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思想史上的大問題總會引發不同時代的思想者的探究。生活年代相距甚遠的奧古斯丁和孟德斯鳩關于羅馬異教就有一場辯駁。問題的焦點表面上是異教與基督教誰應對古羅馬的衰敗負責,實則是宗教與城邦的關系。奧古斯丁主張借用古希臘哲學中的理性因素把羅馬與其本土宗教分離開來。沿此思路發展的基督教在后世造成神權對人的壓抑、信仰與城邦的沖突。孟德斯鳩一方面接續理性傳統,另一方面借羅馬異教猛烈地抨擊基督教。作為啟蒙運動的先驅,他埋下了城邦去除宗教、信仰缺失的隱患。這場關于羅馬異教的爭論實際上有三方,古典宗教學者瓦羅隱在背后,其觀點與奧古斯丁、孟德斯鳩都不同。
關鍵詞:羅馬異教;奧古斯丁;孟德斯鳩;城邦;宗教
作者簡介:王雙洪(1975—),女,河北泊頭人,文學博士,北京市社會科學院助理研究員,從事西方古典哲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B503.1 B565.2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5-0041-06收稿日期:2007-11-12
一
在古羅馬歷史上,公元410年8月24日,悲慘和恥辱降臨。這一天,阿拉里克(Alaric)率領哥特人攻破羅馬城,劫掠三日后棄城而去。這件事震撼了羅馬人。有異教徒指責基督教,說因為羅馬放棄了先祖供奉的眾神和宗法轉而信奉基督,才導致神靈給予羅馬人如此沉重的懲罰。面對這種說法,奧古斯丁挺身而出,撰寫《上帝之城》進行批駁,為基督教辯護。《上帝之城》為基督教在羅馬世界乃至后世的影響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一千三百多年以后(1734年),孟德斯鳩匿名出版《羅馬盛衰原因論》,在書的開頭也提到了公元410年發生的變故及其引起的爭論。《羅馬盛衰原因論》表面上是分析羅馬共和國和帝國繁盛、沒落的原因,其實卻暗中將矛頭指向了基督教。在基督教聲威赫赫的社會環境里,孟德斯鳩用了隱晦、含混的修辭手法來保護自己。除了匿名出版外,他用了一個和基督教沒有任何關系的書名,書的大部分內容也都是在談政治和戰爭,只是其中幾個章節提到了基督教。最重要的是第十九章“阿提拉的偉大——蠻族定居的原因——西方帝國首先被擊潰的理由”,標題也看不出和基督教有什么瓜葛,孟德斯鳩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態度。他說:“由于帝國衰落下去的時期里基督教已大大傳播開來,基督徒于是就譴責異教徒,說這種衰落是他們的過錯,但異教徒則把這種過錯推到基督教身上。”[1](P105)孟德斯鳩把“帝國衰落”與“基督教已大大傳播”看似漫不經心地放在了一起,而對基督教不滿的人讀到此處很可能心領神會。孟德斯鳩指出,是基督徒先指責異教徒,然后異教徒才反駁,他把基督教廣為傳播作為基督徒指責異教徒的理由,顯然邏輯上也存在問題,也許他自己意識到,這種指責或許并不成立。
基督教徒說,戴克里先把帝國分給三個人和他一起統治,這樣就毀壞了帝國,因為每一個皇帝都想維持奢侈的生活,都想擁有一支強大的軍隊,仿佛統治者只有他一個人一樣。并且說由于收稅的人數超過了交稅的人數,負擔變得如此沉重,以致農民放棄了土地,而土地也就變得雜草叢生。[1](P105)]
基督徒指責的對象從異教變成了戴克里先,似乎有些跑題,讓人懷疑孟德斯鳩是不是故意讓讀者覺得基督教徒在無理取鬧。而異教徒的話卻有力得多:
異教徒一直不停地反對直到當時為止從未聽過的新宗教;就同過去在羅馬的全盛時代,人們把臺伯河的泛濫、把其他天災都歸之于諸神的憤怒一樣,現在垂死的羅馬,人們也把這一切不幸歸之于這種新宗教和古老祭壇的傾覆。[1](P105)]
異教徒把這次失陷與臺伯河的泛濫相比,同時暗示基督教打翻了古老祭壇導致諸神的憤怒,給人的感覺是雙方辯論水平實在有天壤之別。孟德斯鳩接著又大段引用了城防官希瑪柯給皇帝的信:
除去使我們過去取得繁榮的經驗之外,還有什么能使我們更好地認識諸神呢?從過去許多世紀的情況來看,我們應當對他們忠誠并且追隨我們的祖宗,因為我們的祖宗就是追隨他們的祖宗而得到了幸福繁榮的。想想羅馬對你講的什么話,它這樣對你說:偉大的君主們,祖國的父親們,尊敬我的那些年代吧,因為在那些年代里,我是始終遵守我的祖先的儀節的:這種祭儀使得整個世界服從我的法律;正是由于這種祭儀,漢尼拔被打出我的城壁,而高盧人被逐出卡庇托留烏姆。為了祖國的神我們才要求和平;為了當地的神我們都要和平。我們決不會進行那種只適于懶散人物的爭論。我們要祈禱,可是我們不要求戰爭。[1](P105-106)]
孟德斯鳩說有三個人對希瑪柯作出了答復,歐洛修司、撒爾維安和奧古斯丁。歐洛修司認為總是有一些災難會讓異教徒抱怨的,卻沒有說異教徒抱怨的是不是有道理。撒爾維安認為羅馬人受到野蠻人蹂躪是由于基督教的墮落。這讓讀者覺得孟德斯鳩是不是搞錯了,這到底是對希瑪柯的答復還是聲援。孟德斯鳩在書中唯一一次提到奧古斯丁,但卻語焉不詳。
圣奧古斯丁則要人們看到,天上的城和地上的城是有所不同的。在地上的城里,古代的羅馬人由于某些人類的美德,取得同這些美德本身一樣虛幻的報償。[1](P106)
孟德斯鳩如此提到奧古斯丁,我們有些不清楚他究竟想說什么。他就像一個拉偏架的幫手,讓異教徒的指責占據主要篇幅,而基督徒的辯護只有寥寥數語,且不著邊際。因此,我們最好對照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來看。
二
奧古斯丁為基督教的辯護清晰有力,而孟德斯鳩對他的辯詞諱莫如深。針對異教徒的控訴,奧古斯丁擺出了這樣幾條論據:(1)在基督教出現以前,崇拜諸神的羅馬人就遭受過重大的苦難;(2)異教諸神沒有能力解救羅馬人;(3)羅馬人遭災是因為他們罪孽深重;(4)基督教上帝要比異教神更加仁慈和榮耀。奧古斯丁在卷三羅列了羅馬人在基督教之前所經受的痛苦,如羅慕路斯殺弟、芬布利亞毀滅伊利昂、塔昆弒父、兩次布匿戰爭、米特拉達提的侵略、格拉古兄弟騷亂以及從馬略到奧古斯都的一系列內戰。奧古斯丁列舉如此多的災難,無非是說哥特人血洗羅馬城不過是這條災難之河的清水一滴罷了,以前的災難不因基督教而起,這次也不能說是基督教的責任。在為基督教辯護的同時,奧古斯丁開始對異教進行反擊。他引用了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中的詩句:“在城堡上阿波羅神殿當祭司的奧西里斯之潘土斯,逃脫了希臘人的襲擊,手捧著圣物和被征服的神和塑像,拖著他的小孫子,瘋也似的跑來請示庇護。”(《埃涅阿斯紀》,2:319)奧古斯丁故意斷章取義,絲毫不考慮特洛伊是眾神的戰場以及當時人神之間的模糊關系。他說:
既然維吉爾如此描述了那些被征服的神,而且說他們一旦被征服,要依靠人才能逃脫,那么,認為把羅馬托付給這樣的守衛是睿智的,認為羅馬只要推動他們就不會滅亡,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呀]
言下之意,異教神有時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何談保護自己的信徒呢!奧古斯丁還認為,異教諸神對羅馬共和國道德的敗壞袖手旁觀,無動于衷。他說:“這些鬼怪除了自己的事什么也不關心。他們不關心他們的崇拜者怎樣生活,寧愿人們活在當前的邪惡狀態中,只要能夠繼續榮耀他們,在恐懼中接受他們的統治就行了。”[2](P75)異教諸神從不確立好生活的教導,任由信徒表演和欣賞淫詞艷曲、胡說八道和低級下流的鬧劇。不過,神明是否要受人的道德標準的約束,奧古斯丁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接下來,奧古斯丁著手批判信奉異教的羅馬人,指責他們貪婪、殘忍、放蕩、墮落。在奧古斯丁看來,羅馬人發動戰爭是基于貪婪和統治的欲望,是為了掠奪鄰邦的女人、財物,使之臣服。在奧古斯丁筆下,整個羅馬史就是一部戰爭史。羅馬人與伽太基人打了兩次布匿戰爭,最后在對手妥協認輸的情況下仍然把伽太基夷為平地。在馬略與蘇拉的內戰中,馬略派的將軍芬布里亞僅僅因為伊利昂居民對他關閉了城門就下令放火焚城。奧古斯丁還談到馬略派在蘇拉逼近的時候不加區分地屠殺朋友和敵人,甚至抱著維斯塔女神神龕的大祭司斯凱拉夫也難以幸免。而蘇拉進城后也曾下令屠戮七千降兵,并且以極其殘忍的方式處死自己的對手。從奧古斯丁在小標題中修飾戰爭的詞匯來看,我們可以知道他批判、反對戰爭的態度,如涂炭、殘酷、毀滅、瘋狂、殺戮,等等。
孟德斯鳩則不然,他對戰爭的態度更為平和、克制,不情緒化。孟德斯鳩認為戰爭起源于生存和欲望。羅馬建城的最初目的就是存放搶來的谷物、畜群和錢財。羅馬建成后就一直與鄰邦戰事不斷。他說:“戰利品會給羅馬居民帶來巨大的快樂。這就是凱旋的起源:凱旋在后來也正是這座城市所以變得偉大的主要原因。”[1](P1)這里說的“凱旋”究其根本就是追求榮耀的欲望,文治武功是古代帝王兩大目標,戰爭是君主們實現武功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手段。孟德斯鳩還談到,羅馬人在作戰中一旦看到有更好的做法就馬上放棄自己的習慣,如努米地亞的馬、克里特的弓手、巴列亞爾的弩手和羅德斯的船只,這種善于學習的態度也是羅馬常勝的原因之一。孟德斯鳩補充說:“原來對人民來說,戰爭幾乎永遠是一件快意的事,因為戰利品的合理分配是使人們獲得利益的一種手段。”[1](P4)也就是說,羅馬人喜歡戰爭,因為戰爭可以讓他們獲取利益,贏得榮譽。孟德斯鳩把羅馬的強盛歸于戰爭,他說:“羅馬的興起是由于它只能不停地作戰。”[1] (P110)此外,在他看來,羅馬人最出色的德行——英勇——與戰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在第22章分析東羅馬的軟弱時,孟德斯鳩指出:“一種普遍的迂腐迷信之風消滅了人們的勇氣,并且使整個帝國麻痹了。老實說,君士坦丁堡是東方以基督教為主要宗教的唯一地方。”[1](P123)他想要說的是英勇起源于戰爭和征服,基督教反對戰爭主張和平就等于是泯滅了羅馬人身上的這一良好品性。
在奧古斯丁那里,殘酷歸于戰爭,仁慈則給了基督。哥特人入城時,有許多呵罵基督的人披上僧侶的袍子躲到教堂里,借上帝之名才逃過此劫。令奧古斯丁憤怒的是,恰恰是這些人在哥特人走后開始忘恩負義地指責基督教。奧古斯丁使用的一個方法就是從道德上貶低對手從而讓他們的話失去說服力。他說,如果沒有上帝的庇護,那些人如何可能跳出來搖唇鼓舌。奧古斯丁的前提是哥特人是因為有些羅馬人信仰基督教才放過他們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沒有談及,那就是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劃分敵我的標準到底在哪里?如果奧古斯丁承認哥特人是敵人,敵人寬恕的或視為朋友的人是羅馬的敵人還是朋友?更直率地說,當兩條劃分敵我的標準發生碰撞時,我們該選擇哪一條,城邦的還是宗教的?如果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奧古斯丁的辯護就存在問題。
三
造成這一問題的正是宗教與城邦的分離。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大量引用古代學者的話,其中瓦羅所占的篇幅最大。奧古斯丁這樣做的目的在于通過這位羅馬最博學的人來駁斥那些對基督教的指責。奧古斯丁顯然非常欣賞這位前人,但他只是從基督教的角度利用瓦羅的觀點而已。瓦羅批評庶民的宗教信仰,并不等同于他不信古典宗教,退一步說,即便瓦羅是不信神的哲人,這也未必說明他會認可奧古斯丁的觀點。瓦羅把神學分為三種,神話神學、自然神學和城邦神學,其中城邦神學是給民眾用的。他說:“第三種是在城里居住的公民,特別是祭司們,應該知道的和管理的。這種神學使人們知道應該當眾崇拜哪些神,對每個神應該怎樣知道和管理的。”[2](P225)瓦羅還認為:
讓那些勇敢的人認為自己是神的后代,哪怕是假的,畢竟對城邦有用;這樣讓人的心靈覺得自己是神的后代,他們就會獲得自信,就會勇敢地承擔起偉大的事業來,做得會更賣力,這樣會更能事半功倍。[2](P92)
瓦羅從城邦的角度來看宗教,在撰寫《人神制度稽古錄》時把人事放在了神事的前面。他認為宗教與城邦密切相連,維護著城邦古老的風俗,希望通過宗教提升德行,為了城邦寧可說謊。瓦羅與奧古斯丁的分歧在于他認為城邦首先存在,然后才有宗教,而奧古斯丁則認為真正的宗教不是塵世城邦所能設置的。
奧古斯丁借此認為異教諸神都是假的,批評瓦羅不應把人事置于神事之前,而關于神和宗教不能說謊,即便是為了城邦。塵世上的一切雖說并非全無意義,但與天國相比,塵世中的一切都會消逝。奧古斯丁把宗教從城邦中抽離出來,讓它凌駕于城邦之上,以宗教的眼睛看城邦,使政治失去了一種整全的視野。奧古斯丁曾多次引用《馬太福音》中的一段話來證明塵世的脆弱性:
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銹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只要積攢財寶在天上,天上沒有蟲子咬,不能銹壞,也沒有賊挖窟窿來偷。因為你的財寶在哪里,你的心也在那里。(《馬太福音》6:19-21)]
地上的事物短暫難存,天上的才是永恒。奧古斯丁說,上帝懲處好人首先是因為他們容忍壞人的惡行,待之過于寬厚,好人雖不會受到永久的懲罰,但要在此世受到鞭撻,更深層的原因是好人同壞人一樣熱愛著塵世的生活[2](P15-16)。上帝是真正的地上王國規劃者,他決定由誰當王以及王國的壽限。不過,“神不會幫助任何人為王,因為每個人的死亡都會很快來臨;也不會賜給人們利益,因為每個人的幸福都轉瞬即逝”[2](P138)。奧古斯丁在14卷第28章對上帝之城與塵世之城進行了對比。在上帝之城中,人們愛上帝勝過愛自我,最高的榮耀歸于上帝,統治者與臣民之間以仁愛相待,力量的源泉也是上帝,人擁抱虔誠而不是智慧,崇拜真正的上帝。而在塵世之城中,人們愛自我,輕視上帝,凡人追求榮耀,國王憑統治的欲望管理臣民,力量的源泉是強者,聰明人雖然有些也能感覺到上帝,但他們追求的是身體與心靈之善。奧古斯丁引用《羅馬書》中的一段話來指斥塵世之城的聰明人:
他們雖然知道神,卻不當作神榮耀他,也不感謝他。他們的思念變為虛妄,無知的心就昏暗了。自稱為聰明,反成了愚拙;將不能朽壞之神的榮耀變為偶像,仿佛必朽壞的人和飛禽、走獸、昆蟲的樣式。(《羅馬書》1:21)
若按照奧古斯丁的標準,不知孟德斯鳩算不算塵世之城中的聰明人。
孟德斯鳩親眼目睹了把宗教從城邦中剝離出來的后果,正如盧克萊修在《物性論》中所說:“人類在大地上到處悲慘地呻吟,人所共見地在宗教的重壓底下,而她則在天際昂然露出頭來,用她兇惡的臉孔怒視人群。”[3](P3-4)奧古斯丁從另外一個角度對此進行了描述:
對上帝有真正的虔誠的人,愛上帝、信上帝、望上帝。他更關心自己身上令自己不悅的東西,而不是那些(如果有的話)取悅自己(不只是自己,更是取悅于真理)的東西。他唯恐讓上帝不悅,他只會把他喜歡的東西歸給上帝的悲憫;為了已經被治療的東西,他感謝神恩,為了那些還沒被治療的,他向上帝祈禱。[2](P206)
在上帝面前,人變得柔弱無力,人在塵世的所有活動都被剝奪了意義和榮耀,因為所有的力量都源于上帝,所有的榮耀都歸于上帝。孟德斯鳩說每個民族都有種精神,權力就建立在這種精神之上,一旦這種精神受到了損害,權力也就羸弱不堪了。奧古斯丁正是通過把本土性異教提升為普世性基督教,從而損害了羅馬精神,也就使得羅馬政權頹敗下去。在孟德斯鳩看來,古代羅馬人容許各種祭儀的存在,帝國才得以加強,而后來這些多種多樣的教派都被基督教君主嚴禁,帝國就變得風雨飄搖。孟德斯鳩驚訝地認識到,在古羅馬早期,祭司并不被排除于城邦社會之外,甚至還可以擔任公職,但他們并不關心城邦事務,只照顧自己司職的神;當基督教傳播后,其教士雖說與世俗相隔絕,卻更多地干預政務,當帝國衰敗時他們就操控一切事情,插手和約、戰爭、談判、婚姻,等等。關于宗教與城邦的關系,孟德斯鳩在《羅馬盛衰原因論》中說的不多,在《論法的精神》中則干脆避而不談,只講法律與政治制度,倒是在《波斯人信札》中對基督教屢屢進行攻擊。信二十九“黎伽寄伊邦”提到了教皇與君主的關系,說教皇“是個古老的偶像,人們給他焚香,無非習慣使然”,原來可剝奪君主的王冠,而“現在已經無人怕他”[4](P48-49)。孟德斯鳩引用帕斯卡的話說:“他很愿意生病,因為病是基督徒的真實狀態。”[1](P122)孟德斯鳩沒有說出來的話是,病因就是上帝。
四
如果說基督教讓人把精神寄托于上帝之城,從而讓人的肉體和靈魂都受到摧殘,那么羅馬異教又如何看待人的肉體與靈魂?在奧古斯丁的筆下,瓦羅認為神是世界的靈魂,世界由身體和靈魂組成,分為天與地兩個部分,天和地又各有兩個部分。天是以太和空氣,地是水和土。四者從高到低的次序是以太、空氣、水、土。四者都有靈魂,以太和空氣的靈魂是不朽的,水和土的靈魂是必朽的。瓦羅把自然中的靈魂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的注入生靈的整個身體,沒有感覺,只有生命的形態,貫穿于我們的骨骼、毛發,草木沒有感覺卻能發育和生長靠的就是這種靈魂的存在。第二等的有感覺,存在于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皮膚。第三等為最高,稱為“心靈”,其中滲透了理智,除了人類之外,所有的必朽之物都沒有[2](P250)。
與他們不同的是,奧古斯丁更重視靈魂,他認為屬于塵世的肉體容易消逝,只有靈魂才是永恒的。鬼怪雖有優秀的身體,但基督徒有好的生活,并主張基督徒應蔑視身體的優秀[2](P300)。生命的終結使壽命長短變得效果一樣,誰長誰短,誰好誰壞,都無所謂,因為都不存在了。他反問道:“究竟一死百了好,還是充滿恐懼地活著好。”[2](P20)。《馬太福音》(10:28)說:“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針對圣貞女受到野蠻人奸淫的問題,奧古斯丁主張如果沒有心志的默許,心靈是不受污損的。對因此而出現的自殺,奧古斯丁表示出強烈的反對態度,理由是“殺死自己就是殺了一個無辜的人,那么,沒有作惡的人怎能通過對自己作惡來避免別人的傷害”[2](P27)。他說身體的神圣性不在于器官的干凈完整,只要心靈純潔身體就是神圣的,相反如果靈魂墮落,即便身體未受玷污也不再神圣。盧克萊西亞被塔昆王的兒子強奸后告訴丈夫與朋友為她報仇就自殺了。奧古斯丁以她為例說,“二人同床,一人犯奸”,只要心靈沒有骯臟的欲望,身體受到蹂躪也不影響她靈魂的貞節。《出埃及記》(20:13)說“不可殺人”,奧古斯丁將此理解為“人是不可殺的,不能殺別人,也不能殺你自己”[2](P32)。凡是自殺的人都無法承擔苦難和他人的罪過,這很難表明他們有偉大的心靈。接到神的指令自殺的則不在此列。他還談到加圖自殺的例子,說加圖希望愷撒寬恕兒子卻不愿愷撒寬恕自己,原因是他對兒子的愛不及他對愷撒光榮的忌妒。
孟德斯鳩也談到了加圖的自殺,認為造成他自殺的因素有很多,包括廊下派哲學的影響、榮耀和奴隸制度的確立(這讓許多人認為不該在失敗后茍且偷生)、免受令人羞恥的宣判和財產充公、愛惜榮譽、表現英雄氣概,還有就是完全投身于自己的事業中看不到死亡。孟德斯鳩感嘆說事情如此悖謬,人們愛自己愛到了可以殺死自己的程度,對自己的尊重和愛惜要高于對自己生命的熱戀。同樣令人困惑的是,重視來世輕蔑身體的奧古斯丁不贊成自殺,因為生命是神賦予的,人無權決定取舍;而譴責基督教鼓勵現世生活的孟德斯鳩卻對加圖的自殺且嘆且憐。出現這種差異的根本原因可能是生命由誰來支配的問題,奧古斯丁聲討自殺的理由是人僭越了神,而孟德斯鳩表示贊嘆則同樣是由于人因自殺而變得強大。
孟德斯鳩注重現世,關心人的身體欲望,認為東羅馬帝國一切災難的根源在于人們不知道教會權力和世俗權力的本質與界限。他花了很大氣力研究貨幣、政治制度、氣候、貿易,這些在奧古斯丁看來是塵世中細微的事務。盡管他說過:“宗教永遠是人們可以用來維系人心的最好保證”[1](P53),孟德斯鳩卻認為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制度與法律,只有良好的制度與法律才能約束權力,“一個自由的政府,也就是說經常動蕩的政府,如果它自己沒有法律來糾正自己的錯誤,它是無法維持下去的”[1](P48)。孟德斯鳩對塵世的關懷可以在羅馬異教中尋到同道。
在異教中大地代表著塵世,主管大地的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神,即諸神之母——特勒斯大母神。大母神有三樣器物:鼓、塔和椅子。鼓象征著廣袤的圓形大地,塔象征著城鎮,而圍繞著她的那一圈椅子則意味著萬物變動不居,而只有大地穩然不動。羅馬人讓去勢的伽利①侍奉大母神,這象征著沒有種子的人應該置身于大地,因為萬物的種子都來自于大地。人們在大母神面前跳躍,勸勉去開墾土地,敲鑼打鼓則是說要揮動鋤頭,也象征著勞作中的各種聲音。鼓是銅制成的,暗示在鐵器時代之前,人們用銅器進行農業耕作。有一頭溫順的獅子臥在大母神旁邊代指再蠻荒的土地也可以開墾。人們給大母神起了許多個名字,“以為特勒斯是歐皮斯(Ops),靠勞作改善大地;又認為她是母親神,因為她孕育萬物;認為她是普羅塞耳皮娜,因為果實由她豐收;認為她是維斯塔,因為她以綠草為裳”[2](P268)。瓦羅還說大地有兩種力量,陽力生產種子,陰力接受哺育種子,就陰力而言叫特勒斯,而就陽力而言則叫特勒莫[2](P267)。
奧古斯丁認為,大母神的諸多特征都與農業生產有關,瓦羅懾于祖先的權威不敢揭示事情的真相。他指責大母神說,如果她是神,就該讓人們因她得到種子,而不是失去種子,更不該由那些伽利親手閹割自己。這樣的儀式既殘忍又下流。“不正是為了服務于女神,這些才被弄得缺少種子嗎?究竟是每個缺少種子的人一旦追隨女神,就能獲得種子,還是每個有種子的人一旦追隨女神就失去種子?”奧古斯丁如此質問旨在證明大母神是虛假的精靈,不是真神。真正的神在天空,而不是在地上。瓦羅認為神有兩個起源,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奧古斯丁則主張神只在天上,且是天空的創造者,而不是被造者。瓦羅認為天空與大地是一體的,奧古斯丁傾向于二者的分離,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建立上帝之城與塵世之城,幸福只存在于上帝之城。天空澄明、高遠、輕靈,大地渾厚、敦實、沉重,兩者的特性就是基督教與異教的張力。奧古斯丁把神拉到天空,與云朵和星辰相伴,把污濁的大地留與人,這實際上意味著宗教與城邦的撕裂。奧古斯丁的初衷并非貶低壓抑塵世,使人間與天國隔絕,他想做的不過是要彰顯神的強大與上帝之城的美好。
好的初衷并非必然產生好的結果,到孟德斯鳩時代,基督教使人世混亂不堪,世俗政權在神權的壓制下無所作為,人們在嚴苛的宗教律令中喘不過氣來,生活窮困潦倒,變得日益渺小和虛弱。種下龍種長出跳蚤的事情在人類歷史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孟德斯鳩想做的就是把重心從天空拉回到大地,讓人在塵世中過上幸福的生活,開啟了在地上建立天國的努力。奧古斯丁和孟德斯鳩都推崇羅馬古老的風俗與德行,奧古斯丁引用撒路斯特的話說,羅馬德行最杰出的兩個人就是加圖和愷撒,而前者比后者更為接近真正的德行。孟德斯鳩對加圖的敬佩,我們可以從他對加圖與西塞羅的比較中看出來:
西塞羅做第二流角色是很有辦法的,但是他并沒有能力做第一流角色。他有著了不起的才能,可是論人品卻往往是平凡的。在西塞羅身上,品德是次要的;在加圖身上,品德卻是一種榮譽了。西塞羅總是先想到自己,加圖卻總是忘掉自己。加圖想挽救共和國是為了共和國本身,西塞羅則是為了自己的虛榮心……加圖有預見的能力,但西塞羅卻是心懷畏懼的;加圖有所期望,但西塞羅則是信任;前者看事情的時候經常保持冷靜,后者則受到成百種瑣細熱情的干擾。[1](P66)
孟德斯鳩說羅馬人在愛國熱情里傾注了宗教情感,認為羅馬在建城之初就有極好的征兆。國王羅慕路斯在永恒的卡匹托利山上建立了同建城者一樣永恒的城市,給人的印象是羅馬會永遠存在下去[1](P53)。針對布魯圖刺殺愷撒一事,孟德斯鳩說布魯圖完全是出于對祖國的愛,超越了罪惡和德行的常規,“它所服從的只是它自己,它是不管什么公民、朋友、好人、父親的:德性正仿佛是為了自己才把自己忘掉的”[1](P64)。孟德斯鳩這話的背后影影綽綽中有馬基亞維利的陰魂,為了祖國可以置德行于不顧,或者說對祖國的愛是最高的德行,而不是柏拉圖所說的審慎、正義、勇氣與節制。基督教給人世造成的罪惡如此深重,以至于孟德斯鳩為了張揚人的力量要徹底地擺脫宗教的束縛,他所憑借的思想基石就是理性。奧古斯丁把古希臘哲學引入到基督教中的根本目的是使其壯大為普世性宗教。沒有理性的幫助,基督教可能至今仍不過是中東地區的一個蕞爾小派。但奧古斯丁的這一舉措又恰恰為基督教留下隱患,日后正是弘揚理性的啟蒙哲人把奧古斯丁放在理性上面的上帝一腳踢掉,一步步把基督教逼入困境。孟德斯鳩沒有料想到的是宗教固然不能凌駕于城邦之上,但城邦也不能完全去除宗教,否則人會剛剛從神手里解脫出來就一頭栽進欲望的深淵,現代性的諸多問題恰恰驗證了這一點。
參考文獻
[1]孟德斯鳩. 羅馬盛衰原因論, 婉玲譯[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
[2]奧古斯丁. 上帝之城, 吳飛譯[M]. 上海:三聯書店,2007.
[3]盧克萊修. 物性論, 方書春譯[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4]孟德斯鳩. 波斯人信札, 羅大岡譯[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責任編輯付洪泉]
An Debate on Rome Paganism
——Augustine and Montesquieu
WANG Shuang-ho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Social Academy of Beijing, Beijing 100101,China)
Abstract:An important issue in the history of ideas has often been researched by thinkers in different ages. Augustine and Montesquieu have a gap of 1300 years, but they are disputing about paganism in ancient Rome. Their focus seems to be who is responsible for Rome's ruin, but actually the relation of religion and polis. Augustine argues that Rome shall be cut off with it's own religion by the logos in Athens' philosophy, resulting in Christianity's oppression upon man and the conflict between religion and polis. Following the tradition of logos, Montesquieu attacks Christianity with the mask of Roman paganism. As the forerunner in Enlightenment, Montesquieu hides a danger for human beings to live in a city without religion. There are actually three sides in the argument with the classic scholar Varro standing in a different position from Augustine and Montesquieu.
Key words: rome paganism; Augustine; Montesquieu; polis; relig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