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大荒知青紀實文學以紀實、紀事、紀行的非虛構的文學樣式,在北大荒粗獷雄渾的地域文化特色的背景下,客觀真實地敘寫了那段北大荒知青上山下鄉的生活經歷,在個體敘述與集體記憶中完成對那段特殊歷史以及那段歷史中復雜人性的認知與反思,其藝術創作的自發性與民間性,精神容量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歷史意蘊的多重性和開放性為我們提供了廣闊的研究空間。
關鍵詞:北大荒;知青紀實文學;記憶
作者簡介:王為華(1963—),女,黑龍江哈爾濱人,黑龍江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從事東北地方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1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5-0110-04收稿日期:2007-10-02
知青“上山下鄉”運動距今已經40年了。這場曾經“轟轟烈烈”的運動與幾十年來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以及國民性格的演變都有著緊密的聯系,因而以表現知青生活為題材的知青文學,就成為具有特定歷史文化內涵的文學概念。不過,30余年知青文學的發展呈現出一種逐漸式微的態勢,許多活躍在20世紀80年代文壇上的知青作家如今或轉向,或銷聲匿跡。但在這種式微中,有一種現象卻始終不衰,那就是遍地開花的各種知青回憶實錄。這些出版物的數量遠多于那種虛構的知青小說,它們作為一種壓抑的民間聲音,其狀況更為復雜,是知青文學的另一種立場、姿態和聲音,而北大荒知青紀實文學是它們中極富特色的一脈。
一
北大荒知青紀實文學作為區域性的特殊題材的作品,以紀實、紀事、紀行的非虛構的文學樣式,以真人真事為基礎,客觀真實地反映北大荒知青的那段生活經歷。這些紀實文本盤點那段特殊歲月留存于生命中的回憶與珍藏,喚醒那代人生命中未曾退去的記憶,在個體敘述與集體記憶中完成對那段歷史的認知與反思。這些紀實文本讓那段遙遠的、漸無棱角的生活變得清晰,似乎可以觀望,可以聆聽,甚至可以觸摸,讓更多的人貼近那段歷史,了解那段歷史,進而在歷史的參照中把握現實。
地處中國東北邊疆的北大荒農場在“上山下鄉”運動的十年間接納了50萬來自北京、上海、天津、浙江、哈爾濱等城市的知識青年,他們響應號召滿懷熱情奔赴邊疆,投身農村這一廣闊天地,用狂熱的青春去擁抱這場史無前例的洗禮。他們作為一代新移民在這片黑土地上揮灑青春和汗水,播種下歡樂與痛苦。這片沃土也見證了新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遷徙、回歸和浩瀚的大獻身運動。“對于一代知青,北大荒是無法回避的一個特殊的字眼,它幾乎成為了一代人宿命般的象征或隱喻,不可能如吃魚吐刺一樣,把它從自己的生命和歷史中剔除干凈。”[1](P1)最早以紀實文學形式表述知青上山下鄉獨特經歷的作品是1988年肖復興和肖復華的報告文學《啊,老三屆》, 它記錄了25位曾在黑龍江下鄉的知青所經歷的社會動蕩與人生變化。但真正意義上的知青紀實文學的出版,是從一部由當年北大荒知青參與寫作的《北大荒風云錄》正式出版開始的。《北大荒風云錄》是生活在其中的人非常個人化的寫作,是刻寫個人豐富感受和記憶中清晰畫面的回憶作品,它具有開知青集體出版回憶錄先河的意義。此后,北大荒的知青紀實文學作品有:朱曉軍的《大荒羈旅:留在北大荒的知青》,賈宏圖的《我們的故事》,王大聞的《客樹回望成故鄉——北大荒知青30年后的回憶與思考》,張抗抗的《大荒冰河》,肖復興的《觸摸往事》,《黑白記憶——我們的青春回憶錄》,陸星兒的《生是真實的》,上海知青集體創作的《那山那水那嘎達》,《呼瑪知青風云錄》,等等,通過這些個人或群體的回憶,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得以生動再現。
從某種意義上講,北大荒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是東北十萬官兵集體墾荒的延續,當年廣大知青滿懷壯志豪情和世界大同的理想,來到這片廣闊天地,準備以朝氣蓬勃的熱情,施展革命的才華。《寒夜脫粒》、《撈麻》、《磨煉》、《暴風雪之夜》、《拼搏在興安嶺上》、《亙古荒原第一鍬》等作品試圖以一種懷念的調子記述那一段苦難而難忘的知青生活,以浪漫主義的情懷述說青春無悔的美好記憶。盡管知青的意氣風發與熱血沸騰遭遇了北大荒的沼澤、泥濘、風雨和大煙泡的洗禮,但是知青們還是從住進北大荒起,就開始用細嫩的肩頭抗起重重的麻袋,在零下20℃的嚴寒中艱苦伐木……那露著棉絮的棉襖,系在腰間的麻繩,手上的一串血泡,以至身體透支、入不敷出,留盡最后一滴汗、一滴血……從這個意義上說,知青的北大荒歲月濃縮了創業的艱辛,洋溢著知青戰天斗地的浪漫情懷。這種浪漫的情懷在反映中蘇邊戰的紀實作品中被渲染到了極致。《北大荒風云錄》、《老知青》、《知青備忘錄》、《塵劫》等紀實作品不僅讓我們了解到當時我國所面臨的嚴峻的國際環境,而且讓我們看到革命傳統的熏陶,英雄主義教育在知青身上的體現。烏蘇里江、珍寶島牽動知青的心靈,當祖國的領土受到侵犯時,他們會義無反顧地走向戰場。從這些紀實性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知青這代人對戰爭的近乎宿命的憧憬,以及成為英雄的渴望,還有他們純真的理想與抱負。
然而知青精神與北大荒理想主義的軍墾拓荒精神有著本質的區別。知青畢竟不是軍人,軍人具有服從大局的犧牲精神,為了國家的利益可以放棄個人的利益,而知青是一批沒有經過社會考驗又充滿叛逆心理的紅衛兵小將,他們是國家為了緩解急劇膨脹的城市人口壓力而被疏散到“屯墾戍邊”行列的人,淪為接受“再教育”的境遇并非他們情愿的,所以當面臨接二連三的窘境時,他們的欷歔感嘆又是必然的。在《奮斗終生》中我們看到當年被推崇為知青典范的金訓華,為了到洪水中撈一根集體的木頭而英勇獻身,這種“國家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個人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的感召讓更多的知青慷慨赴死。在《燃燒的青春》中我們看到美麗的青春在山火中被燃燒,在《倒在春雨里》中我們看到年輕的生命被滾落的原木擊倒……死亡本不該屬于生機勃發的青年,但是各種不同形式的死亡接二連三地降臨到更多知青身上,他們死去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在“北大荒”的風雨中。北大荒知青紀實作品中許多篇章以“濃墨重彩”回顧和撫摸那段不堪回首的血淚歷史,祭奠荒廢的年華和早逝的生命。當一些人將年輕的生命永久地留在那里的時候,他們同時也留下了一代人永不會卸下的心靈重負。在英雄崇拜的年代,因為勞動和搶救國家財產而犧牲的知識青年當然被敬仰,但是其他非正常死亡的知青同樣應該為一代人所祭奠。“應當枝繁葉茂的時候卻過早地凋落了,布滿傷疤的軀干支撐著坍塌天空的一角”,這樣的悲嘆是必須要被理解的。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悲劇,歷史才顯得沉重和完整。
這些令人心悸甚至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仿佛是沉甸甸的石頭壓在知青的心頭,它們使這些紀實作品在張揚理想主義的同時,也形成了歷史的沉重感。歷史的沉重感還表現在知青擺脫不掉的上山下鄉運動所導致的種種夢魘,戀愛、婚姻、返城等一系列與個人生活休戚相關的問題時刻纏繞著他們。《樂不起來》講述了一對與當地農民結婚而被樹為再教育典型的上海姐妹,她們因此失去了回城的機會,如今她們既沒了“知”,也不再“青”,她們和許多留在北大荒的知青一樣被歷史大潮流沖得那么遠,那么七零八落。她們活得那么沉重,猶如晾在沙灘上的魚,努力尋找自己的海洋,建設自己的綠地,讓生命之花盡量的燦爛。《中國知青戀情報告》在向我們展示特殊年代知青錯位的愛情的同時,還讓我們看到驚天動地的大返城中一批沒有靠山沒有后門只有青春的女知青,為返城而作出的形形色色的錯誤選擇。即便是以各種理由得以回到城市的知青,一時也難以找到自己準確的位置,而且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中國失業高峰中他們又是利益受到最大、最直接傷害的一群,種種情況衍生出無數催人淚下的又不得不令人沉思的悲劇。北大荒給予知青們的,畢竟不僅僅是“豪邁和詩意”,“還有艱辛和困苦,還有付諸東流的青春和理想,還有一條充滿挫折的生活道路”[2](P177)。
二
相對于青春年華的訴說和抹不掉的傷痕的展示,北大荒知青紀實文學還有一種更為理性的聲音,那就是對歷史、對人性的反思。一些作品從不同的立場切入那一段生活,透過個人境遇與時代的巨大變遷,重新認識知青運動在歷史中的作用以及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人性的狂熱、壓抑、扭曲和在民間仍然存留的、難能可貴的質樸與悲憫。
張抗抗在她的回憶錄《大荒冰河》中談到了長期以來人們不愿,或不便正視的一些問題,產生了極大反響。針對部分知青提出的“青春無悔論”,張抗抗認為:其一,若說無悔,實際上便意味著對十年文革以及與此密切相關的上山下鄉運動的整體認同;若說無悔,就等于對計劃經濟體制的認可;其二,若說無悔,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你是否會義無反顧繼續跟著走;其三,在十年文革國家整體“虧損”的賬上,“知青”是否是可以單賬另算的贏家?個人價值莫非可游離于歷史之外?她以為,知青生活中與青春熱血相連的記憶,只可在懷舊、藝術審美的層次上占有一定的地位,但決不可能是對整個人生價值的肯定;其四,許多知青因此荒廢學業,貽誤人生,從此也喪失受教育的機會,這樣的損失,是否能稱之為無悔。知青中的有些人,一方面感嘆面對未來沒有發展的機遇,一方面對往昔抱以無悔的心態,實在是太矛盾了。而人們只有清理了過去,才能更好地理解將來,這本是這場知青問題討論的意義所在。張抗抗指出:“如果我們老三屆人至今仍對自己當年曾經擁有的所謂真誠,抱著欣賞留戀的態度;對那種曠世愚昧和空前絕后的非人道行為,非但毫無認識甚至置若罔聞或姑息遷就;并且還以如此價值去教育子女——那么,老三屆人便無可救藥地成為計劃經濟時代最后一塊基石,被新世紀的掘進機無情地清理。”[3](P5)在這些隨筆文章中,張抗抗對在小說中不便說明的部分進行了直接的闡述,明確表達了她對知青一代人的反思,她并不要求人人懺悔,只是希望人們對一種口號、一個論點產生一些疑問。
當知青和知青文學的烏托邦幻想如肥皂泡一樣被戳破之后,回歸土地、著力塑造人民的形象,并通過人民形象表達知青與人民、與土地、與祖國的綿遠情愫與母子般的關系,成為知青文學反思自身的一個重要的、可喜的途徑。這種反思懺悔的情緒表現在知青對第二故鄉的眷戀和對農民的理解、感恩與懷念,在北大荒知青紀實文學中有很多篇章著力刻寫特殊年代里知青與農民相濡以沫的印痕。在《黑白記憶——我的青春回憶錄》、《早春的芍藥》、《血脈相連》、《真情》等紀實作品中知青以獨特的鄉土記憶,反思知青下鄉給當地農民帶來的經濟衰退,以懺悔釋放積蓄已久的心里不安,敘述他們對農民和鄉村文化的理解。農民的淳樸、善良、堅韌、寬厚,有力地支撐著知青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鄉村生活讓知青一代感受到了許多珍貴的感情饋贈,就如肖復興所寫的那樣:“他們以自己看似微弱而渺小的善良與寬容,戰勝了曾經貌似強悍的丑惡和殘暴乃至恐怖;他們以自己堅毅的性格和正直的人品,教會了我們那種來自民間最底層的質樸情感和堅定立場,以及向命運決不服輸的精神,像是播撒在我們心里的種子,萌發在知青的歲月里,成長在如今的日子里。”[1](P163)于是,就有了“情系黑龍江”、“最美的是北大荒”的真情流露;于是知青們回返第二故鄉,與老百姓頻頻團聚,試圖撿回失落的青春,回報特殊年代的人生親情和友誼。相當部分事業成功的知青回返鄉村,為農村的經濟建設出謀劃策,積極推動中國鄉村建設的發展,這種感恩的回報趨勢正方興未艾。
三
北大荒知青紀實文學在敘寫知青運動的歷史變遷和知青心路歷程的同時,還展現了北大荒神奇的地域文化魅力和在這塊土地上不同文化的交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全國性的一場運動,它不是一種簡單的地域上的遷徙,而是更多地顯現出不同地域文化的交融與碰撞,來自不同地域的知識青年身上負載著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參與到范圍廣泛的流動和信息交流活動中,走串在祖國各地。由于歷史地理的生態環境制約著甚至決定性地影響著文化格局,因此不同的地域文化必然為深入其中的知青留下深刻的烙印。同時,不同地區、不同背景、心理積淀各不相同的知青群在流向陌生地域的時候,其文化形態和文明方式也被隨之帶去。
黑龍江、烏蘇里江、松花江與大小興安嶺交織錯落構成的獨特的自然和人文生態環境是北大荒人存在和發展的基本前提,粗獷中融著和諧,質樸中透著浪漫是北大荒文化的特征。在那段歲月北大荒這塊黑土地以它獨有的特性接納了來自北京、上海、天津、浙江、哈爾濱等各大城市的知識青年,北大荒獨特的環境生態、風物人情、獨具魅力的地域文化使他們產生強烈的震驚,也為他們日后的成長注入必然的因素,讓他們有別于云南知青、新疆知青、內蒙知青、大別山知青……當“上山下鄉”已經成為往事,那些曾經在同一地區插隊, 或是來自同一個地區而下放各地的知青,開始書寫各自的青春足跡與獨特感受的時候,特定的地域文化因素就成為他們筆下豐厚的資源。
另一方面知青作為一代新移民也在他們所到的鄉村播下了文明和嶄新的生活方式,黑土地上的傳統文化受到了挑戰,開始擁有現代的色彩,如同鄧燦在《北大荒人眼里的知青現象》所述:“誰能想到,在北大荒曾開放過芭蕾之花呢?白毛女宣傳隊,在連隊的曬麥場,空地上搭布景演出,在水泥地、泥土地上留下了翩躚的姿影。”[4]下鄉知青成為北大荒建筑文化藝術金字塔的生力軍。作為一代有知識的青年,他們還為黑土地上下一代人的文化教育事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在他們當老師的過程中,北大荒孩子從他們的普通話中受益,從他們的文化知識中受益,直到今天許多人還對當年的知青老師念念不忘。從不同的認識層次、不同的反映角度出發,下鄉知青們呈放射形狀牽動黑土地文化的升華,提高了農村的文化素質,增加了新生力量。
通過對北大荒知青紀實文學的梳理與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紀實的手法喚起了知青一代集體的記憶,并凝聚成一個可以不斷復述和再演繹的知青話語情結。他們在審視歷史的同時也進一步審視自己,知青這種跌宕起伏的命運迫使他們要對歷史重新審視一下,對每個人來講,青春時期所經歷的點點滴滴很可能就是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也就是人性當中最柔軟最脆弱的那個部分。因此,真正重新走回和觸動自己曾經擁有過的真實的青春,是需要勇氣的。當北大荒知青紀實文學以其略顯粗糙但卻真實、血淚的書寫讓我們發現了知青們的青春記憶時,我們才覺察到那段記憶原來是這樣的沉重。記憶可以是和過去相會的一種形式,也可以是面對今日思索的一種啟迪。
當虛構的知青小說持續式微的時候,紀實性的知青文學保持著生機和活力,它在藝術創作上顯現出自發性與民間性,即參與寫作的不僅限于專業知青作家,還包括了人數眾多從事各行各業的當年知青。這些出自非專業作家之手的紀實性文學,大多從個人角度記述知青上山下鄉的生活經歷,由此折射出知青在中國當代歷史長河中的命運及意義。這一現象,無疑突破了知青專業作家唱“獨角戲”的困境,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沉默的大多數”的聲音,形成了知青文學話語民間化的可喜局面。
參考文獻
[1]肖復興. 黑白記憶——我的青春回憶錄[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陸星兒. 生是真實的[M]. 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
[3]張抗抗. 大荒冰河[M]. 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
[4]鄧燦. 北大荒人眼里的知青現象[J]. 上海知青,2006,(7).
[責任編輯 杜桂萍]
On the Documentary Literature of Educated Youth in Great Northern Wilderness
WANG Wei-hua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Heilongjiang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Harbin,Heilongjiang 150018, China)
Abstract: The documentary literature of Educated Youth in Great Northern Wilderness narrates the history of Educated Youth in Great Northern Wilderness truly against the background of the Great Northern Wilderness culture, cognizing the history and the complex humanity in the history. Its artistic initiative and folk literature quality, mental richness and complicatedness, historical implication and openness provide us with a broad studying space.
Key words: Great Northern Wilderness; documentary literature of educated youth; mem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