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1550—1750年間,隨著西歐國家在美洲殖民活動的展開,涌動的洲際移民潮隨之興起,北大西洋移民體系亦生機勃勃。人口流動的季節性、跨地區性、跨國性和跨洲性等,都表明了其與市場經濟之間的天然聯系。在每個移民體系下,雖然處于中心地位的城市日益勃興,但整體上的城市化卻步履蹣跚,甚至還有反復。究其根源,幼小的市場經濟的基礎是處于封建專制夾縫中緩慢成長的工場手工業。這種工業動力來源的季節性、生產環節上的分散性、交通條件、戰爭和自然災害以及封建專制法規等因素,都決定了這個時代人口流動的水平、規模和空間范圍等方面的有限性。
關鍵詞:新航路;殖民地;市場經濟;人口流動
作者簡介:梁茂信(1959—),男,陜西合陽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世界近現代史和美國史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新世紀人才支持計劃”,項目編號:NCET-040312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4-0137-08 收稿日期:2007-11-22
長期以來,國內學界在新航路開辟之后歐洲區域經濟重心的轉移和市場經濟(也即資本主義)發展等諸多方面存有廣泛共識,然而,對于作為反映市場經濟發展晴雨表的人口流動卻鮮有論述。人口特別是勞動力作為經濟生活中最具創造性的要素,其空間流動是改善并實現與其他生產要素合理配置的必然途徑。如果缺少這個環節,市場經濟實難運轉,也無法完整地勾勒世界近現代史上的經濟發展。有鑒于此,筆者擬淺析近代早期西歐國家人口流動的特征,希望能為今后相關問題的深入研究起到拋磚引玉的效果。
一、大西洋移民潮的興起
眾所周知,新航路的開辟濫觴于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對與亞洲開展貿易的渴望和孜孜不倦的追求。他們的成功也的確加速了此后世界歷史的進程,其中,真正對歐洲乃至世界歷史走向產生巨大影響的事件是哥倫布開辟了通往美洲的新航路。雖然哥倫布矢志不渝地堅信自己到了亞洲,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航行拉開了西歐國家在美洲從事殖民活動的序幕,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洲際人口遷移。在歐洲移民到來之前,已在美洲生息繁衍了數萬年的土著民族依然維持著其原始落后的游牧生活方式。由于他們身體免疫力差,在歐洲白人大規模到來之前,自然風力將歐洲人的各種病菌傳播到美洲大陸,土著人幾乎滅絕。例如, 1519年西班牙人踏上墨西哥時,土著人口達2500萬,到1605年不過107.5萬[1](P7)。面對這種現實,歐洲人借用土著人勞動力開發美洲的愿望化為泡影。而白人殖民者初到美洲后又與土著人因為爭奪土地等自然資源而頻頻發生武裝沖突,不僅每次交戰中死傷的土著人不計其數,就是那些被俘者淪為奴隸后多數也被折磨而死。例如,西班牙人在中美洲先后捕獲6萬名土著人,后將其遷移到智利的礦區,結果途中因各種天災人禍,到達目的地時只有800人[2](P117-118)。在這種情況下,西班牙、法國、荷蘭和英國等為尋找新的勞動力來源,遂用種種方式鼓勵歐洲移民。從已有成果看,從1493年開始,一直到1650年左右,歐洲移民美洲的進程十分緩慢,遷移到殖民地的西班牙人不過50萬人,巴西的葡萄牙人只有7萬多[3](P403)。進入18世紀后,移民步伐有所加快,規模也更加龐大。更重要的是,在英屬北美殖民地相繼建立后,為加快經濟開發,英國人競相推出種種優惠政策吸引移民。北美肥沃廣袤的土地資源,寬松的政治氛圍和宗教自由等都成為吸引移民的有利條件。因此,在19世紀之前西歐各國中,英國的殖民地面積并不是最大的,但人口卻是增長最快的。它在1630—1700年累計向北美和加勒比海移民37.8萬人。此后,隨著航海條件的改善,移民人數逐年遞增,到18世紀末已達到150萬人。同期,荷蘭也有約25萬人口分別流向今天的紐約、加勒比海和東南亞地區。值得一提的是,法國作為當時的殖民大國之一,其人口向海外遷移的規模卻寥若晨星,在1600—1730年遷移到加拿大的法國人不過2.7萬。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法國將海外殖民地視為王室財產,除貴族之外,黎民不得遷入。此外,在17和18世紀的殖民地爭奪中,法國一直處于下風,并在1763年喪失了加拿大等大片殖民地。同時,支撐法國市場經濟的工業基礎十分落后,農業中的商品化生產缺乏生機。在小土地所有制之下,國民仍然被束縛在傳統的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中。與此不同的是,盡管德國經濟發展落后,但其人口流動十分活躍,在17—18世紀有12.5萬到20萬人先后遷移到北美洲,另有更多的移民流向匈牙利和荷蘭等歐洲國家[4](P119-121)。
從這個時期洲際移民的構成與特征看,大致表現為兩個層面:第一層面是自由移民。他們大多來源于母國的上層社會,其中包括與王室關系密切的貴族、冒險家、商人和軍人。他們經濟條件優越,經商理政經驗豐富,多數后來成為殖民地的管理者。第二個層面是契約工①。這類移民構成復雜,是1800年之前各類移民中最大的群體,其中除歐洲白人外,更多的是非洲的黑人。
就歐洲白人契約工而言,其來源多種多樣。例如,從英國來看,有些是被英國政府驅逐的罪犯,有些是被拐騙的富家子弟,有些是期望移民但又無力支付越洋船費的貧困者、乞丐和無業游民,還有些是經過討價還價、具有“超前消費”傾向的紳士和工匠。他們無論是自愿的或被迫的簽約,都因貼有“契約”標簽而被稱為“非自愿”移民。他們前往北美的船費由殖民地代理或船運公司支付。到達殖民地后,作為回報,契約工必須服勞役五到七年,期滿后獲得自由,并同時獲得一塊土地或一筆資金的“自由費”[5](P82-83)。由于這種方式簡便實用,簽約者能在短期內擺脫貧困或政治與宗教迫害的窘境,因而比較流行。估計在1630—1700年,來到北美的英國移民中有38萬是契約工,其中2/3流向西印度群島。與之相似的是“贖身工”,其中以舉家遷移者居多,他們的交通費中有一部分或全部由簽約公司或殖民代理提供。到達目的地后償還所欠路費,否則由移民本人或一家之主充當契約工,其勞役年限依欠債多寡確定。通過這兩種簽訂契約的方式遷移到北美的移民之多,占遷入切薩皮克灣移民中的3/4和18世紀遷入英屬殖民地德意志移民的一半以上[5](P85)。
由于契約工服役時間較短,服役期滿后需要主人提供一筆自由費。這種特性促使許多雇主以極為殘酷的方式剝削契約工,目的是最大限度地榨取他們的勞動價值。結果,許多契約工在服役期間因積勞成疾而不治身亡,其比例之高,在加勒比海一些島嶼上高達50%到75%;另一方面,許多契約工在服役期滿前逃之夭夭。在這種情況下,非洲黑人出現后備受青睞,并逐漸地被套上了奴隸制的枷鎖。
在地理上,盡管非洲與歐洲互不隸屬,但是非洲黑人移民美洲的過程卻屬于西歐國家殖民主義活動的有機組成部分,特別是慘絕人寰的“三角貿易”開始之后,數千萬黑人被強制性地遷移到美洲各地。據統計,在這種骯臟的罪惡貿易中,先后從非洲被擄掠的黑人約1689.8萬,有1165.6萬人抵達目的地,流向英屬北美和加勒比海的比例占26%,巴西37%,流向法國、荷蘭和丹麥在加勒比海的殖民地的比例達到20%,15%流向西屬殖民地,2.6%流向歐洲各國[6](P591)。
不難看出,無論是歐洲移民還是非洲的黑人移民,其遷移濫觴于美洲土著人口的衰竭和歐洲白人開發美洲自然資源的必要性。當跨越大西洋的移民潮開始啟動時,無論是自由移民還是非自愿移民,他們都是近代市場經濟體系在歐洲萌生并向海外擴張的必然產物。換一個角度看,近代早期經濟全球化的過程,特別是向美洲擴張的過程中,其表現形式首先是通過洲際移民來實現的。它所覆蓋的范圍內的人口和自然資源都被商品化了。值得關注的是,“在這個體系中,勞動力就像資本和其他商品一樣,是作為商品流通的,但未必是作為一種可以自由交換的商品……在許多殖民地開發中,構成資本主義賴以發展的基礎是受到限制和奴役的勞動力,而不是自由勞動力市場”[2](P16)。不難看出,18世紀前歐洲市場經濟的萌動與發育過程中,移民作為勞動力在經濟中的商品屬性必然決定了其流動性。因此可以說,近代早期跨越大西洋的移民標志著具有流動性特點的“世界貿易體系”的初步形成[3](P214)。
二、 區域性移民體系的形成
當成千上萬的洲際移民紛紛漂洋過海的時候,西歐各國的地方性人口流動也日趨活躍,并形成了令人矚目的移民體系,其中值得關注的是地中海和北大西洋移民體系。地中海移民體系實際上由三個次級體系組成。第一個次級體系是位于地中海沿岸的阿爾卑斯山區。每年約有10萬臨時移民勞工巡回流動,從意大利中部和南部的托斯卡納、科西嘉和厄爾巴島遷入米蘭、羅馬和科西嘉等城市或其附近。來自阿布魯齊山區和羅馬北部的翁布里亞等地的勞工流向羅馬和米蘭等城市后,主要從事建筑、商業貿易和服務業勞動。相對而言,進入這些城市附近農村的移民來源比較龐雜,既有有家室有地的小農,也有居無定所的流浪漢,他們大多數通過中介或工頭與雇方洽談工作條件和工資。無論在城市還是農村,這些農業勞工都是為補充家庭經濟收入而遷移的發展型移民。第二個次級體系位于以馬德里為核心的地區。該地區內每年有2.5萬名從事農業耕種與收割的移民集體遷移,另一部分是來自西班牙西北部的加利西亞,其人數在1775年達到4萬人。第三個次級體系從巴塞羅那、加泰羅尼亞經法國的朗格多克、普羅旺到馬賽地區。由于該地區瀕臨地中海,地勢平坦廣闊,適合發展農業,每年吸引了大約3.5萬名來自西班牙內地和法國比利牛斯山區、中央高原以及阿爾卑斯山區的季節農民勞工。他們大多數從事農業,收割糧食和蔬菜瓜果,或從事葡萄的耕種[7](P78-79)。每年農業淡季,他們再返回家鄉,如此年復一年地循環往復。西班牙境內之所以出現兩個次級體系,是因為隨著西班牙在海外殖民活動的升級,不僅移居海外的移民有所增多,而且,為保證殖民地的有效開發,西班牙不得不在歐洲和殖民地分別維持一支龐大的軍隊,結果國內勞動力供不應求。于是,西班牙人只好從法國南部及西南部招募了大批勞工,其中包括每年按照季節變化巡回遷移的農民、泥瓦工、木匠和手工勞動者。到17世紀初,西班牙境內的法國人達20萬。因此有人說“法國勞工支撐著西班牙帝國”[8](P29)。
第二個體系是自從17世紀中期以來久盛不衰的北大西洋體系,它實際上由三個次級體系組成。第一個是以荷蘭阿姆斯特丹為核心的體系。自擺脫西班牙殖民統治后,荷蘭積極從事海外殖民活動,并在美洲、非洲和亞洲相繼建立了殖民貿易點,贏得了“海上馬車夫”美譽。然而,對于荷蘭人來講,如果說海外殖民消耗了荷蘭大量的人口,那么為維護海外殖民地和分散在各大洲的貿易點,加上戰爭和自然災害等原因,消耗了大量的勞動力。這對于人口并不充裕的荷蘭來說意味著很大的壓力。1600年,荷蘭人口不過150萬,到1800年也不過210萬[9](P25),然而,1602—1795年,先后有100萬海員為荷蘭東印度公司出海,其中至少有66萬人終生未能回國,而且,由于海員不足,東印度公司不得不雇傭大量外籍人。到1720年,外籍海員占荷蘭駛往亞洲船只上的海員的50%以上[7](P108-109)。此外,在國內勞動市場上,當大批移民分別從荷蘭北部和西部農業地區流向阿姆斯特丹的同時,成千上萬的德意志移民,為擺脫貧困,紛紛來到當時工資收入增長較快的阿姆斯特丹地區。據研究,遷移到荷蘭的移民人數之多,占德意志西北部人口的3%左右,有些地區甚至達到26%[5](P13-14)。外來勞動力之多使阿姆斯特丹具有明顯的外來特征。在17世紀50年代阿姆斯特丹成婚的女性中,有1/4到1/3的新郎是德意志移民[8](P54)。與此并行不悖的是,隨著海內外移民的遷入,阿姆斯特丹作為一個殖民貿易、國內經濟與文化和政治的中心,其人口與日俱增,由1550年的3萬人發展到1650年的17.5萬人,到1700年達到20萬人,其中除荷蘭人外,還有佛蘭芒人、瓦隆人、德意志人、葡萄牙人和法國的胡格諾教徒等,他們都變成了“真正的荷蘭人”[10](P50)。
第二個次級體系位于巴黎盆地。與英格蘭相比,法國人口規模和流動人口數量均超過了英國,可是,法國的人口流動主要限于以巴黎市為核心的地區。在流入巴黎市的移民中,多數在公共崗位、貿易、建筑、小商業經營、運水工、體力勞動等各類服務機構工作。附近農村地區作為向巴黎提供蔬菜和農副產品的生產基地,在每年收割季節時也需要大量勞動力。因此,每年有大量農業勞動力從法國西部、中央高原以及阿爾卑斯山脈地區遷移到巴黎附近農村,從事糧食和蔬菜收割[5](P9-10)。當時的移民數量之多,以至于18世紀的一位評論家說,巴黎工人中“幾乎全是外地人”,木工來自薩瓦,運輸工來自奧弗涅,搬運工來自里昂,石匠來自諾曼底,假發匠來自加斯科涅,鞋匠來自洛林[11](P535)。
第三個次級體系位于以倫敦為核心的英格蘭地區。追本溯源,一直到17世紀之前,英國是歐洲的一個人口較少、經濟落后但具有潛在活力的國家。一方面,13世紀以來開始并且不斷升級的圈地運動已經造成了國內大量流民的出現;另一方面,在17世紀之前,每年有2萬多人分別從蘇格蘭、愛爾蘭和威爾士流向在夏季需要大量勞動力的林肯郡和英格蘭東部地區。在英國開始海外殖民地活動之后,英格蘭人口的流動性更加活躍。他們多數集中在倫敦市及其周圍的農村地區,從事糧食、蔬菜和牧草的收割。倫敦市作為英國的政治中心和最繁忙的港口城市,自然具有眾多的就業機會。大量移民的遷入,倫敦人口迅速增長。在1550—1750年,遷入倫敦的人口達到100萬[8](P55)。在此期間,倫敦市的人口呈穩定增長之勢,從1520年的5.5萬增至1750年的67.5萬,成為當時歐洲最大的城市之一[7](P124)。
從上述體系中可看出,第一,每個移民體系的規模及其生命力不僅取決于本國工商業的發展,更重要的是與該國在海外殖民地開發過程中的移民規模呈正比關系,殖民地人口增長越快,市場潛力就越大,對母國經濟發展的推動力就越發強勁。相應地,國內商業貿易和人口流動的活躍程度也就越高。第二,城市作為其所在地區經濟、商業和文化中心,實際上也是每個移民體系的核心。例如,阿姆斯特丹是荷蘭的中心,倫敦是英國的中心,巴黎是法國的中心。圍繞這些中心所形成的移民體系,基本上反映了以工場手工業為核心的生產與商業貿易發展的地理分布特征。與此相一致的是,在流向這些地區的移民中不僅有大量的周邊人口,而且還有跨地區性和跨國性的移民。盡管遠距離移民的比例較低,但是作為人口流動的一種表現形式,其發生與發展無疑構成了此后人口流動的主要特征之一。
三、 人口流動的類型與特征
如果深入上述移民體系內部,就不難發現,每個地區的移民體系中有著某些共性特征。從人口遷移的類型看,無論是來自城市附近的農村還是邊遠城鎮,多數屬于地方性流動。從1660—1730年英國南部和中部人口的流動性看,有遷移行為的男性移民占其總人口的63.2%,其中38.5%屬縣內遷移,17.4%為跨縣遷移,7.2%遷移動向不明[8](P30)。盡管遠距離移民比例較低,但作為當時人口流動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構成也值得關注。從現有資料看,遠距離移民主要有四種類型:第一種是乞丐。例如,在英格蘭東部諾里奇市的流民和乞丐中,遷移距離超過150千米的人數占總數的50%以上,還有些是來自倫敦、米德爾塞克斯、蘇格蘭和愛爾蘭等地區。第二種是難民。在15世紀末和16世紀因宗教迫害而分別遷離西班牙的猶太人和法國的胡格諾教徒等就屬于這一類。他們多數流向英國、荷蘭、德國西部和瑞士等地區。同樣,拿破侖戰爭期間,約有30萬法國勞工的遷移距離達到250到300千米之間[8](P76-77)。第三種是富有人口、專業人士、紳士、商人和資本家,也有按照教會或地方政府規定而遷移的人員。在英格蘭南部,這種類型的移民的平均遷移距離為90千米左右。類似現象在巴黎也比較普遍[8](P47-48)。第四種是雇傭兵。在16—17世紀由于歐洲戰爭與瘟疫頻繁交叉,各國人口增長緩慢。在30年戰爭的最后10年間,各參戰國遇到了兵員不足的嚴重問題。于是,一些參戰國家開始從人口資源豐富的瑞士、波希米亞和德意志各邦國招募雇傭軍。對于許多貧困青年來說,這是謀生的有效途徑之一。例如,在18世紀末法國軍隊中1/6的軍人是瑞士人。普魯士國王菲特烈一世在位期間,他的軍隊中有 1/3 來自外國。在他退位后,外籍人數比例最高時占普魯士軍隊的50%[12](P20-21)。
在流動人口中,無論是何種類型的移民,其主體是青壯年。他們無論是求學、從軍、經商,或與父母團聚等,常年頻繁流動,單身居多。在這種背景下,由于越來越多的青年人一再推遲婚期,流動人口中的女性日益增多。例如,在1630—1730年,有遷移行為的女性占英國女性的63%,其中46.4%屬于縣內流動,17%屬于跨縣流動。此外,由于當時的工業主體是家庭手工業,一些家庭成員既是生產者,又是銷售者,他們為推銷自己的產品而在不同地區流動。因此對他們來說,“流動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方式”[8](P30,32-33)。
從移民的流向看,有兩大特點。第一是季節性。在比利牛斯山區、阿爾卑斯山區和法國中央高原地區、愛爾蘭西部、比利時列日省和德國西北部,季節性移民十分活躍,因為貧瘠的土地、較高的地租和人口密度,迫使人們必須通過尋找新的收入來源補貼家用。同時,在輪耕制尚未盛行的農業生產方式中,人口與土地資源的配置日益失衡,每年農業生產的淡季,大量勞動力閑置。許多農民利用春耕到夏收之間的空隙外出打工。那些地理位置好、物產豐富、經濟發展較快的地區能夠提供較多的機會,尤其是在夏季收割時節,人手不足的農場主愿意高薪雇人,收割小麥、蕎麥和燕麥等,而蔬菜瓜果等容易腐爛的經濟性作物,因時效性要求較高,因而工資更高。這樣,農民在農忙季節在家務農,農閑時期外出打工,每年按照季節變化往返于家鄉與工作地之間。還有一些流動人口是因為家庭人口較多而常年外出打工,積攢財富,以備將來回鄉購置房產等。另外,在城市和城鎮,無論其人口規模如何,包括紡織和冶煉等所有工業生產仍然處于家庭作坊或工場手工生產階段。生產能源的不穩定性和季節性也使得道路、街道和橋梁等公共設施建設、民宅以及商業建筑等很難在凜冽的冬季進行。在上述條件下農村與城市之間的人口流動就具有明顯的季節性特點。值得關注的是,農村的季節勞工中有兩種形式的流動。第一種是個體雇工的流動。這類勞工在英國、法國、德國和斯堪的納維亞國家都比較普遍。他們年復一年地從一個村莊遷移到另一個村莊,每年所從事的勞動因為地點變化而有所不同。這類勞工占當時英國農業勞工的近1/3。此外,在1574—1682年從蘇格蘭邊境到倫敦的63個教區的15—24歲青年中,有60%的人從事農業雇傭勞動。法國雖然不像英國那樣突出,但類似現象的確存在。在法國阿圖瓦20至24歲的人中間,70% 單身勞工都會在每年的任何一個時間內遷移[8](P33)。值得注意的是,在來到荷蘭的德意志勞工中,盡管有許多人去充當家庭傭人、海員、亞麻生產工人,或從事制磚、建筑、水利建設等方面的勞動,但是,由于17世紀中期荷蘭的奶酪業出口需求日益增大,刺激了荷蘭的養牛、牛奶、屠宰和畜牧業的發展。養牛的過程中,一般是夏季放牧,冬季育肥。用于飼料的牧草收割則集中在每年的6—7月份。當地勞動力不夠,需要引進外地移民勞工,集中收割并且切割牧草。這樣,德意志農民勞工改變了以往以個體流動為主的方式,通過本民族同胞中的“生產隊長”與農場主達成協議,定期收割牧草或糧食作物[5](P15)。這就是說,在當時的季節勞工中間還存在著第二種形式的流動——集體流動?,F有史料表明,在1650—1750年英國的東南部地區、德國的威斯特伐利亞、法國巴黎西部以及地中海沿岸地區等,都出現了農民組成的規模不同的、按照季節遷移的集體收割隊。他們根據收割季節變化,按照相對固定的路線,由南向北逐漸遷移。有學者因此指出:“在農業時代,收割勞工的集體遷移對每年的農業生產具有最為令人矚目也至為關鍵的作用?!保?](P41)
人口流向的第二個特點是農村與城市之間的流動。盡管城市是當時勞動力流向集中的區域之一,但由于人口流動的季節性和循環性特點十分突出,多數年輕移民實際上只是準備打工掙錢,然后衣錦還鄉。然而,許多勞工在循環往復的流動中,最終成為城市的永久性居民。這種轉變經歷了一個相對較長的過程,體現在不同地區和不同家庭,持續時間長短不一。一般說來,遷入大城市的移民中,舉家遷移者較多,最終在城市定居的時間過程較短;而在小城市,這個過程持續較長,因為小城市人口少、經濟規模小,就業機會總量較少,不確定性因素較多。相反,在一些大城市,不少移民定居后開設飯店、旅館或商店等。當他們站穩腳跟后,其親朋好友便接踵而來,由此引起鏈條移民。當然,無論遷入什么樣規模的城市,人口流動對城市化的積極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叭绻麤]有移民的遷入,很少有城市維持其人口數量。”[8](P44-45)因此,到18世紀末期具有相當規模的“城市網絡在歐洲多數地區已經形成”[13](P1-2)。當然,從人口的城市化水平來看依然比較有限。1500年,西北歐地區的城市化水平為6%,1600年達到8.1%,1700年達到13%,1750年達13.8%。在各種類型的城市中,2萬到5萬人口的城市從1600年的87座增長到1700年的105座,相比之下,5萬—10萬人口的城市數量在1600—1700年停滯不前,始終保持為24座,此后到1750年才緩慢增至27座。20萬—30萬人口的城市數量由1座增加到5座,30萬人口以上的城市發展相對緩慢[14](P110)。在各國中,英國的城市化發展最快,它在1500年、1600年、1700年和1750年的城市化水平分別是3.1%、5.8%、13.3%、16.7%。其他國家都在不同程度上經歷了先升后降的現象。例如,在1500年,荷蘭的城市化水平就已經達到15.8%,1600年達到24.3%,1700年達到33.6%,此后開始下降,到1800年為20.8%。德國在1500年為3.2%,1600年為4.1%,1700年4.8%,達到1750年5.6%,此后開始下降,到1800年為5.5%。法國在相同的年份分別為4.2%、5.9%、9.2%、9.1%和8.8% [4](P36)。上述數據中,英國迅速增長而其他國家卻先升后降,原因之一是英國不斷拓寬海外市場,這已在前文中提到的北美殖民地人口增長中表現得十分清楚。此外,英國不僅最先在國內開始了眾所周知的促成人口流動的圈地運動,同時也是第一個爆發資產階級革命和開展工業革命的國家,所有這一切都使得工業比較發達的英國走在歐洲城市化的前列。相反,英國所出現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條件在其他國家都不存在,或者說尚未形成一種合力作用的機制。例如,在很長的時期內西班牙和法國都是擁有殖民地面積最大的國家,可是兩國并未在殖民地建立自由資本主義經濟體系,而是母國封建自然經濟的重復。相應地,西班牙和法國在國內也就沒有建立起日新月異的工業基礎。盡管其貿易比較發達,甚至在一段時期內處于盛勢,但缺乏面向市場的經濟和生產機制,因此缺乏長遠的動力。此外,那些積極參與貿易的國家,例如法國、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等,盡管不穩定,城市化水平有時停滯不前,或者波動較大,但是還是反映出商業貿易帶來的活力,只不過這種活力對城市化的長遠發展的作用十分有限。
四、 人口流動的制約因素
從上文中可以看出,在英國工業革命前,具有近代意義的人口流動已初步形成,季節性的巡回遷移、城市化、個人遷移在先家庭遷移在后的模式以及跨國性、跨地區性和跨越大洲的移民等,都顯示出近代市場經濟與人口流動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然關系。市場經濟發展離不開必要的人口流動,人口流動在促進市場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又不斷刺激著人口流動與市場經濟共同向更高層次發展。需要說明的是,近代早期的市場經濟依然在封建主義的桎梏之下艱難發展,相應地,人口流動也必然受到各種因素的制約。
首先,盡管近代市場經濟的發展已經開始向封建自然經濟發起沖擊,但因其發育不完善,“資本家階層在17世紀還是一個大雜燴……還沒有形成一個具有統治、支配和獲利的某些權利、完全具有自覺意識的階級”[10](P18) 。處于主導地位的封建專制及其經濟體制依然堅如磐石。封建專制仍然在通過種種法律阻撓人口的自由流動。對此,馬克思指出:“現在的工人階級的祖先,當初曾因被迫變成了流浪者和需要救濟的貧民而受到了懲罰?!保?5](P262)這種懲罰性的政策手段之多,實施范圍之普遍,甚至在當時資本主義發展較快的英國,也令人難以想象。自公元7世紀開始,英國對流民實施嚴厲懲罰措施,盡管此后到17世紀這些政策中的救濟性質有所增強,但對人口自由流動的限制性特征仍然十分突出。例如,1572年法令條款規定,第二次和第三次流浪、游蕩或乞討的人,將被判予死刑,除非有人愿意收留其做奴隸,服勞役兩年[16](P152-153)。在各國各地區之間,經濟條件較好地區的居民對外來人口的排斥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口的流動性。在16和17世紀的蘇格蘭,高地與低地之間的居民,在語言、文化和社會價值觀念及生活方式等方面都有明顯差異,彼此間的不信任對人口流動具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另一方面,在封建徭役和其他因素的限制下,市場經濟的發展飄忽不定,加上各國經濟發育的不平衡性,人口流動性也呈現不穩定的狀態。當經濟繁榮發展時,人口流動比較活躍,蕭條時期顯得萎靡不振。
其次,城市作為人口流動的主要目的地之一,對城市化發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人口的城市化之所以起伏不定,甚至偶爾出現倒退,主要是因為在英國工業革命之前的原工業化時期,工場手工業分散在城市和農村地區,而且,面向海外市場的農村家庭工業比城市的手工業迸發出更加旺盛的生命力。在這種格局之下,各國各地區人口的流動呈現出明顯的分散性特征。在農村人口進入城市的同時,也有城市人口遷入農村,對流的結果是人口生育率較高的農村繼續保持著明顯的增長優勢,而城市人口的增長趑趄不前。為說明城市人口遷出的狀況,在此列舉幾例。例如,在18世紀下半期的一些年份,倫敦有55%的男性和58% 的女性遷出了自己出生的教區,其中多數城市居民的遷移距離均超過60公里,有20%的男性和18%的女性離開了自己出生的縣。在1750—1789年法國的魯昂市成婚并有子女的100對夫婦中,有1/5是在經濟繁榮時期遷離的;在法國南部城市馬賽,1750年有40對新婚夫婦在舉行婚典之后遷出,另有10對夫婦在第一個孩子出世后遷出[8](P50-51,96-97)。從遷入城市的人口類型看,大多屬于來自農村的季節勞工、學徒、家庭女傭、工匠和建筑工人等,它們的流動本身就具有臨時性質。那些小城市也不過是移民前往大城市的中轉站。
再次,近代早期也是因為宗教沖突、王權紛爭和領土擴張等因素頻繁引起戰爭的時代。1559—1593年的宗教戰爭、1566—1587年的荷蘭民族起義以及西班牙殖民者的鎮壓等,喪生人口不計其數。在17世紀上半期,戰爭對北歐國家人口的影響是巨大的,發生在1618—1648年的30年戰爭被認為是“黑死病以來最大的災難”。德意志城市人口的33%和農村人口的40%喪生[8](P28)。在各地區之間,因為受到戰爭破壞輕重程度不同,對人口增減的影響也就不同。例如,漢堡和呂貝克等城市因未受戰爭影響,注冊人口有所增加??墒窃诿房藗惐ぁ⒉览醽?、黑森、巴拉丁和符騰堡等地區,因為戰爭而損失的人口之多達到50%到70%[12](P23-24)。此外,因自然災害和各類疾病等原因造成的人口死亡,也成為人口增長的掣肘。在17世紀,洪澇或干旱等災害引起了西歐國家的農業在1674—1678年、1681年和1684年陷入災荒,1693—1694年的災荒摧毀了整個西歐國家的農業生產,在短暫的幾個月內,法國人口減少了10%[8](P25)。在這種背景下,盡管在12—13世紀歐洲人口一度增長明顯,到1300年已達到1億以上。但在14世紀開始之后,農業歉收、饑荒、流行病與戰爭交替出現,結果到1600年歐洲人口仍然停留在1億左右的水平上。在各國中,法國人口在1500年不過1550萬,到1600年達到1960萬,德國在同期由900萬增至1620萬,意大利人口由900萬增加到1350萬,上述三國是當時歐洲人口最多的國家。1550年,英格蘭人口不過310萬,1600年上升到420萬,荷蘭在1500年和1600年分別為100萬和150萬[9](P25)。人口的增長本身并非是人口流動的根本性因素,但如果人口增幅較小,國土資源因為相對寬松而能夠吸收新增人口,那么,在經濟機制不變的條件下,人口的流動性就缺乏動力。相反,當人口對土地資源構成較大壓力時,人口的區域性貧困化加劇,人口就會出現流動。
最后,交通條件對貿易和人口流動的影響巨大。在19世紀之前,歐洲交通主要依賴于水路和陸路。一般情況下,陸路往往受到自然條件和氣候變化影響較大。17世紀后期,如果天氣晴好,在較好的路面上行走,馬車一天24小時能行走60英里,從巴黎乘坐馬車到里昂,250英里的路程需要走十天。運送容易破損的貨物時,如果遇到雨雪天氣,道路會泥濘,坑坑洼洼,難以通行,運貨載人的馬車有時陷入泥坑好幾天不能出來。相形之下,在河流湖泊等短途水路的交通運輸中,動力成本較低,有利于大宗貨物的運輸,路途中除臺風或颶風等特殊天氣之外,一般情況下是暢通的[11](P541-542)。當然,跨越大西洋的交通運輸則又當別論。因為在當時的條件下,不管航海技術何等的發達,跨越大西洋本身就是一次用生命做賭注的冒險。有幸趕上天氣晴好,一路順風,從歐洲到美洲的航程不過3周的時間;如果逆風航行,或遇上大風大浪,幸運者不過是延遲了達到目的地的時間,不幸者則船毀人亡。在海上顛簸的途中,移民不僅經受了風濤之苦,而且還因為船主的惡劣態度而遭到額外的不幸。船主為賺取更多的利潤,常常超載,船上擁擠不堪,船內空氣污濁難耐,而且由于缺乏保鮮技術,船上所供應的是咸鹽腌漬的肉制品。盡管這類食品食用后對人的身體傷害極大,但在海上航行期間常常供應不足。在這種惡劣的條件下,船上往往疾病肆虐,許多人途中死亡。例如,1746年一艘駛離貝爾法斯特的“海華號”航船,航行途中有46人被餓死,其余60人因為吃了同伴的尸體才幸免于難[1](P78)。在依靠人力、畜力和自然風力的時代,交通條件對人口流動的規模和地理范圍具有不可替代的制約性作用。
總括前文,自新航路開辟以來,西歐地區因海外貿易和殖民活動的持續發展而成為近代早期歐洲經濟的中心。由于英國在海外殖民地開發最成功、洲際移民最多、對外貿易最活躍,因而其國內的市場經濟發展最快,人口流動的體系也最具有生命力。在各國內部,每個地區人口流動的活躍性與其所在地區中心地位的城市經濟密切相關。商業貿易活躍,城市就越發達,周邊人口的流動性就越強。每個地區商業的興衰與人口流動的活躍性程度,取決于商業資本主義發展的程度,然而,容易受到氣候和自然條件限制的交通則又影響到商業的不穩定性和人口流動的間歇性與季節性。在一個城市,如果商業活躍,遷入人口就比較多,反之就比較少,甚至還出現人口流失的現象。當然,城市化進程中的波動與反復,與當時處于統治地位的封建政治和經濟制度密切相關,羽翼未豐的市場經濟只能在封建自然經濟體系的夾縫中緩慢增長。盡管它在一些地區表現出旺盛的生命力,但作為推動市場經濟和人口全面流動的工場手工業的本質及其在城市和農村地區的分散性,決定了人口流動的地理范圍、規模、社會構成等方面的有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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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