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xù)的生活

五月十二日(戊子年四月初八)

14時28分地震襲來的時候，我正走在汶川到馬爾康的路上，兩邊的山體崩塌下來，亂石砸在公路上又飛到雜谷腦河里，一瞬間就讓我和同行的人成了位于危險深處的災民。

我是在上午從茂縣出發(fā)的，到馬爾康是參加一個地方志工作會，那是每年都要召開的，是史志系統(tǒng)僅有的一年一度商討業(yè)務的機會，因為四川省正處于第二輪修志時期，沉沒于現(xiàn)實中的各級地方志單位又忙碌了起來，如從水底浮到了水面，開始被人熟知了。會議是誰也不愿參加但又必須參加的，現(xiàn)行的工作好似就靠了會議在推動，我發(fā)現(xiàn)許多人一生無為，多半就是被各種會議耗去了時間和精力，想起來也很悲哀。

出發(fā)的時候已近正午，我們就在天保農(nóng)家樂吃了午飯，那里的“農(nóng)家樂”三個字是前總理朱镕基題寫的，他到阿壩州時在茂縣作了停留，到一些地方進行了視察，在那里，就提筆寫了幾個字。隨后，我們一行人就走向了近300公里之遙的馬爾康，一路上空氣中都懸浮了大量塵埃，把潔凈度減低到了最差的程度，附近的山體、村莊霧蒙蒙的，如蓋了一層劣質(zhì)的紗，除此卻沒有什么異?，F(xiàn)象，我路過汶川時沒有回家，想等到會完后返回時再去看父母，畢竟會期只有一天，就放心地朝了前趕去，心里想著到達后就喝一杯茶，這是慣例，那里的一些文友已知道了我將去那里，將很多的話題存放著等待拿出來進行談論。

一路走去都十分順利，車在莊稼地之間，在村莊之間和在兩山對峙的河谷中穿行，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初夏的陽光照在地上，山谷明亮了深遠的意境，過了雜谷腦鎮(zhèn)后植被就好了起來，路的兩邊都是綠色的灌木和青松翠柏，一些地段則飄著充滿了祈禱與祝福的經(jīng)幡，分散地居住的村民們按日常習慣做著自己的事情，及目所見，全是自然的景象，沒有任何人想到災難正步步I臨近。

地震發(fā)生時我們都毫無覺察。當時，離古爾溝還有幾公里的莊房置身于一片綠色之中，從河谷生長而上的樹蔥郁了清涼的天地，在那樣的路上行駛，心情總在變好，所以當公路與河流的兩邊山體垮塌起來時我還以為修電站的施工隊在放炮炸巖，心想這樣做也沒有人放哨警戒，并有些責怪他們了，等到看見車前車后、車左車右都有山峰在晃動和巖石崩塌而下時，才反應過來是地震了，同時，車也在一彎半月形的路上停了下來。石頭就飛落在那彎半月形懷抱的一片菜地里而沒有砸在路上，而兩端則有無數(shù)石塊落滿了路面，對岸的山峰上，石頭則飛入河中，濺起了無數(shù)水花，我們從車里跳出，站在柏油路上，大地還在篩子般晃來晃去。

那里已有幾位村民，其中一人光著腳，他們的房子就修建在附近的一座山梁下，緊貼著山體，地震時都在屋里剛吃了午飯休息，一人躺在床上睡午覺，床的位置在最里邊，挨了墻壁而墻壁又緊靠崖壁。這在沿公路的山區(qū)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位于白云之上的羌寨人家在觀念轉(zhuǎn)變之后，開始向沿河的公路兩邊下移，而河壩只是幽長的峽谷，除了河水就是夾峙的大山，幾乎沒有成片的平地供人居住，他們就將一塊塊零星的平地開墾出來，把房屋建在小得可憐的平臺上，有些就如嵌入了懸崖里一樣，安全系數(shù)并不高，山上的亂石飛來，房屋就首當其沖。那幾人中，有一人就是被地震從床上拋在地上后連鞋也未穿就跑了出來的，身后的房屋瞬間已被砸毀，他們說，看見我們還在向前行駛，就想攔住，但卻“嚇得出不了聲”，只是打著手勢。后來我才明白一位女人拼命似地上下?lián)]動著一根小樹枝，還認為是想搭車的，原來是在讓我們停下來，地震來了。

其后，我們都站在約30米長的相對安全的路上，余震則不斷襲來，有時間隔只有幾分鐘，大地如浮在波濤上，閃動著使人如在打擺子，每一次余震過去后就是山峰的垮塌，石頭伴了灰塵滾落下來，大家就背靠背地站著，眼睛盯著兩岸的大山，石頭飛來就相互提醒著避讓，過程持續(xù)了很久。

同時，放眼望去，雜谷腦河谷已灰塵彌漫，完全陷入了混沌之中，從谷底升騰的灰霧布滿了天空后，太陽也被遮蔽在了后面。在一些地方，能見度已只有幾米，當?shù)厝苏f，地震后天變黑了一段時間，其實天未黑，只是人間被灰塵籠罩了。

被困于途中，但我卻沒有想到災情的嚴重程度，更不知道數(shù)以萬計的生命已在那一刻消失在了塵埃之中，包括自己的大哥在內(nèi)，只是想會肯定開不成了，等情況好轉(zhuǎn)后就回頭趕往茂縣。

而路已被滑落的山體埋沒，稍好一點的地方也砸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通行基本無望了。當時，對于地震還不知道中心在何處，隨著人們聚攏在一起，各種消息都在傳播，但沒有誰想到震中就是汶川。期間，我已開始進入焦慮狀態(tài)，路過一片垮塌的山體到達一個更加安全的地方后就坐在一棵樹下，連一句話也不想說，就望了滿河谷白蒙蒙的灰塵和身前身后的大山出神，所有的通訊信號都在地震半秒鐘內(nèi)全部中斷后，人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相關(guān)的人互不知道對方生死，人在如此地步，連悲傷都沒有了，只有無奈與無助成了真切的感受。旁邊，一位老人癱坐在一根木頭上，嘴里不停地喊著“觀音菩薩啊觀音菩薩”!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心才稍許活泛起來，大家開始商議回去的方式和猜測地震災情，并考慮著如何度過眼前的時光。這時，居住在山峰間的村民已冒險跑回“家”的地方察看情況，那畢竟是他們半生奮斗才用汗水澆灌起來的心血，農(nóng)村人一輩子往往就為了一座房子，被毀了便挖心一樣地疼。他們跑去后又跑了回來，房屋并未完全倒塌，都只被石頭砸中了部分地方，這讓那些幸存者高興了不少，至少家里的東西還是能挖出一些的。所以在我們一群被困的人有點坐立不安時，有人就讓大家不要著急，說家中的東西還能拿一些出來，“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們的”!一句話便溫暖了很多顆心，我則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感動人的語言了。

快到下午時，一輛裝載車從古爾溝的方向一路搶修著道路開了下來，它是附近電站施工用的，地震后立即行動，開始對道路進行搶通，在不太嚴重的路上清理亂石，很快就將到古爾溝的便道鏟通，緊接著是古爾溝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們在一路檢查路上的車輛和行人，他們閃著警燈，讓被困者到古爾溝避險。于是，我們向古爾溝方向駛?cè)?，一路上到處都是巨大的巖石，它們被清理在兩邊，幾乎占去了一半路面，余震仍在襲來，走在其中還真有些驚心動魄。

古爾溝是理縣的一個山清水秀的旅游集鎮(zhèn)，因溫泉得名，我到達的時候已有眾多的旅人匯集在那里，臉上都是驚恐的表情，有幾名是來自都江堰市的，前往某一個地方打工，由一名小老板帶著，一輛車被砸爛了后備箱但仍能開動，在草坪上，還喧鬧著要政府為大家開鍋莊晚會，將手機的音樂放得很大，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我后來想，他們只是認為震到了汶川，如果知道都江堰也受到了重創(chuàng)，不知是否還能高興得起來。

在那里，災情的嚴重已開始被知曉，我在收音機里聽到“7.8”級、“震中汶川”時心都涼了，它讓我想起了“7.6”級地震后的茂縣疊溪，這個發(fā)生在1933年的地震造成了一座古城和附近21個羌寨的毀滅，至今仍是觸目驚心的遺跡，堰塞湖就有10余處，到處都是湖泊和無盡的亂石。而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級數(shù)也不過如此?！?.8”、“汶川”將會意味著什么!人也就跌入了絕望的低谷。

那時，你只知道自己在古爾溝，仍然活著，卻無法得知所有相關(guān)者的半點信息，在想象里，震中已是唐山那樣被夷為了平地，汶川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居住著父母兄妹眾多的親人和文朋詩友；茂縣，離汶川十多公里、縣城間相隔44公里，又能好到什么程度?所有的一切都無法樂觀，只能朝了好的方向想，設計出了他們能幸存的一百種理由，那種情景，讓我真正體驗到了什么是無能為力和什么是無可奈何。

街上，人們開始搶購東西，使我感到了生活的繼續(xù)還需要基本保證時也加入了其中，我們一行四人，什么時候走出去誰也不知道，就買了許多，包括手電筒和水。其后要做的便是等待，雨開始一陣又一陣地落下來，震后的極端天氣出現(xiàn)在了古爾溝的上空，供水和供電都停了，好在我位于溫泉的家鄉(xiāng)，每條溝和河里的水都還是純凈的，大家便守著車載收音機，每條消息都能把心揪緊。下午，溫家寶總理登上了飛往災區(qū)的飛機，并以最快的速度成立了指揮機構(gòu)，他到達離震中映秀不遠的都江堰市時距地震發(fā)生的時間只有幾個小時，這讓我在感到了災情的嚴重時又增加了信心，突然就有一種希望滋生出來，總理來了，震區(qū)便有了主心骨，他以近七十高齡的身體在一瞬間就支撐起了災區(qū)的苦難和信念，每一個知情者都感到自己“有救了”。隨后，總理開始來往于各個重災區(qū)之間，組織抗災救援，安撫受災民眾，他心情沉重，向遇難者鞠躬、慰問受傷人員，寬慰啼哭的孩子，把溫情傳遍每一個到達的地方；他在廢墟上指揮搶救被埋人員，鼓勵他們堅持下去的信心，在一所學校對著垮塌的樓房喊：“我是溫家寶爺爺……”，那一刻，每個人都哭了，我也是其中之一，突然覺得總理就是我們身邊一位和藹可親、與百姓同悲同喜的善良老人。

到了黃昏，雨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落下來，有時很大，古爾溝鎮(zhèn)政府已組織人員在路邊找來爐子燒起了大火，向人們提供開水泡快餐面度過暫時的難關(guān)，而當時能做到的也只能這樣了，我在用水泡面時心里充滿了暖意。傍晚，警報聲尖叫著從馬爾康的方向傳來，在初通的便道上隨后就是閃著應急燈的車隊，阿壩州委州政府組織的救援人員已趕了過來。這很快速，地震中馬爾康也震感強烈，所有在家的領(lǐng)導們立即行動起來，組織了相關(guān)部門飛一樣地向了震區(qū)開進，來的車很多，一輛接一輛排著長隊，其中還有軍車，車上是趕去救援的戰(zhàn)士，任何時候，軍人的參與除了預示著災情的嚴重，也會帶來希望，我望著他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身影，心里竟悲喜交織了起來。

后來，救援的車隊和人員被堵在了紅葉電站附近，據(jù)說那里連山都塌了下來，一時難以搶通，至于汶川怎樣仍然無人知曉，離古爾溝只有幾十公里的理縣縣城雜谷腦鎮(zhèn)也音信全無，除了自己呆的地方，所有的都是未知數(shù)。于是，參加救災救援的人員就步行著向災區(qū)挺進，地震才過去不久，余震又多，每一段路都在垮塌，向前走誰都知道會預示著什么，但他們?nèi)チ耍苛艘庵竞图o律，讓許多人看到了公仆的樣子。

此時，從被阻在古爾溝的救援人中，知道了州級領(lǐng)導都在地震中平安的大概消息，其中當然就有谷運龍先生，他是常委，我們對他的尊重并非他的領(lǐng)導職務，而是他作為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身份，在阿壩州文學圈里，他是一面旗幟，有極高的威望，是文人們的主心骨，多年來，在其熱心的推動與關(guān)心支持下，雪山草地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有了一片新天地，對于那些仍然在塵世中執(zhí)筆耕耘的文學愛好者，谷運龍便是一位兄長、一位好的領(lǐng)頭人。

每一個好的消息都可以消化一些心中的焦慮，夜晚，一輛應急通信車被堵后，停在了古爾溝發(fā)射信號，這使我們有幸在震后就可以使用手機進行與家人朋友聯(lián)絡，但信號十分擁擠，每一次幾乎都是“線路忙”的提示音，偶爾撥通了，汶川、茂縣的所有反映都是忙音，“嘟、嘟、嘟”地讓人心里焦急，我的手機則無電了，關(guān)一下又打開，強行撥出幾個號碼，結(jié)局都是一樣，越撥越怕，手指也開始顫抖了起來，好在夜深時收到了來自綿陽的一條信息：“爸，給我電話”。是女兒發(fā)來的，我立即撥打，卻一直傳來“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的聲音，后來才知道她的手機無電了，充電器在寢室，不敢上五樓去取。

到天明，車都不停地在余震中晃動，雨很大地下，我擔心著遠方的親人朋友，無法想象他們正在怎樣地堅持，河的對岸，石頭不斷滾落下來，打在樹上和水中發(fā)出很大的響聲。

除此，古爾溝的夜因為沒有了電帶來的光明，已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五月十三日(戊子年四月初九)

天快亮的時候又來了一次余震，很大，雜谷腦河對岸便傳來了巖石垮落的聲音，有石頭飛進河里，濺起了一股沖天的水花，雨已將黎明淋濕，周圍的一切都處在了水洗般的狀態(tài)中，我從車里出來，隔了河望去，一幢山腳下的房屋已處在危險之中。

一夜都是車上過的，我們共四人，被困住后就在古爾溝的一塊空地上等待消息和盼望回到家鄉(xiāng)，對于報道的“7.8”級已讓人感到害怕，信息無法暢通，就靠了車載收音機收聽著相關(guān)的音訊，震中汶川總在使我們一行人覺得形勢不容樂觀，記得夜里雨一直不停地下，打在車頂和樹葉草尖上唰唰地響，每個人的心情都充滿了掛念，遠方是什么樣子，誰也不敢想得太多，大家都沉默地坐著，只是聽著收音機里傳出的聲音，然后獨自焦慮并希望不是想象的那樣。在其間，余震頻繁地襲來，即使偶爾睡著也會很快被搖醒，感覺車身隨時都在左右晃動，如嬰兒的搖籃，聲音則轟轟隆隆地如坦克在經(jīng)過。

天明后古爾溝已擠滿滯留的人，大家來自各個地方，天南地北都有，都在打探著前方的情況卻沒有確切的消息，只是些道聽途說的東西，但道路受損非常嚴重卻是真的，短時間根本無法搶通，聽說汶川到馬爾康的路在古爾溝以下已基本被毀，紅葉電站附近就有山體滑落，搶修人員仍在艱苦奮戰(zhàn)，而從北線趕來的救援人員包括了阿壩州的領(lǐng)導、軍隊已棄車徒步向汶川、理縣趕去，一路都非常危險。路是一時難以搶通了，這使我們開始思考另一種返回的方法一繞道黑水，然后徒步往回走，因為從古爾溝到黑水蘆花的道路已有確切消息說是通的，關(guān)鍵是到茂縣的路，又說已通到了色爾古，那里距茂縣鳳儀鎮(zhèn)只有70余公里，用一天時間可以走完，于是便選擇了走迂回的路線，并在臨近中午時踏上了奔向震中的行程。

其間，古爾溝的上午是紛亂的，人和車都滯留了許多，政府與公安的人一直在忙碌中維持著秩序，人們都在傳播著自己聽到的信息，于是便形成了一堆又一堆的人，每一個都想盡快回去，清晨時鎮(zhèn)政府的人燒開了水供應滯留人員使用，讓我們又具備了泡一包方便面的條件。東西是昨天買的，有面有水和其它干糧，在震后不久，古爾溝的經(jīng)營點就恢復了商品供應，人們擠了一屋子采購所需的東西，我去的那間小賣部房屋已出現(xiàn)裂縫，老板一邊讓大家注意一邊賣東西，但并未漲價，這就很了不起，我抱了物品出去時便來了余震，一塊石頭從路旁的山上飛奔而下，砸在街邊的房子后面，發(fā)出很響的聲音。

我們出發(fā)時已是11點過，因意見的不統(tǒng)一，就在爭論中耗去了很多時間，但走是必然的，災難無情，而自己還活著，無論什么樣的結(jié)局都只能前去面對，最緊要的，就是往回趕了。

從古爾溝出發(fā)往北，路是昨天搶通的，那里有包括武警水電部隊在內(nèi)的一些電站施工單位，地震后就行動了起來，利用自身有著機械設備的優(yōu)勢對道路進行搶修，因往北的路基都沒有垮塌，只是路面上堆滿了石頭泥土，他們便將其清理到路的兩旁，開辟了一條可以通行的便道，一路走去，車就如在亂石中穿行了，到米亞羅的途中尤其這樣，被推到路邊的石頭呈現(xiàn)出各種形狀，有的大得驚人，它們從山頂被震裂后飛奔下來，朝了公路紛紛揚揚而下，如有車在下面也就難以脫險了。在垮塌嚴重的地方，經(jīng)過時總在擔心是否余震會來，閉了一口氣地走，過了，方松出一口氣來，想，總算又沖過一關(guān)了。

過了米亞羅，良好的植被和開始緩和的地勢讓災情輕了許多，除偶爾有垮塌的泥石外就和平常一般，走在路上也就淡化了些許的焦慮。車穿行于綠色的波浪中，連空氣也變得了青翠，加上海拔的升高使氣候涼爽了不少，昏沉沉的思緒就清醒了過來，雖然鷓鴣山收費站仍在按過去一樣地收費放行讓大家的心里難以接受。

山的后邊，到達亞克夏山的路上已感覺不到地震的發(fā)生，雨霧中的山坡與草地上的綠一望無際地朦朧于視線盡頭，到處都是開放的花，在穿行間我想起了清新淡雅的詞語。在翻山的時候，雨又下了起來，很大，向山頂走去時漸漸地就變成了雪花，它們從天空被篩落般飄下，路邊的草甸、綠色的灌木叢上就覆蓋了一層白色，很有詩意，但在自己的眼里又成了淡淡的愁緒。同時，云霧也籠罩了整座山峰，亞克夏山海拔4000多米，山尖的巖石寸草不生，雖然被歲月劃出的身體裸露著剛性的硬度，而此時卻充滿了柔情，于云升云落間隱約了飄渺的倩影，使我想起了遠方相連的達古冰川。

上到埡口，能見度降到了不足兩米，乳白色的霧就懸掛在車前，面對的就如一張白色的帷幄，順了盤山路下去，直到山腳下才散開。隨后車就沿了奶子溝駛?cè)?，一路都如在風景中穿行，直到蘆花，才讓人感覺到地震已經(jīng)過了那里。其時，公路邊已不時有垮塌的土坎和震裂的房屋，越向下走越嚴重，到了黑水縣城時，一場雨剛好過去，房屋和街道都濕濕的，有電、有水、有手機信號，讓這座位于眾山中的小城充盈了祥和的色彩。

入夜，街燈亮了起來，朦朦朧朧的如似睡非睡的眼睛，我們在一家賓館安頓下來，本來都鼓了勇氣要走，但夜晚更加危險，步行時無法觀察石頭是否在滑落，就使計劃變得了無法實現(xiàn)，只好住下來，明天一早上路了。

而從黃昏又開始的雨仍在下著，并且很大，把周圍幾棵樹上的葉片打出了喑啞的聲音，想出去散一下心也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這使我靜下來時再一次感到了坐立不安，就站在窗邊望了外面的雨不停地撥打電話。電話十之八九都是不通的，特別是汶川、茂縣、理縣，所有的號碼都在傳來嘟嘟嘟的忙音，讓人無法不感到事情的嚴重，心就又被提到了空中，好在綿陽的電話通了。

這使我得以聯(lián)系上自己的女兒。她叫余潔，在綿陽市南山中學雙語學校讀書，初二，送到那里的原因主要是她自己的選擇和我對當?shù)亟逃F(xiàn)狀有些失去信心的結(jié)果。地震時已很長時間沒有去看她，而她卻一直在流鼻血，醫(yī)生說要做手術(shù)，讓人十分擔心，本打算在周末過去的，地震卻來了，瞬間就讓所有的音訊全部中斷，根本不知道她那里哪怕點滴的情況，從12日14時28分開始，全部的擔憂就歸結(jié)為了一個“怕”字。電話是她用同學的手機打來的。一聽到聲音我就松了一口氣，她很平安，地震時正在上課，房屋只有輕微損傷，她們現(xiàn)在住在綠化地或者運動場上，學校在震后承擔了自己的責任，我于是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平安就好，因離開黑水后將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通話聯(lián)系，掛念依舊濃厚。

睡覺時余震仍在襲來，住在一起的人開始將被蓋從房間里抱出又住到了車里，我則相信房屋的穩(wěn)定，就躺在床上，只是讓門開著，余震大到不停地搖動時好跑出去逃生。

于是，在黑夜里睜了眼睛聽雨，窗外除了雨聲一片寧靜，我睡去，夢見了家鄉(xiāng)汶川下莊村一條叫茶園的溝里，曾經(jīng)居住了十八年的化坪，白樺樹的葉子一片金黃。

五月十五日(戊子年四月十一)

從擠了一大群人的棚屋中起來，才想起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外面濕淋淋的，潮氣襲來，衣服也好像剛好被洗衣機干一樣，潤得一穿在身上就感到難受，震后第四天的清晨，災區(qū)人的生存狀況仍然十分艱難。

我是第一次在棚中度過的，從昨天回到茂縣之前一直在路上，棚子用塑料布和彩條布等湊合著搭成，里面弄了一張用木板搭建的“大床”，從家里搶出的被蓋放在上面，就成了震后度過日子的方式。棚里住了幾家人，我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震后也就湊在了一起共度難關(guān)。那里，突發(fā)的地震立即就改變了既定的一切，人們面臨的生存挑戰(zhàn)一下子就前所未有地擺在了眼前，從震中幸存下來后面向的總是十分具體的生活，我在遠方，對所有的事都無能為力。于是，就靠了幾個朋友將大家集中起來安置在了一片田野的中央。

召集人叫陳軍，一個有些才氣也講道義的普通人，在震后其余兩家的男子被困路上的情況下就成了主心骨，他將大家尋找到一起，在一個親戚的承包地上搭建了一間簡易棚，讓大家度過了震后最初幾個夜晚，這是非常關(guān)鍵的，處在艱難時刻還是朋友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我始終堅信這些，對于許多結(jié)于利益基礎(chǔ)上的同盟者在好得死去活來時也只付之一笑，他們很難患難與共，所以對于此次的經(jīng)歷之后，對友情的珍惜將會加倍地珍惜。

這樣，幾家人便有了一個立錐之地，那里只有不多的人，果樹青枝綠葉，地里的莊稼仍在生長，有廁所和可以使用的水，這十分重要，條件也就比其它地方好了許多，在成百上千地集中了人們的地方，環(huán)境的惡劣是可想而知的，有些地方一間長棚下就擠了上百人，人生所具有的基本要素吃、喝、拉、撒、睡卻成了最麻煩的事，好在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方法，就用了當時認為最好的方式度過了幾天幾夜，讓人驚嘆人在特定的時候所具有的生存能力了。

從那個相對清靜的地方出來，走向政府廣場的途中，路邊堆積了垮落的建筑物體，兩邊的樓房開著裂口，讓人覺得一次余震就會讓它們倒塌下來，人們都走在路的中間，不敢靠墻行走，被驚嚇的心仍未復原，臉上是驚恐與迷茫的表情。在廣場，每一處空地上都擠滿了棚子，人們在震后都條件反射般地涌向了政府所在的地方，在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情況下，政府便成了主心骨和可以依靠的組織，所以，臨時指揮部的四周都是避難的災民，他們抱了極大的希望匯聚那里，等待有效的救援。

我要說的是組成政府的仍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他們一樣經(jīng)歷了強大的地震，也是災民，但災后需要的是強有力的組織。于是，那些在家的領(lǐng)導者便行動起來，于“孤島”里孤身奮戰(zhàn)，用幾張塑料薄膜將天空的雨遮擋之后，擺放著幾張桌子就建起了“抗震求災指揮部”。隨后，作為全縣抗震救災的中樞神經(jīng)就運轉(zhuǎn)了起來，在管理出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中支撐著震后最困難的人們走過了幾天日子，直到外援從空中和陸路相繼到來。其間，那些承擔了“責任”的人，每一位都付出了很多。

大街上仍然有些蕭條，兩邊到處都是避險與尋找親人的人們，大家都很沉悶，因為不知道下步該做什么而一臉木然，我又一次感到了什么叫無能為力，腳上的血泡破了，將襪子粘在一起，一撕就鉆心地疼痛，因仍然無法與汶川的家人及遠方的朋友聯(lián)系情緒焦慮，身心都處于疲乏狀態(tài)，就向河的對岸行走，想看一看辦公室的受損情況，從橋上經(jīng)過時河水已上漲許多，一路奔來又快速流去，在石頭上撞擊出了白色的浪花，我想到那些被山體滑坡推進河里又被大水沖走的人們，心就緊緊地收縮在了一起。

在縣城靠南的地方，有紅旗飄揚了起來，搶險的部隊駐扎在那里，這給了人希望，許多人看見軍隊到達時都哭了，他們是來自13集團軍和武警重慶部隊的軍人，于昨天或者前天到達，接到命令后就繞道松潘趕了過來，徒步行軍百余公里才冒險進入茂縣震區(qū)展開了救援工作。據(jù)知情人講，部隊在開進的路上每一處都十分危險，一起行走的除了戰(zhàn)士，還有軍隊的領(lǐng)導，其中就有13集團軍的政委崔昌軍將軍，他們一進入災區(qū)就邊行軍邊搶險，將幸存者搶救出來，將遇難者的尸體就地處理，并力圖搶修道路，排除障礙，一路挺進一路艱辛，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根本就無法想象，我在影像資料上看見，一群人正在垮塌的懸崖下對一輛被砸的轎車進行救助，車已嚴重變形，他們將頂棚拉開，將遇難者遺體抬出放在路邊，對生者進行安撫，過程充滿了震撼。

而類似的情景一路出現(xiàn)了許多，軍人們走在路上，過險關(guān)涉激流，似乎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看見那些奔走的身影就如一串串動人的音符，便想起了那首歌，歌中唱到：“為了誰，你到底為了誰……”。和奔赴災區(qū)的軍人相比，一路都是走出災區(qū)的人，他們從災區(qū)的震中出發(fā)，或者回家，或者轉(zhuǎn)移，這就形成了鮮明對比，軍人跑向了危險地區(qū)時，群眾在向安全地區(qū)轉(zhuǎn)移。我想，軍隊救援的目的和意義已在此得到了最好體現(xiàn)。

當然，軍隊之外的志愿者也讓人可敬，我在一路返回的途中和今天的街上，就遇見了不少，他們來自很遠的地方，用自己的錢，用自己的車，用自己的物資，在震后即出發(fā)奔赴災區(qū)盡自己的道義，我所知道的一位甘肅醫(yī)生就是這樣，他姓馬，東鄉(xiāng)族，人們都叫他“馬醫(yī)生”，震后立即和另外兩人組成志愿小組向震中趕來，歷經(jīng)千里到達渭門鄉(xiāng)因交通阻斷行程后，就在那里駐扎下來展開了救援工作，用出色的行動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和愛戴。

這樣，軍人和無數(shù)充滿愛心的人就成了震區(qū)人生活的一種支撐，我在路上行走，便開始從沉默中感受到了希望復蘇的氣息，并開始鼓舞自己，向了好的方面展望。

軍人們趕往茂縣的時候，阿壩州的副州長劉文芝和茂縣縣委書記尼瑪木也走在飛沙走石的路上，他們拼命一樣地往縣城趕路時，很多人都感受到了那份焦灼的情懷。

夜很黑，有些怕人，幾天的奔波和突然而至的災難仍使情緒有些晃悠，也不知還能做點什么，躺在棚中迷迷糊糊，于是睡非睡中又來了幾次余震。

東邊的山野，那只鳥卻一直在撕心裂肺般地叫著，直到黎明。

五月十六日(戊子年四月十--)

當一個小孩將又一天的早餐吃進肚里的時候，生活開始變得深刻起來。他站在塑料薄膜棚子前，背了一身灰蒙蒙的陽光，背后是成片的窩棚和房屋的震痕，捧著的大瓷缽里已沒有多少內(nèi)容，我經(jīng)過時看見他正狠狠地將湯里的方便面條撈起來又送到嘴里，專注而認真，旁邊則是一位老人，她端的碗要小許多，也正認真地吃著。從“5.12”開始，類似的情景到處都能見到，食物寶貴但卻沒有斷絕，所以“吃”成了重要內(nèi)容時，災民仍有東西滿足胃口的需求，災區(qū)也就有了穩(wěn)定的基礎(chǔ)，雖然很多場面都讓人心酸。

在棚戶里的人等待救援的時候，醫(yī)療點則忙碌不堪，傷員和病人都在接受治療，而且數(shù)量很多，震后的幾天里，在醫(yī)療救援隊還沒有到達的情況下，主要是震區(qū)的醫(yī)務力量在從事著前所未有的工作，每個人都疲憊到了極點，連續(xù)幾個通宵達旦，對許多醫(yī)生護士都是常事，而且是在非常狀態(tài)下進行的。那時，地震將醫(yī)院的所有設施都給予了嚴重破壞，門診或者住院的房屋瞬間就成了危險的地方，對于我所居住的茂縣來說，巨大的挑戰(zhàn)就擺在了縣醫(yī)院和中醫(yī)院面前，而同時，他們每一個人又都是幸存者，知情人說，地震發(fā)生后，許多醫(yī)生和護士都想到了病人，他們將那些住院治療的人疏散出來，集中在院子里。然后搶出藥品器具開始了救死扶傷的歷程。

其實，每一次災難發(fā)生時醫(yī)院都處在最前線的位置，余震還在頻頻發(fā)生，許多的傷者和死者就被抬到了門口，那是人們本能的反應，見了血首先就會想到醫(yī)院，作為最痛苦也能給傷員希望的地方，每一個穿了白大褂的人，已如生死線上的裁判，雖然他們也會感到無力回天。搶救傷員的工作就在露天里進行，那種場面從始至終都飄散著悲壯的淚水。后來，搶救地點轉(zhuǎn)移到了廣場，滿地的傷員躺在地上，施救者和被施救者都渾身是血，設備不夠，輸液瓶就由人輪流舉過頭頂。我從一張照片看到每一個人都帶著驚恐的表情，過程和戰(zhàn)爭一樣緊張，遇難者的遺體則擺放在旁邊的空地上，身上蓋著紙殼等物，而那里曾經(jīng)是歌舞開始的地方，短短的距離之外，和他們的親人卻生死兩茫茫了。

但悲慘如人間地獄般的場面并未讓結(jié)局惡化起來，愛心和一種平時看不見的精神成了強大的支撐，在眾多人的協(xié)助下，簡易的棚子搭了起來，送到的傷員都得到了及時救治，整個過程中每一個人都在盡力，雖然眼里含著淚水，那一刻，惟有堅持再堅持成了惟一的選擇，并持續(xù)著度過了最艱難的幾個日子。為此，參與救治的醫(yī)生和護士都付出了許多，傷員則躺在棚里接受治療，重傷者在等待直升機轉(zhuǎn)送外地，眼里充滿了茫然的希望。我14日徒步走回時看見那里仍然緊張，每一個人都在忙碌，親家也在其中，她是醫(yī)生，叫陳秀華，遇見我時連打招乎的力氣都沒有了，看見那些場面和一個個白色的身影，心里突然就想到了“天使”兩個字。

時至中午，附近的村民開始將煮好的飯菜送到災民集中的地方，類似的情景已持續(xù)五天之久。在震后，許多還具備基本生活條件的人立即行動起來，他們重新使用傳統(tǒng)的方法，將家里存儲的糧食拿出來，煮成熟飯送到最需要的人群手中，讓不少突然失去了生存基礎(chǔ)的人少了挨餓之苦。那種快速有效的行動超過了許多寫在紙上的“應急預案”。這天，首先將飯送到醫(yī)療救治點所在地的是一個大人和小孩，他們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到達后小孩就將一張寫有“免費送飯”的紙箱板高高舉起，兩大桶稀飯在旁邊散發(fā)出濃濃的米香，人們圍過去，用了紙杯等各種容器將飯盛在其中，過程親切而隨意，如自然發(fā)生的事一樣，不久，兩大桶稀飯就成了人們的午餐。另一邊也在進行著相同的事情，送的飯是用面包車運來的，人們在車后排了長隊，手里拿著碗、盆等物，送飯的人則在車里，將飯菜分到需要者手中，他們忙碌得臉上一直淌著汗水……

我離開，回到臨時居住的地方時生活在一起的人正在煮飯，太陽灼熱得像火在炙烤，大家站在地上，圍著幾塊磚頭組成的灶立著，手里拿了傘，地震后幾家人組合在一起后，除了睡覺有一間塑料棚，生活就一直在露天里進行著，有時雨太大無法生火，一餐飯也就省略了，日子很艱辛，因為我們幾乎沒有時間開展自救，值班與上班是主要的事情，使很多人都沒有時間照顧自己，一切都在堅持著向前走去，我也一樣，無法知道汶川家人的情況也不能前去探望，心里茫然而無奈，惟有用加倍地做事來淡化精神的壓抑。

但在震區(qū)人中，最辛苦的當然是軍人了，他們陸續(xù)進入災區(qū)后就投入了搶險救援之中，路仍未搶通，縣城及周邊依舊是一座“孤島”，日子處在最艱難的階段，軍人們徒步趕來，除了自己的身體和意志，幾乎什么都沒有，食宿很困難。于是，就在艱苦的條件下靠了一腔熱血拼命搶險，走到那里都給人信心和希望，我走過一處營地時看見一群戰(zhàn)士正在休息，他們住在一間簡易棚里，因太悶熱，已將四周的布卷了起來，我看到每一個人都疲乏到了極點，他們和衣躺在地上，身下只是一層磚和幾張報紙，就那么睡著，讓人心里不是滋味，我輕輕走過，發(fā)現(xiàn)許多戰(zhàn)士的腳掌，盡是大大的血泡。

懷著被觸動的心，一下午精神就有些脆弱起來，總有淚水含在眼里，被無數(shù)不斷涌現(xiàn)的事情感動，我相信了人間畢竟美好，任何時候愛心與信心都如此重要，在震區(qū)，做一些平凡的事，也就不會汗顏了，盡心并盡力總是重要的。

從上午至下午，直升機仍在飛來飛去，每一次降落都在帶來希望和祝福，這很重要，它讓所有陷在“孤島”的人都感到了自己從來就未被遺忘，就位于國家和社會以及眾多人的關(guān)心與牽掛里。

入夜，來了余震，老人山傳來了山體垮塌的聲音，像鞭炮在爆響，我躺在車里，因臨近一幢大樓，總在擔心它會倒壓過來，車窗外，天空里的星星卻依然在閃爍。

五月十八日(戊子年四月十三)

日暈出現(xiàn)在天空的時候，我還處在不知所以的狀態(tài)中，模糊的思緒仍難以清新起來，幾天的日子都是這樣，就那么游蕩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之間，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而這樣又帶來了一個好處，讓自己有機會關(guān)注到細節(jié)性的東西，它們無處不在，作為震后的情景，組合起來就成了一個地方的情景。所以在日暈出來的時候，我還在指揮部所在的武警中隊院壩里背了相機左顧右盼，這讓我能夠于抬頭之間就看見了它。那是太陽產(chǎn)生的光環(huán)，接連不斷的陽光烤干了地上的水分后，灰塵總是四散而起，又被空氣懸浮空中結(jié)成灰幕，讓藍天也灰蒙蒙地失去了顏色，太陽則在沙塵后，暗淡了不少，不知什么原因又形成了碩大的光暈，從地上望去，太陽被圍繞起來，光亮組成的圓環(huán)繞著一個亮點，浮游于空中，便產(chǎn)生了許多神秘，記得我曾經(jīng)見過一次，在多年前的正午，只是比現(xiàn)在明亮。那時，震前的風儀鎮(zhèn)山清水秀，從地上到天空都有著水一樣的透明，深入其中，賞心悅目總是隨手可得的體驗。

在日暈下出發(fā)，空氣悶熱得有些透不過氣來，我跟著感覺行走，沒有目的，一切都是失重的樣子，路旁依舊，許多廢墟都在等待清理。在一處安置區(qū)，武警重慶總隊的醫(yī)療隊正在為災民療傷治病，幾張簡易的桌子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人們懷了極大的希望等待著，我去的時候一名軍醫(yī)在在為一名婦女療傷，她在地震中傷了頭部，至今仍開著嘴一樣裂開的口，十分嚇人，他們仔細為她消毒，又縫合起來，過程充滿了關(guān)愛。而像這樣的情景已出現(xiàn)在了很多地方，支援的醫(yī)療隊都在到達后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他們除了醫(yī)治震區(qū)人的痛苦，也在撫慰大家心靈的創(chuàng)傷。

不遠處則是日漸繁榮的市場，就在一條街道的兩邊，本屬于綠化帶和人行道的地方支起了一個又一個攤點，它們被擺放在街道路兩邊，從大到小都有，但主要以日雜用品居多，人們從前徐徐經(jīng)過，或停留下來觀看，讓人驚訝于震后幾天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景象，民間的力量也一樣無窮。熱鬧的地點則是帳篷或者簡易棚里的小食店，它們都是自發(fā)形成的，取了各式各樣的名號，向人們提供包子、面條、油條、抄手、餃子和飯菜，吃了幾天干糧或者過渡性食品，有了機會就約了人坐在街邊的桌子旁邊，也是一種享受了。我經(jīng)過時正看見一大串的人認真地坐著，一人站立起來，用了嘴在狠狠地開一瓶啤酒，用平時平常得不會引人注意的動作，定格了我對有關(guān)災后生活的記憶，路邊，一排鹵肉攤點散發(fā)出的香味則讓我想到了“民以食為天”的詞語。

另一頭，一群人則在排隊接水，那是用一輛車送來的，因震后中斷的供水仍未恢復，于是有了送水的車，它們行駛在有人居住的地方，每隔一段就停下來，讓大家用鍋碗盆桶去接，以滿足最基本的需求，那清汪汪的水，就滋潤了無數(shù)焦渴的心。不遠處，震中幸存的老城門下人來人往，洞口是一大堆垮塌的墻體，老灰磚躺在泥土上，透出了千年氣息。城門是古茂州城的南門，因其它幾座都已毀滅，我一直覺得它很孤單，并認為是古茂州仍然存在的惟一歷史，門為拱形，磚石結(jié)構(gòu)，高4米、寬5米、深16米，上面刻有紅軍寫的標語，我每一次走過都如穿越了一次歷史時空，會將古樸的氣息帶到很遠很遠的路途。

這一天，天空依舊飛翔著黑鷹直升機的身影，它們在震后航線開通后就一遍一遍地飛，每天都幾乎會來，有時一架，有時兩三架，在縣城上空盤旋一周后就在大河壩開辟的機場里降落下來，卸完了運來的物資又將傷員轉(zhuǎn)移出去，以至那里就成了眾多人的生命出發(fā)站，它連接著外面，又形成了希望的通道。在駕機者中，有一名叫邱光華的人，他是羌族，家在茂縣南新鎮(zhèn)安鄉(xiāng)，那里的災情也很嚴重，我想，他來來去去地飛，一定看見了家鄉(xiāng)倒塌的房屋和在廢墟上開始站立起來的人們。

午后，隨了初起的風，岷江河谷又籠罩了一片煙霧，塵土騰空而起，把青山峽谷變得十分灰暗，向了北面走去，縣城到飛虹鄉(xiāng)的路仍充滿了危險，初通的便道很多地方都看不到路基，為了搶通，垮塌嚴重的地段就隨坡而走，或繞彎前行，靠山的一面堆積著大量泥石，到山頂則一片光灰，總覺得會有石頭隨時飛落下來，而車輛尤其是運送物資的重車，更是只能緩緩地通行了，一路行來，都靠了巨大的勇氣，每個日子分到災民手中的東西都來之不易，那怕一瓶水，背后也是無數(shù)驚人的付出。

沿途被巨石砸中的車輛殘跡仍隨處可見，大小都有，被石頭壓在下面，車身已不成樣子。據(jù)說，地震時路上正通行著無數(shù)的車，除“好運氣”的正開到較穩(wěn)固或者較開闊的地段外，都遭遇了不幸，那種雨點般的石頭和整座山的滑動，每一個人都是無能為力的，許多的車被埋在下面或者砸得稀爛，或死或傷的人就成了河谷里四起的悲歌，我經(jīng)過的時候一些人已開始對車輛施救，僅管已有6天，被埋被壓的人已無生還可能，將他們弄出，入土為安，也是生者的心愿了。在一輛運煤的大卡車上，幾個人正忙著試圖將壓成一團的駕駛室揭開，他們站在那里想著辦法，一邊是咆哮的岷江，一邊是懸掛著碎石的山體，連救援者本身也冒著風險，這在震區(qū)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每一位前來參加緊急救援的人都讓人感動。車輛是紅色的，被砸中的地方叫紅巖子，那里是最危險的地方之一，幾公里的山體連續(xù)崩塌下來，將長了青草的山如剝?nèi)チ藙游锏钠ひ话?，裸露了新鮮的血肉，車被一塊巨石擊中，把駕駛室與車箱之間砸為兩半，前者已不成樣子，里面的人絕無生還可能，有人說看見里面一直伸著一只手，已僵硬，并聞到了發(fā)臭的味道。我想，把遇難者搬出，消毒處理已具有重要意義和緊迫性了。

旁邊，有車駛過，身后拖起長長的一線灰塵，行走和生存對于震區(qū)都很艱辛，河的對岸，十里村已人去地空，惟有一片垮塌的房屋孤獨在四周皆是殘破的大山里。

這天，從縣城到黑水和松潘的便道搶通，茂縣結(jié)束了陸路“孤島”的生活。

五月十九(戊子年四月十四)

震后第七天是民間及為重視的日子，羌區(qū)稱為“頭七”，對于巨大的災難和離世的人，生者都會有一些祭奠活動，這天，掩埋了遇難者的地方，也就從清晨開始多了流淌的眼淚。

而太陽依然在升起，還在早晨，強烈的光就從老人山的后面照射過來，透過車前的擋風玻璃照在身上，汗便滲出了皮膚，于是只好強撐著疲憊的精神鉆出來立在地上，周圍已有許多人來來去去地走，用各自的方式繼續(xù)又一天的生活和走向震后第七天的陽光。我把橫著蓋了一夜的被子收起揉成一團放進后備箱中，拿了擦車帕找了一處水管用冷水狠狠地澆自己的臉，指望能清醒一點的思緒卻依舊如一鍋糨糊，這種狀態(tài)已持續(xù)很長時間，在震后，一直都昏昏沉沉地過著，坐下來就打瞌睡，對此我恨了自己很久，等到將送來的稀飯和饅頭送進胃里，便產(chǎn)生了回去看看的念頭。

回去的地方是經(jīng)營了幾千個日子的家，我只去過一次，為了拿照相機，后來就在震后的土地上過著被堅持的歲月，一回到茂縣就被抽調(diào)了出來，在指揮部下設的宣傳組工作，要做的事情進行起來并不很難，只是一切都亂了思想，難以給生活定位，也不知怎樣創(chuàng)新一些方法，似乎所有的行動都是機械性的了，讓人有時從內(nèi)心里感到悲觀。

從南郊往家走有三四里路程，一路都是飛揚的塵土，人們在上面灰塌塌地走著，車輛很多，也不知要開向那里，我才走到中等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就看見校內(nèi)的廣場上停滿了運輸車，都是大型的，從重慶等很遠的地方趕來，運了滿車的救災物資，停在那里等待著下貨，我想說的是車輛對任何人都已見慣不驚，但在那幾天，所有外地車上都帖了“抗震救災運輸車”的標語，就讓人感到了特別親切，看見的人都在傳言說又運來了許多物資，心里也有了底氣，一些人說每當看到它們駛來和那些運送人滿身的灰塵與倦容就會被感動得落淚。

從紛紛攘攘的大街走向廣場，一大片的避震棚在陽光下被搭蓋的塑料棚頂反射了亮閃閃的光，有些刺眼，因為里面已開始悶熱，人們就到了外面，所以人很多，我發(fā)現(xiàn)在原本空空的地上，又見縫插針般地蓋了棚屋，一些人搬到了另外的地方，一些人則又擠了進來，這在震后每天都在進行著，人們總是試圖過得更好一點，就向了認為可能更舒適一些的地方流動，“人往高處走”的本能仍在推動著災區(qū)人進行不屈的自救，它們又形成合力，成了抗震救災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我想，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災區(qū)也就重生了，所以自救者也應被肯定宣傳，和那些只顧別人的先進者相比，兩種精神都是極為重要的。

廣場集中了全縣幾乎所有機關(guān)設立的值班點，我從中走過，看見里面的人都端正地坐著，面無情緒，一些桌子前則圍滿了人，咨詢著諸多問題，他們每一個人臉上都很迫切，就在旁邊，一面寫有民兵營的紅旗卻舒展了身體在嘩嘩地飄，它是一群有血性的年青人的旗幟，鮮紅的顏色使人聯(lián)想，地震后災區(qū)的很多地方都把民兵組織了起來，在第一時間里成了救援的力量，那些來自農(nóng)村的年青人便在最危險的時刻用鐵肩擔起了大義，冒了危險在災區(qū)做著事情，我就多次看見過他們?yōu)楸焕оl(xiāng)村送米送面和為搶險車輛送柴油、汽油的情景，在一路塌方的道路上行走著，要知道那是連空手都難以通過的路，堆積如山的亂石讓人心驚，頭頂仍有飛石襲來，負重通過就可想而知了，臉上的汗水已是成串的珠。

抽了空跑上地稅局大樓302房間，開了門進去，里面依舊是震后的樣子，一片零亂。墻上開了裂口。白灰落了一地，許多用品都掉在地上，地震時妻一人在家，獨自經(jīng)過了那驚心動魄的幾分鐘時間，那一刻，將是無數(shù)人記憶中最長的了。而我心疼的是那些花，它們有許多盆，震動時從架上落在了地上，幾乎都被打爛了，橫七豎八地躺著，正枯萎過去，水管里仍然無水，在那種情形下想做一點什么都無能為力。這讓我想起震前的情景，每一株花都充滿了生機，仙客來一直在開放花朵，牡丹白色的花凋謝后枝葉仍很茂盛，新發(fā)的枝尖，又孕育了來年的花蕾，震后卻都不復存在了，花如人生，就使自己的心悲涼了起來。

出來向另一條路走去，街邊的生活依舊在進行，臨近正午，棚前就升起了炊煙，情景使人回憶起很久以前的日子，用了多年的電和天然氣后，仿佛又輪回了一次，復歸的原始方式勾起了無數(shù)遐想，誰能計算明天的日子會怎樣呢!懷了那么多愿望，計劃未能實施，只幾分鐘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方式，人之渺小就可見一斑了。我緩行而過，每一種場景都會觸動脆弱的神經(jīng)，人們用了自己認為最好的辦法堅持著度過一天又一天的時光，一間棚屋前，一男子裸露了上身弓得大蝦一樣地吹著爐子里的火，旁邊的一個孩子則在將面撈進碗中，然后坐在路旁，彎了頭把碗放在膝蓋上認真地吃，我突然想，鳥為食亡，吃絕對是第一要緊的事了，情緒隨之跌落下來，便低了頭狠狠地走，路坎下，有岷江河嘩嘩的聲音傳來。

14時28分，空氣凝固起來，我站在車旁，打開的收音機和周圍響起嗚咽的汽笛聲，國旗緩緩地降了下來，又飄在旗桿的中央，中國的每一個地方都在悲痛，作為三天的全國哀悼日每一天，在開始實行的時候，就把我的心揪得了被挖一樣地疼。那時，有人的地方都在舉行悼念活動，死難者在被緬懷中復活并于默哀的三分鐘里得到了空前的尊重。我回到車里，沉默了很長時間仍只想一人獨處思索，直到空氣再度流動，天空飄過了一朵悠悠的白云……

隨后我向一所學校走去，只走了幾步就看見一輛小四輪拖拉機突突地駛向了災民安置點，車上的青筍散發(fā)出清香的氣息。這是震后一直持續(xù)的善舉，從事它們的是鄉(xiāng)村的人群，地震造成的損失也使市場停止了營業(yè)，被震出家園的災民就失去了供應，尤其是最初幾天，便連水都沒有，土地上生長著各類蔬菜的農(nóng)民們，便有很多人投入到了救援的行列，他們從最本質(zhì)的角度出發(fā)，用純樸的心表達自己的善良和扶危解困的品德，把自己地里的菜收集起來，裝上車往需要的地方送，我在一天就看見了一輛加長東風車上裝了滿滿的青筍，沿了搭滿棚戶的大街慢慢地行駛著，車上的人則將一捆又一捆打理好的青筍一路拋將下來，讓人們隨意抱回棚中以解決缺少蔬菜的難題，過程持續(xù)了很久，伴了人們抱一懷翠綠紛紛散去，那一街都升起了關(guān)愛的氣息。此時，小四輪也是在做同樣的事。其實，震后幾天，有許多農(nóng)村人把辛苦種植的各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都捐了出來，這也是小城人在作為“孤島”期間情況并不很壞的原因之一，地域的寬廣和物產(chǎn)的豐富加上眾多心地善良的莊稼人，就讓最困難的日子有了強力的支撐，我覺得那才是民間的精神，所有發(fā)自內(nèi)心又不圖回報的行為無比高尚，因為連吃了那么多菜的人都基本不知道捐助者家居何處、姓甚名誰，只有“好人”是他們共同的名字。

學校是茂縣中學高中部，去那里是有一些資料需要收集，這對我非常重要，往往一天到晚有時間就在四處奔走，如體罰自己一樣，弄得許多時候都感到疲憊不堪。學校的大門已標了“危”字，我進去時看到教學區(qū)的房屋裂開了幾道口，每一幢都無法再繼續(xù)使用。學生們被集中到了運動場等待救援，一大片的場地上全是塑料薄膜搭成的棚子，許多是用床搭成的，它們是學生用的高低床，抬出來，上一層用一些材料做支撐，用薄膜蓋在上面和將四周圍裹起來，就能度過待援的日子了，我站在高處望去，那反射的點點螢光就如希望在閃爍，孩子們都住在棚里，等待家長接回家中然后重新開學。

這也是其他學校震后最初的狀態(tài)，艱苦的時刻仍然讓學生們有一個避雨的地方，有飯吃、有覺睡、有水喝、有安全保證，實在很了不起，我感到那些做了這一切的平凡人的可敬可愛，什么叫“大愛無疆”，詮釋的只能是普通的人和自覺的行為。

風起了，塑料薄膜抖動著唰唰的聲音，上面晾曬的被蓋開始被一雙雙手拖下來抱進了棚里，學校又一次進入了寧靜的黃昏。

責任編輯：蒲 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