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中的狐貍精在自報家門時往往稱其“籍貫”為陜西,《聊齋》篇中的“女狐貍”大都是好的,而“男狐貍”則多是壞的。這既有著民間傳聞及歷代文學作品以為創作的基礎,有著蒲松齡的生花妙筆以為點染和加工;同時,其中也隱含著中西交通的文化背景。明乎此,則不但《聊齋》中狐貍精“籍貫陜西”及“女狐貍好,男狐貍壞”的問題會迎刃而解,而且對于《聊齋》成書的大文化背景也可以作更廣闊、更深入的思考。
關鍵詞:中西交通;西域胡人;聊齋狐貍精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中的狐貍精形象之所以一直放射著迷人的光彩,并成為人們永久的話題,是與其形成過程中多種因素的融合分不開的。除了數千年的民俗積淀,歷代文人的描繪,以及蒲松齡的精心加工與再創造外,也與中西交通的文化背景有關。本文便試從《聊齋志異》中狐貍精的“籍貫”入手,從中西交通的文化視野來審視這些可愛的狐貍精形象。
一
閱讀《聊齋》常會發現一種十分有趣的現象,那就是《聊齋》中的狐貍精在自報家門時往往稱其為陜西人。如:
《嬌娜》中的狐男自稱:“仆皇甫氏,祖居陜。”
《焦螟》中狐女言:“我西域產,入都者十八輩。”
《濰水狐》中的狐翁租濰邑李氏別第,主人李氏“問其居里,以秦中對”。
《紅玉》中的狐女紅玉謂馮相如曰:“妾實狐,適宵行,見兒啼谷口,抱養于秦。”
《狐諧》中的狐女語萬福曰:“我本陜中人。”
《胡相公》中的狐男胡四相公謂張虛一曰:“弟陜中產,將歸去矣。”
《張鴻漸》中的張鴻漸“至鳳翔界”,遇狐女施舜華。
《真生》中的長安士人賈子龍,遇狐男真生,“咸陽僦寓者也”。
《浙東生》中的浙東生房某,“客于陜”,遇狐女。
……
上述篇中之狐貍精為何都自稱為陜西人呢?這便不得不讓我們作深入探究了。
二
《聊齋》中的狐貍精之所以自稱為陜西人,實與中西交通的大文化背景是分不開的。
首先與歷史上的西域胡人大批來華,而這些胡人又多居住于長安及其周圍一帶有關。在中國歷史上,漢、唐為盛世,也是與外界聯系最為密切的兩個朝代。其時來華的外國人,除日本與朝鮮外,最多的便是沿絲綢之路或南方海路而來的西域人,他們在當時被稱為“胡人”(當然其中也包括一部分少數民族之人)。這些胡人所從事的工作主要是經商、餐飲和伎藝等,故又被稱為“胡商”、“胡婦”、“胡姬”、“胡伎”。《漢樂府·羽林郎》所描寫的就是漢代胡姬當壚的情形: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
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后大秦珠。
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余。
這位開酒店的胡姬,頭上帶的“藍田玉”自然是中國所產;其耳后的“大秦珠”則是產自羅馬帝國,其時的羅馬帝國正通過西域與中國貿易,故大秦珠實可視為中西交通之佐證。而胡姬頭上的首飾竟能值千萬余,則又反映了在華胡人的富有。再如東漢張衡的《二京賦》描寫皇帝駕幸平樂觀時所舉行的大規模雜技、魔術表演:
臨回望之廣場,程角抵之妙戲。烏獲扛鼎,都盧尋撞。沖狹燕濯,胸突銛鋒。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蟾蜍與龜,水人弄蛇。奇幻倏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霧杳冥。
其中有些表演,如索上相逢、鉆刀圈(沖狹)、拋接丸劍、水人弄蛇、吞刀吐火等,其表演者部分也可能是來自西域的伎人。《后漢書·西南夷傳》云:
永寧元年(公元120年),撣國王雍由調復遣使者詣闕朝賀,獻樂及幻人,能變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又善跳丸,數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撣國西南通大秦。明年元會,安帝作樂于庭,封雍由調為大都尉。
《三國志·魏志·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松之注引《魏略》亦云:
《西戎傳》曰:大秦國一號犁靬,在安息、條之西大海之西……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縛自解,跳十二丸巧妙。
因此,陳寅恪先生曾斷言:“跳丸、擊劍、走索諸戲,及易貌分形、吞刀吐火等幻術,自西漢曹魏之世,即已有之,而此類系統之伎藝,實盛行于西方諸國。” [1]可見,自張騫通西域,鑿開“絲綢之路”以后,漢代進入中原的西域人是日漸其多了。
到了唐代,中西間的交通更為頻繁,來華的西域人也就更多了。這些胡人,或逐利東來,是為“胡商”;或傳道中土,是“胡僧”;或作為異域統治者之子侄長期為質于唐,終至入籍而為民者 ① 。唐代宗之世,“四夷使者”常“連歲不遣”,再加上“失職未敘”者,“常有數百人,并部曲、畜產動以千計”。“先是回紇留京師者常千人,商胡偽服而雜居者又倍之”,皆“殖資產,開第舍,市肆美利皆歸之” [2]。到了唐德宗時這種情況愈演愈烈,“胡客留長安久者,或四十余年,皆有妻子,買田宅,舉質取利”。檢括無田宅者,尚有四千余人。朝廷欲行遣歸,結果,“胡客無一人愿歸者” [3]。當時這些“四夷使者”多居于都城長安,而朝廷于右銀臺門(即東內宮城西南)“置客省以處之” [2]。至于西域賈胡,則多居于西市。如李復言《續玄怪錄》記杜子春事,謂杜子春徒行長安中,有一老人策杖于前云:“明日午時,候子于西市波斯邸。” [4]同書記劉貫詞事亦謂大歷間劉貫詞執鬻于長安,“西市店忽有胡客來” [5]。可見,當時的長安西市實有賈胡及波斯邸。至于寄居長安周圍的胡人,也為數不少。如長安出土《安令節墓志銘》載,安令節“出安息國王子,入侍于漢,因而家焉。歷后魏、周、隋,仕于京、洛,故今為彬州宜祿人也” [6] (P18)。再如《宋高僧傳·神會傳》云:“釋神會,俗姓石,本西域人也。祖父徙居,因家于岐,遂為鳳翔人矣。” [7]無論彬州還是鳳翔,均在今陜西境內也。
其次是胡人被與狐貍精聯系在了一起。這大約有以下幾方面的因素:一是“胡”“狐”音同,而中國人向來就有以獸類比異族之傳統,所謂“南蠻”、“北狄”者便是。二是男性胡人習性詭異,以及體征與狐貍的某些相似,如臉多須而體多毛,腋下又有“胡臭”,而“胡臭”又被認為即是“狐臭”,如陳寅恪所說,“因其復似野狐之氣,遂改‘胡’為‘狐’矣” [8]。三是胡女之美貌及活潑開朗的個性又被與傳說中善于勾引異性的狐精淫婦聯系在一起,尤其在長安開設酒店的胡姬,更因對男性具有吸引力而被誤解。即以唐代詩人而論,就有不少人慣以胡姬酒肆為溫柔鄉,李白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位。其《前有樽酒行》(其二)云:“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 [9]其《白鼻騧》云:“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直就胡姬飲。” [10]其《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云:“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11]其《少年行》(其二)云:“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10]四是無論胡男、胡女,皆因善賈而廣聚財富,以至“窮波斯”竟被時人視為“不相稱”之事 [12]。這與狐貍的善盜及好積存食物又有某些相似的地方。總之,正是由于上述幾方面的因素,所以唐代民間便開始將“妖胡”(見元稹《胡旋女》)與狐貍聯系在一起了。
最后,文人的創作對民間習俗的提升與延續,又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中國民間本有侍奉狐神的習俗,正如唐張鷟《朝野僉載》所說:“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飲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 ① 然唐以前,狐與人是兩回事,狐是狐(盡管已被稱“神”),人是人。而自唐以后,狐與人卻融為一體了,再準確點說,便是狐與胡合二為一了。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狐能為怪之說,由來久矣。而幻為美女以惑人之物語,恐是中唐以來始盛傳者。” [13]這一方面是由于唐代胡人的大批涌入中國,而胡與狐又被人們聯系在了一起,從而形成了一種民間的習俗之見;而文人的創作則使這種習俗之見進一步升華,并形成了若干人、狐合一的文學形象。唐傳奇中這類的狐女、狐男形象已經很多,如沈既濟《任氏》中的任氏便是一位典型的狐女 ②。《太平廣記》中所錄狐事八十余則,十九出于唐人之作。如卷449所錄《廣異記》之《李元恭》條寫狐現形為少年,自稱姓胡;同書《汧陽令》條寫狐化為貴人,向汧陽令之女求婚;同書《李黁》條寫李黁從胡人店中“以十五千索胡婦”并與之生子,而胡婦實則是“牝狐”;卷454所錄《宣寶志》之《計真》篇寫計真“西游長安至陜”,與李外郎之女結為夫妻,生七子二女,而妻子在臨死前終于說出自己是狐所化,等等。其中《汧陽令》中的狐化為貴人向汧陽令之女求婚,不由得會令人聯想到《資治通鑒》(卷225)中所說“商狐偽服而雜居”,“或衣華服,誘娶妻妾”的歷史事實。《李黁》中更是明確交代出“胡婦”即“牝狐”。顯然,在這些文學作品中,狐的動物性與胡人的有關特征已被融為一體,形成了人化的狐貍,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狐貍精”。此后狐精形象假文學作品代代相傳,并與民間傳說相互補充,不但其形象“多具人情”,就連其家世也因久居長安及其周圍地區,即所謂“我西域產,入都者十八輩”,遂成為“陜西人”了。
三
《聊齋志異》中的狐貍精形象,除了蒲老先生“用傳奇法而以志怪”的描寫手法,從而使故事情節更為曲折離奇,人物形象(即狐男、狐女)更加豐滿以外,中西交通的大文化背景也對其形象的塑造產生了重要影響。換言之,《聊齋志異》中的“狐男”、“狐女”形象,大都被打上了中西交通的文化烙印。
首先,漢唐“胡姬”的形象已被融入了《聊齋志異》的“狐女”形象之中。具體說有三個方面:
一是胡姬活潑、開朗、外向、大方的氣質被融入了《聊齋》狐女的性格之中。
中國傳統的家教熏陶出來的女性向來是溫柔敦厚,而《聊齋》中的大多數女性則與此相反,她們率真、坦誠,能說能笑,落落大方,見人從不羞怯。如《嬌娜》中的嬌娜,《小翠》中的小翠,《嬰寧》中的嬰寧便是典型代表。這是為什么呢?有人說因為她們是狐,不是人,故可不受人間禮教的束縛。但實際上她們已經由狐化為人了,并以人的形象生活于世上,這又當作何解釋呢?可見這一類形象的塑造是缺乏中原傳統文化的依據的。但我們卻可以從漢、唐胡姬的身上看到她們的來源。漢、唐時期,胡姬“當壚”是很常見的現象,而這種拋頭露面的事情,對于中國傳統女性來說則幾乎是不可能的。在中國古代,除卓文君為得到父親的贊助曾一度在家門口“當壚”外,其它似乎還不曾有過。而胡姬呢?她們不但善于經營酒館,而且其性格也十分開放,既“當壚笑春風”,又擅歌舞表演,即元稹《西涼伎》所謂“胡姬醉舞筋骨柔”,還不時地向客人“招素手”,因之文人們也就紛紛“笑入”其酒肆中了。再看《聊齋志異》中那些無拘無束,常作嫣然一笑或秋波流慧的狐女們,不是可以從這里見到她們的影子嗎?
二是胡女主動、熱烈追求愛情的精神,也在《聊齋》狐女身上得到了體現。
唐代胡人男性娶漢族女性為妻妾的現象已較普遍,以致朝廷不得不對此作出有關規定。《唐會要》(卷100)云:“貞觀二年六月十六日敕:諸蕃使人所娶得漢婦女為妾者,并不得將還蕃。”而胡人女性嫁漢人為妻妾者,雖未能留下明確的記載,想來數量也不會太少。至于狐女對愛情的大膽追求,我們實可以從當壚的胡姬身上窺其一斑。這些胡姬本來就年輕貌美,熱情奔放,再加上又是春日當壚,春心蕩漾,所以一旦與漢族文人相遇,誠可謂是“相逢何必曾相識”了。唐代文人的有些描寫,似乎也向我們暗示了這一點。如張祜《白鼻騧》詩云 [14]:
為底胡姬酒,常來白鼻騧。
摘蓮拋水上,郎意在浮花。
文人們既以“郎”自稱,而其意又不在酒而在“浮花”,則對方的胡姬自應是與他們相愛的對象了。再如楊巨源《胡姬詞》 [15]:
妍艷照江頭,春風好客留。
當壚知妾慣,送酒為郎羞。
香度傳蕉扇,妝成上竹樓。
數錢憐皓腕,非是不能愁。
這說得更明確了,既有“郎”,又有“妾”,胡姬與文人之間的相愛相憐之情已表現得十分真摯動人。也正因為胡姬是如此的多情,頻“招素手”,春風留客,所以“胡姬若擬邀他宿”,文人們便“掛卻金鞭系紫騮”了 [16]。
至于由狐貍所幻化出來的“胡女”,其在情愛方面的表現就更是不拘常規。例如《任氏》中的任氏,本是“生長秦城”的狐貍家族,并自稱“某,秦人也”。而從其“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及常活動于“西市衣肆”一帶可知,這位任氏其背景極可能是一位“胡女”。再看她遇到鄭六之后,即邀其“酣飲極歡,夜久而寢,其妍姿美質,歌笑態度,舉措皆艷”;而跟鄭六的朋友也“每相狎暱,無所不至,唯不及亂而已”。這在中國傳統女性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然而我們看《聊齋志異》中那些中夜破門而入,主動獻身于窮書生的狐女們(如《蓮香》中的蓮香,《胡四姐》中的胡三姐,《張鴻漸》中的施舜華,《狐女》中的狐女,《紅玉》中的紅玉等),她們大膽、熱烈追求愛情的精神,與當年的那些胡姬們不正是一脈相承的嗎?
三是《聊齋》中的狐女心地之善良,亦與胡姬相似。
胡姬在她們所開設的酒肆中,待人一律平等,“來的都是客”。她們既不巴結或畏懼權貴(如《羽林郎》中的那位胡姬),也不歧視平民,而尤其愿與那些下層文人和落第書生進行交往。如前述之王績、李白、張祜、楊巨源等輩,都時常流連于胡姬酒肆之中。《聊齋志異》中那些不重門第、不慕富貴、全心全意愛著窮書生的狐女們,也表現出了這種善良美好的心地。而且,一旦遇到強暴,她們都會像當年的胡姬一樣義正詞嚴地進行反抗;一旦窮書生有難,她們也會全力以赴地進行幫助和營救。如《荷花三娘子》中的狐女之于宗湘若,《阿繡》中的狐女阿繡之于劉子固,《紅玉》中的狐女紅玉之于馮相如,皆是。有時她們的幫助對象亦不限于情人,像《王成》中的狐仙之于王成,便是狐祖母在幫助孫子;《封三娘》中的狐女封三娘之于范十一娘,則是狐女在幫助自己的同性姐妹。
概言之,從《聊齋》狐女形象中,我們實不難發現當年胡姬的影子。這些胡姬由于原本生長異域,不曾受過中原傳統文化的熏陶,所以無論在個性氣質、人際交往,還是在對待愛情的態度上,都與中國傳統女性渾然不同。而由胡姬與傳說中的狐貍融合而成的“狐貍精”形象,自然也就留有若干胡姬的印記。這種形象再經民俗的積淀,文學作品的播揚,最終便在《聊齋志異》的狐女身上放射出耀眼的光彩。
其次,《聊齋》中的狐男形象,也帶有較明顯的中西交通文化背景的印記。其具體表現為:
一、居住地的東遷
《聊齋》狐貍故事中,很多狐男(尤其是老年男性)雖也稱其籍貫為陜西,然其實際居住地域已到了山東、山西、河北、河南、江蘇、浙江等地了。如《嬌娜》中的“太翁”一家居浙江天臺,《青鳳》中的狐叟一家居山西太原,《濰水狐》中的狐翁居山東濰邑,《胡相公》中的狐男胡四相公居山東萊蕪,《郭生》中的狐男居淄川之東山,《周三》中的狐男胡二爺與周三居山東泰安,等等。這是為什么呢?因為隨著政治中心的東移和胡人對中國了解的日益深入,很多胡人已不滿足于在長安及其周圍地區居住,他們要到中東部去謀生和發展,所以自唐末以來,大批的胡人便開始向東遷移。先是前往洛陽、開封,最后又播散到中東部各省。胡人的遷徙,自然攜家帶口,所以“酒家胡”的身影也繼長安、洛陽之后,又出現在今湖北的黃州、襄陽甚至東部沿海一帶 ① 。而隨著胡人的東遷,狐貍精的故事也隨之在中東部民間廣為流傳了。這就是《聊齋》中的狐貍精雖不忘其祖籍陜西,而實際上早已居住于中東部的文化背景。
順便也要指出的是,胡人的遷徙方向只是往東,而不曾向西。所以今存《聊齋》故事中涉及甘肅的雖有七篇之多 ① ,然多是寫龜、鱉、兔、虎,而絕無言狐貍者。這也間接印證了《資治通鑒》所記“胡客無一人愿歸”的歷史事實。
二、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
胡人東遷之后,作為一家之主的狐男,為了其家族能與中原地區的人民和諧相處,便不得不向當地之人學習。這樣久而久之,中國傳統文化便對他們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這主要表現在儒化的傾向上。早在晚唐、五代之際,居于蜀中的波斯人李珣、李玹兄弟俱已接受中國文化。五代何光遠《鑒誡錄》“斥亂常”條記:
賓貢李珣,字德潤,本蜀中土生波斯也。少小苦心,屢稱賓貢。所吟詩句,往往動人。尹校書鶚,錦城煙月之士,與李生長為善友,遽因戲遇嘲之,李生文章掃地而盡。詩曰:“異域從來不亂常,李波斯強學文章。假饒折得東堂桂,狐臭薰來也不香。”
波斯人李珣服膺中國文化雖不被時人理解,然其文名卻并未因尹鶚的戲嘲而掃地。我們試看五代人趙崇祚編《花間集》竟選錄其詞37首,于入選的18位詞家中占到第五位,便可知李珣在學習漢文化方面是如何的成功了。北宋黃休復《茅亭客話》“李四郎”條又云:
李四郎名玹,字廷儀,其先波斯國人。……兄珣有詩名,預賓貢焉。玹舉止溫雅,頗有節行,以鬻香藥為業,善弈棋,好攝養,以金丹延駐為務。
與兄李珣相比,李玹不但“舉止文雅”,而且連“弈棋”、“攝養”這些中國文化的載體和要義都掌握了。
胡人的這種儒化追求自然也會反映到許多狐精故事中。《聊齋志異》中的不少狐男便已開始向士人身份演進。如《嬌娜》中的狐男皇甫公子主動受教于圣裔孔雪笠;《雨錢》中的狐翁能與秀才“相與評駁古今”,“時抽經義則名理湛深”;《靈官》中狐翁與朝天觀道士為玄友;《酒友》中車生之酒友狐男為“儒冠之俊人”;《胡相公》中的狐男胡四相公與萊蕪名士張虛一談笑交好;《狐嫁女》中狐翁之女出嫁用世俗禮;《周三》中的狐叟“與居人通吊問,如世人禮”,并被呼為“胡二爺”;而《胡氏》中的狐男胡氏更以秀才被人延為塾師;《郭生》中的郭生則以狐為師,“兩試俱列前名,入闈中副車”。凡此,皆可見狐男形象之儒化傾向。
三、狐男與狐女的沖突
由于不少胡人家庭中的男性(尤其是家長)都在竭力使自己“漢化”,所以他們在教育子女方面也開始采用中國傳統的家教。但胡人中的年輕女性則對此非常反感,她們仍習慣于無拘無束的胡姬生活。這便造成了胡人家庭中老年男性與年輕女性間的矛盾沖突。《聊齋》的狐貍故事中,有許多篇便是這種矛盾沖突的寫照。如《青鳳》篇中的狐女青鳳與書生耿去病相愛,遭到了那位頭戴“儒冠”,“閨訓嚴謹”的狐男叔父的訓斥,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也有些篇中寫狐女與人戀愛或成婚,而狐男又從中作梗。如《長亭》中的狐女長亭、紅亭嫁人后,狐翁則“狐情反復,譎詐已甚”。這樣便形成了《聊齋》中另一種極為有趣的現象,那就是《聊齋》中的女狐貍大都是好的,而男狐貍則多是壞的。
當然,這種現象也不限于“狐貍世界”,人類也往往如此。因為隨著社會競爭的日益激烈和男子介入競爭的機會相對較多,人類很多優秀品質在男子身上已保存得越來越少了;相反的,由于女子參與社會競爭的機遇比較少,所以女性身上所保留的人性美好的東西要比男子多。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就是這個道理。而蒲松齡把許多美好的東西都寄托在女子身上,也應是出于這方面的考慮。
總之,若從中西交通的視野來審視《聊齋》中的狐貍形象便可發現,這些千姿百態、活靈活現的“狐貍精”形象,既有著民間傳聞及歷代文學作品以為創作的基礎,有著蒲松齡的生花妙筆以為點染和加工;同時,其中也隱含著中西交通的文化背景。明乎此,則不但《聊齋》中狐貍精“籍貫陜西”及“女狐貍好、男狐貍壞”的問題會迎刃而解,而且對于《聊齋》成書的大文化背景也可以作更廣闊、更深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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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