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蘭妮兒,再用最后一把力,馬上就好了!大梁熟練地把手中的繩子打個結,然后遞給身邊的妻子說。好的!蘭妮兒答應著,咬緊牙關,甩了甩粘在額頭上的秀發,使盡全身力氣,用力地往后拽著繩子。今天是臘月二十七,如果一路上順利的話,明天下午就可以到家了。家里年邁的父母都在盼著他們回家過年呢。想到這里,夫妻二人不由相視一笑。天邊的夕陽正在褪去最后一抹鮮亮,蘭妮兒不敢怠慢,檢查完車上的貨物沒有什么問題,正準備起程,然而這時正瞄準卡車底部的大梁卻沒起來。蘭妮兒看見大梁不但沒有直起彎下的腰,而且還爬到了車廂下面,她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眉頭一皺,朝著大梁爬去的地方望去,心里也不由猛地一沉,糟糕,地上怎么會有一大灘水?
怎么回事啊,大梁?
操他娘的,水箱漏水了!
大梁迅速從車底爬出來,果斷地對蘭妮兒使了一個眼色,蘭妮兒明白了,她馬上會意地打開車門爬上了車,趕快走,只能到路上再修了。如果讓人家看到咱們的車出了問題,這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生意說不定就會泡湯。大梁說著就發動了車。
夜色暗了下來,車在寬廣的大道上奔馳著。蘭妮兒看著一臉凝重的大梁不敢多說一句話,而是在回想著上午大梁在談成這筆生意時的得意勁兒。其實蘭妮兒一大早起來就在停車場那個又臟又亂的旅社里心神不寧了,因為起床后找不到女廁所,她的心情糟透了。蘭妮兒住在旅社五樓,她從樓的東頭找到西頭,始終沒有找到女廁所,于是她就忍著肚子里一陣兒高過一陣兒的膨脹的尿液和糞便,輕著腳步彎著腰一層一層地找,好不容易在三樓找到了那個代表女廁所的標志,蘭妮兒高興得像中了頭彩似的一頭扎進去,一屁股就蹲在了便池上。清掃完體內的廢物,蘭妮兒的感覺只有一個字:爽!蘭妮兒正想提著褲子站起來,這時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兩個男人罵罵咧咧地走了進來,蘭妮兒仔細聽著,他們好像是在接水,大概是熱水燙著了,只聽“哎喲”一聲,緊接著就是水壺撞擊地面的聲音。蘭妮兒蹲在那里不敢動,心里盤算著自己怎樣才能出去,看來只有等他們走了之后再站起來了。可是十幾分鐘過去了,走了這兩個,又來了三個,還是男的。蘭妮兒實在等不下去了,她貓著腰悄悄向外看了一眼,發現廁所的里側居然是個鍋爐房,怪不得這些男人在這里接了熱水并不離開,而是在這里又洗臉又刷牙的,如果這樣等下去,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想到這里,蘭妮兒輕手輕腳地站起來,盡管兩腿已蹲得發麻,但她還是咬咬牙躡手躡腳地溜了出去,正在呼啦啦洗個不停的兩個男人居然沒有發現她,蘭妮兒這才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然后哭笑不得地回到房子里收拾行李。
要說這兩床破爛被子還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也不知有多久沒換過了,又臟又臭。可是住在這里的人都知道,如果你想在這個停車場找到活兒就得在這里住,否則你的車就休想停在這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大家也就只好打碎牙齒往肚里咽了。蘭妮兒每次在這里住宿從來就沒有脫掉過衣服,她腦子里總是會想象著這里曾經住過一些不守規矩的人,比如某個耐不住寂寞的貨車司機會在某個夜晚找個妞兒來做伴兒,最可惡的是他們中的某個人已染上了性病,而這里的被褥又總是許多天不換一次。這對蘭妮兒來說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她一開始就恪守自己的信念,寧可忍受丈夫的痛罵也從不脫衣服睡覺。蘭妮兒一邊收拾,一邊想著一早就下樓去找生意的大梁但愿今天能夠攬到活兒,早一天離開這個不堪忍受的地方,也好早一天回家過年。
蘭妮兒把房間里破舊不堪的被褥整理得像模像樣的,好讓服務員來檢查房間時能留下一個好印象,以便下次來住宿時能給自己找個稍微干凈一點的房間。蘭妮兒每次退房時都這樣想,但每次所住的房間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子,蘭妮兒從服務員洋溢著的笑臉上看,服務員好像并沒怠慢自己,只是這里的房間都是如此罷了。蘭妮兒收拾完房間,坐在床沿上想著昨晚大梁像個孩子似的隔著內衣一直摸著自己的乳房不松手,摸得她心里癢癢的,她只好輕輕地挪開大梁的手,背對著他睡,可是這時大梁醒了,他撕著她的內衣非要她脫掉不可,口里還一個勁兒地直嚷嚷,蘭妮兒,你是我媳婦,我想和你睡覺!蘭妮兒只好扭過臉將整個身體都投進他的懷里,說:大梁乖,這里的床板實在是不行,等回到家,在我們自己的床上我一定好好地侍候你,隨你怎么折騰都行。大梁氣得狠狠地親了她一口說:你這娘們兒真不夠意思!然后就呼呼地睡去了。看著男人沉沉地睡去,蘭妮兒倒睡不著了,她已經被男人挑逗起來了。其實蘭妮兒一直很喜歡大梁的這種性情,她覺得一個大男人太溫順了像只綿羊不行,太蠻橫了像頭野馬也不行,就得像大梁這樣,既有溫順的一面,又有點男人的野性。想到這里,蘭妮兒不由得笑了,她恨不得馬上回到自己家里,好好地和大梁操練一回。
大梁終于風風火火地回來了,臉上洋溢著少有的興奮勁兒,告訴蘭妮兒找到活兒了。從那一刻起,大梁臉上就一直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也難怪,找到這筆活兒不僅意味著他們明天就可以回家過年,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可以得到一千多塊錢的收入。大梁說本來這筆生意可以得到2200元的收入,可是給貨場中介方交了300元中介費,又給對方交了300元押金,說是貨到后返還,其實他們會找種種借口拒付,所以這筆錢是很難再要回的,這樣算來,到大梁的手里就剩下1600元了。盡管心里感覺有一些不快,但大梁倆已經知足了。要知道,困在這個停車場的人實在太多了,如果找不到活兒就意味著他們要空車回家過年,一路上的過路費、油費實在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想到自己好歹已經找到了活兒,雖然沒有多大賺頭,但一路上的過路費以及油費基本上有保障了,想到這里,蘭妮兒的心里還是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可是現在看到大梁的臉因為車子出毛病而像下了一層冰冷的霜,蘭妮兒真想跺這個破車幾腳,怎么這樣不爭氣,關鍵時候掉鏈子l你說讓我們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有什么不好,為啥非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岔呢?
蘭妮兒,下車加水!聽到大梁在叫自己,蘭妮兒見車子已經靠路邊停下來,就答應著打開了車門。大梁提起車廂里的水桶,蘭妮兒用自己柔弱的雙臂幫大梁托起車頭,然而當大梁從路邊的水坑里提來水把整整一桶水加進水箱里的時候,他失望地垂下了頭。
怎么了?蘭妮兒小心翼翼地問。
水漏得太厲害,我們必須得修車。大梁果斷地說。
蘭妮兒望了望滿天星星說:那抓緊時間趕路吧!要過年了,也不知人家都關門沒有?
二
大梁心里清楚,過了這個收費站。從這個高速路口出去就是外省了,在這個交界點上一定會有修車的。也許真的是因為要過年的緣故,收費站的四個出口全排起了車的長龍,看著自己所在的一排一直沒有挪動的跡象,而別的行列卻都在循序漸進,大梁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時間已不早了,如果再這樣耽擱下去,到了后半夜連修車的地方也會關門了。想到這里,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他非得下車去看看這個收費窗口的服務人員是怎么回事?操你娘的,難道你就不想早點回家過年嗎?大梁罵著,“砰”地一聲甩開車門朝著收費窗口奔去。就在這時,后面一輛大貨車不失時機地想見縫插針,眼看著就要插在大梁車的前面了,蘭妮兒慌了:大梁快回來!她把頭伸出去趴在車窗玻璃上大叫著。
叫什么叫,我還沒掉魂兒呢!大梁罵罵咧咧地回來了,他一看后邊,馬上明白了蘭妮兒的用意,三步并作兩步地跨上車把車向前滑了過去。大梁從倒車鏡上可以看見后面的車主因為自己的計劃沒有得逞而在罵娘,大梁更惱火了。算了吧大梁,蘭妮兒勸道,出門在外以和為貴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少說兩句吧,人家也是回家心切嘛!
終于輪到自己交費了,大梁的心也平靜下來。走出收費站,大梁似乎已看到了修車的地方,但因為車有毛病,他不敢加快車速,剛才還在后面跟自己搶道的那輛大貨超過了大梁的車,和大梁擦肩而過時,大貨的司機惡作劇地狠狠向大梁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以示報復,氣得本來已經平靜的大梁又是一陣惱火。
路邊一盞燈在寒風中搖曳,顯得那樣凄涼,然而卻把“汽修”兩個字照得鮮亮。大梁的眼前也陡然一亮,終于找到修車的地方啦:蘭妮兒快看,我們有救了!
是啊!從高速路口出來,道路兩邊的修車部的確不少,但都已經關門了,快過年了,誰還有心思在這里等活兒。大梁非常理解他們,所以他只是默默地走過一個又一個,沒有一句怨言。而當他突然看到這個汽修部還亮著燈時,大梁的心里就高興了。他明白只要燈亮著,就意味著這里還在營業,不過再仔細一看,他發現雖然是個修車部,但也已經關門了,只是里面的燈還在亮著。大梁看了看表,已是夜里十一點多了。不過只要燈還亮著就有希望,就不能放棄。想到這里,大梁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去敲修車部的門。
有人嗎?大梁一邊咚咚地敲門,一邊高聲向里詢問,可是沒有反應。
讓我來。蘭妮兒擠過來喊:老板,休息了嗎?我們是來修車的。
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里面很快就有了反應:哦,我們正要休息呢!
麻煩你開一下門吧,我們的車出了毛病,想麻煩你給看一下。
門吱地一聲開了,一個年輕男人走出來,他上下打量著站在門口的蘭妮兒和大梁。
給你添麻煩了!大梁很歉疚地說。
什么毛病?
哦,是水箱漏水。
喲,這可不是小毛病啊!肯定是水泵不行了。
嘿,也算不上大毛病,我想也是水泵出毛病了,你看看有沒有同型號的水泵?
讓我看看。年輕男人披著一件又臟又大的棉衣,圍著車看了看車的型號,然后對大梁說,我這里沒有,不過我一個朋友那里有。聽口音,你們是外地人吧?
是啊,出門在外,很不容易啊!就請小兄弟給幫個忙吧!大梁連忙說。
哦……小老板遲疑了一下說,那好吧,不過我得先說好了,不管你的車有沒有毛病,我都得打開了才能知道,明白這個規矩嗎?
大梁稍作思量了一下說:當然知道,你開個價吧!
八十元怎么樣?如果需要換水泵,那就再說水泵的價兒。
老板,這也太多了吧?這個活兒并不麻煩啊。蘭妮兒有點急了。
那你們看吧。老板說著轉身進了屋,再也不出來了。
妮兒心疼地噘起了嘴,大梁說:八十就八十吧!出門在外,該忍的還是要忍著點。
小老板干起活來還算利索,不大功夫就把水泵卸了下來。
水泵不行了,換一下吧。小老板對著面前的機器零件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后說。
大梁仔細地審視著水泵,好像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不過倒也看出了水泵的底部濕洇洇地一片,就說:換了這個就不漏水了嗎?
那當然。小老板說。
你能保證嗎?
這有什么不能保證的?小老板顯得不耐煩了,換不換由你。
大梁心想已經卸下來了,不換已經不可能了,就問:換一個水泵多少錢?
二百八。
老板你弄錯了吧?這水泵一百八都不值啊!
那是以前,不是現在。小老板吊著腔又說了一句,換不換由你。
那你早說呀!大梁顯然是不滿意了。
你也沒有問我呀!
沒卸下來還好,我還可以將就走,你這一卸我還怎么走啊!那就換吧,我只能認了。
那我告訴你地址,你去拿吧。
啥?讓我去拿?你有沒有搞錯?你給我修車我付給你錢,這是多簡單的事情。再說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的,你讓我去哪里找啊!
那就沒辦法了,你愛換不換。小老板說著就又回屋去了,好像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操你娘,原來你欺負外地人啊!事已至此,大梁咬了咬牙:換!
小老板給他那個朋友打了個電話,嘀咕了好一陣當地的方言,大梁和蘭妮兒一句也聽不懂。然后他又告訴大梁他那個朋友的地址和電話。一打聽,小老板的朋友距離這里還有很遠,車是開不走了,大梁只能打的去。可是一連攔了幾輛出租車都沒有一個愿意停下來的。真是急死人!想想也是,馬上就是后半夜了,在這荒涼郊外,誰敢拉一個陌生人啊。現在的社會治安讓人不放心,大梁非常理解他們,可大梁不是壞人啊,大梁現在真的很需要他們幫忙啊。
還是我來吧!蘭妮兒總是在關鍵時發揮她特有的作用。蘭妮兒往路邊一站,小手往空中一揮,就像磁石似的,一輛出租車就停在了她的面前。蘭妮兒急忙喊:大梁。快來!
大梁很快反應過來,連忙迎了上來。
師傅,這是我丈夫,去前面買一個汽車配件,麻煩你幫個忙。
出租車司機看了看大梁,好像看出了他目光中的真誠,就載著大梁往前去了。
望著出租車遠去的影子,蘭妮兒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三
后半夜的天空顯得空曠凄冷,不過有稀稀落落的鞭炮聲和閃閃爍爍的煙花不時地從遠處傳來新年的氣息,給站在馬路邊的蘭妮兒帶來了不少寬慰。蘭妮兒就這樣在馬路邊上站著,圍著自家的汽車轉來轉去。小老板倒是招呼她進屋去暖和一下。可蘭妮兒不敢,大半夜的和一個陌生男人呆在一起,算什么事兒?再說還有自家的汽車在外面停著呢。雖說車是跑不了了,但上邊還有滿滿一車貨物,如果丟失一件,那這趟活兒的工錢就泡湯了,所以蘭妮兒寧可站在外面受凍,也不愿進屋去暖和一下身子。
時間這會兒在蘭妮兒的眼里顯得是那樣漫長,她不時地朝著大梁遠去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地望,望著望著就望出了一臉的迷茫。
蘭妮兒跟著大梁一起跑運輸已經有兩個年頭了。大梁原在一家企業上班,前年趕上下崗,一時無所事事,生計就成了問題,又趕上兒子考上大學,每年要交八千元的學費,大梁一下子覺得像天塌下來似的。值得慶幸的是大梁會開車,會開車就不愁找不到活兒。蘭妮兒雖然生在農村。但模樣漂亮是當地出了名的。當初就是因為看上了大梁這門手藝才同意嫁給他的,現在下崗了,他的駕照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大梁承包了一個運輸公司的一輛貨車。一開始生意倒還紅火,大梁也越跑越有勁兒,每個月除了給運輸公司交的費用還有不少贏余。誰知道好景不長,一次大梁修完車從車底下爬出來時發現車門開著,就知道壞事兒了,他急忙上車一看,放在行李下面的皮包沒有了。原來有人趁他在下邊修車的機會打開了車門。包里有大梁辛辛苦苦賺來的五千塊錢啊,這件事可真是氣壞了大梁。回來的路上他一直都怒氣難平,恰逢那天的天氣也和大梁的心情一樣陰沉著臉,直到快中午時大霧還沒有散去,但卻沒有擋住大梁的行程。高速公路上的車輛還是川流不息,人家都不怕,咱怕什么呀!可那天委實讓大梁知道了什么叫做屋漏偏逢連夜雨,什么叫做禍不單行。正當大梁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駛時,后面的一輛小轎車一不留神就“吻”了他的車一下。大梁的車是個龐然大物,不怕什么,但小轎車可慘了,雖然車里的人沒什么,可車頭卻癟了下去。很明顯是小轎車要超車出了錯,責任不在大梁。可不管怎么說車是走不了了,要等保險公司來看現場,要等交警來處理。貨是不能按時送到了,當然貨款也就拿不到手了。大梁有點氣急敗壞了,這么大的霧,你這小轎車在這車堆里鉆來鉆去著什么急呀,你急著干什么去?是家里死人了?還是真的不想活了?
讓大梁沒有想到的是,那次事故明明不是自己的責任,但是因為小轎車的主人不是一般人物,聽說是哪個縣太爺的小舅子,人家稍微在關系網里活動了一下,大梁就成了違規行駛,承擔起了主要責任。平民百姓賺個錢實在不易,經不起大風大浪的折騰。所以經歷了那次事故,大梁就又重新回到了原來的起跑線上,真是辛辛苦苦做幾年,一下回到了解放前。大梁那個氣呀,可是氣也沒用,只有從頭再來了。蘭妮兒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在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就主動提出要和大梁一起出來奔波,也好給大梁幫個下手。大梁起初死活不同意,他說蘭妮兒長得太漂亮,帶出去會不安全。蘭妮兒說那你把我放在家里就安全了嗎?大梁一想也是,現在孩子也上大學走了,把一個女人扔在家里也不是個事,跟著就跟著吧。于是她就和大梁一塊出來跑車了。
第一次和大梁一起出現在貨運的交易市場上時,蘭妮兒還真有點抬不起頭的感覺。從市場的東頭走到西頭,蘭妮兒沒有發現第二個女人,于是她明白了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同時蘭妮兒也明白了大梁為什么總是粗話連篇,為什么總是脾氣暴躁的原因。這是一個很大的貨運交易市場,來自不同省份的運輸車輛塞滿了整個停車場,各個地方不同的方言讓蘭妮兒困惑不已,她聽不懂他們都在說些什么笑些什么,甚至當蘭妮兒看著他們朝著自己說些什么時蘭妮兒也搞不明白,究竟他們是在夸自己漂亮還是在嘲笑自己一直拽著大梁的衣服不松手。大梁說:蘭妮兒,沒什么,大方一些,時間一長你就習慣了。
是啊,現在蘭妮兒已經習慣了拽著大梁衣服走在貨運市場的日子。有時蘭妮兒還會幫大梁搞定一樁生意呢!時間長了,她發現其實和男人一起出來跑運輸的女人并不是她一個,她發現還有好多女人還帶著孩子呢。這個發現讓蘭妮兒的心里多了一些安慰,也更堅定了和大梁一起創業的信心。特別是在高速公路服務區,每到夜晚,停車場上就停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車輛,只要是在車上休息的,大部分都是像大梁一樣的個體戶。服務區的飯菜很貴,住宿費更是高得驚人,如果想在那里的客房住上一個晚,你就得合計一下這趟生意是不是還賺錢,如果還有賺頭的話,偶爾住上一晚瀟灑一回也未嘗不可。但往往是合計來合計去,到最后還是覺得住在車上劃算,一來可以省掉幾百塊錢的住宿費,二來還可以照看車上的貨物,睡得安穩一些。所以前半夜的時候,車子一般都不會停下來,這個時候的蘭妮兒總是會變著法兒和大梁說話,以防他困倦。可有的時候蘭妮兒實在沒話可說,就和大梁說一些她年輕時候的事,她會告訴大梁她上學的時候有過多少個男生追求她,每個男生追她時的手段又是如何地不同,而她的初戀情人卻是教過她的一個語文老師等等。這樣的經歷惹得大梁準吃醋,然后就和她打情罵俏一番,這樣大梁就不會打瞌睡了。每到后半夜,高速公路的每個服務區就忙活起來了,車子一輛輛地開進來,吃過夜宵去衛生間方便過之后,每輛車上的小窗簾就一個個地拉上了,美美地一個小睡之后,車子就又陸續開始趕路了。大梁也挺會照顧自己的媳婦,往往是天不亮的時候他就開始趕路,而蘭妮兒還在他背后的“臥鋪”上做著美夢呢。
這趟出來時已經是臘月二十了,如果不是兒子開學要交八千的學費,大梁是不準備出這趟車的。再有一年兒子就畢業了,如果畢業后能找到一個好工作,大梁就不想再這樣跑車了,歲月不饒人,自己快要奔五十的人了,再說現在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油價也節節攀升,跑運輸的人也越來越多,僧多粥少,年邁的父母在家里又沒人照顧,所以大梁想堅持再干一年就不干這運輸活兒了。今天拉的這趟活兒本來就不賺錢,車又在半路出了毛病,蘭妮兒心里盤算著,兒子開學這八千塊學費現在看來是攢不夠了。
蘭妮兒跺了跺凍得生疼的腳,又將身上的棉衣使勁往懷里攬了攬。后半夜了,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少。偶爾駛過來一輛出租車,蘭妮兒就會直盯著看上半天,直到出租車消失在視線里,她才會收回失望的目光。
看著黑漆漆的夜,蘭妮兒的心里像是被這冬夜里的寒風揪著,疼得發慌。大梁的口袋里還裝著四千多塊錢哩,那可是他們出來七八天所掙的全部運費,除去回家要花去的過路費、油費等費用,已經所剩無幾了。等著等著蘭妮兒就焦躁起來,大梁這一去不回,會不會在那邊出什么事呢?我們在這里可是外地人啊,人生地不熟,出了事怎么辦?蘭妮兒一邊望穿秋水地等著大梁,一邊在心里不停地祈求著觀音菩薩保佑大梁平平安安地回來。蘭妮兒正望眼欲穿時,一輛出租車在蘭妮兒的面前戛然而止,蘭妮兒看見走出車的大梁,驚喜地放下了胸前雙手合一的手,心里默默地說:觀音菩薩,您可真靈!
四
經過半個多小時的修理,終于修好了。大梁發動了車,蘭妮兒連忙彎下腰去,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車子是否還漏水。
經過一番折騰,大梁滿以為可以走了,費了這么大勁花了這么多錢,不可能再有事了。你還在磨蹭什么?他一邊向蘭妮兒吆喝著,一邊數錢準備給小老板。
大梁,先別……蘭妮兒一邊向大梁急嚷著一邊向大梁示意,要他過來看。
大梁不解地向車下看去,眼前的一切使他驚呆了。車子還在一滴一滴地向外漏水。大梁收回錢,他有些忍耐不住地向小老板嚷道:你過來,你過來!
小老板走過去看了一眼,也不覺驚訝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剛修過怎么還漏?
你會不會修車啊?大梁向他吼道。
哦,剛才忘了告訴你,這邊的一個墊子可能也不行了。這樣吧,你再跑一趟,再去我朋友那里拿上一個墊子。
這都什么時候了?你不是在折騰我嗎?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如果你不會做生意明天就關門,不要在這里害人啦!
小老板看上去并不生氣,他慢條斯理地說:要過年了,你不說我明天也要關門嘍。你也不要這樣說話,還是修好你的車要緊,事到如今,不修車又能怎樣呢?大梁和蘭妮兒簡單商量了一下,決定只能再去跑一趟了。
可是天已經太晚了,左等右等怎么也等不到出租車了,這次站在路邊的蘭妮兒任憑自己的手揮得再高,沒有出租車過來她也沒轍了。
這樣吧,小老板說,我也等著休息,你就騎著我的摩托車去吧。
你怎么不早說呢。大梁覺得小老板這時可能是良心發現,覺得自己不能宰人太狠的緣故吧。于是說了一句:你還算有一點兒良心。
不過這一來一回要耗去不少汽油的,你就給我二十元的油錢吧。
什么?你還要油錢?
摩托燒的又不是水,怎能不要油錢,我這也是生意啊,怎么能讓我虧本?
是,是,是,大梁說,你這是生意,可是我剛才坐出租車才花了二十元錢,騎你這舊摩托車還要這么多錢?
那就沒辦法了,要不你們在這兒等吧,我可要休息了,等你什么時候拿來墊子我再起來給你修車。小老板說完抬腿進屋去了。
怎么辦?大梁向蘭妮兒征求意見。
不能騎他的摩托車,這小老板的心眼兒這么壞,如果他的摩托車有毛病,那他還不賴住我們了?我們還是等出租車吧。
大梁覺得蘭妮兒的話有道理,根據剛才的情況看,小老板有一些心術不正,他本來就在欺負我們外地人,怎么能再次跳進他的圈套呢?事已至此,只能等了。
于是大梁站在馬路的左邊,蘭妮兒站在馬路的右邊,直盯著馬路的盡頭等著出租汽車的出現。不知道這會兒是怎么了,等了十幾分鐘也不見一輛出租車。
隔路相望的兩人不約而同地嘆起氣來,嘆過之后兩個人又同時苦笑起來。
有車來了!一輛出租汽車終于出現了,蘭妮兒歡呼著,跳躍著,馬上沖到馬路的中間攔上去,看來她是豁出去要攔下這輛車了。
車子停下,經過兩個人好一番解釋,出租車這才拉著大梁走了。
大梁一走,又把蘭妮兒的心給帶走了。蘭妮兒又開始圍著自家的貨車轉來轉去,時間在蘭妮兒的眼里越來越慢,她總覺得大梁該回來了,可是左等右等還是不見大梁的身影,蘭妮兒開始不安起來,腦子里也開始不斷地有不祥的兆頭涌現出來。蘭妮兒又想起了那年大梁遇到的那次車禍,那天大梁打電話告訴蘭妮兒說下午就可以到家,可是一直等到晚上也沒有見到大梁的身影,蘭妮兒在家里坐不住了,她望著門外的大路心神不寧,終于等來了大梁的電話,沒想到大梁卻告訴她出車禍了。一聽那話,蘭妮兒一下子就癱坐在了地上……時間過去那么久,可是每當一想到那次車禍,蘭妮兒的心里還會不寒而栗。蘭妮兒越想心里越焦躁,她很想打個電話看看大梁現在怎么樣了,可是電話大梁拿著,自己只有去屋里用小老板的電話了。想到這里,蘭妮兒什么也沒有考慮就推開了小老板的門。小老板正在屋里打盹兒,看見蘭妮兒推門而進,他馬上醒了:有什么事?
我想給我當家的打個電話。
用我的電話嗎?
是。
小老板不情愿地把身邊的電話推過來:不過這是長途,你不要打那么長時間。
一聽小老板的話蘭妮兒不高興了,不過為了大梁,她已經不考慮那么多了。電話打通了,蘭妮兒得知小老板的那個朋友已經睡下,不想再開門才耽擱了時間,是大梁耐著性子求了多次人家才開了門。大梁在電話里說他現在已經在返回來的路上了,馬上就到,蘭妮兒這才把一直提著的心放了下來。
五
車終于不漏水了!大梁數著手里的錢,不忍心地遞給小老板。
小老板接過錢,客氣地說:算我對不住你老哥了,不過咱可說好了,這次我再來給你試一遍,出了我這地方我可不再認賬啦。他說著就跳上了大梁的車。
怎么樣?還漏嗎?小老板一邊試車一邊把頭探出車窗向大梁喊道。
這次大梁再不敢含糊了,他和蘭妮兒望著車子下邊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最后確定真不漏水了,就對小老板說:可以了,總算不漏了!
小老板熄了火跳下車來說:我要休息了,祝你們好運。
你總算說了句人話。大梁望著進屋去的小老板,嘴里嘟嚕著,和蘭妮兒上了車。
終于又上路了。大梁在心里盤算著,天亮時也許就能到自己家鄉的地界了。一想到家,他就恨不得腋下生出雙翅立刻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做外地人了。
蘭妮兒的心也總算放了下來,這時她很想躺在后面的“臥鋪”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可是她心里清楚,經過了這件晦氣的事情,大梁一定窩了一肚子火,不行,我得想辦法讓他心情好起來,要不然就會影響他開車。想到這里,蘭妮兒打算找個話題轉移一下大梁的火氣,還沒有開口,這時大梁的手機響了。
后半夜了,會是誰的電話呢?會不會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蘭妮兒心里一邊想著,連忙拿過大梁腰里的手機接通了電話。
原來是剛才修車的小老板,蘭妮兒一聽聲音,連忙把電話遞給了大梁。
什么?皮夾子?大梁一手撫著方向盤一手接著電話,莫名其妙地和對方說,你可不要搞錯,我一直都沒進你的屋子。
什么?掉在我車上了?怎么可能呢?大梁一邊說著一邊把車停在了路邊。
怎么回事?蘭妮兒著急地問。
小老板說他的皮夾子掉在我們車上了。
這人怎么這樣啊,蘭妮兒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憤憤地說,我們走我們的,管他的閑事干嘛?你沒見他那樣子,他欺負我們外地人夠狠的啦!
蘭妮兒你看。大梁在車里左找右找,真的從自己座位下面撿起了一個黑色的皮夾子。
天呢,還真是掉在我們車上了。蘭妮兒驚呼起來。
皮夾子還真有不少錢,小兔崽子,這是報應。大梁合上皮夾子說。
就是,活該!蘭妮兒附和著,我們已經走這么遠了,他追是追不上我們了。
你說的是。大梁想想皮夾子的厚度說,這里面的錢可比我們這一個來回掙得多啊。
我們還是快走吧,管他呢,有了這筆錢,我們兒子的學費已經沒問題了!
不但兒子的學費有了,剩下的錢我們還可以給咱爹看病呢,咱爹癱在床上這么長時間了,也該給他好好治一治了。誰讓他欺負我們外地人呢。大梁說完正要發動車子,這時他的電話又響了。
接不接?蘭妮兒接過來一看還是小老板的電話,就征求大梁的意見。
你說呢?大梁反問道。
你是當家的,你說了算。
接吧!看他怎么說。
電話接通,大梁一直在聽,沒說一句話。蘭妮兒把頭向大梁的耳邊靠了靠,還是聽不清里邊說的每一句話。
我知道了,我會幫你再找一找的。大梁說完這句話,就把電話給掛了。
怎么了?蘭妮兒著急地問。
坐在車里的大梁好久沒有說出一句話,而是習慣性地點燃了一支煙,吐出一股白色的煙霧后他才慢慢地說:蘭妮兒,我們還是給他送回去吧,這是他明天急著帶回家的救命錢。原來這小兔崽子也是外地人,在這兒開張也沒多長時間呢。他說他家里有一老爹病得要死了,他在這里的生意也不景氣,這個冬天也沒有掙到多少錢。看著馬上就要過年了還沒有掙到錢,他心里也著急啊,今天看我們倆是外地人,他就多了一個心眼,想趁這個機會宰我們一把,也好多賺些錢回家救他老爹的命。沒想到剛才給我們試車時,身上的皮夾子掉在了我們車上。小老板在電話里后悔莫及地說這是老天對他的報應,無論如何要我們原諒他呢。
聽了大梁的解釋,蘭妮兒長嘆一聲,原來還有比我們更苦的人,那我們把錢送回去?
送回去吧,大梁說,誰讓我們都是外地人呢,好在我們還沒有上高速,如果上了高速,我們再給他送回去就沒有這么容易啦。
大梁掉轉車頭往原來的路上駛去,透過深沉的夜幕,遠遠地他仿佛看見了那個小老板正苦喪著臉站在自己的修理部門前,翹首期盼著他和蘭妮兒的到來。想到這里,大梁突然覺得自己重任在身了,不是為了小老板,是為了那個病得要死的老人,他也得往回趕,因為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整個冬天都臥床不起了,他想早一點把皮夾子給小老板送回去,然后可以早一點返回,也就能早一點見到自己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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