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氣喘吁吁地從女人身上滾落下來,身癱如泥,眼珠子卻還停留在她那柔軟而光滑的身子上,真沒想到她年紀頂多二十掛零,會有著如此爐火純青的床上功夫,讓我這個四十多歲的老手大開眼界。
我不禁啞然失笑,看來我這次回到故鄉是不虛此行,得請巴特吃飯,得感謝他為我的細心安排。正想和巴特聯系,手機就響了,習慣地看了看顯示屏,上面的號碼卻很陌生,我遲疑了片刻,還是按下了“OK”鍵,傳過來的聲音讓我的心猛地震顫了一下。
是她,絕對是她——楊靜!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聲音哪怕再過兩個世紀,哪怕混雜在千百種聲音里,我也能立馬聽出來。
你聽得出來我是誰嗎?對方在問。
我心里有點發虛,并不是因為身邊有女人,而是說不清為什么,我就是不想直接認。我頓了頓,調整好語調,故作疑惑地反問,你是……
真聽不出來了?唉!電話那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挺失望地那種。也難怪,現在的男人身邊都有一大堆女人,何況你這個撈足了錢的大老板啊!
我想我不能再裝下去了,于是模棱兩可地說,你是老同學?
到底想起來了。衣錦還鄉,老同學也不告訴一聲,怕我這樣的老情人揩油淘金呀?
哪里哪里,你這么說就見外了。喂,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你不是常說,有心不怕千里遠嗎?信息社會,火星上的人都找得到,何況一個手機號碼。當然,二十年前的事啦,現在已是此情不再。喂,我這次跟你聯系,是想跟你說件正經事,你還記得那個小蘿卜嗎?
當然記得,他不就是喜歡研究古羌王遺都的涂昌華嗎?
他要出書了,出的就是研究蘿卜寨的專著《云朵上的街市》。
哦?有志者事竟成!
他是一個漢族人,高考落榜回鄉當了一個地里刨食的農民,卻依然熱衷于研究這座沒有碉樓的羌寨。涂昌華說,他這輩子只能有這點出息了,不會再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了,利用勞動之余寫下這本書即將付梓,他要請大家鬧騰一番,請得動的全請。他說找不到你,要我跟你聯系。唉,他還以為我跟你一直在一起呢。真冤啊!我也沒抱什么希望,沒想到你還真的回來了。
什么時候?在哪里聚會?
明天晚上,在羌紅酒家。你可要早點去呀,小蘿卜能請一次客真不容易。
掛了電話,我長噓了一口氣,莫名其妙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小蘿卜可真是不容易的。他說只有這依山而建、錯落成群的黃泥建筑,戶戶相通的巷道如同迷宮一般的地方才是他的精神家園。彎腰駝背累死累活在地里干了一天,往那海拔近兩千米的高山上一站,就宛若自己置身在云朵之上,走到了遠古老人的身旁。
偎依在懷里的女人看著我如此怪異的表現,詭秘地一笑。
巴特這小子挺鬼,不知道為什么堅決不答應那個女人跟我們一起吃飯,我也只好客隨主便。和巴特喝酒聊天真是一件愉快的事。特別是聽他談女人,既通俗易懂,又形象獨到,還顯出那么幾分深刻。巴特問我,女人跟你云里霧里除了錢之外,最需要男人給她什么?面對這樣的情場高手,我沒法回答。他有點賣弄地笑望著我,說一般人會認為是什么陽剛之美或者什么安全感,其實不盡然,那只是女人處于弱勢狀態,或者說是她們需要與自身形象形成反差不得已的做秀。更多的時候,她們需要的是男人的柔情似水,溫情脈脈。這就是為什么說男人征服女人最厲害的武器是軟硬兼施,剛柔相濟的本質所在。我的億萬富翁,你明白嗎?
我仔細想想,只有點頭的份了。
感覺怎么樣?
我當然知道他指的什么,我這次回來完全是他一手操縱的。于是,我舉起高腳酒杯:老同學,我敬你一杯!
你為什么回來,你不是發誓永遠不回來了嗎?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
想住多久?
我還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你不準備去看看她?我后來碰見過兩次,她好像還是單身。
我依然還是苦笑著搖了搖頭。他說的她指的是我的前妻——一個愛我愛到把愛情當作繩索的女人,在近七年的時間里,她將我的手腳死死地捆住,讓我絲毫不能動彈。
喝酒!
喝酒!
二
羌紅酒家我沒有去過,以前聽涂昌華說是位于古羌王的遺都旁邊,古老的遺都就喚作蘿卜寨,而我這位老同學的綽號就叫小蘿卜。蘿卜寨被盛開的櫻桃花簇擁著,宛若身披白紗的少女走進遠古老人的身旁,和現實與歷史最美的結合。
獨自駕著寶馬,向著伸向云端的盤山公路慢悠悠地開過去。
暮色漸濃,華燈初上,紅紅綠綠的霓虹燈開始閃爍不定。夜色中的這座城市似乎依然如舊,又好像沒有任何歷史痕跡。
經過發廊一條街的時候,明明暗暗的燈影里透露著噯昧與誘惑,我的寶馬幾次受阻,好不容易才殺將出來,進入被譽為中國第一羌寨的地盤,我暗自一笑。
一個長相還算說得過去的少婦將我領到一個大廳,大廳里已滿滿地坐了三桌。我注意到這個大廳說是豪華,其實也不過是用黃泥巴敷弄的簡陋場所。據考古學家論證確定,我們身處的這個蘿卜寨本身就是用黃泥巴建造而成的,只不過它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大的最古老的一個民族村落,早在四千五百年前就有人類居住。
稀客,稀客!遠方回來的稀客!小蘿卜涂昌華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狠狠地擂了我一拳,大老板,快請坐!
老同學們坐在中間的那一桌,看見我來了都站了起來。楊靜的老公李培倫也來了,可他沒有坐在她的身邊。三十年沒見,楊靜還是那樣讓人瞳孔一亮,她只是稍稍有些發福,一襲吊帶裙將她裝扮得花枝招展。
來,坐在我這里來!我的白馬王子。楊靜指著她身邊的一個空座。看來,她早就給我預備好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開餐前,大伙瞅準時機神吹海聊。
話題當然是圍繞著涂昌華和他的書,表面上聽上去好像全是欽佩之聲,但聽著聽著就覺察出骨子里流露出的幾分不屑。他們乍一聞都在羨慕別人,實際上是在有意無意中顯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自然會說到我,說我是當今社會真正的爺——款爺,而話里話外卻透著一個字:俗。我聽了哈哈大笑,同時也不放過轉移話題的機會,大夸特夸其他同學的優勢和長處,尤其是那些官爺。我肯定不會忘記讓話里話外暗含殺機,那是一個比俗更令人惡心的東西:偽。
小蘿卜涂昌華說了幾句自謙的話,無非是窮鄉僻壤沒有什么珍饈招待勞煩同學拔冗之類。也算是開場白吧,那個少婦就開始端菜上桌了。
這酒宴也確實比較普通,不過是一些土豆燒臘肉、玉米燉蹄花的家常菜。對于我們這些人也算是換了一種別樣的口味。席間在推杯換盞,我發現少了一個人。
誰?楊靜問我。
張新菊。她雖然不是我們的同班同學,卻應該算得上是涂昌華的初戀情人。退一萬步說,也可以說是小蘿卜研究羌族蘿卜寨的文化知音。張新菊也是一個漢族人,在市報上看了涂昌華的歌頌蘿卜寨的散文后,主動來我們學校找到他的。有心不怕千里路!他們盡管不屬同一個縣,素昧平生,但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后來幾乎是形影不離,弄得兩人都沒有很好地讀完高中課程。高中生談戀愛是學校所不容的,他們就相約到遠離學校的羌族人家去,岷江邊、山坡上、蘿卜寨成了他們談情說愛的好場所。我相信小蘿卜和張新菊最初說出的話很純粹,很文學,也很考古,我們那個時代的愛情似乎都是通過與愛情無關的東西而產生和建立的,文學是他們最佳捷徑和最好借口,而羌族蘿卜寨就是他們最后的伊甸園。據說張新菊的家境稍微好一些,涂昌華那時寫文章所用的稿紙都是張新菊所提供的,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們后來并沒有走在一起。
你在想什么呀?看你那個走神樣,是不是又想起了我們的張大美人?你們這些男人就是色鬼,吃著碗里還看著鍋里的。楊靜用筷子夾了一只甲魚腿送到我碗里,吃吧,吃吧,吃了補。腎壯陽好搞你意念中的那些美女。
我以為她至少要夾一點什么給李培倫或者別的什么人,可她沒有,弄得我只有報以尷尬一笑。席間人聲鼎沸,我發覺楊靜也很活躍,話特別多,且時不時地帶些時髦的臟話。在我的印象中,她是那么的清純可愛,在我接到她昨天代人請客的電話之前,我還從未聽到過她說臟話,現在她卻說起那些東西滔滔不絕。
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我就給你打幾個謎語吧,謎底都是城市名。便宜你了。
什么便宜我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吐出一個謎面,兩個胖子一頭睡。
合肥。這個謎語我猜過。
三伏天里蓋被褥。
武(捂)漢(汗)。
溫柔性交。
我猜不出了。
青(輕)島(搗)啊。都快是奔五的人了,怎么連這都不懂呀,她瞇了瞇瞳孔噘噘嘴,丟過來一個十分曖昧的眼風,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風塵味。
有味咧,有味!同學們哄堂大笑。
眾目睽睽之下,我被弄得很有些尷尬,轉過頭去看黃泥巴墻上的壁掛電視,彩色熒屏里,中國足球隊正在和比利時的國腳對壘。
咳,這有什么看頭?球技不見漲,真是個瞎雞巴,在場下架子越來越大,在場上功夫越來越差,中國足球隊根本上就沒有必要存在啦。你這么多年埋頭經商賺錢,難道就沒有聽說手機上有這么一段流行短信嗎?
什么短信?怎么說的?
試問中國足球有多丑,恰似一群太監上青樓!
怎么講?
無人會射!
黃泥巴大廳又是一陣爆笑,不知道是為楊靜的輕佻和孟浪,還是為我的窘迫與難堪。
可我瞥見有一個人自始至終沒有附和,也很少說話。他就是楊靜的老公李培倫。他是這個城市管轄下的一個副縣長,應該說是在座的最高長官了。他只是聽別人說,時不時對大家笑一笑,特別是對我,我感覺到他那種笑不是裝出來的一一至少不是官場上的那種假笑。他的臉上總是掛著擔心,大概是怕自己的老婆楊靜說話做事太出格吧,尤其是在同學相聚的這種場合下。說心里話,我都有些擔心。
小蘿卜給另外兩桌逐個敬了酒,輪到我們這一桌了,已經是搖頭晃腦,醉意朦朧。
來來來,老同學,今天我特別、特別高興。雖說沒什么招待的,可是、是我的一片心哪!說話間,同學們都站了起來,頻頻向他舉起了酒杯,嘴里連聲說著可喜可賀。
好!咱們今天就來個對酒當歌,不醉不歸,我敬大家一杯,先干為敬。涂昌華舉杯欲飲。
不行,不行!拿酒來,必須給小蘿卜加滿。楊靜高聲大叫,你的酒都晃潑了一半了,加滿加滿,滿酒敬人嘛!你怎么偷奸耍賴,這個不像你跟張新菊玩愛情游戲,就差那么一丁點兒。
應該、應該。小蘿卜伸過杯子,豪氣十足,加滿!加!
你們一定不知道張新菊為什么沒來吧?她這人夠倒霉的,心情太絕望,那個狗日的大老板是他媽的王八蛋,簡直是個畜牲!要是讓老子碰見,不宰了他我就不是人!一陣憤怒的咆哮過后,小蘿卜仰脖一飲而盡。
大伙也沒人含糊,都猛地干了一杯。
大廳里一時寂靜無聲。楊靜咬著我的耳朵悄悄地告訴我,張新菊前幾年從工廠里下了崗,生活過得相當艱苦,她的女兒不滿十六歲就去南方打工,不想被一個大老板給禍害了。
怎么禍害的?
始亂終棄唄,最后竟買兇下了毒手。
商戰險惡,各種手段我都領教過,她說的買兇殺人之事我也多次聽人說起,一個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故事,可一旦真落到朋友頭上,我還是感到非常震驚。
那天不僅小蘿卜醉了,其他人也都酩酊得差不多了。這個我能理解,我的老同學們均已人屆中年,大多是有些身份的人,平時喝酒多是出于應酬,難得有在羌紅酒家這樣完全放松的機會,再加上涂昌華最后拋出的那個沉甸甸的包袱,不醉才怪呢。
三
李培倫打來電話,說要約我談一談。我頗感到意外。
這種意外的電話我以前接過一次。那是楊靜如一道閃電出現在我面前的三十年前,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楊靜,我不知道她是那么驚艷,那么性感,一米七的勻稱身段,雙腿筆直修長,如同海藻一樣垂下來的長發繞住了我的心。我禁不住偷偷地為她熬夜寫信,李培倫卻偷看到了我給她寫的那種極盡纏綿的情書。按理說這種信楊靜接到的是無以計數,這小子能發現我的那一封已算難為他了。他在電話里嚴重警告我說,楊靜是他的,如果今后再有類似事情發生有你好看的。
楊靜是你的,是你的一個屁。就在上次應邀去小蘿卜那里喝酒時,她還當眾挑逗我這個老同學哩,竟把我弄得手足無措,只能用眼睛不解地看著她。她滿不在乎,你那么盯著我干什么,不認識老情人啦?我可告訴你,你就是用眼珠子盯上我十年八載,我也不會像三十年前被你將臉盯紅。現在的楊靜,就喜歡男人像蒼蠅一樣盯著。
這叫什么話呀?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我聽得出來,李培倫這次給我來電話的語氣跟三十年前已是迥然不同。這讓我做好的充分準備完全浪費了,就好像刻意選出的場景悉心調好表情照了相,最后底片全部曝了光。
我和李培倫見面是在一個名叫山雀醉了的茶莊。茶莊里裊裊地飄著輕緩的古典名曲,在這樣的音樂背景里品著淡雅清香的碧螺春很是愜意。
我約你見面,是有事求你幫忙。李培倫還是那副性格,喜歡開門見山。
你乃堂堂政府要員,一縣之長,會求我這個在商海沉浮中的俗人幫忙?我再一次感到了意外,我只有給他續茶等待下文的份。
真的,你就別挖苦我了,我現在是走投無路。李培倫用嘴抿了一口茶,說真心話,我嫉妒過你,更恨過你,我相信你能理解。
三十年前我們是情敵。我真誠地點了點頭。
李培倫手肘撐在茶幾上,手掌抵著下巴,似乎很努力的樣子,可真要說出來,還真有點難以啟齒。就這樣過了好久,他才下定決心說,你能不能抽點時間勸勸楊靜?
勸她什么?我疑惑地望著他。
你可能不知道,她是最聽你的話的。可她不再是三十年前的那個清純少女了,她變了,變得連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她要是再這樣繼續下去,我就受不了!李培倫嘆了一口氣說,當然,她之所以這樣,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用驚訝的眼神看著他。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是真的,我沒有必要說謊。我知道你很了解她,她以前根本不是這樣。從李培倫長達兩個小時的訴說中,我了解到楊靜從開始懷疑他有外遇,到去他所在的機關去吵鬧,再發展到后來與他對著干——只要看到意中的男人就不放過,然后勾肩搭背地逛街、調情、開房,最惱火的是她經常毫無原則地答應那些男人的條件,通過李培倫去辦正常渠道很難辦成的各種事情,弄得他這個副縣長十分被動。
楊靜確實變了。那天晚上她濃妝艷抹突然造訪我下榻的賓館,偏著臉龐笑笑,下巴微微上揚,說說你見到我的感覺。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能說你在我心中還是那么美麗,更添了一種成熟的魅力,跟花樣年華一樣迷人,令我的心依然像當年那樣跳得厲害,不由得讓人感嘆歲月老人對你是如此的偏愛。你的細長的頸子如天鵝一樣漂亮,長長的瀑布般的黑發柔柔地披下來還是那樣的好看。
推開房門,楊靜故作姿態地吸了吸鼻子,樣子和神態都有幾分夸張,哇,我的白馬王子才回來幾天哪,這屋子里的騷臭味就這么濃!看來,把倫理和廉恥扔到九霄云外的大有人在。她穿著性感的露背裝在我的房間里蕩來蕩去,卻不知道為什么竟引不出我一絲往日對她的那種激情。大概是我老了吧?我老了,其實你也老了,只是我們渾然不覺而已。這就是一個女人的悲哀,我從一個淑女變成了蕩婦,你可能無法理解無法接受,可覺得這是一種醒悟一種進步。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她來看我的目的,但有一點我非常清楚,她是來向我發表她的醒世宣言的。她說,她跟那些比她小許多的年輕男人鬼混,也覺得那些嫩雀子不是看中了她這個半老徐娘,只是看中了她丈夫的手中權力,可她樂意這樣:狗為什么對他的主人搖尾乞憐,不就是為了得到主人的幾塊骨頭嗎?我手中有骨頭,又有圍著骨頭轉的狗,于人于己,各得其所。
這是一個任何奇聞都可能發生的年代。面對這些變化,我還能說什么?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眼角閃爍的淚花,我問李培倫,你跟我抖落這些隱私,我又能為你做什么?
與其看到她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胡作非為,倒不如你們……
我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要是我們死灰復燃呢?
李培倫粗大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像被魚刺什么的卡了似地咬咬牙,聲音低沉而決絕,那我也認命,畢竟你們是同學,有感情……
瞬間,我的內心深處升騰起一陣快感,似有三十年復仇的痛快,又似扮演救世主的崇高。只有我知道,我死也不會去做圍著楊靜手中的骨頭而旋轉發情的那條狗!
四
首長好!有人在門外怪聲怪氣地喊道,伴隨喊聲的還有兩腿并攏啪的一響的立正聲。
我知道是巴特。巴特真是我的一個忠實的朋友,在回到故鄉的那段日子里,他天天和我一起泡在賓館里,大吃大喝大擺龍門陣。
你跟我玩什么捉迷藏,想辦法擠兌我是吧,我一個做生意的商人,充其量是個老板,扮什么首長?我嗔怪他。
這“首長好”是有典故的。巴特進屋在沙發上坐定,故事發生在文革時代,地點大概就是在你住的這家賓館,一個愣頭青造反自封是什么戰斗兵團副政委,革命派挺受人崇敬的,平時人五人六吆喝慣了,就不知道自己的幾斤幾兩了。有一天他穿著一身褪了色的黃軍裝,腰扎锃亮锃亮的軍用皮帶,腳蹬火箭頭皮鞋到這里來開辟陣地。吃了飯,喝了兩杯茶,竟有些尿急,就起身去上衛生間。衛生間有一個姑娘在打掃衛生,胳膊上也箍著一道紅袖標,上書紅衛兵三個金燦燦的毛體草書。見他進來,姑娘挺靦腆,側身讓過,說了一聲首長好。這個造反派聽了很受用,煞有介事地正了正頭上那頂嶄新的軍帽,以為自己真成了首長。解過小手出來,姑娘又進去繼續打掃衛生,嘴里就罵罵咧咧說開了,看上去人模狗樣,進來的時候我還叮囑他手掌好,可這人就是缺德,把尿都屙到小便池子外面了,害得姑奶奶又要多做一遍衛生。
荒誕年代荒誕事。人家姑娘是要求他小便時用手掌握好,他誤將手掌好聽成了首長好,純粹是自作多情。
故事還沒完,有道是首長下伙房,伙食大變樣。下午那個副政委去了賓館伙房,說是要為造反的革命戰友們改善改善生活,當然要吃葷補補身體,還點名要人家做什么鞭給他吃。廚師也是那個打掃衛生的紅衛兵姑娘,回答說現在人們都去搞革命了,沒有什么豬呀羊的,只有造反戰斗兵團打的一只野狗。副政委說,那就給老子燉一條狗鞭吧。姑娘說不認得什么是狗鞭,副政委挺惱火,說就是狗肚皮上長出來的那個多余的東西。姑娘說,那就是狗尾巴。副政委說,狗尾巴長在狗屁股頭。姑娘一本正經地回答說,長在狗屁股頭的是正(政)尾(委),長在狗肚皮上的那個多余的東西,我們都叫它副正(政)尾(委)。
紅衛兵的偉大創舉總是令人噴飯。我倆正聊得來勁,小蘿卜涂昌華打來了電話,我以為他的書如期出版了。結果聽到的是他氣急敗壞的叫喊:我完了,我完了!
你怎么完了?我急忙問詢。
我的《云朵上的街市》不能付梓了。
你先別急,我這就到你家里去。我待在賓館里正是無所事事,馬上開著寶馬奔他家而去。
這是一個什么家喲,涂昌華的房屋不是用這一帶的民居通常所用的石頭建成,而是由黃土和木材砌成,在我的記憶中這好像是岷江峽谷流域絕無僅有的建筑風格,在那些羌人聚居的寨子里,至今仍保留和沿襲著他們先祖古老的生活方式:將馴化的牲畜喂養在房屋的底層,中層住人,樓頂堆放糧食作曬場,又可以作為老人歇息、婦女針織、孩子游戲的場所。
小蘿卜的家就是這個樣子,只不過比真正的羌族蘿卜寨更破敗更簡陋。因為家中沒有女人,甚至連一頭牲畜也沒有,看不出一點生機。
見到涂昌華時,他一臉沮喪,簡直是他媽的騙子,什么都說好了,出版社說不給稿費,我也同意了,現在又冒出來一個自銷一千本書的條件,叫我怎么辦?一千本哪,就是幾萬塊錢,我往哪里銷?
這實際上是自費出書,人家出版商也要吃飯哪,萬一你的書賣不出去,別人豈不是賠本做生意。但我沒有直說,因為我怕小蘿卜平生最恨孔方兄,恥于談論一個錢字。不說他自己沒錢,就是別人借錢幫他,他都會認為是對他的莫大侮辱。所以,我只能轉著彎兒說,你是不是先想辦法把書印出來,然后再慢慢地賣?
你說得簡單,那要多大一筆錢啊?要我出錢買書出版,真是可笑!我是為了羌族同胞那一方寶貴的遺產蘿卜寨呀,他們先前說我的書可以列為少數民族作者叢書系列給予扶持,后來聽說我是漢族人便變卦了。愧對羌胞,我愧對羌胞啊!小蘿卜精瘦精瘦的脖子上,青筋一股一股地凸現出來,活像太陽照射下那一條一條粗而長的蚯蚓。
我暗自慶幸自己沒有一時沖動說出我借錢給他。
俗呀,俗不可耐!偉大的民族瑰寶居然沒有現身之地,世間最純潔的東西居然要與臭氣熏天的銅錢聯系在一起。可卑哪,可卑!要我用錢去把自己的靈魂賣掉,要我去做天底下最卑劣的勾當?辦不到!辦不到!錢,要老子用錢去買書出版,辦不到!
小蘿卜已經有些歇斯底里了。我遞過去一杯酒給他,他邊喝邊喊,直至喉嚨嘶啞,不省人事。五
再回故鄉是在一年之后,那個生我養我的城市險些毀于一場八級大地震,巴特一個電話把我召了回來。他這次為我充當的不是皮條客的角色,而是責令我為重建家園捐款。
有心不怕千里遠,曾經熟悉的城市物非人也非了。誠如手機短信上所言:地震災害壞球地,把人一天嚇球地,買個帳篷貴球地,住在里面碎球地,蚊子把人咬球地,簾子拉上捂球地,外面下雨潮球地,太陽一出曬球地,夜幕降臨黑球地,深夜說話吵球地,早上起來困球地,人心惶惶煩球地。
同學中有幾個伙伴從我們的視線中徹底消失了,其中就有楊靜,連同我的初戀永遠地被埋進了一堆廢墟,再也無人去喂啃骨頭的狗了,只余下我佇立在她的墓前感嘆人生如戲。她的老公李培倫卻因應急指揮救災有功,隨同抗震英雄報告團走進了中南海,升遷只是早晚的事情。
好多兒時光顧過的老建筑也被震得不成樣子。其中就有令涂昌華魂牽夢縈的蘿卜寨。
那天正午過后只一個時辰,這片在歷史歲月里沉靜了近五千年的暗黃色,被地震從土地上無情地抹去了,那個小蘿卜為之傾情的云朵上的街市,只剩下立在風中空蕩蕩的門框和倒在地上摔成碎塊的黃泥墻。
長征時期被紅軍譽為搬不空的蘿卜寨成了我們永久的記憶。伴隨著記憶的卻有一個好消息:小蘿卜的《云朵上的街市》進了印刷廠,作為震后少數民族文化遺產書籍搶救出版,再也沒有了作者自銷一千冊的附加條件。涂昌華為慶祝劫后余生那天拉我去吃飯,他自然又喝醉了,但醉了眼睛都是黑亮的。因為出版社的人夸獎他寫這本書是為羌族同胞做了一件大好事,護佑羌史,功德無量。
蘿卜寨里有七十二條巷道。幾千年前,以戰爭防御為主的寨子在古羌王的帶領下在此筑城造堡。于是便形成了家家相連戶戶相通的上、中、下三層立體交織的軍事堡壘,不僅堅固耐用,而且冬暖夏涼。據涂昌華考證,過去的蘿卜寨基本是戶戶都能進入地下通道,真正可以稱得上是現代城市最早的雛形,古羌人更早地利用了三維立體空間,為我們今天的游人留下了這座云朵上的街市。
聽說小蘿卜出事是在我回深圳三個月之后,第29屆夏季奧運會在北京開得熱火朝天,告訴我這件事的自然是巴特。手機響起的時候是在深夜一點,我看罷激烈的女籃比賽剛剛入睡,巴特詳細地講述了那件事的前因后果:書出來的那天,涂昌華異常興奮,捧著油墨未干的新書又蹦又跳,在大街上狂奔大叫,被一輛呼嘯而過的救災車撞倒在地,就再也沒有起來。
我們的小蘿卜就這樣為他的蘿卜寨殉葬了。
巴特還說了一件要是涂昌華不死世間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秘密:小蘿卜火化那天,張新菊用一輛雙排座整整裝了一車新書,到殯儀館請人將這批書籍和他的尸體一起火化。她從頭到尾只在重復一句話:昌華,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原來,為了愛女之死奔波多年的張新菊,在要么起訴那個負心大老板,要么撤訴獲得一筆賠償款的兩難中選擇了后者。瞞著涂昌華,她把那筆賠償款交給了出版社,才換來了《云朵上的街市》。
我聽了一陣唏噓。要是小蘿卜生前知道或者在天有靈,不知道他該作什么感想!
說完小蘿卜的事,巴特沉默很久沒有掛機。我也沉默了很久,最后因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么而作罷。
放下電話,我緩步踱到落地窗前,驚訝地發現特區不知道什么時候下了一地的雨水,而那一街的燈紅酒綠依然亮如白晝,仿佛預示著明日又是一個艷陽天。
手機鈴聲又響了,是一條短信,看后還覺得像是那么一回事:公元1976年,龍醒了,搖搖頭,唐山地震了,但中國從此三十年繁榮昌盛;公元2008年,龍要騰飛了,先噴一口氣,南方下大雪了,再擺一下尾,緬甸刮大風了,又一腳蹬在川西南騰空飛起來,汶川大地震了,中國定會從此千年和諧富強。
獨自喝了一口酒,我捧著杯子始終在想,那座建在蘿卜寨的最頂端的蓮花寺旁邊,有一棵長在石頭上的女貞樹四季常青,地震之后我不知道這道獨特的風景還在否?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