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當然早已經成了一個象征。它的“酒吧街”的形象其實打開了中國20世紀90年代夜生活的空間,給了中國城市的夜晚一個具有活力的形象,讓北京人晚上有地方可去,可以在漫漫的長夜中打發掉那些時光。所以,說起中國的夜生活和酒吧,三里屯是不能繞過的。
我還記得北京原來其實是一個相當閉塞的城市,它的生活方式也是相當傳統的。在中國的“現代性”中,北京歷來和上海就是兩極。一極是上海,我們看看當年“新感覺派”的穆時英和劉吶鷗的小說,酒吧、咖啡館和夜總會等等是其賴以存在的背景。大家所熟悉的所謂紙醉金迷的生活,大都市的感官體驗等等都有充分的展現。大概在1975年,我還是一個少年,在家里翻出一本茅盾的《子夜》來讀,看到那時的上海生活的面貌,覺得異常新奇,也感到了一種神秘的魅力。在一個極度閉塞的社會里,對于那種生活產生出一種幻想也是難免的。但當年的北京生活也有不少作家描寫,自然難有這樣的情境。
在我看《子夜》的那個時候,夜生活其實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是流氓無賴所為。計劃經濟將一切都計劃好了,晚上自然要好好休息,為了第二天努力工作。而晚上出去不歸,在那時的青少年中間有個說法叫做“刷夜”,這當然是一種惡行,是我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學校里批判的夜晚不回家的“刷夜”究竟是干些什么。那種青少年文化后來很快被社會所遺忘。那時的中國是個生產型的社會,只管生產,把我們大家的消費壓到了最低,自然就沒有什么夜生活可言。
80年代之后,生活發生變化,但北京夜生活還是談不到的。到了晚上八九點鐘之后街上人就已經很少了,夏天的夜市大概算是一種夜生活。但那時開始,消費漸漸熱絡,生活中人們開始講究穿著,開始注重在日常生活中發現樂趣,舞會大概是夜生活的真正的起源。陳建功在小說里寫過,后來被王蒙反復提及的北京大學里的舞會場面是學生在食堂中間跳舞,四周有值班的老工人用電動喇叭高喊:“同學們,注意舞姿。”這種舞會我也曾經躬逢其盛。舞會給人的遐想多多,其中的交流方式也有豐富和曖昧的一面。舞會的興衰在王蒙的《活動變人形》中被寫成了國運的象征。
隨后酒吧、咖啡館之類開始出現。其時有一個很重要的標志是速溶咖啡開始成為送人的禮品。雀巢和麥氏的聲譽就是那個年代打下的。我們經常看到當時人們拿著大大的咖啡禮盒到處送禮的場景。而洋酒也漸漸開始從香港等地傳到內地,不是吃飯時間的喝酒,開始成為新的風尚,自然就有了酒吧的需求。
三里屯的出現就是這樣的社會變化的結果。其實這種都市夜晚聊天文化的逐漸興盛正是一個社會變化的重要標志。三里屯到90年代的極盛時期,正是北京的生活開始脫離過去帝都的刻板滯重,一變而為全球都市的輕盈靈活的標志。三里屯在90年代就是北京夜生活的唯一象征,也是北京活力的幾乎唯一的象征。各種晚上睡不著或者不想睡或者想不睡的人在這里游逛,進入一個個酒吧里,談天喝酒,其實是非常有趣的。北京酒吧和上海不同,有自己的一套和西式文化相區隔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王朔通過他的小說和電影建立起來的那種一點點玩世不恭,一點點機敏和智慧,一點點飽經滄桑的超脫混合的妙語連珠。當年三里屯的文化其實有很深的王朔式的印跡。用來對話的語言是王朔式的,其中最流行的一套文化也是當時最流行的王朔小說帶來的。
王朔最近的《和我們的女兒談話》其實是一部對于自己的生活史的綿長而散亂的回憶,三里屯的生活就在他的回憶里占據著相當關鍵的位置。仔細看看這本小說里寫的泡吧故事,其實你還可以做些考證索引的工作,看看小說里的某某和現實中的某某之間的關系,其中自然有些是大大有名的人物,他們流連在酒吧之中,有夢想、宣泄和焦慮。他們構成了20世紀90年代北京夜生活的某種底色。其實三里屯就是其標志。里面有某種“銷魂”的東西讓人沉醉。
隨著后海等地的崛起,三里屯漸漸有點衰老,變成了旅行者的觀光地,變成了北京夜生活的展示場,而不是真正流連的地方了。一個地方如果不是真正的生活,而是展示某種生活,其實也就難免失魂落魄了。于是,如何還給三里屯它過去的靈魂,讓它在北京的天空下繼續發光,將是未來的挑戰。
我們該怎么對待三里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