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昆。紹興路9號。簡陋出乎我的想象。
精致的奢靡藏入殘破粗陋的墻體,每處風雅的設計在歲月的磨蝕中悄然淡出,冷清空曠的空間和體量呈現出一種蒼涼之美。止不住的歌吟回蕩在落寞的舊物間隙,時光在變幻莫測的騷動中穿梭。戲文是精雅的,身法是繁復的,而美麗卻依舊是寂寞的。腦海里突然閃出一句《皂羅袍》里的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在樓梯上我看到了當紅昆劇小生張軍。他如今是上昆副團長,上海市政協委員。土黃皮衣,白襯衣,粉色背心,乖張的發型,挺拔的身材,蓮花般的面容,眼波靈動流轉。怎么看都離“行政”的感覺相去甚遠。我想:這就是小生的魅力了。
小生細致儒雅,感性淳厚,知書達理,顧盼神飛,讓人見之忘俗。這讓人想起他演繹的全本《牡丹亭》里那個緩緩展開紙扇,典雅多情的柳夢梅。終年浸潤在古典戲劇里,他的書桌上,始終有三本東西:《辭海》、劇本、讀書筆記。

坐在上昆旁邊的書吧里,紅莓茶香打開通往現代的話題。記錄是多余的,寫意的感受是重要的。我一邊聽他散片式的敘說,一邊在想這個男人在風雨兼程搶收理想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性使他成就了戲里戲外的人生。
錦衣夜行
除了排演全本大戲《南柯記》外,張軍今年要出一本書《我是小生》。
12歲進戲校,攻唱、念、做、打。15歲張軍就被確定了行當——小生。
最初只覺得苦,談不上情感。有一天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從未愛過的他瞬間愛上了一個不明所以的感覺,那感覺溫暖而熟悉,他便知道,自己是屬于昆劇的。
昆劇的路走得艱辛。肢體之痛倒在其次,心理的掙扎更使人困頓:這門陽春白雪的藝術放在現世是如此的不實用。
他曾以一種隨時可能走失的狀態游離于他的昆劇之外。面對昆劇他有一種心傷,舞臺下稀稀落落的掌聲讓他尷尬,跌摸滾爬演了2小時的酬勞只夠吃一頓肯德基的狀態使他難堪。他時常感到被拋棄。但不可否認昆劇是他整個年少時光最完整最美好的記憶。他很難接受它的現狀,同時也無法對它堅定熱情地說不。
于是他在夜總會唱歌,組建流行樂隊游走于上海的每個PUB。1997年,一家國外唱片公司想重金簽他,但接受的同時就意味著必須徹底放棄昆曲。而同時,他又接到了全本《牡丹亭》的排練任務。抉擇的時刻到了。他一夜之間長大。一種駐守于他心底的神奇力量,使他把生命的過去和未來留給了昆劇。
然后,他開始利用一切機會推廣昆劇。策劃了“昆劇走進青年”活動,到各大高校普及昆劇,已演了200多場;他做名為“錦衣夜行”的派對,在一米之內,他的清唱醉倒無數外交官和時尚中人。他在大劇院成功舉辦了“驚夢六百年——張軍視覺昆曲專場”,從年輕人的視角以多媒體視聽、燈光藝術等手法來詮釋和演繹古老的昆劇藝術。隨后又與沈昳麗推出了七夕版《長生殿》,創造了中國情人節看昆劇的概念。這些推廣活動與演出,讓昆劇這600年的資深美人重新光彩照人。
這些年,他主演了一部部大戲,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獲得了一項項大獎。柳夢梅、唐明皇這些是每個昆劇小生的夢想,他一個也沒落下。
他說,小生分為巾生、冠生、窮生、雉尾生。那是他在舞臺上的生存方式,也是生活中的生存方式,個中酸甜全都經歷過。是昆劇的美學格調讓他學會了從容,使他沉實而堅定,開始有了詩化的沉淀。
慢一點,再慢一點
昆劇,婉轉纏綿、一唱三嘆,以一種完美的表現方式向人們展示著世間的萬般風情,是文人雅士的時尚。
今年的5月18日對于張軍和他的昆劇來說是個重要的日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中國昆曲藝術列為第一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紀念日,是上海昆劇團成立30周年的日子,是昆劇大戲《十五貫》成功演出50周年的日子。1956年5月18日,周恩來總理說,一出戲可以拯救一個劇種。昆劇從此重新振奮。

張軍說,對于昆劇,5月18日實在是個很妖的日子。他喜歡用“妖”這個詞。所以今年5月18日上午,他們將在上海市檔案館外灘新館舉行“昆劇在上海”展覽。下午,于丹將在萬體館舉辦“游園驚夢”的主題演講,配以多媒體影象講解。夜晚,將在上海音樂廳舉行經典唱段演唱會。
推廣昆劇的努力從未停止過,古老的昆曲與現代生活嫁接是完全有可能的。他如今在做一個叫做蘭韻雅集的論壇(www.lanyunyaji.com),四個多月就有了600多個會員,大多是年輕人。蘭韻雅集每月都有一次活動,演員與會員們品賞昆劇、互動游戲。最近的一次,將是四月八日(農歷三月初三)女兒節。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以小劇場的模式與熱愛昆劇的朋友直接交流。用簡約隨性的表演風格,很有韻味很有情緒地把內心的真實表達出來。
舞美和音效可以簡單一些,甚至只有一個色影的調子,最好能讓觀眾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的精神及心理狀態,希望最終使昆劇呈現出一種魅力:觀眾明明知道是在演戲,卻仿佛置身其中不能自拔,靜靜地聽,靜靜地去感受。關于生命,關于愛情,關于一切的感受都會自己跑出來,合著優美的唱腔和瑰麗的辭藻,恍若前世今生。
他說,觀眾的感性在于,他們也許會因為一個劇目、一出戲,甚至一個人而愛上個劇種。
張軍不求他們都能懂得昆劇,完全內行的觀眾也許會對角色有共鳴,可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昆劇只是他們生命中的一種可能性。他希望昆劇能在當下躁動的社會里,給快節奏的年輕人提供一種安靜、安定和優雅的心境,讓他們發現,原來,生活可以慢一點,再慢一點。
多情小生
以我對昆劇有限的理解,我發現和張軍談論昆劇時他本人已經變成了它的載體。他即昆劇,昆劇即他。
昆劇的很多美感在他身上都有傳達。比如深情之美。昆曲的情是細膩婉轉而能夠纖毫畢現的一種情趣,鋪展起來是從容不迫的。比如風雅之美,昆曲之美是一種虛擬之美,寫意之美,是人的幻化之美在想象中共同完成的延伸。比如蒼涼之美,它不是讓人裹挾其中不可掙脫,而是讓人超越、玩味,從而展現出人生中那樣一種細膩委婉的情致。
而當我與張軍談論其他的話題,他又是個時尚中人。

他說,很多人覺得他們應該是清心寡欲的,但時代在變化,現代的昆劇演員,不可能是真空的。唱昆劇,也只是一種職業分工,他們也需要生活。
二十多歲的時候,張軍喜歡每天早晨起床聽很響的電子音樂。三十多歲,喜歡早晨起床聽馬友友、小野麗莎和巴赫,喝茶,寫毛筆字,過清淡的生活。
昆劇是才子佳人戲,演小生,自有佳人來配戲。問張軍:舞臺上的佳人與生活中的佳人有何不同?他說,昆曲有夢幻之美,舞臺上的佳人在生活中不可能出現。生活中的佳人應該是那種很懂很通,也很溫暖的女子。“因為我這一路走來,是有些凄涼的。”
問他,有沒有與搭檔產生過美麗的情愫?
他搖頭,笑,都是戲校的同學,太熟悉了。而且小時候學的是從技術層面上如何表達愛意,太多的技術占據在腦海,然后才會去想象面前這個女子是你愛的人,從情感上虛擬投入。
他很喜歡“藍顏”這個詞。他認為藍顏與紅顏一樣,首先要是知己,在精神層面上有可以分享的東西。按重要程度排列,他的順序是:健康、家人、三五知己、喜歡的事。
他說,能在上海做文化是很令人興奮的。與昆劇相伴,與傳統文化相伴,他真的很僥幸。他喜歡小生的俊扮,飄逸的行頭,熾熱的燈光和典雅的戲文。喜歡在光影變幻、絲竹悠揚中體驗和傳遞古人的悸動與情懷。
他的內心像孩子般雀躍著扣謝命運讓他與昆劇相遇,他時常想象著他能安靜地和它一起,沿著對街一路多情的梨花走上一段長長的距離,在游絲般的慢板中依偎在它身旁。
每個人都會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搖身一變會有璀璨,但很多人從來沒有璀璨的時期就已近遲暮。他還沒有意識到,他在最年輕的時候選擇了忍受無涯的孤獨,這,也許就是愛情。
在我看來,小生張軍與昆曲是一種愛情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