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標識碼:A
地震是大自然帶給人類的一種不可抗拒的災(zāi)難。1976年,一次7.8級的大地震,將唐山夷為平地,居住在那里的24萬人被無情地奪走了生命;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又發(fā)生了8級地震。截至同年6月8日已造成69136人遇難、374061人受傷、17686人失蹤。據(jù)有關(guān)方面統(tǒng)計,自公元前780年(周幽王二年)至今的2788年間,有史料記載的7級以上地震,在我國就發(fā)生過79次之多。在歷代正史、野史、地方史志及文人的筆記、隨筆中,對地震都留下過大量的記述,其中不乏精彩的文字。蒲松齡《聊齋志異·地震》,就是其中最優(yōu)秀的篇章之一。原文如下: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眾駭異,不解其故。俄而幾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梁椽柱,錯折有聲。相顧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見樓閣房舍,仆而復(fù)起;墻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zhuǎn)側(cè)。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逾一時許,始稍定。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并忘其未衣也。后聞某處井傾仄不可汲;某家樓臺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shù)畝。此真非常之奇變也。
有邑人婦,夜起溲溺,回則狼銜其子。婦急與狼爭。狼一緩頰,婦奪兒出,攜抱中。狼蹲不去。婦大號。鄰人奔集,狼乃去。婦驚定作喜,指天畫地,述狼銜兒狀,己奪兒狀。良久,忽悟一身未著寸縷,乃奔。此當與地震時男婦兩忘者,同一情狀也。人之惶急無謀,一何可笑!
清康熙七年即公元1668年,是年陰歷六月十七日,以山東郯城為中心發(fā)生了8.5級地震。地震波及河北、山東、浙江、江蘇、河南五省。據(jù)《客舍偶聞》記載:“山西、陜西、江西、福建、湖廣諸省同時并震”。地震發(fā)生時,蒲松齡正在臨淄其表兄李篤之家做客,親歷了這次地震,以上就是他對這次地震的真實記述。
蒲松齡的文章,素以文字簡約、層次分明、敘事委婉生動見長?!兜卣稹菲煞Q得上是這一特點的典型代表作?!兜卣稹吩凇读凝S志異》中雖是篇不起眼的短文,全文不足300字,但對康熙七年郯城地震的描述卻精細入微、錯落有致、聲情并茂,讀之如臨其境。
文章開頭,作者首先準確地交代了地震發(fā)生的時間:“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崩^而寫道:“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边@明白地告訴讀者,此次事件純系作者親歷,并非道聽途說。接下來作者先是描繪了地震前的異兆:“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本o接著作者又描摹了眾人對這一“非常之奇變”的反應(yīng):“眾駭異,不解其故?!睂@次地震前兆的描述,作者采取了由遠及近,由聽覺到視覺的順序,既合情又合理。
筆者曾經(jīng)歷過唐山大地震,深知從感受到地震的前兆到強震的發(fā)生,間隔時間是很短暫的。蒲松齡用“俄而”兩字來表現(xiàn)時間的短暫,實在是再確切不過了。接下來是作者親眼目睹的初震景象:“幾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梁椽柱,錯折有聲?!?/p>
在一場巨變突然降臨之時,人們的反應(yīng)往往滯后,驚慌失措,勢所必然。正如作者所寫,地震發(fā)生之初,眾人無不“相顧失色”,一時無所適從。只是在經(jīng)過一番思索、判斷之后,才恍然大悟,即“久之,方知地震”;然后便“各疾趨出?!薄熬弥倍郑鎸嵉胤从沉似阉升g生活的那個時代,人們對地震災(zāi)害的無知。
當強震到來之時,作者已經(jīng)率先離開了“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的房舍,跑到了大街之上。下面的記述就是他在第一時間的所見、所聞、所感:“見樓閣房舍,仆而復(fù)起”;聽到“墻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感到“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zhuǎn)側(cè)。”這樣真實鮮活的描寫,若非親歷是無法寫得出來的。接下來作者用“河水傾潑丈余”六字,更形象地向人們交代了這次地震的強烈程度。在如此強烈的自然巨變面前,驚慌失措的人們“兒啼女號,喧如鼎沸”,山崩地裂驚嚇的“雞鳴犬吠滿城中”,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對這一波地震的持續(xù)時間,作者也作了準確交代:“逾一時許,始稍定。”“一時許”,指的是一個時辰,大約相當于現(xiàn)在的兩個小時。
當然,對于那些被地震從夢中驚醒而匆忙逃命的群眾來說,是顧不上留意地震時間的,但作者不同,他既是一位有心人,也是在當時少有的清醒地感受了地震全過程的人,所以,他對這次地震持續(xù)時間的記述是準確的。從文學的角度看,《聊齋志異·地震》不失為是一篇精彩的好作品;而從存史的角度說,《聊齋志異·地震》更是一份難得的真實記載郯城地震的好史料。
一般情況下,記述地震災(zāi)害,寫到“逾一時許,始稍定”,從史料的角度來看也就夠全面了。但蒲松齡畢竟是“高人一等”的記事高手,他在文章中不僅對地震的自然現(xiàn)象描述得細致入微,更注重觀察和描繪了事件中人們的情態(tài)世相。他寫道:“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并忘其未衣也?!弊髡邇H用了18字就把地震中“人之惶急無謀”勾畫得淋漓盡致。當時,地震發(fā)生在戌時,相當于晚上7至9點。在那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代,這一時間段,許多人也許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見“周公”去了。且地震發(fā)生在陽歷的七月份,這個月份的臨淄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在那個時代,由于受條件和習慣的影響,許多人睡覺是不穿內(nèi)衣的。所以,當?shù)卣鸢l(fā)生后,人們忙于逃生,很少有人會顧得上穿衣,自然就會出現(xiàn)“男女裸聚”的戲劇性場面了。
在寫完親歷事件之后,作者并未就此擱筆,他還搜集了一組有關(guān)這次地震災(zāi)害的間接見聞:“聞某處井傾仄不可汲;某家樓臺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shù)畝?!弊詈?,作者僅用8個字便對這次地震進行了高度的概括:“此真非常之奇變也。”
蒲松齡畢竟是一位不同凡響的“用傳奇法而以志怪”的小說家,所以他并不滿足于將事件的過程記述清楚,而更注重人在特定環(huán)境中的心理和行為的描述。為了襯托地震中因人慌無智而“男女裸聚,競相告語,并忘其未衣也”的真實性和必然性,蒲松齡還巧妙地在文尾附記了一則“邑人婦狼口奪子”的精彩故事(內(nèi)容見前文),這就更增強了文章的感染力。
對于發(fā)生在清康熙七年的郯城大地震,除了蒲松齡之外,《郯城縣志》、《淄川縣志》以及王漁洋的《池北偶談》都有過記述,但這些文字與《聊齋志異·地震》相比,無論是在史料性、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諸方面,都有很大的差異。在此不妨作一比較。
《淄川縣志·災(zāi)祥》中記道:“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地大震,裂城墻八丈,搖落垛口一千三百九十一,城內(nèi)壞官民房五百五十七間,鄉(xiāng)村壞房屋無算。壓傷人畜,死者四人?!?/p>
《郯城縣志》是這樣記載的:“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時地震?!菢嵌饪?,官舍民房并村落寺觀,一時俱倒塌如平地。打死男婦子女八千七百有奇。查上冊人丁打死一千五百有奇。其時地裂泉涌,上噴二三丈高,遍地水流,溝澮皆盈,移時即消化為烏有。……合邑震塌房屋約數(shù)十萬間,……其時死尸遍于四野,不能殮葬者甚多,凡值村落之處,腥臭之氣達于四遠,難以俱載?!?/p>
以上兩縣志的記述,可以說平淡無味,就是用史志“述而不論”的標準來衡量,也算不得好文字。
王漁洋的《池北偶談》中對郯城地震有兩則記述。其一見《池北偶談·地震》:“康熙戊申六月十七日戌刻,山東、江南、浙江、河南諸省,同時地大震,而山東之沂、莒、郯三州縣尤甚。郯之馬頭鎮(zhèn),死傷數(shù)千人,地裂山潰,沙水涌出,水中多魚蟹之屬。又天鼓鳴,鐘鼓自鳴。”其二見《池北偶談·地震信數(shù)》:“康熙戊申,山東地大震,莒州尤甚。莒與日照縣鄰,地震之夜,凡日照人客莒者,皆從崩壓中得不死,莒人客日照者皆死,信有定數(shù)?!?/p>
清康熙七年,王漁洋35歲,郯城地震時時任禮部儀制司員外郎。京城距震中郯城1500余里,或許他也感受到地震的余波,但他卻沒有親眼見到“樓閣房舍,仆而復(fù)起”;“墻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zhuǎn)側(cè)”;“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種種驚心動魄的場面。他在《池北偶談·地震》中提到的“郯之馬頭鎮(zhèn),死傷數(shù)千人,地裂山潰,沙水涌出,水中多魚蟹之屬”等信息,或來自官方的“邸抄”、或來自朋友的口傳,總之,都不是自己的第一手資料。正因為他沒有經(jīng)歷過地震時那種心靈的震撼,所以,他也就根本無法寫出像蒲松齡那樣的令人震撼的好文章來。
地震本來是地殼運動造成的一種自然現(xiàn)象,與人事無關(guān),更談不到什么“定數(shù)”,而王漁洋在《池北偶談·地震信數(shù)》中,卻將郯城地震時“日照人客莒者,皆從崩壓中得不死,莒人客日照者皆死”這一偶然的巧合(或許根本就不屬實)歸結(jié)是“信有定數(shù)”,其觀點顯然與科學相悖。即便拋開其有??茖W的“定數(shù)”觀不提,就是單從文字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來看,王漁洋以上有關(guān)郯城地震的兩則記述,也難以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地震》相提并論。
(責任編輯 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