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始于三皇五帝的中國皇權觀念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得到儒、法兩家的理論支持,并在秦漢兩代臻于完善。與以君主為政治目的的法家不同,儒家在理論上將皇權置于禮教的完整體系之內。通過一套系統(tǒng)的禮儀規(guī)則,儒家在維護皇權的同時,試圖對皇權加以柔性的制約,明初建立的服飾制度就是這種思想的體現(xiàn)。這套制度在明朝前期收到了穩(wěn)定統(tǒng)治的功效。然而,由于缺少有力的維護機制,以服制為代表的明初禮制在明中期以后就失去了約束力。明代服制的興衰既反映了程朱以來儒家思想在制約皇權上的積極性,也反映了其固有的局限性。
關鍵詞:皇權;禮制;明代;服飾
作者簡介:原祖杰(1963—),男,山東萊州人,史學博士,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從事明代社會文化史和中西現(xiàn)代化比較研究。
中圖分類號:K24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5-0126-06收稿日期:2008-03-08
中國歷史上的皇權觀念一直為學界所關注,有的學者甚至將這種觀念的外延——帝王文化看做是與儒、釋、道并立的中國第四大傳統(tǒng)文化[1]。本文欲探究的是這種觀念的主觀方面,即皇權意識與圍繞這種意識而形成的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禮儀制度之間的和諧與矛盾。為達此目的,筆者截取了中國帝制社會全部禮儀制度中的一個有限片斷——明代服制進行考察,以期收到見微知著的效果。
一、儒家禮制的政治與社會功能
帝王觀念在政治理論層面表現(xiàn)為君主專制主義。學界在這方面的研究已經(jīng)蔚為大觀,遠者如黃宗羲,近者如蕭公權、劉澤華等著名學者都有獨到的分析①。蕭公權將秦代專制主義總結為四點:一曰尊君;二曰集權;三曰禁私學;四曰行督責[2](265)。為滿足秦二世的“肆志廣欲”,李斯建議將法家專制主義推向極致,其結果則是秦朝的二世而亡。
繼秦而起的漢統(tǒng)治者吸取了前朝的教訓,將儒家的治世之道糅合到法家的帝王思想中,使中國的專制主義開始走向法儒結合。在表現(xiàn)形式上,就是用儒家的禮來規(guī)范上至帝王下及庶人的言行乃至思想。對于“禮”的定義,學界歷來存有爭議[2](P183)。瞿同祖反對在英譯中將“禮”譯作儀式、典禮等,認為禮在廣義上代表著制度規(guī)范,是對從政府體系到社會生活各個層面復雜關系的規(guī)劃[3](P230-231)。劉澤華對禮的價值、本質和起源進行了系統(tǒng)考察,并指出,禮的最本質的特性是明等級[4](P132)。受當時學術氛圍的影響,劉澤華的這篇初刊于20世紀90年代的文章關注較多的是禮的消極方面,而對于禮的積極意義則鮮有提及。
那么,禮的積極意義何在呢?首先,禮是對法家走向極端的君主專制思想的中和與制約。如上所述,法家在秦代所確立的君主專制是要“畜天下”以滿足帝王一人的“肆志廣欲”。而儒家則是要求君、臣、父、子,各安其分。換句話說,即使帝王行為,也要受一定禮儀的制約。《左傳》清晰記載,針對桓公接受政變后的宋國賄賂的郜大鼎,并將之納入大廟之事,臧哀伯作了一番評論,足以顯示禮儀對于一個國家的重要性。臧哀伯諫曰:“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以臨百官,猶懼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孫。是以清廟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鑿,昭其儉也。袞、冕、黻、珽、帶、裳、幅、舄、衡、纮,昭其度也。藻、率、鞞、鞛、鞶、厲、游、纓,昭其數(shù)也。火、龍、黼、黻,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钖、鸞、和、鈴,昭其聲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shù)。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fā)之,以臨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今滅德立違,而寘其賂器于大廟,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誅焉!國家之敗,由官邪也。” [5](卷2,桓公二年)這里,我們清楚地看到臧哀伯借道德禮儀來規(guī)范君主行為的努力。制定這些煩瑣的禮儀規(guī)則的目的是為了警示百官,遵守紀律,其前提是君主本人尊重和維護這些禮儀及其所代表的德政。否則就會喪失禮儀的威信和對百官的約束力,國家就可能陷于混亂。
其次,禮是帝制時代保持國家與社會相對穩(wěn)定與和諧的有力工具。作為文明的標志和區(qū)分華夏和夷狄的標準,禮對于中華文明數(shù)千年延續(xù)不絕無疑起了很大作用。西方史學界高度重視禮儀制度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英國劍橋大學東方研究院著名漢學家周紹明(Joseph P. McDermott)在他主編的《中國國家與宮廷禮儀》一書的開篇即指出:“禮儀作為中國文化的核心內容至少有四千年歷史了……對中國國家和宮廷中有組織活動的影響遠甚于其他國家的政體與官僚系統(tǒng)。”[6](P1)儒家思想的主要內容就是要通過禮儀確立一種體現(xiàn)儒家道德觀的社會秩序。自漢以來的歷史證明,這種秩序一旦建立起來,中國社會就會進入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反之,這種秩序遭到破壞或受到忽視,社會則會走向混亂。姑且不論傳統(tǒng)禮制下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如何,禮對于保持社會穩(wěn)定與和諧所發(fā)揮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
一般認為,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中國服飾制度形成于漢代。《漢書》中生動記載了叔孫通進言劉邦采用儀仗的過程[7](卷43)。叔孫通雖然對漢朝服制的確立貢獻頗多,但真正將服制納入儒家思想體系的是賈誼。賈誼向文帝建議:“漢興至今二十余年,宜定制度,興禮樂,然后諸侯軌道,百姓樸素,獄訟衰息。”[7](卷22)盡管賈誼恢復禮儀制度的努力因政治斗爭而夭折,但他對中國服飾制度的理論貢獻卻不容忽視。在其著名的《服疑》一文中,他明確提出,之所以要規(guī)劃人們服飾,“是以天下見其服而知貴賤,望其章而知其勢”[8](P48),從而杜絕“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yōu)下賤得為后飾”的混亂現(xiàn)象[7](卷48)。這一觀點成為后來歷代服制規(guī)劃者引以為據(jù)的圭臬。
隨著武帝以后儒家地位的上升,以服飾區(qū)分等級尊卑的儒家禮儀得以擴展并延續(xù)下來。《后漢書·輿服志》中就申明了“非其人不得服其服”的服飾原則。劃分等級尊卑成為中國服飾文明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特征。通過服飾區(qū)分社會等級,規(guī)劃行為方式,協(xié)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進而達到加強統(tǒng)治、穩(wěn)定社會的目的,成為中國帝制社會的理想統(tǒng)治模式。這樣,服制在某種意義上是作為一種統(tǒng)治術被歷代當權者反復使用。每一朝代在開國之初,國家權力處于上升時期,對社會的控制也偏于嚴密,常常以瑣碎的服飾規(guī)則約束人們的穿戴,加強等級制度。這既是中國自秦以降的傳統(tǒng)社會的突出特征,也是進入近代之前其他文明社會的一般特征。
二、明初服制:專制皇權與儒家理想的交匯
朱元璋在消滅了農民起義軍中的主要競爭對手后,轉而北伐盤踞在北京的元朝殘余勢力,并為取代元朝的統(tǒng)治作輿論準備。他以華夏文化正統(tǒng)自居,自認擔負“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9](卷26)的使命,并在立綱陳紀方面很快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根據(jù)《明史》的描述:“明太祖初定天下,他務未遑,首開禮、樂二局,廣征耆儒,分曹究討。”[10](卷47)據(jù)稱,朱元璋在位三十余年,指示編修的禮儀典章包括以下幾種:《孝慈錄》、《洪武禮制》、《禮儀定式》、《諸司職掌》、《稽古定制》、《國朝制作》、《大禮要儀》、《皇朝禮制》、《大明禮制》、《洪武禮法》、《禮制集要》、《禮制節(jié)文》、《太常集禮》、《禮書》。洪武三年修成的《大明集禮》在傳統(tǒng)的五禮的基礎上,又增益了冠服部分,使明朝的服制在完備、煩瑣上居歷代之首。
恢復華夏文化原貌可以說是朱元璋在明初更定服飾的動機之一。據(jù)說朱元璋一當上皇帝,即下詔將元代辮發(fā)、錐髻、深檐胡帽,男子的褲褶、窄袖、辮線、腰褶,婦女的窄袖短衣、裙裳等一律禁止[9](卷30)。這里既有漢人回歸傳統(tǒng)的文化傾向,又有為爭取民眾支持而激勵民族主義的戰(zhàn)略考慮。民族認同與文化認同在意識形態(tài)上奠定了朱家江山的正統(tǒng)地位①。
然而,朱元璋更關心的還是如何建立和鞏固以皇權為中心的統(tǒng)治秩序。這就讓以建立穩(wěn)固秩序為己任的宋明理學有了用武之地。明政權建立以后,曾先后幾次更定服飾制度。據(jù)宋濂在《洪武圣政紀》中記載:“上命中書省定官民房舍、服色等第,諭之曰:‘昔帝王之治天下,必定禮制,以別貴賤,明等威。是以漢高初興,即有衣錦繡綺觳、操兵乘馬之禁,歷代皆然。近世風俗相承,流于奢侈,閭里之民,服飾居處與公卿無異。貴賤無等,僭禮敗度,此元之所以失政也。’”[11](P8)《明史》對此也強調說:“明太祖甫有天下,考訂邦禮,車服尚質。酌古通今,合乎禮儀。迄于世宗,耕田造耕根,燕居服燕弁,講武用武弁,更為忠靖冠以風有位,為保和冠以親宗藩,亦一王之制也。”[10](卷65,《輿服》1)洪武元年、三年、十六年、二十二年,四次更定皇帝冕服;元年、三年、二十六年,三次更定文武官員公服、朝服和常服。《大明令》對一品至九品乃至未入流品文武官員公服的款式、花色以及所佩戴的帽珠等皆有明確規(guī)定。如公服中“一品紫羅服,大獨科花,直徑五寸。二品紫羅服,獨科花,直徑三寸”。從高到低,一直到八品、九品的“綠羅服無花紋”和未入流品者“衣檀褐綠窄衫”。 《大明令》還強調說:“凡官民服色、官帶、房舍、鞍馬、貴賤,各有等第,上可以兼下,下不可以僭上。”[12](卷1) 這樣,我們可以通過服飾的風格、色彩,看到一個鮮明的權力階梯和等級結構。
一般認為,儒家的禮制是以規(guī)范精英階層的行為模式為核心的,而明代服制的一個重要特點則是對庶民服飾的諸多干預和限制。據(jù)《明史》載:“洪武三年,庶人初戴四帶巾,改四方平定巾,雜色盤領衣,不許用黃。又令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繡、錦綺、絲、綾羅,只需綢、絹、素紗;其靴部的裁制花樣,金線裝飾;首飾、釵、鐲不許用金玉、珠翠,只用銀。六年令庶人巾環(huán)不得用金玉、瑪瑙、珊瑚、瑚珀。未入流品者同。”庶民之中,對商人的限制尤嚴:洪武十四年允許農家衣綢、紗、絹、布。但又規(guī)定,農家有一人為商賈者,不得衣綢紗[10](卷67)。
明朝的服制一方面是抄自唐宋典籍,尤其是在皇室、官員冠冕、朝服等方面,多仿效《唐會要》、《唐六典》中的各種規(guī)則;另一方面在平民服飾上也結合了當時的一些習俗,常常會有些任意性建樹。朝廷中負責禮儀的官吏也為取悅朱元璋而創(chuàng)造出一些花樣。這就形成明代服飾的某些特有風格。明末學者葉夢珠對此分析說:“一代之興,必有一代冠服之制,其間隨時變更,不無小有異同,要不過與世遷流,以新一時耳目。其大端大題,終莫敢移也。”[13](P110)中國歷史上某些專制君主在沿襲歷朝制度的同時,也喜歡在服飾上作一些發(fā)明創(chuàng)新。漢高祖劉邦就曾將其當亭長時代的竹皮冠命名為“劉氏冠”,并明令天下,“爵非公乘以上,勿得冠劉氏冠”[14](P110)。時時以劉邦為楷模的朱元璋自然也不甘后人。許多史料都記載了朱元璋以網(wǎng)巾頒行天下,使人無貴賤皆裹之的故事 [15](卷2)。在冠巾方面,明朝有三種富有特色的創(chuàng)造。除了上邊提到的網(wǎng)巾之外,還有“四方平定巾”和“六合一統(tǒng)帽”②。
明政府通過規(guī)劃服飾等第,確立了一種尊卑觀念,一種圍繞官本位而構筑的等級階梯,從而也為全社會的人才流動提供了導向。在明代社會,除了國家的各級官員,最受尊重的當是各府、縣學的學生——生員。生員的巾服之制確立于洪武二十四年,據(jù)《明會要》載:“帝以學校為國儲才,而士子巾服無異吏胥,宜更改之。”[16](卷23,《輿服》上)朱元璋首先令吏部制定樣式,經(jīng)其同意并親自試穿后,才頒行全國,這就是所謂的襕衫。實際上,襕衫不過是一件棕邊闊袖玉色長袍,后來在洪熙年間又改為深藍色[17](卷9)。制作襕衫的材料也許并不昂貴,但其具有的象征意義足以使其他平民階層刮目相看。與此相對照的是商人的服飾。前面我們已經(jīng)提到,明朝服制中最苛刻的部分是對商人服飾的嚴格限制。 如果說抬高士人地位是為弘揚孔孟之學,貶低商人則代表儒家正統(tǒng)觀念對金錢力量的排斥。除了明初立下的限制商人及其家庭成員穿著的條文外,后來又屢加補充。這樣就通過服飾確立一種不同職業(yè)間的尊卑貴賤關系,使從事一些職業(yè)的人受到鼓勵,而從事另一些職業(yè)的人則會知恥而退。所謂“衣錦還鄉(xiāng)”表現(xiàn)的正是中國士官文化對人生功業(yè)評判的最高標準,而服飾則是這一標準的唯一標志。由此看出,通過服飾表達尊卑關系,可以指示人生奮斗目標,規(guī)劃社會的行為模式。通過服制的設立,明政權不僅建立了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等級秩序,而且加強了對社會的指導和控制。
通而觀之,明初對服飾的控制是行之有效的。如萬歷初刻印的《新昌縣志》記述說:“成化以前,平民不論貧富,皆尊國制:頂平定巾,衣青直身,穿衣靴鞋,極儉素。”[18](卷4,《風俗志》)萬歷《通州志》的作者也追憶道:“吾鄉(xiāng)之俗,遠者不可睹已。弘、德之間,猶有淳本務實之風。士大夫家居多素練衣,淄布冠。即諸生以文學名者,亦白袍青履,游行市中。庶氓之家則用羊腸葛及太倉本色布。此二物者,價廉而質素,故人人用之。”[19](卷2,《風俗》)晚明士人的這種懷舊情結不免有將明初平民社會理想化的傾向。但與明中期以后人們絢麗多彩的穿戴風格相比,前期的守制和簡樸當屬基本事實。這種通過服飾規(guī)劃等禮儀形式控制社會的做法應該從兩方面加以理解。一方面,它帶有明顯的專制色彩,鉗制和壓抑了新思想、新事物的涌現(xiàn);另一方面,國家通過對包括服飾制度在內的整個禮儀制度的有效貫徹,建立了一個相對和諧和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人的外貌與內心總是存在著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以朱元璋為代表的明初統(tǒng)治者在控制外在世界的同時也達到了控制內心世界的目的,這樣使士大夫階層可以基本保持公正、廉潔,也使平民階層得以維持其淳樸自然的風格。應該指出的是,這種和諧與穩(wěn)定是建立在等級制度之上的,是一種完全排除了經(jīng)濟因素的權利結構。換言之,這種結構存在的前提是社會經(jīng)濟處在一個較低的發(fā)展水平,不足以構成對專制皇權的挑戰(zhàn)。
然而,旨在加強君主專制的服制規(guī)章如同其他禮儀律令一樣,其創(chuàng)立權和最終解釋權都掌握在帝王手中。儒家雖欲以各種禮制制約帝王的言行,但因其固有的模糊性而難以應對拒絕合作的帝王。這樣,服制之類的禮儀規(guī)章的最終敗壞就是遲早的事了。
三、儒家“王在禮下”政治理想的落空
除了晚明商業(yè)化及其引發(fā)的社會結構變化對過時的服制形成沖擊之外,皇權觀念和以其為中心建立的禮儀制度本身的矛盾和缺陷也是導致明代服制走向衰落的原因。事實上,明朝專制皇權與儒家禮制之間的矛盾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來。作為一個專制者,朱元璋并非只是照搬歷朝禮制,而是根據(jù)自己的好惡任意裁減或增益有關規(guī)則。《明史》載:“洪武元年,學士陶安請制五冕。太祖曰:‘此禮太繁。祭天地、宗廟,服袞冕。社稷等祀,服通天冠,絳紗袍。余不用。’”[10](卷66,《輿服》2)可以看出,朱元璋對適用于自己的禮儀是有所選擇的。這反映出唯我獨尊的皇帝與試圖(即便不是公開地)以禮制約束皇帝行為的儒士之間在建立服制的目的上存在著一定的落差。對朱元璋來說,禮儀法令都是帝王御世的工具,帝王是一切禮、法的最高也是最后裁決者。
不受制約的權力往往會導致權力的濫用,而權力的濫用又反過來削弱權力本身。這種現(xiàn)象可以從明代服制的前后變化中反映出來。君權濫用的表現(xiàn)之一是頻繁的逾越法定等級界限的賞賜。據(jù)《明史》載:“歷朝賜服,文臣有未至一品而賜玉帶者,自洪武中學士羅復仁始。衍圣公秩正二品,服織錦麒麟袍、玉帶,則景泰中入朝拜賜。自是以為常。內閣賜蟒衣,自弘治中劉健、李東陽始。麒麟本公、侯服,而內閣服之,則嘉靖中嚴嵩、徐階皆受賜也。仙鶴,文臣一品服也。嘉靖中,成國公朱希忠、都督陸炳服之,皆以玄壇供事。”[10](卷67,《輿服》3)皇帝因一時高興而進行的賞賜是不以服制為限的。這種賞賜凸現(xiàn)了君權至上,卻也暴露了不受節(jié)制的君權與國家法制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有時甚至將皇帝自己置于尷尬境地。譬如,嘉靖皇帝曾在出巡時,看到兵部尚書張瓚穿的袍子似蟒袍,便問內閣大學士夏言:“尚書二品,何自服蟒?”夏言忙解釋說:“瓚所服,乃欽賜飛魚服,鮮明類蟒耳。”嘉靖皇帝雖知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卻還要遷怒于人:“飛魚何組兩角?其嚴禁之。” 于是,禮部趕緊下令禁止文武官員穿用蟒衣、飛魚、斗牛等華異服色[10](卷67,《輿服》3)。從上引《明史》中的有關記載,類似的賞賜在朱元璋的繼承者中屢見不鮮。由此可見,皇權是明代服制的第一個破壞者。
除了因皇帝賞賜而造成的混亂外,皇帝對親信、內侍人員逾越服制行為的縱容也是導致服制破壞的重要原因。朱元璋曾為防止宦官專權而煞費苦心。他制定的內臣服,“其紗帽與群臣異,且無朝冠幞頭,亦無祭服”。永樂時,宦官多受重用,其地位也急劇上升。這種變化也反映在他們的服飾上:“宦官在帝左右,必蟒服。制如曳撒,繡蟒于左右,系以鸞帶,此燕閑之服也。次則飛魚,為入侍用之。貴而用事者,賜蟒。文武一品所不易得也。”[10](卷67,《輿服》3)這一趨勢一直延續(xù)到明末。弘治時,都御使邊鏞曾對此批評說:“國朝品官無蟒衣之制。夫蟒無角無足。今內官多乞蟒衣,殊類龍形,非制也。”[10](卷67,《輿服》3)但邊鏞的建議似乎并未引起弘治皇帝的重視,宦官穿戴逾制的現(xiàn)象也并未得到有效遏制。對服制的破壞由皇帝本人擴及內外官員,明初嚴格的服制先從上層打開了缺口。
另外,禮制本身的煩瑣與復雜也為其長期執(zhí)行增加了困難。對此,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里有生動的描述:“參加各項禮儀,皇帝需要頻繁地更換冠服,有時達一日數(shù)次。服飾中的皇冠有一種為金絲所制作,精美絕倫,而又不同于歐洲式的全金屬皇冠。皇帝在隆重的典禮上使用的皇冠是‘冕’,形狀像歐洲學者所戴的‘一片瓦’,不過冕上布板是長方形而非正方形,前后兩端各綴珍珠十二串。這種珠簾是一種有趣的道具,它們在皇帝的眼前腦后來回晃動,使他極不舒服,其目的就在于提醒他必須具有端莊的儀態(tài),不能輕浮造次。”[20](P5)對于這種旨在規(guī)范皇帝行為的繁文縟節(jié),明朝的皇帝們應對的方式各有不同。朱元璋和朱棣均以其暴戾強勢性格將專制皇權發(fā)揮到極致,將禮儀制度的創(chuàng)設、裁撤之權盡握己手。在他們統(tǒng)治下,所有的禮都失去了制約皇權的功能,而變成了加強專制的工具。而太子朱標及其子朱允炆,即建文帝,可能是明朝皇帝中受儒家禮儀和思想影響最深的人,前者無緣大統(tǒng)而后者卻無力保住皇位,這表明能夠將法家的術與勢與儒家的禮與教有機結合在一起的統(tǒng)治者在明代鮮有其人。新皇帝登基之初常常需要這套儒家禮儀來加強其權威和顯示其皇位的合法性,比較典型的是嘉靖皇帝對禮儀細節(jié)的特殊興趣。據(jù)史書記載,嘉靖經(jīng)常參考禮書,增益或糾正實踐中遺缺或不符的部分。例如,他向閣臣張璁質疑:“袞冕有革帶,今何不用?” 在得到張璁的附和后指示說:“冕服祀天地,享祖宗,若闕革帶,非齊明盛服之意。及觀《會典》載蔽膝用羅,上織火、山、龍三章,并大帶緣用錦,皆與今所服不合。卿可并革帶系蔽膝,佩綬之式,祥考繪圖以進。”[10](卷66,《輿服》2)然而,即便是嘉靖這樣對禮儀情有獨鐘的皇帝也難以維持長久的興趣,中年之后對各種禮儀逐漸失去興趣,轉而專心于長生不老之術[20](P7)。另外兩個便是正德和萬歷皇帝。前者公開蔑視宮廷禮儀,用近乎荒唐的行為來挑戰(zhàn)試圖維護這些禮儀的官僚士大夫;后者的策略則是消極抵抗,面對文臣集團常常以禮儀為依據(jù)聯(lián)合起來阻撓皇帝實現(xiàn)自己的意愿,萬歷皇帝的做法就是避而不見,執(zhí)政十年以后,他就經(jīng)常取消早朝,這種無為的怠政導致了許多宮廷禮儀的荒廢。
總之,服制作為儒家以禮治國的一項基本內容,不僅是實現(xiàn)社會控制的有力工具,而且是構筑權力階梯的重要手段。儒家服制的作用一方面在于加強專制,通過對不同等級的服裝的款式、顏色和裝飾所作的規(guī)定,極欲打扮出一個天下獨尊的君主形象;另一方面也通過強化與服飾相關的禮儀規(guī)則,以及維護這套規(guī)則對于王朝統(tǒng)治的意義,以便形成對帝王本身行為的約束。與法制相比,儒家禮制具有更大的柔性和更廣的適用性。如果說中國帝制社會自始至終沒能實現(xiàn)向“王在法下”的法制社會的飛躍的話,那么,我們卻能經(jīng)常觀察到“王在禮下”的禮制實踐。無論是對皇權意識的制約,還是對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的構建,服制的制訂和實踐都反映了儒家皇權意識積極的一面。盡管如此,由于儒家未能在根本上解決維護帝王專制與制約帝王權力之間的矛盾,而將禮制的實施程度系于文官隊伍在專制皇權之下的進諫規(guī)勸,這就使“王在禮下”的初始構想大打折扣。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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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雪萍]
Imperial Power and Ceremonial System: The Rise
and Fall of Costume System in Ming Dynasty
YUAN Zu-jie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ichuan Unive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4, China)
Abstract:Chinese concept of imperial power, originated from the time of The Three August Ones and Five Emperors, is supported by theories of Confucians and Legalists and developed during Qin and Han Dynasty. Different from Legalists who hold emperors to be the end of politics, Confucians put imperial power within the whole system of ceremony. By adoption of a set of cerenomial regulation, Confucians try to restrain imperial power flexibly as well as maintain it.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ostume system in early Ming Dynasty is the embodiment of this idea. It stablizes the rule in early Ming Dynasty. However, due to the lack of powerful maintenance, it looses its control later.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system reflects the active part of Confucianism represented by CHEN and ZHU in restraining the imperial power and also its intrinsic limitation.
Key words: imperial power; autocracy; Ming Dynasty; cerenomy; costu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