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諧文化視野下的圣人觀與內圣外王之道

[摘要]圣人思想及其與之相關聯的內圣外王之道，幾乎涵蓋了儒學關于做人的道理和治國平天下方略的全部意蘊。內外兼修，圣王一體，和諧共生，乃至成為人生追求的最高價值目標。本文試圖把傳統文化中的圣人觀與內圣外王之道的理論研究，納入當代和諧文化建設與民族精神重構的大視野，深入挖掘這一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深化對其社會價值的認識。

[關鍵詞]傳統文化；君子人格：內圣外王；和諧共生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6－0124－03

在中國學人乃至普通百姓心目中，圣人及其思想觀念有著至尊無上的地位。社會生活中，圣人是一種人生追求的大目標，一種理想人格所要達到的精神境界。孔孟儒家認為，圣人“巍巍乎!惟天為大”(《論語·泰伯》)。《孟子·盡心篇》記載孟子與浩生不害的一段對話：“浩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為善?何謂信?’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在老莊道家眼里，“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2章)，“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莊子·逍遙游》)，“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莊子·齊物》)。《莊子·天下篇》日：“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情，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以仁為思，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關伊子》云：“勿以行觀圣人，道無跡；勿以言觀圣人，道無言；勿以能觀圣人，道無為；勿以貌觀圣人，道無形”。在法家學派看來，“圣人者，審于是非之實，察于治亂之情也。故其治國，正明法，陳嚴刑。”(《韓非子·奸劫弒臣》)。

從儒家境界觀看，人的道德和知識修養有高低不同層次，最高等級為圣人，圣人應該是“博施與民而能濟眾”。孔子本人已具有圣王觀念，他把傳說中的堯舜加以理想化和神圣化，看作是中國古代的圣王。《論語·雍也》中有這么一段精彩對話：“子貢曰：‘如有博施與民，而能濟眾，何如?何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孔子的弟子不僅繼承老師圣王思想，而且明確提出圣人最適宜于帝王的觀點。宰我曰：“夫子賢于堯舜。”《墨子·公孟》云：“公孟子謂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上圣立為天子，其次列為大夫。今孔子博于詩文，察于禮樂。詳于萬物，若使孔子為圣王，則豈不以孔子為天子哉!”這段話有兩層含義：一是說圣人應該是道德和學問最高的人，二是說圣人或許是最宜于做帝王的人。戰國末年，荀子的弟子稱頌老師為“德若堯舜，世少知之，其知至明，循道正行，是以為綱紀。嗚呼，賢哉!宜為帝王。”《詩·大雅》云：“維此圣人，瞻言百里；維彼愚人，覆狂以喜。”《考工記》中有這樣的話：“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路，作舟以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在墨子心中，“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兼愛上》)，老子認為圣人“不為而成”(《老子》第47章)，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師”(《盡心下》)，管仲認為“圣人明與治亂之道，司與人事之終使者也”(《管子》)。韓非子指出，圣人能夠“救群生之亂，去天下之禍”(《奸劫弒臣》)。在荀子眼里，天下“非圣人莫之能有也。”(《正論》)兩漢時期，“圣人”概念的內涵發生較大變化。大哲學家揚雄指出：“大哉圣人……言治天下，不待札文與五教，則吾以為皇帝堯舜為疣贅。”(《法言·問道》)《白虎通·圣人》更是開宗明義：“圣人者何?圣者通也，道也，聲也。道無所不通，無所不照。聞聲知情，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兇。”《風俗通-佚文》是這樣解釋的：“圣者，聲也，通也，言其聞聲知情，通于天地，條暢萬物。”宋明理學時期，以朱熹、程頤為代表的文化學人，進一步揭示出圣人精義入神的微妙奧義，達到了儒家圣人觀的新境界。《二程集》中有這樣一段描述：“佛學者難我言，謂人皆可以為堯舜，則無隸仆。正叔言：‘人皆可以為堯舜，圣人所愿也；其不為堯舜是所可賤也，故以為隸仆’。”

中國古代儒學大師往往追求一種人生境界和理想社會，并設法使二者之間溝通與互化。儒家經典《大學》一文中對此是這樣描述的：“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白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儒家這一套倫理說教雖說與主體人的道德修養有密切關聯，但又不能純粹歸結為個人修養問題。從總體上看，這種模式仍然不失為是一種對理想社會的渴求，因為它不僅涉及個體對宇宙人生本質的覺悟與觀解，而且關乎群體的社會生活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講，身之修可以依賴道德品性的提升與知識學問的滋長來完成，但最終要實現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目標，單靠個人覺悟是無法達到的。于是，儒家所謂的“內圣外王之道”的政治設想，便自然被提了出來。

“內圣外王之道”一語，最早出現在《莊子·天下》篇：“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天下大亂，圣賢不明，道德不一，天不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乎，百姓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于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在孔孟儒家看來，“內圣”泛指社會人的自我道德修養，是一種道德模式或圣人境界，也是一種理想化的人格；“外王”則是“內圣”的外化，是指主體人在具有一種道德和知識境界后對理想社會的追求，是一種治人治世的方術謀略。《大學》一書中，“三綱領”的“明德”是“內圣”，屬于修養范疇；“新民”是“外王”，屬于治世的范疇；“至善”則是這種“內圣”與“外王”的結合體，是一種人生追求所達到的平衡與和諧狀態。“八條目”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養”是“內圣”所要求做的事，“齊家”、“治國”、“平天下”則屬于“外王”范疇的東西。“內圣”與“外王”之間是相通互化而非絕對對立，“內圣”是走向“外王”的前提與保證，“外王”是“內圣”的結論與歸宿。然而，通過什么樣的途徑才能做到內外結合、圣王一體呢?儒家認為最根本的有兩條：一是讀書致和，持敬窮理，日日磨練，不斷提高主體人的道德覺悟和文化水平；二是道圣尊經，固執篤行，身體力行，不斷強化主體人的道德實踐。就這兩條之間的關系而言，前者是“知”，后者是“行”，“知”堤“行”的基點，“行”是“知”的踐履。孔孟儒家認為“知”的范圍甚廣，主要包括“知天道”和“明人倫”兩方面內容，獲得“知”的基本方法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中庸》第21章)只有持敬窮理，勤奮鉆研，才能探得奧蘊，擷取精微大義。同時，要想建立萬世之不朽功業，還必須付“知”以“行”，由“內圣”而外化為“王”。

儒家學說博大精深，最具特色的就是“內圣外王之道”。在孔子限里，“內圣外王”就是“修已安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忠恕之道。在孟子那里，它主要體現在以“性善論”為基礎、以仁政為依歸的仁學思想上面。在荀看來，“內圣外王之道”的核心就是要構建一種以“性惡論”為基礎、以“盡倫盡制”的“圣王”為最高理想的禮學體系。儒家早期經典《大學》所闞發的以修、齊、治、平為基本內容的“三綱”和“八目”，其所要表現的正是儒家“內圣外王”的實踐綱領。《中庸》所強調的以“誠”為本、以“成己成物”為特征的“內外合一”、“圣王一體”思想，試圖從“天道”與“人事”相貫通的角度來闡發儒家“內圣外王之道”的文化價值。這些寶貴的思想價值和文化資源，在今天仍然具有重大的理論與現實意義，需要我們給予高度的重視和深入挖掘。

首先，儒家的圣人觀念具有強烈的以人為本位的人文精神，其核心價值就是關于理想人格的設計與“內圣外王之道”。它所主張的內外兼修，身心平衡，圣王一體，和諧共生的價值觀念，不僅對中華民族傳統精神的滋生與繁衍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成為其形成和發展的重要文化源流之一，而且對現時代重塑新的理想人格，培育和弘揚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傳統民族精神，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無疑有著十分重要的文化借鑒意義。

在筆者看來，儒家的圣人思想體系既不是恒定不變的陳舊模式，也非僵化呆板的觀念形態，而是一種具有活力、充滿時代氣息的東方社會所特有的中國式的人生境界。圣人之所以為圣人，在于他能常懷憂患意識，以天下為己任，始終抱著“周乎萬物，道濟天下”的理想信念，“知其不可而為之”；在于他明知道路艱險，前途吉兇未卜，卻能懷著“舍吾其誰”的高度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向著“濟天下”的目標邁進。圣人深知個體生命的有限與珍貴，但更堅信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就體現在對理想社會和美好境界的無限追求之中。圣人虛懷若谷，胸襟廣闊，既充滿博愛與仁愛之心，又富有自強不息的品性，富貴不能淫其心，貧賤無法改其志，威武不能屈其身。圣人是中國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時代產物，他既不是胸無大志、孤陋寡聞的“老學究”式的文化人，也并非迂闊酸腐、不識時務的“書呆子”，而是處下則議，居上則治；亦議亦治，議治兼顧的賢達明士與時代精英。圣人注重理想實踐。而理想的實現必先要從自我內心修養做起，從一點一滴的平凡小事做起，既不文過又不飾非。我們贊許儒家的圣人思想，就是看重歷史上那些向著圣人方向作不懈努力，在不同崗位上做出杰出貢獻而為世人所仰慕的那種敬業精神，崇尚不同歷史時期的仁人志士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為使這種美好生活成為現實而“殺身成仁”的獻身精神，弘揚圣哲先賢所開創的那種“推己及人”、“推己及天下”的忠恕仁愛精神。千百年來，孔孟儒家的圣人思想與“內圣外王”之精神薪火相傳，它曾經培育了無數華夏學子“經世致用”與“兼治天下”的政治品格，成千上萬的優秀中華兒女正是在這種圣人精神的激勵下，走上了一條慷慨激昂、救國愛民的不悔之路，在中國社會這塊古老而神圣的大地上譜寫了一曲又一曲憾人心弦的生命樂章。時至今日，這種強烈的政治責任心和使命感越發具有生命力，仍然成為全國各族人民積極投入改革開放大潮，致力于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規律和新時期執政黨的執政規律，貫徹和落實科學發展觀，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種強大智力支撐。

其次，儒家所倡導的圣人思想與“內圣外王之道”，對于深化教育教學體制改革，實現“應試教育”向“素質教育”方向的轉變，塑造當代大學生樂觀通達、充滿活力、身心平衡、健康向上的現代社會型人格，無疑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中國傳統教育文化雖然體派林立，學說眾雜，但都把追求理想社會和完善人格視為首要任務。儒家精心設計出一套以“仁”、“禮”為核心的“貴和”模式，把“圣人”、“君子”視為理想人格的化身。墨家極力推崇“兼士”人格，視“尚同”為理想社會的標志。道家仰慕“真人”、“神人”，把順應自然作為生活的最高范疇。在這里，對中國古代教育發展影響較大的，是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道德型和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自然型兩種理想人格設計模式。儒學亞圣孟子繼承孔子的人格思想，站在積極入世、剛健有為的社會人生層面，把理想人格設計為善、信、美、大、圣、神六個不同層次，并對每個層次上的人格價值標準做出相應規定：“可欲之謂善，有諸已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之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如果說，一般人經過主觀努力僅能達到“善”和“信”兩種道德境界，那么，將仁義道德充實地貫徹到人格之中，以輝煌人格精神照臨四方，以道德人格之美化育天下，從而達到非人智所知、非人力所及的奇妙境遇，則是儒家學人矢志追求的理想目標。與之不同，莊子從道家自然無為的宇宙本體論出發，把人格價值界定為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和君子五種基本類型：“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千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以仁為恩，謂之君子”。儒、道兩家在對待理想人格的設計上，呈現出相異的致思趨向與建設路徑，但都把人格價值理解為一種充滿深刻內涵、由低向高演化的動態結構，把尊從人倫之德視為人格價值的基本特征，把“內圣外王之道”當作人格價值的核心內容，把向內用功、向外擴展，內外一體、和諧共生看作是人格價值實現的根本途徑。儒家所闡發的并為后來的思想家進一步豐富完善的“內圣”與“外王”的思想資源和文化傳統，為我們今天進一步拓展大學生素質教育，加強思想品德修養，培養健康向上的現代人格，培育大學精神，弘揚大學文化，奠定了厚實的文化基礎。

再次，儒家所推崇的“內圣”與“外王”相結合、由內及外、“圣王合一”的思想脈絡，是中國古代社會所特有的一種思維方式，它是當時歷史條件下的思想家和理論家們對于如何管理國家、實現社會和諧穩定并長治久安所作出的一種有意義的嘗試。

建設現代民主國家固然需要有更加開放的胸襟，需要大膽吸收和借鑒人類歷史上包括當代資本主義先進的政治文明成果，但更應該深入挖掘和批判地繼承中華民族幾千年優秀文化傳統，特別是給予儒家學說的“內圣外王之道”以高度的重視，深刻理解和把握“內圣”所擁有的“外王”結構的精神實質，積極探索現時代條件下“內圣”與“外王”的相結合的新體制、新模式。如果說，西方民主問題的實質是如何才能真正保證權力的合法性，那么，儒家“內圣外王之道”的著眼點則在于想方設法對最高統治權力加以限制。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中擁有博大精深、特色鮮明、內容豐富的“內圣”與“外王”的思想資源，我們應該用辨證否定的科學思維方法去審視它，既不因循守舊，僵化封閉，更不能采取文化虛無主義態度，理應在合理參照西方民主制度文化資源的基礎上，實現中國社會傳統文化的現代化，建設高度文明的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制度。

最后，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家圣人思想與“內圣外王之道”。特別是它所推崇的“和諧”、“合一”、“合作”、“共生”、“平衡”等思想觀念，具有普遍意義和推廣價值。它對于醫治工業化、后工業化社會所造成的社會與自然嚴重對立的諸多弊端，促使我們深刻反思現代化建設的模式選擇與觀念創新，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維護生態平衡，實現可持續性發展戰略，同樣有著十分巨大的意義。

如上所述，儒家的圣人觀及其與之相關聯的“內圣外王之道”包含著許多合理的思想價值。相對于西方的理性精神與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言，儒家的“內圣”與“外王”之間始終是相通的，并且一以貫之，它構成了儒家學說豐富的文化資源，“內圣”思想不僅是倫理學更是天道人心的貫通。“外王”作為“內圣”的組成部分雖然有著深刻的內圣依據，但其歷史局限性是鮮而易見的。且不說在中國古代，所謂的“圣人”歷來是很難真正成為“帝王”的，而歷代的“王”也很少能夠達到真正“圣”的境界。究其原因，病根往往在幾千年封建專制制度上。在“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的兵伐戰亂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圣人”往往被統治者當作奪權固基的“敲門磚，”或者是粉飾太平、歌頌功德的文化工具。中國封建社會的統治者往往把自己打扮成具有“圣人”品格的“圣王”，所出現的大多數是有了“帝王”之位而自居為“圣王”的“王圣”式人物，或者是為儒家所稱頌的“理想王圣”。無論是孔、孟還是荀、韓與老、莊，都最終沒能實現由“圣”向“王”的現實轉化，嚴格意義上講，中國歷史上從來就不存在儒家所塑造的“圣王”形象。從認識論層面看，“內圣”與“外王”是兩個具有不同價值評判標準的范疇。儒家所推崇的“內圣外王之道”是不可能建設一個現代民主的政治與經濟制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