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末清初的云間派以前后七子復古思想為宗,探究了其復古詩論的形成背景、主要內涵及對清代唐宋詩之爭的影響,其詩宗趣開元,認為宋之詩衰敝,明詩振興之功則體現在理論和創作諸多方面。云間派同人揭開了清代唐宋詩之爭的序幕。
關鍵詞: 明末清初;云間派;陳子龍;復古;唐宋詩之爭
作者簡介:趙娜(1981—),女,內蒙古呼和浩特人,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清代詩歌與詩學研究;王英志(1944—),男,江蘇蘇州人,《蘇州大學學報》編審,從事中國古代詩歌與詩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清代唐宋詩之爭流變史”,項目編號:05BZW027
中圖分類號:I207.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4-0095-06 收稿日期:2007-08-05
隨著晚明社會矛盾、政治積弊的進一步加深,晚明思想解放思潮逐漸消歇,在詩學領域,云間派應運而成。嚴迪昌先生概括云間派的歷史地位:“這個詩派覆蓋面甚廣,在時空延續的跨度上也甚大,其余音流響直到清代初期以至往后傳存很久。”[1](P42)朱麗霞具體確認:“詩學方面,云間派首開清詩之特色,繼承七子衣缽,倡導秦漢文章、盛唐詩歌,揭開了清代詩史宗唐的序幕,成為有清一代唐、宋詩之爭的源頭。”[2](P315)云間派作為明末清初影響最大、成員最多、理論和創作均有實績的文學流派,不僅在晚明盛極一時,且拉開了清代“唐宋詩之爭”的序幕,但相關論述并不系統。有鑒于此,本文以云間派的復古宗唐詩論為核心,探求其與明末清初詩學思潮的關系,及其對清代“唐宋詩之爭”的影響和意義。
一、發生背景:復古運動第三次高潮
云間派產生于明末復古運動第三次高潮的大背景下。廖可斌指出:“明代文學復古運動第三次高潮的開端,可從復社、幾社的形成算起。”[3](P373)復社存在時期,幾社成員同時也都是復社成員,他們在組織上雖各自獨立,但文學主張難以截然分開。夏允彝、徐孚遠、陳子龍等人都深受當時經世致用學風的影響。在宗經復古的潮流下,他們從事古文詞,以文學批評和文學創作的實績掀起了文學復古運動。云間派與幾社的社事活動緊密相關。劉勇剛定義云間派:“主要就是以幾社為基礎的,帶有政治色彩的文學團體或文學流派。”[4](P1)這一定義是站得住腳的。云間派的形成時間,有兩種說法。李康化認為“云間詩派大致形成于崇禎十年(1637)”[5](P60-61),“云間詞派當形成于崇禎八年”[5](P63);姚蓉認為“云間派的形成,應該說與幾社的興起同步”[6](P296),又說“《壬申文選》的出版(崇禎五年),可說是云間派形成的標志”[6](P297)。其他人對此未明確指出。筆者以為,云間派的形成應該從幾社形成時間算起,真正是與“幾社的興起同步”,并且發展和結束也與幾社命運緊密相關。據陳子龍自撰年譜載,天啟五年(1625),“始交同郡夏彝仲、周勒卣、顧偉南、宋子建尚木、彭燕又、朱宗遠、金沙周介生諸君”[7](P637);天啟七年,“始交婁江張受先、張天如,吳門楊維斗、徐九一”[7](P640);崇禎元年(1628),發生與艾千子的論爭;崇禎二年,“始交李舒章、徐闇公,益切劘為古文辭矣”[7](P643)。幾社成立之前的“燕臺十子”之盟發生于崇禎元年,夏彝仲、杜麟征、宋徵璧等人在文壇已有一定影響。在“幾社六子”中,陳子龍是最年輕的,天啟五年就開始與眾人交游,詩文創作同時進行。崇禎元年又與艾千子論爭,當時“彝仲輩稍稍助之”,其論爭的內容既有“秦漢文”,又有“曹、劉、李、杜之詩”,可見他們作為一個群體已經有了共同的文學主張。崇禎二年幾社的成立,使這個有著共同的文學主張的群體終于有了一定組織,開始產生社會影響,標志著云間派的成立。
云間派的復古詩論與幾社的宗旨一脈相承。有關幾社最可靠的史料見于杜登春的《社事始末》。他認為“復者,興復絕學之意也”,“幾者,絕學有再興之幾,而得知幾其神之意也”[7](P729)。幾社和復社承東林派而來,以復興古學為己任,兩社宗旨在政治和學術兩方面源頭既同,宗旨亦一致。然而,兩社又是并駕齊驅、各自獨立的不同的社團,幾社有自己的特點:組織形式主簡嚴,非師生子弟不可入社;定期有制藝、詩酒聚會,重視文學創作的切磋;比起外部的政治風云,更為關注自身的科舉功名。復社于順治元年(1644)即告解散,而幾社一直延續到清初康熙朝,這與幾社從建立之初就堅持遠禍和關注科舉的宗旨緊密相關。
幾社主要活動在明末崇禎二年(1629)至清代康熙初年,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從崇禎二年到順治初年,“這一時期,是云間派的上升階段。云間派在此過程中形成、壯大,并進入鼎盛時期”[8](P301)。前期的主要成員有杜麟徵、徐孚遠、周立勛、彭賓、陳子龍、李雯、宋徵輿、宋徵璧、宋存標、夏完淳等。后期從順治初年到康熙初年,云間派散發余暉并最后消亡。云間派最重要的理論和創作代表為“云間三子”——陳子龍、李雯、宋徵輿。
二、序跋與論爭:詩必宗趣開元
云間派繼竟陵派之后登上歷史舞臺。云間派論詩,從對當時詩風的批評開始,多見于序跋諸文。陳子龍道:
至萬歷之季,士大夫偷安逸樂,百事墮壞。而文人墨客所為詩歌,非祖述長慶以繩樞甕牖之談為清真,則學步香奩以殘膏剩粉之資為芳澤。是舉天下之人非迂樸若老儒,則柔媚若婦人也。是以士氣日靡,士志日陋,而文武之業不顯……夫居薦紳之位而為鄉鄙之音,立昌明之朝而作衰颯之語,此《洪范》所為言之不從,而可為世運大憂者也。弟慨然欲廓而清之……[8](下,P424)
陳子龍對萬歷以來以中晚唐的平易或香艷之詩為師、詩風衰颯的現象極為不滿。周茂源也認為當時文壇:“值公安、竟陵樹幟之日,學詩者從風而靡,趨于蟬緩衰颯之習。”[9](P220)彭賓曰:“學儲孟而得其貌為竟陵、公安而已,且學竟陵、公安而又得其貌,則藝人投謁于王孫緇流,交援于貴客,單詞片幅,細響是娛,險韻唱酬,源絲竹為戲。”[10](P339)公安派力排七子,竟陵派雖也學古,但排擊王、李,流于“幽情單緒”。云間派的詩學觀,與其政治、學術思想上的復古一致,站在七子派的旗幟之下。陳子龍明確標舉師法對象:“文當規摹兩漢,詩必宗趣開元。吾輩所懷,以茲為正。至于齊梁之贍篇,中晚之新構,偶有間出,無妨斐然。若晚宋之庸沓,近日之俚穢,大雅不道,吾知免夫。”[8](上,P667)“詩必宗趣開元”是云間派的總體取向,齊梁、中晚唐采其文采斐然,宋詩則是他們否定批判的對象。
云間派認為詩歌與世運、士氣緊密相關,其詩學觀宗趣開元,是對盛唐氣象、風骨的追慕。林庚認為“蓬勃的朝氣,青春的旋律,這就是‘盛唐氣象’與‘盛唐之音’的本質”[11],“它乃是建安風骨的更為豐富的展開”[11]。葛曉音認為:“盛唐的時代精神,主要是指開元全盛時期開明政治的背景下,一代文人對時代充滿幻想、渴望有所作為的浪漫精神。”[12](P31)處于明末政治背景下,云間派承七子衣缽,高舉盛唐詩風,學習其“溫厚之旨,高亮之格,虛響沉實之工,珠聯璧合之體,感時托諷之心,援古證今之法”[8](下,P424),反映了他們以天下為己任,欲以盛唐詩風召喚清明政治、昂揚士風的理想。陳子龍認為前后七子的創作正是時代政治的反映:“孝宗圣德,儷美唐虞,則有獻吉、仲默諸子,以爾雅雄峻之姿,振拔景運。世宗恢弘大略,過于周宣漢武,則有于鱗、元美之流,高文壯采鼓吹休眀。”[8](下,P424)這也是他們宗唐背后的政治動因。陳子龍認為詩歌之本乃“憂時托志”[8](上,P372),“詩者非僅以適己,將以施諸遠也”[8](上,P445)。掛懷于時代盛衰、托志于兼濟天下是云間派對詩歌的本質要求,而“導揚盛美,刺譏當時,托物連類而見其志”[8](上,P372),是詩歌的基本內容。在詩論中,陳子龍提倡以漢唐詩風為典范,大肆批評當時的衰颯詩風。事實上,從陳子龍的自撰年譜中不難看出他對明末時局之衰的認識,之所以在詩論中強調“盛明之世”,呼喚盛唐之音,是其政治期待、審美理想的一種表達。
與明七子宗尚唐風、唐調一致,陳子龍對各種詩體的詩法對象也有具體辯證:
古體詩:今之為詩者,類多俚淺仄,求其涉筆于初盛者已不可得,何況窺魏晉之藩哉。[13](P29)
七言古詩:初唐四家極為靡沓,元和而后亦無足觀,所可法者,少陵之雄健低昂,供奉之輕揚飄舉,李頎之雋逸婉孌。[8](上,P372)
五七言絕句:盛唐之妙在于無意可尋而風旨深永,中晚主于警快亦自斐然。[8](上,P372)
古詩以魏晉為最,崇尚建安風骨,追慕正始之音;其他各體詩又在唐詩內部分別有不同的詩法對象,以盛唐之雄渾雋永為宗,尤采中晚唐之華艷色彩。這種辨體,深受明七子格調論的影響。除此之外,陳子龍還將情與格并提,認為:“情以獨至為真,文以范古為美。”[8](上,P380)情之要,在于真,詩人有了獨到深入的體悟之后才能得真;格之要,在于美,詩人要繼承魏晉、盛唐的格調才能臻美。他又強調:“明其源,審其境,達其情,本也;辨其體,修其辭,次也。”[13](P29)關于陳子龍的情與格,張健立專章討論,指出“‘明其源,審其境,達其情’就是‘憂時托志’,以這三者為本,就是以‘憂時托志’為本,簡言之就是以情志為本”[14](P51)。把陳子龍所說的“情”與“志”結合在一起,是有道理的,然而也應該看到 “憂時托志”更偏重于對詩歌作品內容的強調,而他反復強調的“詩本性情之發者”[14](P47),則著重于詩歌創作論。宋徵璧亦云:“詩家首重性情,此所謂美心也。”[15](P123)可見他們對性情的重視。關于格,陳子龍曾說過:“先辨其形體之雅俗,然后考其性情之貞邪。”[14](P29)這又是固守七子派格調優先的論調,與其“情志為本”有矛盾。陳子龍以格調優先的說法承七子派的格調論而來,強調形式的重要性固然不錯,但難免墮入形式決定論的泥淖,是他復古思想的局限之一。
云間派作為明末詩學復古思潮的集大成者,論詩貴“和”。“和”,首先體現在詩歌的中正、和平之氣。陳子龍論曰:“詞貴和平,無取伉厲,樂稱肆好,哀而不傷。”[14](P24)中和思想出自《禮記·中庸》,孔子評價《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成為儒家重要的美學思想。陳子龍認為怨頌之作,都應做到“怨而不傷,頌而不諛”[8](上,P445)。他分析魏晉盛唐之詩:“建安中,海內兵起,孔璋托身于河朔,仲宣投足于荊楚,其詞哀傷而婉,不離雅也,此霸圖之啟也。梁陳喪亂弘多,其君子纖以荒,無憂世之心焉,微矣。天寶之末,詩莫盛于李杜,方是時也,棲甫岷峨之巔,放白江湖之上,然李之詞憤而揚,杜之詞悲而思,不離乎風也。”[8](上,P361-362)李杜是盛唐詩的代表,其精神骨干是建安風骨,即處于困厄之境不失其高邁昂揚的理想追求,悲憤中不失其中正和平之氣。陳子龍強調這種有風骨的和平之氣,是為了反撥明末衰頹的詩風士氣。
其次,“和”表現在詩歌藝術上兼眾人之長,融各種不同的氣質特征于一體。陳子龍評價七子:“特數君子者摹擬之功多,而天然之資少。意主博大,差減風逸;氣極沉雄,未能深永。空同壯矣,而每多累句;滄溟精矣,而好襲陳華;弇州大矣,而時見卑詞;惟大復奕奕,頗能潔秀,而弱篇靡響,概乎不免。”[8](上,P376)陳子龍的詩論雖然未能完全擺脫七子“格調”說的影響,但在詩歌風格上卻看到了七子模擬古人,獨創性不足,有偏美而不能全擅的缺點。陳子龍多處用對舉句式論藝術風格:
蕩軼而不失其貞,頹怨而不失其厚,寓意遠而比物近,發詞淺而蓄旨深。[8](上,P380)
其情怨而不怒,其詞整渾而達,其氣激壯沉實。[8](上,P360)
華而不靡,放而益密。[8](上,P376)
太文則弱,太率則俗,太達則服,太堅則訛,太合則襲,太離則野。[8](上,P372)
其他云間諸子亦常用此類語句。這種表達方式雖然不是他們獨有,但多次反復出現,就不僅僅是形式問題了。在審美風格上,云間派強調“英”與“雄”并舉。李雯引述陳子龍的觀點:“大約以為詩貴沉壯,又須神明。能沉壯而無神明者,如大將統軍,刁斗精嚴,及其鼓角既動,戰如風雨,而無旌旆悠揚之色。有神明而不能沉壯者,如王夷甫、衛叔寶諸人握麈談道,望若神仙,而不可以涉山川冒險灘。此所謂英雄之分也。”[16](P495)“沉壯”與“雄”相對,“神明”與“英”相對,強調詩歌既要有沉實的內涵、雄壯的氣魄,又要有俊逸超邁的風姿,而這正是盛唐之音“聲律風骨兼備”的主要特征。在《湘真閣稿序》中,云間三子就“和平”與其他異質詩風并存這一點論述頗詳:
李子曰:“凡詩之情,和厚而渾深,悲離而近真,留連于物而無黷厭之心,毋茍為逞極而失其平。道之,以觀其通也;湫之郁之,以鳴其不得已也;隱之,以觀其思也;約之,以示其不淫也……”宋子曰:“凡詩之氣,桀立而負雄者高,體實而屢變者長,滔漭而善制者勝……”陳子曰:“凡詩之聲,發于內心,流寓乎物變,殽雜乎山川。是以明堂清廟,取其和以平也;故國故都,取其感以思也;邊風朔雪,取其壯以悲也;勞人思婦,取其幽以怨也。純大,則皆鼓與角也;純細,則皆竹與絲也;純浮,則韋縵而不震也;純切,則弦絕而不醳也。”[7](P770)
三子共同論詩,包括審情、審氣、審聲三方面,在“和平”的前提下,認為達到“和平”境界的過程,是多種情愫、多種風格相反相成與相克相生的過程。如此論詩,具有一定的包容性。云間派的詩法對象未能擺脫漢魏盛唐的局限,但在后七子對宗唐主張一定程度的擴展修訂之后,在專任性靈的主張廣泛流行之后,他們也看到詩歌創作與個體性靈的緊密聯系,看到齊梁、中晚唐的文采之美,詩歌內容與形式的渾然統一,其詩歌主張有兼容的一面。
在宗尚取向上,陳子龍曾與原為復社成員后被除名的艾千子發生過一場激烈論爭。據《明史·文苑四》記載:“始王、李之學大行,天下談古文者悉宗之,后鐘、譚出而一變。至是錢謙益負重名于詞林,痛相糾駁,南英和之,排詆王、李,不遺余力。”[17](P7403)可知艾千子與錢謙益同為反對七子,為宋詩、宋文張目者,陳子龍與他們屬于不同的陣營。據《陳子龍年譜》記載,崇禎元年:“(艾千子)妄謂秦漢文不足學,而曹劉李杜之詩,皆無可取。其詈北地、濟南諸公尤甚,眾皆唯唯。予年少在末坐,攝衣與爭,頗折其角。”[7](P642)陳子龍自撰年譜一直寫到順治元年,對少年往事,仍然詳細描述,可知其宗尚一生未改。朱東潤先生說子龍30歲之后就不再提及“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議論①,其實無論在詩論還是創作中,陳子龍終其一生都未改其復古宗唐的主張。
三、《皇明詩選》:詩衰于宋元而明振之
在門戶之爭激烈的明代,各文學流派常用選本的方式宣揚詩學思想。竟陵派鐘惺、譚元春選《詩歸》,風行一時。陳子龍、李雯、宋徵輿三人于崇禎末年編《皇明詩選》[18],并于崇禎十六年(1643)刊刻。此時正是明亡之際,陳子龍隨即投身于抗清斗爭,順治四年(1647),陳、李二人先后離世。入清之后,此書遭禁,未及流傳。《皇明詩選》十三卷,錄詩1200余首,卷一書“云間李雯舒章氏、陳子龍臥子氏、宋徵輿轅文氏同撰”,選本所體現的是三人共同的詩學觀。今人“冷齋室主人”評此選本:“駁斥竟陵,一歸于雅正,推尊七子,所張目者,幾社之門戶也,未能虛心靜氣,此選家之偏霸。”[19]此評指出了《皇明詩選》的宗旨和缺點,《皇明詩選》具體體現了云間派的復古宗唐詩論。
從《皇明詩選》的選目可看出編者獨尊七子,以七子為明詩主體的觀念。據陳書錄先生《陳子龍等〈皇明詩選〉所選作家篇目分體一覽表》[20](P460),所選1200余首詩中,前后七子之詩共760首, 14人的詩約占總數的63%。選詩最多的為李夢陽、何景眀、李攀龍、王世貞,分別選入116、150、155、108首。據筆者統計,全書共選錄200位詩人的作品,七子之外的詩人均錄詩不多,而且覆蓋面也不大,公安三袁只錄一首,竟陵派一首都沒有。難怪后人評價這個選本:“對‘前后七子’的全盤肯定,嚴重地影響了對明詩的全面把握和對其他流派的正確評價。”[21]清中期同為宗唐派的沈德潛評曰:“正德以前,殊能持擇,嘉靖以下,形體徒存。”[22]相比之下,同為明詩選本中宗唐一派的《明詩別裁集》,從選目上就比《皇明詩選》全面客觀得多。《明詩別裁集》收入詩歌一千余篇,340位詩人的作品,收詩在10首以上的詩人共13位,前后七子占了八位,對高啟、劉基等人給予了恰當的評價。云間三子囿于門戶之見,拔高了前后七子的文學史地位。
三人的論詩宗旨主要表達在卷首的三篇序言、卷內每個詩人首次出現時的總評以及對每首詩的點評中。其主張由三方面構成。第一,正源清流,以風雅傳統為最高標準,析魏晉齊梁的流變,嚴唐宋之界。陳子龍曰:“或謂詩衰於齊梁而唐振之……夫齊梁之衰,霧縠也,唐黼黻之,猶同類也。宋元之衰,沙礫也……且唐自貞元以還,無救弊超覽之士,故不復振而為風會。”[18](P4)李雯曰:“然降自三百、漢魏以來,下迄盛唐,各建美一代。”[18](P7)宋徵輿言之尤詳細:
余聞之史遷史固漢之樂府,叔孫氏唐山氏制之,其雅樂聲律,制氏守之,蓋有三頌之遺風焉,而儒者譏其楚,猶謂未合于殷周,自魏以降無論已。若漢之蘇武、李陵、無名人古詩十九篇,魏之曹植,晉之阮籍,皆風人之遺也。而大雅之材,則是數子者,猶班然未見其純,其去二周也遠甚。自齊梁聲偶之學興,而風人之致益寡;唐人五七言近體絕句作,而繩墨飾然,比于律令。我不敢謂初唐四家、李白、杜甫、王維、高適諸人無當于詩,然其視三百篇也,猶之延年之新聲,必不協于伶倫之嶰竹矣。夫風雅頌之亡也,在于漢魏之間。迄于當今,一千五六百余歲,中間代以詩盛者,莫如唐人,然能自為其盛而已,即何論于今之作者乎?我國家所承者,若宋若元,詩亡之世……[18](P13-14)可見在云間諸子的詩學觀中,《詩經》確立的風雅頌傳統為詩之最高境界,唐詩救齊梁之衰,然與三百篇相比,也有不足之處。對宋元則全盤否定,認為是“詩亡之世”。李雯還說明初詩“俚者猶元,腐者猶宋”,即認為宋詩“腐”,元詩“俚”。對宋詩,陳子龍還曾說過:“詩衰于宋。”[8](上,P378)“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8](下,P55)這與前后七子李夢陽、何景眀、李攀龍、王世貞等人的“宋無詩”說一脈相承。
第二,正源清流之后,以之為參照評價前后七子的詩歌特征,指陳源流,并給予藝術評價。他們在對詩人的總評和單首詩的點評中,都會指出其詩法對象。如陳子龍評李夢陽“其詩自漢魏以至開元,各體見長,然崢嶸清壯,不掩本色。其源蓋出于秦風”[18](P45-46)。宋徵輿評何景眀“仲默五言,本于子建,加以秀矯,遂又時似嗣宗者”[18](P149),“仲默五言近體,盛唐無處不合,后至秦中,反似獨宗子美”[18](P435)。評單首詩亦如此,常見的有“弱于曹公,莊于子桓”[18](P58),“青蓮佳境”[18](P62),“音調從阮公得來”[18](P103),“已在晉宋之間”[18](P104)等。甚至對一首詩中不同的詩句,亦分別析之,典型的例子便是宋徵輿對選本中第一人袁凱的《白燕》的評價:
《白燕》詩起句云:故國飄零……此是作家語。三四句云……上句稍巧,下句則唐人俊語。至五六句云……則全乎溫李矣。結則云……乃宋學究詠物詩耳。此詩有盛名而余輩不錄,其章法雖非盛唐,而美惡不相掩,惜未有詳之者。[20](P44)
可見其門戶之嚴,一首詩尚且分唐界宋,于竟陵、公安只錄一首,也不足為奇了。宋徵輿評馮時可曰:“元成筆甚鮮爽,苦其自立門戶,遂不成大家。若刻意錘煉,所造應不止耳。”[18](P98) 竟以其“自立門戶”為苦,乃典型的復古派論調。三人對詩人的藝術風格的評價,最為后人稱道。陳子龍論其評點方法曰:“一篇之收,互為諷詠;一韻之疑,其相推論。攬其色矣,必準繩以觀其體;符其格矣,必吟誦以求其音;協其調矣,必淵思以研其旨。大較去淫濫而歸雅正,以合於古者九德六詩之旨。”[18](P2-3)
第三,《皇明詩選》論詩最引人注意的一點,即陳子龍所說的,“昭代之詩,較諸前朝,稱為獨盛”[18](P2),“詩衰于宋元而明振之”[18](P4)。如此立論的基礎是他們認為七子的詩繼承風雅正統,為盛唐之后的另一高峰。陳子龍曰:“自弘治以后,俶儻瑰瑋之才,間出繼起,莫不風雅自任。考鐘伐鼓,以振竦天下。而博依之士,如聚沙而雨之,作者斐然矣。又以承百王之余,徽章淑制,昭茲來許。凡虞歌殷頌、周雅楚騷,罔不窮其擬議,巧其追琢。嘗以一人之力,兼數家之長。雖作述有殊,然專者易工,該者難合,程其勞逸,未可輕也。”[18](P1)三子對明詩的肯定,主要著眼其對風雅傳統的振興。這一點與清人的論調不同。清人對明詩的評價較低,宗唐派多認為宋元明三朝詩遞降,明詩復古、擬古之風最不可學,詩法宋元詩的人也對明詩很不屑。三子肯定明詩的觀點,有其自身的歷史因素,除了與前后七子詩論相合之外,對當代詩歌創作的肯定和宣揚,是云間諸子“經世”情懷的一種體現。凡有志于當世者,必是肯定所處時代是有希望的,三子對明詩的肯定,體現了他們對明代興盛的自信。另外,三子本身都是當時卓有成就的詩人,并且以“力返正始”為己任,他們對前人復古成就的肯定,反映了創作上的自信,也是為自身的詩歌創作尋找到有價值的背景依托。實際上,這種時代責任感,創作上的使命感,是他們詩歌創作的重要動力。
四、流風遠播:天下言詩者輒首云間
云間派高舉復古旗幟,倡導盛唐高亢雄渾的“元音”,“英”與“雄”并舉的藝術風格,其詩歌創作也緊密呼應。后人對云間派詩歌評價很高。云間三子,首推陳子龍,其詩得到同時人和后人的一致推重。朱彝尊從救時代之衰的角度認為:“臥子張以太陰之功,射以枉矢,腰鼓百面,破盡蒼蠅蟋蟀之音,其功不可泯也。”[23](P642)葉矯然論曰:“明人詩,正大和平,折中風雅,無如陳臥子先生……當啟禎之時,時道陵夷已極,故推明正始,特表何、李、王、李諸君,為昭代眉目,至其論古詩,則議于鱗之專擬漢魏為規模不廣,及自運亦時傲溫、李,極藻麗之致。時際滄桑,所著《感事》、《秋懷》諸什,悲歌激烈,可泣鬼神,使不遂志早歿,文章能事,起衰八代,非公而誰?”[15](P949)陳田則總結其詩歌的源流和地位曰:“陳忠裕雖續何、李、李、王之緒,自為一格,有齊梁之麗藻,兼盛唐之格調。早歲少過浮艷,中年骨干老成,殿殘明一代詩,當首屈一指。”[24](P2657)
云間派之所以能夠有如此驕人的創作成績,除了詩歌理論的指導作用,又有主客觀兩方面的因素,一為主觀之才、膽、識、力,一為改朝換代的時代遭際。陳子龍兼得英雄志氣與文采風流,學識、性情都有過人之處。明末之后,陳子龍堅持抗清,在忠孝節義、生死存亡的大是非面前,既有一個政治家的敏銳和清醒,又受自幼所接受的傳統氣節觀的影響,更具詩人的意氣雄才。他這個階段的詩歌,是主客觀激烈碰撞后的合奏,是一個成熟詩人最后的生命激情的釋放,創作出自成一格的詩歌絕唱。陳子龍之外,尚有云間派的少年奇才夏完淳,其人其詩俱可稱為文學史上的一片異彩。
云間派以鮮明的詩歌主張和驕人的詩歌創作對清初詩壇影響甚大。本文把幾社分為前后兩期,幾社后期仍然是云間派產生影響的組織形式。但社事分散,從詩歌創作到詩學觀念均承襲前期,彭賓、周茂源、宋徵輿、宋徵璧、杜登春、王沄等人在后期仍然有很多文學活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值得一提的倒是曾在前期多次主持幾社論文選輯的徐孚遠,堅持抗清,到廈門之后,成立“海外幾社”。據《陳光祿傳》記載:“徐公孚遠有海外幾社之集,公豫焉。雖心情憔悴,而時作鵬騫海怒之句,以抒其方寸之芒角。徐公嘗曰:‘此真反商變徵之音也。’”[25]可見云間詩風傳揚之廣。
云間派的復古宗唐詩論,揭開了清代唐宋詩之爭的序幕。受云間派詩風的影響,清初詩壇仍然是以宗唐為主,“西泠十子”、“太倉十子”都以云間派為旨歸。清初詩人吳偉業、宋琬、朱彝尊、錢澄之、施閏章、田雯、陳增新、李來泰等人,清中葉的沈德潛、王昶,以至于近代的南社詩人柳亞子等人,皆受其影響。本文從略。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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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桂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