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娘們,在暮色四合的時候點燃一把灶火,裊裊的炊煙從屋頂的煙囪冒出,沸騰的井水煮熟了象征一天結束的晚飯后,就來到村頭招呼自己的孩子回家。長一聲短一聲,那些呼喚交織在鄉村的夜色里。伴著晚風,凝成了許多人關于童年的溫暖記憶,哪怕白發皓首,哪怕后來要天涯飄零,那些聲音卻永遠在天堂回蕩,不絕如縷……
那些“娘們”,那些“做了娘的女人們”,在男人們這樣的稱呼中憨厚一笑,埋下頭,繼續著柴米油鹽的勞作。她們不曾為自己爭取一點什么,甚至只是屬于自己的名字,她們的名字只掛在娘家童年好友的嘴邊。當一輛馬車、拖拉機或者汽車加上鑼鼓把她們載到一個陌生的村莊,從此,命運就成了拴上線的風箏,一端牽著自己,一端交給了男人,如花似玉的名字也從這個時候慢慢消失,提到她,人們習慣說“誰誰的媳婦”。誰誰的媳婦,好像學業有成的畢業生,經過單向或雙向的選擇,從母校來到了工作單位——婆家,雖然沒有了“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的無奈與壓制,但生活在公婆以至村人的眼神下,謹慎也要有幾分。紅妝未曾褪盡,就坐在灶旁一把一把往鍋底添著柴火,紅紅的火光映著稍帶嬌羞的臉竟也有幾分俊俏,但她把更多思考留給了明天的生活。
娘們的最大使命就是生兒育女。兒女誕生后,她們的名字也由“誰誰的媳婦”變成了“誰誰的娘”,這個名字被運用到村頭村尾的閑談與招呼里,就像隨身穿著的一件衣衫,無論走到哪里,孩子的名字總與自己緊緊相隨,沒有了孩子,自己也就沒有了合適的稱謂。誰誰的娘,心都在孩子的身上,只要需要,她就會毫無顧忌地敞開衣襟讓孩子含住自己的奶頭。她把羞澀丟掉的時候也就完全丟掉了女孩的天真與拘謹,她變成了鄉村原野上最普通的一株高粱,生長在玉米、大豆、棉花的中間,為爭取陽光和水,不停地向高處生長。
第一次和婆婆吵架也許只是為了討得一點公平的權利:婆婆偏心,只喜歡老三家的孩子。第一次和鄰居鬧翻,也許只是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鄰居的雞把蛋下在自家的雞窩,傻瓜才不會占為己有,哪怕只夠給丈夫或孩子沖一碗清清的蛋湯。第一次挨人家的辱罵,也許只是因為隨手摘下臨近路邊的桃子給孩子解解饞,最后被人發現。第一次敢走夜路,也許只是因為孩子發燒,村里的大夫又無能為力……無數個第一次,無數個從秀雅到粗野、從溫柔到潑辣的角色轉換,都只因為背負著一個最平常不過的名字——誰誰的娘!誰誰的娘不是一種任命,也不是一種強迫,而是發自心底的承諾,源于靈魂的付出。
村里的娘們眼睛緊盯著土地,乘著朝霞上路,伴著月色歸來,沒有詩意,沒有浪漫,只有俗氣的莊稼的長勢與收成。孩子讀書是一項任務,做娘的要督促完成,上學惹事要打屁股。村里的娘們跟著村里的步調,不超前也不落后地走著,好像那句順口溜“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做咱咋做”。有一家的孩子喜歡讀書,半夜還趴在床上點著油燈一頁一頁地翻閱著圣賢的智慧,他的娘就很是不滿,一次次在院子里喊叫,她害怕家里的煤油很快就會燒完,更不滿意孩子早上賴在床上不肯起身的樣子,地里的野草已經長瘋了,還有閑心看書。村里的娘們一般都沒有堅持到小學畢業,簡單的賬會算一些,一旦超過兩位數頭腦里就如麻絲一團,她們甚至連電視劇都看不懂,不認識上面的大官,只知道村里的書記。所以她們認為,村里的事地里的事比天還要大,東家長西家短,南山的蘋果北坡的梨,今天的旱情明天的雨,院里的豬圈架上的雞,這就是她們的全部,也是生命的全部。她們說,貓能記千,狗能記萬,小雞只能記住二里半,自己就是那只除了撓草堆找小蟲、走過二里就不認路的小雞,淺淺地活著,又淺淺地老去。
上了年紀的娘們開始操心兒女的婚事,萬事之中,惟此為大。一件衣服穿10年,一座土屋住一生,這都無所謂,關鍵是兒女的未來,村里的娘們把兒女的婚姻看成一生最重要的事業,那是寄托,也是尊嚴。一滴滴汗水換成一張張的鈔票,一張張鈔票買來一車車的磚瓦,東家借,西家湊,房子是招牌,立在地上誰都看得見。現在的社會變化有點快,大家都在競相攀比,攀得她們有點累,等到媳婦娶到家,媳婦叫上一聲“娘”,她們的眼淚也就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熬成了婆婆,自己也就開始衰老了,而周圍的事物卻一天比一天新鮮,新的媳婦坐不住鍋臺拿不穩針線,火車一聲長鳴,小兩口就去了城市。城市怎么樣?村里的娘們不知道,一生都沒有走出縣城以外,只覺得那是無法讀懂的高深,高深就給人壓力,壓力之下就沒有幸福。守著老房子,守著老村莊,她們從容堅忍地走著一如既往的步子,該走的都走了,該留的還要留下。
鎮上來了攝影師,要求更換身份證。村里的老娘們翻箱倒柜找出多年前的新衣服,對著鏡子照了照,把那縷白發藏在耳根后,很不自然地坐在鏡頭前。“下一個,吳翠翠。”大家一愣,這是在叫誰呢?誰誰的娘從人群里擠出來,坐下,帶著幾分羞澀、幾分幸福:“是我呢。”她的名字已經被大家遺忘了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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