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論劉克莊詞學思想脈絡

[摘要]劉克莊是辛派詞人的后勁，他不僅創作了數量不菲的詞作，且流傳有內容豐富的詞學理論。他主張詞作當與現實生活密切相關、抒發訶人的真情實感，推崇大聲鏜韉的豪放詞風。同時，他亦不偏廢詞之為詞的本色，認為詞以緣情為本，具流麗綿密之致、綆協律可歌。他還主張在本色詞體之中，注入現實內容，這是常州詞派“比興寄托”理論的先聲。

[關鍵詞]劉克莊；詞學思想；現實功利性；本色；寓托

[中圖分類號]H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6－0126－03

劉克莊，字潛夫，號后村，南宋末年的文壇宗主，時人“言詩者宗焉，言文者宗焉，言四六者宗焉”(林希逸《后村先生劉公行狀》)。不惟如此，他還在弱宋末造，恢復之計已成妄談，舉朝侈靡、文恬武嬉以求朝夕之歡，浸染著感傷意緒的柔媚詞風籠罩詞壇之際，自覺踵武愛國詞人辛棄疾，以自名別調的二百六十多首詞作，唱出了高亢、嘹唳的末世強音，成為南宋后期成就最高的辛派詞人。

劉克莊作詞之所以學辛，是有比較自覺的詞學理論為其指導思想的。劉克莊的詞論，只是散見于一些序跋、詞作當中，并未形成系統的理論框架，本文擬對其加以梳理，以期見出其思想脈絡。

一

劉克莊詞學思想中最為核心的內容，體現在最能代表其創作方向的論述當中。

劉克莊“生丁南渡，拳拳君國似放翁；志在有為，不欲以詞人自域似稼軒”，面對“國脈微如縷”、朝廷只求茍且偷安的現實，劉克莊倡言詞當反映現實生活，有助于世教民彝。

劉克莊的這一思想，首先表現在對于遠離現實、流連聲色之作的不滿。他在《辛稼軒集序》(《后村先生大全集》(下稱《大全集》)卷98]中曰：“世之知公(辛棄疾)者，誦其詩詞，而以前輩謂有井水處皆倡柳詞。余謂耆卿直流連光景，歌詠太平爾；公所作大聲鏜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將柳永詞與辛棄疾詞對舉，其褒貶軒輊之意甚明。對柳永詞雖流播廣遠，卻只是“流連光景，歌詠太平”頗不以為然。

《大全集》卷110《湯埜孫長短句跋》中云：

坡、谷亟稱少游，而伊川以為褻瀆，萃老以為放潑。半山惜耆卿謬其用心，而范蜀公晚喜柳詞，客至輒歌之。余謂坡、谷，憐才者也；伊川、萃老，衛道者也。蜀公感熙寧、元豐多事，思至和、嘉祐太平者也。諸公貴人，憐才者少，衛道者多，二君(指黃孝邁、湯埜孫)詞雖工，如世不好何?然二君皆約而在下，世故憂患不入其心，姑以流連光景、歌詠太平為樂。安知他日無蜀公輩人擊節賞音乎?

其中雖有“憐才”與“衛道”之辨，頗有“衛道者多”、“世不好”時對才人的同情之意，然而對其“世故憂患不入其心，姑以流連光景、歌詠太平為樂”亦不無微詞。

劉克莊對源于現實生活、有著真性情的詞作是極為賞識的。其《翁應星樂府序》(《大全集》卷97)中云：“君忽貽書，抄所作長短句三十闋寄余。其說亭鄣堡戍問事，如荊卿之歌、漸離之筑也。及為閨情春怨之語，如魯女之嘯、文姬之談也。至于酒酣耳熱、憂時憤世之作，又如阮籍、唐衙之哭也。近世惟辛、陸二公，有此氣魄。君其慕藺者歟?”對翁應星之詞作，無論是攄“閨情春怨”之情，抑或言說“亭鄣堡戍間事”，都能真情流溢，如歌如泣，是頗為稱許的。而他更為嘆賞的，是其中那些有如辛棄疾、陸游氣魄的“酒酣耳熱”之時針對時事抒發慷慨激憤情懷之作。

劉克莊言自己為詞主旨時說：

春端帖子讓渠依，別有詩馀繼變風。壓盡晚唐人以下，托諸小石調之中。蜀公喜柳歌仁廟，洛叟譏秦渫上穹。可惜今世同好者，樽前憶殺老花翁。(《自題長短句后》《大全集》卷34)

自和山歌，國風之變，離騷之裔。(《水龍吟》“病翁一榻蕭然”)

粗識國風關雎亂，羞學流鶯百囀。總不涉閨情春怨。(《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

平生怕道蕭蕭句，況新來，冠攲弁側，醉人多誤。管甚是非并禮法，頓足低昂起舞。任百鳥，喧啾春語。欲托朱弦寫悲壯，這琴心，脈脈誰堪許。(《賀新郎》“放逐身藍縷”)

《毛詩序》云：“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將《詩經》中的風、雅據其時代風貌不同而分為“正”與“變”，指出詩歌應與社會現實休戚相關。對此，劉克莊深以為然。他倡言：“憂時原是詩人職”。因而，他明確表示：在國勢危殆之際，自己羞于為那種流行俗艷之詞。那些“今世同好”之“春端帖子”(也稱春帖子、春帖。宋制，翰林書春詞，于立春日剪貼于宮中門帳，體近宮詞，多用絕句，大都粉飾太平，亦有意寓規諷者)也隨它去吧。而要繼變風之遺意，所作的是《離騷》之苗裔，是時代引發的“悲壯”之音。因此，在南宋偏安局面已定、朝野上下歌酒流連、士大夫競為溫婉之詞、蘇辛詞已漸漸消歇之際，劉克莊擎起辛派大旗，大倡豪放排宕之詞風。

在《辛稼軒集序》(已見前引)中，劉克莊自稱于稼軒詞“幼皆成誦”，欽慕之情溢于言表，對稼軒詞大聲鏜鞳的磅礴氣勢及其所開辟的宏壯開闊、邁越古人、古今未有之境界極力稱道。《黃孝邁長短句跋》(《大全集》卷106)中特意提及黃孝邁“酒酣耳熱，倚聲而作者，殆欲摩劉改之、孫季蕃之壘。”將黃孝邁發憤抒懷之作與稼軒羽翼劉過之詞及孫季蕃詞相比，亦見出其對豪放詞風的稱許。

劉克莊對豪放詞風的傾心，還表現在他以氣入詞的創作方向上。

《跋劉瀾樂府》(《大全集》卷109)云：“詞當葉律，使雪兒春鶯輩可歌，不可以氣為色，君所作未知葉律否。前輩惟耆卿、美成輩尤工，君其往問之。讀余此評者必笑曰：君謂蒙仲不能評詩，君固能評詞乎?”這里，有詞“不可以氣為色”之說。然而，這只說明了他對本色詞的一般看法。并不代表他自己作詞的原則。正如馮煦所言，他是“不欲以詞人自域”的，當然更是自居于本色詞人畛域之外的，這一點從這篇跋中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所承接的，是辛棄疾堪“作劍鋒長”(辛棄疾《水調歌頭·席上為葉仲洽賦》)的詞筆；他要言說的，是“足以起儒”的“壯語”(明楊慎《詞品》卷5)；他要作的，是“非白石、玉田輩所能到”的“磊落抑塞，真氣百倍”的“豪氣詞”(張炎《詞源》)。因而，他自己所走的，正是“以氣為色”的路子。

與這種重“氣”的創作思想相聯系，劉克莊的很多詞作，充滿了慷慨激宕的愛國熱情及以英雄許人和自許的豪氣。被劉克莊引為同道的吳泳在《沁園春-洪都病中，聞計浣章成父讀示劉潛夫往歲辭建寧初命之詞而壯之，因和一首寄成》中云：“力能筆走風雷，人道是閩鄉老萬回，把崇天普地，層胸蕩出；橫今豎古，信手拈來。使翰墨場，著伏波老，上馬猶堪矍鑠哉!生動地道出了劉克莊詞中橫貫古今的廣博內容及驅遣風雷、海涵天地的豪壯之氣。

二

為時代風云相召，劉克莊強調詞的現實功利性，推崇大聲鏜鞳的豪放詞風。不過，他并非一味以豪放、雄勁相高。對于詞之為詞的審美特征，他也是非常重視的。

劉克莊認為詞自有其“本色”。所謂本色，是指某一文學樣式區別于其他文學體裁的藝術特質。劉克莊詞學思想中的本色說，主要是立足于傳統的詞體觀念基礎之上的。自五代西蜀詞人歐陽炯在《花間集序》中對詞這種音樂文學形式以文學語言作了形象性的描述之后，閨情別怨的內容、軟媚香艷的風格、歌筵舞畔以侑娛樂的功能，遂構成最初的詞體觀念。宋代陳世惰在《陽春集序》中更是比較明確地表述了詞依聲而歌、娛賓遣興的特點。其后，李清照在《詞論》中，以主情致、合樂可歌為本色當行之詞之典則，指出詞“別是一家”。此后，詞主言情(情之范疇已不再固于閨情別思)、須協律可歌、具要眇宜修的婉孌之致遂成本色詞說的不易之論，異于此者則被目為別調。

對于這一結論，劉克莊是基本認同的。他對詞之緣情性給予了充分肯定。基于此，他曾對理學家貶抑緣情的詞曲大為不滿。其《跋黃孝邁長短句》(《大全集》卷106)云：

為洛學者崇性理而抑藝文，詞猶藝文之下者也，昉于唐而盛于本朝。秦郎“和天也疫”之句，脫換李賀語耳，而伊川有褻瀆上穹之誚。豈惟伊川哉?秀上人罪魯直勸淫，馮當世愿小晏損才補德。故雅人修士相戒不為。或曰魯庵亦為之，何也?余曰：議論至圣人而止，文字至經而止。“楊柳依依”、“雨雪霏霏”，非感時傷物乎?“雞棲”、“日夕”、“黍離”、“麥秀”，非行役吊古乎?“熠耀宵行”、“首如飛蓬”，非閩情別思乎?……昔孔子欲其子為周南、召南，而不欲其面墻，他日與君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蓋君所作，原于二南，其善者雖夫子復出，必和之矣。鳥得以小詞而廢之乎?

序中提到北宋三位詞人：晏幾道、秦觀、黃庭堅，他們都因詞中關涉艷情、意極深婉而遭主張“去人欲，存天理”的理學家的鄙薄。劉克莊則指出，《詩經》中也有不少“感時傷物”、“行役吊古”、“閨情別思”之作。《詩經》十五國風之首《周南》、《召南》中多為抒情詩，孔子則教子為二南之語而不欲其面墻，以證詞之言情(包括閨情別思)的合法性。又以二南比黃孝邁之詞，將詞與被正統儒學奉為經典的《詩經》相比并，聲言詞與《詩經》有著一定的淵源關系，高度肯定了詞作為言情文學的重要地位，是對時人詞為“小道”、“末技”以及擯棄抒情之作等偏見的有力反駁。

除為詞之緣情的合法性極力辯護，劉克莊也多次言及詞當協律可歌的特性：“然長短句當使雪兒春鶯輩可歌，方是本色”(《翁應星樂府序》)；“詞當葉律，使雪兒春鶯輩可歌，不可以氣為色”(《跋劉瀾樂府》)，都強調了本色詞具柔婉之美及合樂可歌的音樂性特點。

《最高樓·題周登樂府》云：“周郎后，直數到清真。君莫是前身?八音相應諧《韶樂》，一聲未了落梁塵。”以顧曲周郎及精審音律的周邦彥比周登，贊美其詞“八音相應”，音律諧美。

抒寫退隱情懷的自壽詞《賀新郎》“鬢雪今千縷”下闋云：“安得春鶯雪兒輩，輕拍紅牙按舞。也莫笑，儂家蠻語。老去山歌猶協律，又何須、手筆如燕許。援琴操，促箏柱。”言自己鄉居所寫詩詞只求協律，適于歌妓的輕歌曼舞，而不必刻意追求文章顯赫，當什么大手筆。其中提到秦觀《滿庭芳》“山抹微云”的諧合音律，即便周瑜復生，也當予以肯定。這也見出劉克莊對詞之音律的重視。

劉克莊本色論的詞學觀還表現在對婉約風格詞作“秾纖綿密”之婉美之致的欣賞。陳師道曾在《后山詩話》中推“秦七、黃九”為本色詞人。這兩家之外，又有晏叔原、賀方回凡四人被李清照視為始知詞“別是一家”者。劉克莊對他們及柳永、周邦彥等婉約詞人是極為稱賞的。他在論及他人具婉美纖麗之致的詞作時，常以其作為比照。

其《鐘肇史論跋》(《大全集》卷110)曰：“本朝如晏叔原、賀方回、柳耆卿、周美成輩小詞膾炙人口，他論著世罕見，其為詞所掩歟?抑才有所局歟?惟秦晁二公詞既流麗，他文皆精確可傳。”《楊補之詞畫跋》(《適園叢書·后村題跋》卷九)云：“(揚補之)所制《柳梢青》十闋，不減《花間》、《香奩》及小晏、秦郎得意之作。”《再題黃孝邁長短句》云黃孝邁詞：“其清麗，叔原、方回不能加；其綿密，駸駸秦郎‘和天也瘦’之作矣。”(《大全集》卷108)又賞讚陸游婉約詞“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大全集》卷180)；稱揚辛棄疾詞“其秾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下”(《辛稼軒集序》)；贊美周登詞“欺賀、晏，壓黃、秦”；(《最高樓·題周登樂府》)；稱鐘肇詞“喚回柳七，壓倒秦郎”(《漢宮春·題鐘肇長短句》)。

從這些或衷心稱賞或應酬虛美的贊美之詞中，我們不難推想晏幾道、秦觀等所謂本色詞人在劉克莊心目中的地位，也不難推知他對詞作“秾纖綿密”之致的愛賞之情。

可見，劉克莊認為，在藝術表現及審美特征上，詞自具其緣情、協律可歌，以及秾纖綿密的柔婉之美的本色。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一方面，劉克莊認為詞以緣情為本、具流麗綿密之致、協律可歌、不掉書袋，方是本色；另一方面，結合南宋滅亡前之嚴酷現實，他更主張詞當切于時代脈搏，關乎國計民生。不過，劉克莊從詞的現實功利性與審美娛悅性出發，認為=者都有其不盡完善之處。為此，他創造性地將傳統詩論中的“中和”詩教說與“比興寄托”說引人詞學理論中，意欲將=者結合起來。

《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曰：“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論語·八佾》云：《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劉克莊借歌者之口，提倡詞應當繼承發揚《詩經》國風正聲的中和傳統，既要針對現實有感而發，抒寫內心的真情實感，又要在表達時采取婉而多諷的手法，以含蓄委婉見長。

《跋劉叔安感秋八詞》云：

長短句昉于唐，盛于本朝。余嘗評之：耆卿有教坊丁大使意態；美成頗偷名句，溫、李諸人，苦于捋扯。近歲放翁、稼軒，一掃纖艷，不事斧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叔安劉君落筆妙天下，間為樂府，麗不至褻，新不犯陳，借花卉以發騷人墨客之豪，托閨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周、柳、辛、陸之能事，庶乎其兼之矣。

文中對四位詞人作了評價：柳永失之于俗，周美成則扯剝晚唐溫庭筠、李商隱等人的詞采，辛棄疾、陸游雖高，但“時時掉書袋”卻不適宜于詞。劉克莊認為理想的詞作是能兼得周、柳、辛、陸之長而棄其短，流麗而不輕慢，富有新意而不與傳統內容相觸牾。抒寫“花卉”、“閨怨”皆詞之所長，切于政教的“騷人墨客之豪”、“放臣逐子之感”則借之、托之以傳達。可見，其還是以抒發情志為指歸的。這是南渡以來詞人借香草美人以寓托身世家國之感的理論總結，也是劉克莊對傳統詞學觀的一種超越。這一理論，也成為清代常州詞派張惠言明確標舉的“比興寄托”說的先聲。

劉克莊的部分詞作，如《昭君怨·牡丹》、《滿江紅·題范尉梅谷》、《賀新郎·客贈芍藥》、《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賀新郎·瓊花》及《八聲甘州·雁》等，都是這一詞學思想的反映。不過從創作全貌來看，劉克莊似乎無意于在那種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戴著腳鐐跳舞”(聞一多《詩的格律》)，因而他的大量詞作，是突破了“哀而不慍微而婉”的中和規范韻，他詞中更多的“騷人墨客之豪”、“放臣逐子之感”也并未借之以“花卉”、托之以“閨怨”。他更希望以斬截痛快的吶喊聲、雄渾鏜鞳的戰鼓聲喚醒時人。這似乎與他的詞學理論有不盡吻合之處。不過，這并無損于他詞學思想的光華，就像他詞集中那些為數不少的并無深意的壽詞、諛詞并不能動搖他在辛派詞人中的重要地位一樣。

[責任編輯：陳合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