥一些人的頑固守舊,反對動輒以華夷之辨貶斥殊方,認為海外未嘗沒有諸夏,諸夏未嘗沒有戎狄,那種以地域定夷夏,以華夷為藩籬的做法是根本錯誤的。他說:“獨笑儒者未出門庭,而一談絕國,動輒言夷夏夷夏。若謂中土而外,盡為侏離左衽之域,而王化之所弗賓。嗚呼,是何言也!吾夫子作《春秋》,攘夷狄,亦謂吳楚實周之臣,而首奸王號,故斥而弗與,非謂凡在遐荒,盡可夷狄擯之也。試觀嵩高河洛,古所謂天下之中耳,自嵩高河洛而外,皆四夷也。今其地曷嘗不受冠帶而祠春秋,敦《詩》、《書》而說《禮》、《樂》,何獨海外不然,則亦見之未廣也……且夷夏亦何常之有!其人而忠信焉,明哲焉,元元本本焉,雖遠在殊方,諸夏也。若夫汶汶焉,汩汩焉,寡廉鮮恥焉,雖近于比肩,戎狄也。其可以地律人、以華夷律地而輕為訾詆哉!”[17](卷首)這是晚明士人對傳統華夷標準的最明確駁斥。
第三,“借遠西為郯子”,呼吁向歐洲人學習。這大體包括三個層面,一是學習西方的軍事技術,二是學習西方的科技文化,三是欣羨西方的政治制度。
就軍事技術而言,明人主要學習借鑒歐洲火器和炮臺知識。何儒是最早學習佛郎機鑄造技術的明代軍事專家。他曾化裝進入葡萄牙戰艦,勸說長期為葡人服務、備知造船鑄銃之法的中國人楊三、戴明等投效祖國,“研審是實,遂令如式制造”[7](卷9)。汪鋐是最早吁請以佛郎機為沿邊守備主兵器的明代軍事家。嘉靖九年,汪鋐上書云,欲有效抵御蒙古南下,“當用臣所進佛郎機銃,小如二十斤以下、遠可六百步者,則用之墩臺,每墩一銃,以三人守之;大如七十斤以上、遠可五六里者,則用之城堡,每堡三銃,以十人守之。五里一墩,十里一堡,大小相依,遠近相應,星列棋布,無有空闕,賊將無所容足,可以收不戰之功”[22](卷117)。除火器之外,明人還積極學習西洋炮臺知識。萬歷四十七年六月,徐光啟上《遼左阽危已甚疏》,首次提出仿建西洋炮臺的主張。天啟元年四月,徐光啟重申仿建主張,兵部尚書崔景榮上言附和。天啟二年,吏科給事中侯震旸推薦徐光啟的學生舉人孫元化可堪此任,急宜留用。當年九月,孫元化以兵部司務身份前往山海關,協助遼東經略孫承宗修筑城防,開始把西洋炮臺理論運用于東北邊防。福建巡撫南居益也是西洋炮臺的熱心支持者,他在條列澎湖善后事宜時說,今“沿海勘泊大舟處所,各筑銃臺,照夷式造大銃數十門,分發防御,在在可稱金湯”[9]。
在科技文化層面學習西方,是明朝后期華夷觀念演變后的最大成果,“借遠西為郯子”已經成為開明士人學習西方的響亮口號。郭子章在論及利瑪竇世界地圖時說:“或曰,利生外夷人也,其圖其說,未必一一與天地券合,而子胡廑廑于茲?郭子曰,不然。郯子能言少皞官名,仲尼聞而學之,既而告人曰,天子失官,學在四夷。介葛盧聞牛鳴而知其為三牲,左氏紀之于傳。孔、左何心,而吾輩便生藩籬,不令利生為今日之郯、介耶!”[23](卷11)孔貞時為陽瑪諾《天問略》作序時寫道:“昔韋宗睹傉檀論議,因嘆絕其奇,以為五經之外,冠冕之表,別自有人,不必華宗夏土,亦不必八索九丘。旨哉斯言!世固有奇文妙理發于咫尺之外者,第吾人窐步方內,安睹所為奇人而稱之?予于西泰書,初習之奇,及進而求之,乃知天地間預有此理。”[24](卷3)這是借韋宗贊嘆南涼君主禿發傉檀的歷史典故,表達世界文明成果不必盡在華宗夏土,亦不必盡在八索九丘的虛心態度。李之藻為利瑪竇《同文算指》作序時呼吁:“遐方文獻,何嫌并蓄兼收!”[13](P650)李天經在崇禎年間也說:“茍有利于國,遠近無論焉。”[25](卷4)方以智的“借遠西為郯子,申禹周之矩積”[26](卷首),應該是那個時代呼吁學習西方以發展自己的最好總結。
對歐洲政治制度表現一定興趣,甚至有了贊賞效法的朦朧意識,這是晚明政治思想中的另類取向,也是明朝后期華夷之辨在新的國際因素影響下即將跨越底線的標志性事件。萬歷年間,官至南京戶部右侍郎的方弘靜在其《千一錄》中寫道:“萬歷己亥,海外利馬竇者,自言歐羅巴國人。其國……不知所謂佛儒,自有經書,能通曉其書有行者舉在位,在位者率不娶,王世禪,眾所推也,故無無道者。屬國有改行者,王即移文革之,不必征伐。如其言,則三五之世且不逮,未由稽之耳。”[27](卷18)在這里,作者表達了三層含義:歐洲文化是迥異佛、儒的另一文化系統,歐洲政治安排是選賢與能的禪讓制,歐洲對外重文治輕武功。處于另一文化之下的歐洲竟有如此表現,確實讓方弘靜錯愕,所以最后說,如果此言無誤,則上古時代的三皇五帝亦難企及。稍后之葛寅亮在《四書湖南講》中似乎表達得更為明確。他說:“予往日于都中見利馬竇,述其國主皆系傳賢,號為教化王。其人必不娶,無子,而又不必居相位,但有德者授之,迄今不改,永永無爭。其教如不祀祖及殺食之說,雖大背謬,而國主相傳之法則甚善。世人見囿隙中情量,自想不及耳。蓋所傳之賢唯無子,則不萌啟釁之端,不居相位,則不成逼上之漸,法密防嚴,所以行之可久。若再用舜禘堯之法,廟祀傳若父子,則人心必愈相安矣。”[28](《孟子湖南講卷二》)葛寅亮此論也許因中國王朝更迭、政局不寧而發,但對歐洲政治制度之贊美已經溢于言表。
三、華夷新觀念的思想史意義
傳統華夷觀念在中國古代有著久遠的歷史。早在夏商之際,夷夏之辨已經初具雛形。但早期的夷夏稱謂還只是兩個表示地域和民族的概念,并不具有特定的文化道德尺度。大約從春秋時期開始,夷夏稱謂逐漸被賦予更多政治意義,并且成為區別尊卑文野的重要標志。隨著儒家思想的形成、發展與獨尊,華夷之辨又已成為歷代封建王朝處理民族與外交事務的重要指導思想。明中前期,中國人的華夷觀念雖因蒙元入主而稍有變化,但其基本傾向仍嚴格局限在傳統范圍以內。進入明朝后期以后,面對東亞國際格局的急劇變化,一部分思想敏銳的晚明士人在國際新因素的觸動誘發下,從中國社會的獨特現實出發,放眼世界,更新觀念,以得自歐洲的新知識、新感受為認知依據,在傳統華夷之辨問題上提出一些獨具創意的新見解、新主張,從而給明朝后期的中國思想界帶來前所未有的思想震撼和觀念沖擊,其中昭示的思想史意義著實不容忽視。
首先,明朝后期的思想先進,勇于跳出自我中心主義樊籬,站在所能企及的世界主義制高點上,去審視和反思傳統華夷之辨,并且得出一些迥乎以往的認識結論,不僅具有思想啟蒙意義,而且成為晚明時代啟蒙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自明代中期以來,在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思想文化領域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新變化,尖新而不夠成熟的早期啟蒙思想因王學的興起、分化而萌生。但晚明時代的思想啟蒙運動決不僅是政治倫理的啟蒙,而是對整個封建意識形態——從哲學到倫理、從治國到治學的全面反思與批判。凡是有利于破除蒙昧,推動思想解放的新觀念、新思潮,都應歸之于思想啟蒙的范疇。明朝后期之華夷新論,打破壁壘,消除隔閡,擺脫封閉,走向開放,以理性、客觀、開放的態度對待世界,思辨華夷,已經走出中世紀的陰影,這對于固守傳統、昧于大勢、盲目堅持內夏外夷、對外觀念食古不化的此前思想界來說,確實具有振聾發聵之沖擊力。在此觀念沖擊下,明朝思想界開始意識到,想象中的天下萬國原本不是如此構圖,理論上的華夷分野也不像傳說的那樣貴賤分明。西力激蕩下的這番華夷新論,對于破除先秦以來對外觀念中的唯我獨尊,推動明朝后期的思想解放,激發具有近代意義的國際意識的覺醒,促進中西文化交流向著務實、雙向、平等方向發展,無疑具有重要意義,應該是明朝后期具備思想啟蒙特征的重大事件。同時,先進思想家的這番華夷新論也豐富、發展著晚明時代啟蒙思想的既有內容,成為啟蒙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不愧是前近代時期中西文化交流的清道夫。
其次,明朝后期先進思想家以華夷新論為引領,順應時代進步思潮,提出學習西方,以求超勝的進步主張,不僅把自己擺在了經世之學的前沿陣地,而且成為前魏源時代“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的最早踐行者。晚明經世思潮雖以復興儒家經世致用傳統為號召,實則為傳統華夷觀念的演變提供了內在契機,而傳統華夷觀念的演變,在客觀上又促進了經世思潮的成長壯大。從經世立場出發,明朝后期之先進思想家多能放下架子,“借遠西為郯子”,像孔子問學于郯子那樣,虛心求教,學其所長,自覺把取自歐洲的有用之學融入自己的實學體系之中,不僅做實做強了經世之學的現實根基,而且以事實詮釋了華夷新論的時代意義,從而成為晚明經世運動的中堅力量。廣而言之,如果把明朝后期學習西方的思想行為放在整個中國的近代化進程中加以考察,可以明顯發現,明朝后期之先進思想家應該是現在已知的最早呼吁學習西方、踐行“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的自覺者,這比魏源整整早出兩個多世紀。由魏源總結提煉的“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確實為中國近代思想的發展提出了一個全新命題,在近代思想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但它并不是中國人學習西方的思想源頭。盡管明朝后期先進思想家師夷制夷的實際“行程”十分有限,盡管他們未能如魏源般總結出言簡意賅、富有哲理的名言警句,但在17世紀初的明朝后期已有如此識見,表明他們已不同程度地融入世界歷史大趨勢中,成為當時覺悟最早的一批思想先進者,其前瞻與啟示意義不言自明。這些觀念對鴉片戰爭后的魏源當有啟發,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或許即源于此,此一思想史線索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
第三,明朝后期之華夷新論對古代中國人如何認識外部世界還具有方法論意義。從本質上看,華夷之辨不僅僅是一套辨華夷、別文野、分貴賤的思想體系,更是一種世界觀和方法論,它關系到如何看待外部世界,用什么方式處理與外部世界關系的哲學問題。觀念的破舊立新,不僅能夠解放久被桎梏的思想,而且能夠引發思維方式、行為方式和行動路徑的革新。由于明朝后期之華夷新論已在相當程度上突破了傳統華夷觀念的束縛,甚且局部顛覆了傳統觀念的統治地位,所以必然會引發人們對傳統思維定式、行為模式的重新思考,激發他們設計出一套與新觀念、新思維銜接配套的新方式、新路徑,為人們重新認識外部世界、處理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提供幫助,進而影響、調整乃至徹底改變人們傳統思想觀念與行為模式,實現方法論的革新與提升。晚明華夷新論的方法論意義首先體現在先進思想家的相關論述與親身實踐中,這在前文已有討論,茲不贅述。其次還體現在同一時期一般思想者的某些表述中,如關于歐洲地理方位的科學描述、對歐洲科技知識的由衷贊賞、對中歐短長的冷靜分析等。不唯如此,晚明華夷新論的方法論意義在清中前期仍在發揮重要作用。清朝進步思想家秉承明朝后期優良傳統,繼續以開放、務實的態度對待西學東漸,繼續汲取歐洲科技之精華,繼續演繹中歐文化交流新佳話,此中不無晚明方法論的功勞。
不可否認,明朝后期因國際政治格局變動引發的華夷之辨新思考只在一部分開明士大夫身上發生。而相當一部分晚明士庶因對國際政治格局的演變趨勢及其將要產生的重大歷史影響不甚了了,特別是對東來歐洲殖民者的潛在威脅缺乏真實感覺和準確預見,對傳統思維定式阻礙人們認知外部世界的切膚之痛缺乏體認,其思想深處的夷夏觀念仍然相當頑固地存在著。從總體上看,明朝后期華夷新論所產生的思想力量還不夠強大,造成的影響尚且有限,其中一些思想傾向還帶有似是而非的特征,易于產生體用、源流之爭,對瓦解傳統夷夏觀念將會造成新的阻力,但它帶來的思想史意義不應該忽視。它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晚明思想領域的鮮活與多彩,昭示著晚明社會的文化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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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