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乾隆帝御制詩數量驚人,其中大量的紀事詩和詠史詩涉及上古至乾隆本朝的重要歷史事件、典制和人物,尤其偏重對乾隆本朝重大史事的記錄。這些詩作不僅可以補史、證史,而且能夠反映乾隆帝的歷史觀和史學思想,應當予以重視。對乾隆帝御制詩史學價值的研究,是對陳寅恪“以詩證史”史學方法的實踐,有助于史學界對于乾隆帝和清代官方史學的研究,同時對于史學理論的形成也將起到推動作用。
關鍵詞:乾隆帝;御制詩;史學價值
作者簡介:崔巖(1975—),女,河南洛陽人,史學博士,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師,從事中國古代史學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5-0132-06收稿日期:2008-03-22
乾隆帝是中國歷史上最多產的詩人。但是多年來其詩作并未被充分關注。迄今為止,學術界尚無一部關于乾隆皇帝御制詩研究的專著,且專門性的研究論文也為數甚少。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詩歌屬于文學范疇,而學界對乾隆帝詩作若從文學角度來考量,則可能認為其藝術性差,并無研究價值,例如錢鐘書即曾批評其“文理通而不似詩”[1](P217)。其實,乾隆帝御制詩類型多樣,其中有大量的詩作具有典型的歷史學內容,對這類詩作,完全不必用文學標準來衡量,而應當納入史學研究的范圍,從而作為探討清代政治、文化以及乾隆帝行為與思想的寶貴資源。
一、乾隆帝御制詩的概況
乾隆帝御制詩保存至今的有44 420余首①,數量幾與《全唐詩》相埒。乾隆帝所創作的詩,在其在位期間就輯為五部,即:乾隆元年至乾隆十二年所作4150余首,編為《御制詩初集》44卷、目錄4卷;乾隆十三年至乾隆二十四年所作8470余首,編為《御制詩二集》94卷、目錄6卷;乾隆二十五年至乾隆三十六年所作1 1620余首,編為《御制詩三集》100卷、目錄12卷;乾隆三十七年至乾隆四十八年所作9700余首,編為《御制詩四集》100卷、目錄12卷;乾隆四十九年至乾隆六十年所作8700余首,編為《御制詩五集》100卷、目錄12卷;此外,乾隆帝在做皇子期間所作詩文1030余首,輯為《樂善堂全集》30卷、目錄1卷;居太上皇期間詩作750余首,輯為《御制詩余集》20卷、目錄2卷。
這些詩作從體裁上分,有用韻自由的古體詩,如《吉林覽古雜詠》、《吉林土風雜詠十二首》、《恭瞻啟運山作歌》等;有格律嚴整的近體詩,如《月令七十二候詩》、《偶仿沈周寫生散牛卷并題二絕句》、《謁陵禮畢車駕入盛京得七言排律十四韻》等。從內容上講,有鑒賞詩,如《詠掛瓶》、《戲題漁樂圖》、《題王原祁虞山秋色圖》;有寫意詩,如《詠盆中天竺子》、《秋日圓明園即景》、《初晴晚照》;有山水詩,如《登盤山口號》、《少林寺作》、《登吹臺八韻》;有天氣詩,如《臘八日雪》、《夜雨》、《陰》;有感懷詩,如《麥》、《桃源耕者》、《村行》;有政務類詩,如《賜蒙古諸王公等宴》、《淮揚一帶連歲被水黎民阽危用遣高斌前往賑恤兼求疏浚之方頻行詩以賜之》、《閱高堰工有作》;有軍務類詩,如《??蛋沧鄨蠊タ硕妨T詩以志事》、《和闐賊遁詩以志事》、《哈什哈爾回眾投誠詩以紀事》;還有與修史相關的詩,如《〈明史綱目〉書成有述》、《匯輯四庫全書聯句》、《天祿琳瑯鑒藏舊版書籍聯句》等。由此可見,乾隆帝詩作不僅數量驚人,涉及內容也非常豐富。僅從上述略舉之例子已不難窺其概貌。他曾在《御制詩初集小序》中言:“天時農事之宜、蒞朝將祀之典、以及時巡所至,山川名勝、風土淳漓,罔不形諸詠歌,紀其梗概?!?sup>[2](初集卷11,《初集詩小序》)而在內容豐富的詩作中,又尤以紀事的詩作和品評歷史的詩作為多,這些紀事詩和詠史詩具有很高的史學價值。
乾隆帝御制紀事詩以紀實為主。乾隆一朝重大政治事件,在御制詩中幾乎都有所涉及,如記錄治水事件的“水利詩”,記錄戰爭的“十全武功詩”,記錄經筵活動的“經筵詩”,以記錄《四庫全書》編纂過程為內容的“《四庫全書》詩”,以記錄少數民族外交事務為重點的“避暑山莊詩”,等等。御制詠史詩以歷史為詩歌表現對象,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吟詠,對古今興亡成敗的經驗教訓進行思考與評論。如:評價史籍、發表史論的《讀〈貞觀政要〉》、《讀孫樵〈大明宮殿賦〉》、《覽〈歷代名臣奏議〉》;評價歷史人物、倡導忠義的《讀〈項羽紀〉》、《祖逖墓》、《題史可法像》、《經岳武穆祠》等。尤其是內容和形式皆成體系的《全韻詩》,更是重要的思想史及史學史文獻。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紀事詩和詠史詩除了詩句本身的價值之外,詩下還有大量注釋,多為乾隆帝的自注。這些自注或闡釋詩句的背景,或解釋詩句的含義,或補充詩句未盡的內容,有的被視為御制詩的組成部分。自注有的篇幅較大,其字數往往會超出詩句幾倍甚至幾十倍之多,是比詩句本身更有史學價值的部分。從乾隆帝御制紀事詩的詩句和自注中可以發掘出大量史料,往往可補充其他文獻記載史事之缺漏;而詠史詩的詩句和自注則更為直接地表現了詩人的歷史觀點和史學觀念。
二、真正的“詩史”
乾隆帝自述其“平生結習最于詩”[2](四集卷25,《題郭知達集九家注杜詩》),“笑予結習未忘詩”[2](五集卷70,《題玉瀾堂》),“幾務之暇,無他可娛,往往作為詩、古文、賦”[2](初集卷11,《初集詩小序》)。他不僅在重大典禮、重要節日、巡游各地期間作詩,也常常隨時因靈感所至而作詩。即使把乾隆帝在世的全部時間算在內,也不過是約有三萬個日日夜夜,其四萬余首詩的產量的確令人驚嘆①。加之御制詩的紀實性特點,使得全部詩作儼然是這位帝王的另一種形式的“起居注”,涉及了當時的諸多人物、事件,這些無疑都成為再現歷史畫面、印證其他史書記載的不可或缺的資源,對于我們了解和研究當時的歷史以及乾隆帝其人,提供了第一手材料。如:乾隆帝非常重視經筵,從乾隆三年二月守喪期滿,就立即舉行經筵大典,60年間共舉行經筵活動49次。從乾隆五年起一直到乾隆六十年,每御經筵后,乾隆本人基本都要作詩一首來記錄經筵的概況,包括該次經筵的日期、講官進講的題目以及他本人所發的御論。御制“經筵詩”雖然沒有全部記載49次經筵活動,但是卻剛好彌補了《清高宗實錄》中缺載的三次經筵 。即,作于乾隆八年春二月初六日的《二月初六日經筵》、作于乾隆三十四年二月的《春仲經筵》和作于乾隆五十四年二月的《仲春經筵》。將御制“經筵詩”與《清高宗實錄》互為參看,乾隆一朝49次經筵系統的完整面貌方豁然呈現。
再如,《四庫全書》是清代乾隆年間編纂的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部叢書。從《四庫全書》編纂伊始,乾隆帝就開始了創作御制“《四庫全書》詩”的過程。其內容有記述編纂《四庫全書》緣起的詩作;記述纂修《四庫全書》目的的詩作;記述征集圖書的詩作;記述《四庫全書》館組織與管理的詩作;記述《四庫全書》編纂的詩作;記述編修過程中重輯、增訂、改撤圖書的詩作;記述成書與庋置的詩作;記述圖書繕錄、裝潢、閱覽的詩作;記述內廷四閣和南三閣建造的詩作;記述七閣閣名由來的詩作;記述七閣建成時間的詩作;記述七閣庭院布局的詩作等,載錄可謂翔實。
除此之外,乾隆帝的那些圍繞十次大的戰事所寫的詩并不是戰爭結束后的回憶錄,而是根據前線戰報隨時有感而發之作。詩中的序文和注解清楚、詳細地記錄了戰爭的始末,包括每次戰爭的緣起、發展、經過,局部戰斗的戰況以及戰爭發生的時間、地理環境和氣候,而伴隨著戰事的發展,作者產生的情緒上的變化也從詩句中真實地流露出來。
乾隆帝詩作注重紀實,很大程度上是受唐代詩人杜甫的影響。他十分喜愛杜甫詩作不求華麗獵奇,但求“雅正”的風格,推崇寫詩要關注國情、鋪陳時事。他曾經描述自己的詩風:“予向來吟詠,不為風云月露之辭。每有關政典之大者,必有詩紀事。即游藝拈毫,亦必于小中見大,訂訛析義,方之杜陵詩史,意有取焉。”[2](余集卷2,《惠山園八景》)“朕所做詩文,皆關政教。大而考鏡得失,小而廑念民依,無不歸于紀實。御制集俱在,試隨手披閱,有一連十數首內專屬尋常流覽、吟弄風月浮泛之詞,而于政治民生毫無關涉者乎?是朕所好者載道之文,非世俗徒尚虛車之文。若朕所制各集俱不過詞章能事,則朕早將御制四集詩文概行廢而不存矣?!?sup>[3](卷1301,乾隆五十三年三月辛巳)檢視其詩,所言皆實。郭成康先生曾說:“古人有言‘詩以證史’,數以萬計的御制詩彌補了《清高宗實錄》的不足,從某種意義上講,也可以說是18世紀中國的一部詩史?!?sup>[4](P859)以紀事、詠史詩為主體的乾隆帝御制詩數量龐大,幾乎涉及上古至乾隆本朝的所有重要歷史事件、典制和人物,是比號稱 “詩史”的杜甫作品更加周全、細致的“詩史”。近現代著名藏書家、版本目錄學家潘景鄭先生曾說:“紀事有詩,壹皆掇拾歷史、地理、風土、人物,廣搜博采,以補傳記之不及,可備后人之參稽,征文考獻,有足稱者。例如清沈嘉轍之《南宋雜事詩》、湯運泰之《金源紀事詩》,開其先河?!?sup>[5](序三)《南宋雜事詩》作于清世宗雍正中期前后,《金源紀事詩》卻成書于嘉慶年間。從潘景鄭先生的論斷可知,在當代學者心目中,乾隆帝紀事詩的價值是被排除在學者視野之外的。這顯然與其價值極不相稱。
三、乾隆帝御制詩體現的史學思想和歷史觀點
乾隆帝在《鑒始齋題句》中曾引用“詩以言志,言為心聲”[2](余集卷19,《鑒始齋題句》)的古語來表明他作詩的宗旨。楊翼驤先生說:“詩反映歷史是不自覺的,所以一般不會偽造?!?sup>[6](P152)中國古典詩歌在其發展過程中一直受到史官文化的影響,故而形成了一種以歷史真實為內核的現實主義傳統。詩作往往更真切地表露思想和感情。用詩的語言和詩中的注釋來評價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和歷史書籍,詩人的歷史觀點和史學觀念能夠更為直接地得到體現。
(一)以史為鑒的思想
乾隆帝十分注重史的鑒戒作用,在御制詩中將這種鑒戒稱為“金鑒”,詩云:“炳然金鑒耀光晶。”[2](四集卷65,《四庫全書薈要聯句》)乾隆帝在《讀史》詩寫道:“于焉鑒興亡,因之辨臧否。”[2](初集卷9)在另一首以《讀史》為題的詩中,乾隆帝又以《史記·管晏列傳》中的一段記載為題材闡明他以史為鑒的深刻感觸,用以“自警”[2](初集卷34)。而在通過詠懷前代帝王的詩篇總結歷史經驗與教訓為目的的《全韻詩》中,體現這種思想的詩句與注文更是俯拾皆是。例如:平聲韻部的《太宗訓守冠服騎射舊制》總結了保守舊俗方面的歷史鑒戒,宗旨是“于勿改衣冠一事,諄切中警我世世子孫臣庶,唯當敬守勿渝,永延億萬載丕丕基,故不能已于丁寧告戒耳”[2](四集卷49,《全韻詩·魏孝文帝》)。詩后以注釋文字敘述了清太宗關于不改衣冠騎射舊俗的諭旨,敘述了乾隆十七年曾經建立臥碑刊刻清太宗諭旨,以警示后代子孫的原委,實際上是將詩句予以詳細地解說。在《魏孝文帝》詩及注釋中,指責魏孝文帝“改易衣冠,親服袞冕朝饗,四傳而國社遂墟,足為忘祖背本之鑒。而遼、金及元之末季,皆踵其失,凡改漢衣冠者,不再世而輒亡,益足深警矣”。再次強調清太宗利用金世宗恢復衣冠舊制的事跡,發布堅守滿族衣冠騎射舊傳統的訓諭。在《金世宗》詩及注釋中,又一次敘述同樣的內容,認為“世宗之不忘國俗,實堪為萬世法”。在《金章宗》詩及注釋內嚴厲斥責其“盡變祖宗舊風,國勢日就孱弱”。在《遼太宗》詩及注釋中,也表達了對“漸改其舊俗”的惋惜。如此反復闡述同一內容,實際上反映出一種強烈的民族戒備心理,唯恐因全面接受漢人文化而動搖滿族人在政權內尊貴無上的地位。而這種戒備心理,就是來源于對歷史經驗教訓的總結。
對于一些具體的政治規則、帝王權術,乾隆帝亦據史實或褒或貶,遺留給后世借鑒。例如批評周宣王、唐玄宗等君主早期勵精圖治,后來懈怠驕奢,終至政治衰敗,指出“始勤終怠,戒垂編簡……殷鑒在茲,慎哉擇揀”。贊揚漢高祖劉邦“大勇略小節,大智祛小巧”;批評漢章帝導致的外戚專政;批評明世宗出于私情而“議大禮”,造成朝臣黨爭,從而寫出頗具哲理的詩句:“弗親朝臣政叢脞,雖去權奸無救失。明祚之衰肇于茲,內亂由來興外敵?!?sup>[2](四集卷49,《全韻詩》)諸如此類,皆為值得重視的歷史經驗與教訓。
(二)精思善疑、考辨求真的思想
精思善疑、考辨求真是乾隆帝一貫的治史風格。他在《讀史漢書有感》寫道:“發潛信賴史,紀訛亦屢屢。盡信不如無,不求甚解悟?!?sup>[2](二集卷21,《讀史漢書有感》)乾隆帝采用多種方式加以考證,指出《史記》、《漢書》有關“哈薩克為古大宛”的記載是錯誤的。他在詩中自注道:從宗教習俗上講,“大宛為城郭之國。則正今之揶爾奇穆、哈什哈爾及吐魯番一帶回部”,“哈薩克雖亦回教,而實行國與布魯特同俗”;從物產上講,“大宛產苜蓿、葡萄”,“今哈薩克亦絕無。徒以產馬,與大宛相似。然西北諸部,何處不產馬耶”; 從地理位置上講,“史稱:大宛東北則烏孫”,而烏孫所在的伊犁河流域正是明清時期厄魯特諸部的游牧地,但事實上“今哈薩克在厄魯特之北,是又不同矣”;從音韻上辨正,“史稱:大宛東則捍罙、于闐。捍罙音韻與今之‘哈密’為近,《史記》之‘捍罙’,《漢書》作‘扜彌’,又或作‘拘彌’。而《史記》所載為最先,《漢書》之‘扜彌’或因字畫偶誤,相沿不改,展轉訛謬,至云‘拘彌’,則益失之遠矣。且‘于寘’、‘于闐’音聲迥異,二者之間必有一誤,‘于寘’絕無可考。‘于闐’產玉,歷代相傳。今回部之和闐,水多美玉,當為于闐故地也。益知大宛非定哈薩克明矣”。鑒于以上諸原因,乾隆帝推斷:“蓋漢時大宛、烏孫、康居、奄蔡、月氐、捍罙、于闐,諸國統為西域,而大宛部落強盛,附庸者多。”“哈薩克在彼時當是其部中之一國耳?!?最后,乾隆帝評論道:“司馬遷、班固并未身歷其地,即至其地而語言不通,文字不曉,其傳訛有必然者。”[2](二集卷74,《哈薩克使臣至令隨圍獵并成是什》)在另一首詩《讀史記大宛傳》中,乾隆帝再次考證哈薩克的地理位置。詩曰:“舊哈薩克為古大宛,向已辨其非。今考哈薩克,不但無城郭,與大宛異,且其地當準噶爾西、北兩面,準噶爾為漢烏孫,證以《漢書》‘烏孫西北與康居接之’文,則今哈薩克當為古康居也?!薄鞍布颖笨厥[嶺,其東與布魯特錯處,《漢書》稱‘休循出蔥嶺西’,捐毒與蔥嶺屬西北,皆當大宛。按休循、捐毐本塞種,無城郭,當即今布魯特,又西北為安集延,諸部皆有城郭土著,與《史記》所言相合,自當為古大宛地?!薄鞍布与m亦有馬,素乏良騎來天閑。且哈薩克無城郭,安集延原村落連。昔之大宛今鮮馬,今哈薩克非大宛。”“皇輿西域輯圖志,一一征實登諸篇。”針對《史記》、《漢書》中的舛誤,乾隆帝在詩中嘆道:“但考古即誤于古,斯之未信吾殷然?!痹娤伦宰⒃唬骸拔脊湃圆荒懿毁Y《史》、《漢》諸書,而遷、固輩記中國事尚不免失誣,其言異域必更傳訛習誕。今雖據為考證,恐所訂究不足信耳?!?sup>[2](三集卷86,《讀史記大宛傳》)乾隆帝“在地理問題上立足于實地考察,是一種科學的見解、正確的方法,這遠遠優于當時許多僅僅爬梳文獻的考據學家”[7](P288)。
(三)根基于儒學思想體系的歷史觀
以帝王大一統觀念為核心的歷史正統論,遵循儒學名教、綱常倫理的觀念和表彰忠烈、標舉“臣節”的政治準則,是乾隆帝御制詠史詩的主題。這些以儒家思想體系為根基的歷史觀在《全韻詩》中有簡潔、明晰的發揮。《全韻詩·漢昭烈》云:“南陽臥龍足興劉,草廬三顧以誠感。遂許驅馳據益州,稱王而已帝未敢。曹丕篡漢乃正位,斯有禮矣殊虎耽。平生非無用智譎,復漢業心不可揜。《通鑒》紀魏《綱目》漢,斯義為正取《輯覽》。”這首詩的自注指出:“朱子《綱目》取《春秋》之義,以昭烈承獻帝后,紹漢遺統,乃天下萬世公論。”這表明乾隆帝在各有疆域的三國政權中,取漢朝皇族出身的劉氏政權為正統。而對于宋末政權的更迭,他又作詩曰:“……又四傳乃至世祖,定金平宋偃征伐。一統建元立國號,輿圖之廣千古突……昰昺失統不成國,《綱目》徇私著歲月,《通鑒輯覽》茲正之,用訓守基凜天罰?!痹谶@首詩之后,乾隆帝附以史論,強調指出:“宋之南渡,已屬偏安,然德佑以前尚有疆域可憑,猶得比之東晉。至臨安既破,帝顯見俘,宋祚遂絕,正統即當歸之于元。若昰、昺二王流離海島,不復成其為君,正與明唐、桂二王之竄跡閩、滇者無異?!鼻〉圻€批評《續綱目》“于景炎、祥興,仍用大書紀年”為“實乖史筆之正”,又舉“元順帝北遷沙漢”為例,認為雖然以子孫繼立,但是因為“委棄中原”,所以“不得復大書故號”,強調這才是“大公至正之理”。其論述的要點在于,有無“疆域可憑”是判斷正統政權的重要條件。這就使判斷政權正統性的大一統標準,居于原皇族血緣的標準之上,而排除了民族屬性的因素。在關于明太祖、明福王的詩、自注及史論中,這一觀點被反復申述,這種歷史正統論既融入所謂“《春秋》學”的儒學思想體系,又被改造成為擯棄華夷之分更為符合清廷政治需要的理論。
乾隆帝以儒學作為立國根本,仁政、愛民是他評價歷代帝王的重要標準。他斥責漢武帝違反人倫理念的殘忍行為,“然其大過在鉤弋,理無因子殺其母”;稱贊周文王“敬天仁民君道該”;贊揚漢文帝“收孥相坐在首除,詔定振窮及養老……止輦常受從官言,勸農蠲賦頻可考。其間善政不勝書,繼世之君誠最好”;認為唐太宗“多仁聞,能納諫,治匪紊,更愛民”等,都是從帝王政治的角度貫徹儒學之“仁”的理念。對于儒學另一重要的“孝”的理念,乾隆帝同樣從帝王政治上著眼,認為君主之“孝”與平民不同,保守、光大祖宗基業是最大的孝行,但南宋孝宗“居憂未二年,內禪遽政厭。君孝豈在茲,在繼祖宗念”。意即批評宋孝宗“蓋知恢復之難,故為引避之計,不顧祖宗之基業,唯圖一己之便安,豈足語于為君之大體乎”。
乾隆帝有意在《全韻詩》中發揮表彰忠烈、標舉臣節的準則,并不惜篇幅地推衍出這樣的內容。如:“昨命國史館以明臣降附本朝者列為《貳臣傳》,并視其歷著勛績,忠于我朝如洪承疇等為甲編;其進退無據,不齒于人如錢謙益輩為乙編,以示褒貶?!?sup>[2](四集卷52,《寧遠祖氏石坊疊舊作韻二首》)他還盛贊明將史可法、劉宗周、黃道周能“力支殘局,矢死全忠”,“均足稱一代完人”;稱薩爾滸之戰等戰役中的劉、杜松等人,抵抗農民軍戰死的周遇吉、蔡懋徳、孫傳庭等人皆無愧疾風勁草,“凜凜猶有生氣”。而降附清朝和茍且偷生的前明官吏,皆屬喪心無恥。他指出追謚明季殉節諸臣和編纂《勝朝殉節諸臣錄》一書就是要“準情理而公好惡,即以示彰癉而植綱?!?sup>[2](四集卷48,《全韻詩·世祖施仁勝國》)。
四、乾隆帝御制詩的史學價值
與官方史籍相比,御制詩可以闡釋不宜以政令方式推行的政治主張,鉤稽靈魂深處之思想,這使得御制詩具有不可替代的史學價值。
皇帝之言,謂之“綸音”?!抖Y記·緇衣》曰:“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王言如綸,其出如?!?sup>[8](第三十三)也即,君主必須出言謹慎。那些因尚未得出確切結論而不便公開發布的言論或不宜立即推行的君主個人想法,是難以出現在諭旨或詔令中的。而詩歌關于內容與情感的表達相對而言則約束較少。這樣,寫詩就給乾隆帝提供了表達思想和言論的另一個渠道。例如清朝平定和嚴密經營、管理廣大新疆地區之后,乾隆帝本已對傳統儒學用天上星宿對應中國各地的“分野”學說產生疑問,進而發現宋朝毛晃的《禹貢指南》一書在地理方位上不取 “分野”說法,導致乾隆帝對傳統地理學觀念進行了深入的反思。他作《題毛晃〈禹貢指南〉六韻》曰:“……獨于分野稱星宿,未識恢恢天道寬?!痹诖嗽娮⑨屩袆t明確宣布:“蓋分野之說,本不足信,而災祥則更鄰于讖緯,皆非正道?!?這種擯棄分野的見解,根源于統一新疆后,用西洋科技方法進行的廣泛地理勘測,具備了“晷度”概念取代“分野”說的地區經緯度數資料,也結合了長期的學術思考。乾隆帝的這一詩作及其自注,給學術界帶來了傳統史地學向科學性跨越的契機,引起了清朝中期史地學觀念從因循轉為更新、由重文獻引證轉為重視實地勘測的科學轉變。纂修《西域圖志》一書使新觀念最先得到實施。乾隆二十七年初修本四十六卷告成時是將“分野”立為專類的,說明此時實地勘測的成果尚沒有引起宏觀歷史地理學觀念的更新。乾隆四十二年補充修訂時,整個體例大作更改。門類設置上舍棄了“分野”一類而代之以“晷度”二卷,在科學性上邁進了一大步。此后纂修的《河源紀略》和《欽定熱河志》都采用“晷度”排列區域。
但遺憾的是,新觀念并沒有在思想文化領域內發揚光大,而是一閃即逝。始修于乾隆二十九年,至乾隆五十四年定稿錄入《四庫全書》的《大清一統志》,除開篇“京師”以及西域地區之外,各省、各府皆首先敘述其分野;而重修于乾隆四十四年、五十四年錄入《四庫全書》的《欽定盛京通志》,竟然在卷22專立“星土”門類,宣稱:“分野之說,自古有之,推星定度,經緯昭然。至若五辰聚東井,興漢氏之炎靈;三星見攝提,王軒轅之土德;瑞符凝命,于此征焉。我國家受箓膺圖,璣衡在握,天命既集象緯,告祥箕尾之躔,寅賓日出,福德所鐘也?!?sup>[9](卷22,《星土》)根據新觀念僅僅出現在詩、注中,我們完全可以對此作出這樣的推斷:一方面,乾隆帝深諳中國傳統史地學的“分野”之說的籠統、模糊,有諸多罅漏,不具備裨益政治、軍事行為的實際效用,也體會到西方測繪技術的準確以及應用于軍事與行政的明顯實效;一方面又要出于政治利益考慮。“分野”說依托于儒學中類若經典的《周禮》,歷經千年的因襲變化,形成了厚重的文化積淀,它契合于天人相應、天人合一的思想體系,符合歷代關于君權得于“天命”的信念和“敬天”的政治原則。譬如,在重修《盛京通志》中保留原來的“分野”門類,以鼓吹清朝先帝屢得“龍興”符瑞的星象。對于“分野”和“晷度”這兩種地理學觀念,如何從學術理論上予以取舍是縈繞在乾隆帝內心的難題。他掙扎于二者之間,卻終究未能尋找到平衡點。清朝皇帝諭旨具有必須執行、不可拖延的法令地位,乾隆帝自己沒有將否定“分野”、倡導晷度實測的史地學觀念加以弘揚和貫徹的決心,所以不敢大張旗鼓地以頒發諭旨的方式,號令天下統統廢棄分野,改行晷度。可是畢竟心有不甘,于是他謹慎地將新觀念用題詩作注的方式進行闡釋,然后小范圍試行。不研究乾隆帝的這首詩作,就不可能揭示這段學術史事件與乾隆帝的心路歷程及思想矛盾 。
《全韻詩》是乾隆帝完全親自創作、具有獨到特色的系列詩篇。全詩按照中國古典“平水韻”四聲五部、106韻的順序,每韻一首,共有106首。以帝王政治為中心,將敘事、評論、抒情、寫意凝結一體,其中多有對重大歷史問題的觀照,亦不乏具體史事細節的刻畫。平聲30韻(上、下平聲各15韻)全部用來歌頌本朝自清太祖至清世宗的功德美政;上、去、入三部76韻,按順序詠述自堯、舜至明朝崇禎帝的興亡得失、褒貶間發、彰善癉惡,構成一部簡明扼要評述歷代帝王得失、總結本朝創立基業及統治經驗的韻文史籍。《全韻詩》的創作緣起于乾隆四十二年崇慶太后逝世,乾隆帝“適以宅憂讀《禮》,簡行幸,疏吟詠……無所消遣,因以摛詞。或一日一章,或一日兩章,閱三月而成”[2](四集卷47,《全韻詩·序》)。表面看來乾隆帝因“宅憂”,無事可做,以作詩來打發時間,而從詩作的內容,我們可以推斷《全韻詩》并非是為消遣而作,而是具有深層次值得挖掘的思想內涵。親歷親人生命的猝然消失,任何人都不會無動于衷,除了對逝者的追思外,總是會引發生者對人生價值和身后事務等問題的思考,從而產生某種領悟。從《全韻詩》“四千余載,帝王洪業。略舉梗概,以全韻壓。惡者吾戒,善者吾法……爰告后人,欽承毋乏”的寫作宗旨來看,其母的離世啟發了乾隆帝對述往事、思來者的進一步思考。這里既包含對社會矛盾與危機的深沉憂患,也透露出對歷史上政權不斷更迭的恐懼。將人的生死與政權的興滅聯系起來,因憂懼而預為訓誡,是乾隆帝撰寫《全韻詩》的內心情愫。實際上,《全韻詩》中的思想多已散見于乾隆帝的歷年諭旨中,此時用詩歌形式系統、集中地寫出,表現出希望滿洲上層以歷代帝王的成敗得失為殷鑒,訓導后輩子子孫孫傳誦不忘、永為鑒戒的意圖。此外,由于乾隆帝御制詩記錄的是乾隆一朝的重大史事,決策者、參與者、當事人的多重身份使得其詩作具有很高的證史、補史的價值,有些史料因為獨一無二而顯得尤為珍貴。如:關于七閣《四庫全書》尤其是內廷四閣全書的成書時間,由于學者依據資料不同,導致異說歧出。而御制詩不僅記錄了四閣成書時間,還記錄了棄置時間。分別為:癸巳(乾隆三十八年)春開館修《四庫全書》,第一部書成于辛卯(乾隆四十六年)冬,壬寅(乾隆四十七年)春棄置文淵閣;第二部書壬寅(乾隆四十七年)成書,癸卯(乾隆四十八年)春棄置文溯閣;第三部書癸卯(乾隆四十八年)成書,并于是年內庋藏文源閣;第四部書甲辰(乾隆四十九年)成書,乙巳(乾隆五十年)夏庋貯文津閣 。還有一些史事則由于史書記載之疏漏,往往被看做無可考訂,例如某些戰事中的降敵數量,但細檢乾隆帝吟詠戰況的詩作,有的卻可以見到確切的數據。
乾隆帝的史學思想,在清代官方史學的發展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而御制詩作為重要歷史資料,無論是對研究乾隆本人生平事跡、乾隆時期的官方史學,還是對研究乾隆朝的一般歷史,都有不可替代的史學價值。對乾隆帝御制詩史學價值的研究,應當發揚陳寅恪先生“以詩證史”的治史理路與史學方法,開辟探討清史和清代官方史學研究的新境域,從而進一步完善史料運用方法、歷史文獻學理論與歷史學理論。
參 考 文 獻
[1]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三聯書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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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郭成康.乾隆大帝[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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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喬治忠.清朝官方史學研究[M].臺北:文津出版社,1995.
[8]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9]欽定盛京通志[A]. 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C].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
[責任編輯王雪萍]
The Historical Value of Poems Written by Emperor Qianlong
CUI Yan
(History Department,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 The number of poems written by Emperor Qianlong is startling. The content of plentiful poems recording affairs and discussing history concerns ancient and contemporary important historical affairs, systems and characters. In particular, these poems lay special stress on recording important historical affairs of Qing dynasty. These pomes complement and certify the history, and reflect the historical ideas and thinking of historiography of Emperor Qianlong. So we should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se poems. The study on poems written by Emperor Qianlong is a practice of the historical method of complementing history by means of poems advanced by CHEN Yin-Ke, contributes a lot to the study on Emperor Qianlong and official historiography of Qing dynasty in historical field, and propels the formation of theory of historiography at the same time.
Key words: Emperor Qianlong;poems written by Emperor;historical va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