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于《嬰寧》中的三大悲劇

摘要：嬰寧是蒲松齡奉獻給污濁的人間俗世的真人全人，嬰寧早期生活的世外桃源是他提供給人類最終從迷途中回歸的家園。嬰寧的悲劇，是童心的喪失、憨癡的隱藏和真幻顛覆的悲劇，在某種程度上象征著整個人類的悲劇，濃縮著蒲松齡對現世的不滿和對理想的追求。

關鍵詞：童心；憨癡；真實；悲劇；理想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優秀的作家不一定是哲人，但他一定在無意中達到了哲人的高度，賦予作品以深刻的意義。撥開作品在小說中設置的層層煙霧，尋覓小說表達的終極的意義，無論對作家還是對讀者都是一件欣慰的事情。“雖亦如當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改弦，別敘畸人異行，出于幻域，頓入人間……” ［1］ （P187）小說《嬰寧》可謂是《聊齋志異》的壓卷之作，哭鬼歌狐，出幻域入人間，作家蒲松齡寓于《嬰寧》中的悲劇，是整個人類的悲劇。

童心的喪失

很多學者都認為“嬰寧”這一名字源起于莊子。在莊子的《大宗師》篇中，有這樣一段話“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 ［2］ （P61）對“攖寧”的解釋有多種，有的認為“攖，迫也。物我生死之見迫于中，將迎成毀之機迫于外，而一無所動其心，乃謂之攖寧。置身紛紛蕃變、交爭互觸之地，而心固寧焉，則幾于成矣，故曰‘攖而后成’” ［2］ （P61）有的認為“攖：干犯，進入。寧：寧靜。‘攖寧’是進入寧靜的意思” ［3］ （P114）在莊子的《大宗師疏證》篇中，又說“天枵則所為者皆枵也。枵而攖之，未有得寧者也。” ［4］（P217）如果自己虛枵，又怎能經受住外界的干擾而保持寧靜呢？從蒲松齡自由出入儒釋道精通儒釋道學來看，他受莊子影響啟發給筆下人物起名是極有可能的，但他的創造更有可能。從蒲松齡賦予嬰寧的性格來看，我更傾向于肯定蒲松齡保留了“寧”而改造了“攖”，將具有強迫干犯意的動詞性的“攖”轉換成了人生之初的嬰孩的“嬰”，也即鬼母評嬰寧的“年已十六，呆癡才如嬰兒”的“嬰”。

只有在嬰孩的童心那里，真善美和智慧寧靜才得以完整保存。每一位優秀的作家都葆有一顆童心，他們是真善美的保護者和代言者，是智慧寧靜的追隨者和仰慕者。嬰寧是蒲松齡用自己純潔的童心奉獻給世界的精靈，然而污濁的人間俗世淹沒了她。

嬰寧的真的本性埋沒。“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 ［5］ （P126）嬰寧生于山野、長于山野，與鬼狐相依、與鳥獸為伴，愛花愛笑，一派純真，從小未受人間俗世的熏染。看她與王子服的邂逅，自然天成、美妙無雙，無一絲矯揉造作之態；聽她與王子服的一番對話，無遮無攔、童趣盎然，純潔美好得令人心醉。及她從她的世外桃源走出來墮入人間俗世，她一步步變得謹小慎微起來，以前妙語連珠，現在寡言罕語，需要回答問話時也恐言辭有誤而以笑作答，而笑竟也隨著逐漸消失了：由孜孜憨笑，到“而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不笑亦不戚，不是不想笑，是現實世界的利害關系壓抑了純真的笑，也不是真不戚，是不敢戚而形于外見于色，中庸的不笑亦不戚確是面對人間俗世的非難的唯一選擇）。直至“一夕，對生零涕”，“撫哭哀痛”，嬰寧的自然天性被埋沒了。

嬰寧的善的環境喪失。真正的善，是源于來自內心的純正無私的溫情，那種有意為之釣求更大利益的善，是源于外在的驅動和壓迫，驅動和壓迫停止，善也就停止，在某種程度上是偽善，稱不上真正的大善。嬰寧有兩位母親，生母狐母與養母鬼母，兩者都是大善之人。狐母是一情癡，“狐女生嬰寧，繃臥床上，人皆見之。姑丈歿，狐猶時來，后求天師符粘壁間，狐隧攜女去。”情人已歿，生死相隔，狐猶時來，其情可嘆，而人不解不憐其情，反對孤兒寡母橫加迫害，人的惡可見一斑。由是狐母不敢將嬰寧托之于人，反將嬰寧托之于鬼。鬼母是至情的典范。她受狐母所托撫養嬰寧，愛嬰寧勝于己出，在她眼里心里，沒有絲毫的嫡庶之爭貴賤之別，沒有人為萬物之靈長的優越感，更沒有男尊女卑視女子為累贅的思想（嬰寧一夕對王子服涕泣說出的一段話中的一句“庶養女者不忍溺斃”，其實溺斃的女嬰不知有多少），在她博大寬厚的胸懷里，嬰寧自由快樂健康地成長著。和狐母鬼母比起來，人間俗世里的偽善和惡暴露無疑。在鬼母那里，大善能讓人愛人愛物甚至穿越生死；而在王母這邊，死去的人就意味著徹底不存在。王子服攜嬰寧回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在王母心中，死者與生者是沒有任何聯系了，一句“我未有姊”，寒人心肺。再看鬼母對王子服的殷勤款待和憐愛，對比王母對嬰寧的反復詰問試探懷疑，高下立判。隨著嬰寧墮入人間俗世，隨著鬼母的去世與狐母留以視嬰寧的小榮的遠嫁，嬰寧與那至善至情的世外桃源的聯系徹底斷了。人間俗世的偽善和惡包圍了她。鄰家子的非分之想與淫邪之舉及王母在名利面前重名勝于重人，都是生動的例子。

嬰寧的美的笑容凋謝。嬰寧美在她的笑。說嬰寧的笑，不得不先說花。蒲松齡將人間最美的花——笑和自然最美的笑——花融合在嬰寧身上。花和笑是嬰寧之所以為嬰寧的特殊標記。但明倫對此批得好“此篇以笑字立胎，而以花為眼，處處寫笑，即處處寫花映帶之，”“有花乃有人，有人乃有笑；見其花如見其人，欲見其人，必袖其花。乃未見其人，而先見其里落之花，見其門前之花，則野鳥格磔中，固早有含笑捻花人在矣。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見其花，見其笑，而后審視而得見所欲見之人……至入門而夾道寫花，庭外寫花，窗外寫花，室內寫花，借許多花引出人來，而復未寫其人，先寫其笑，寫其戶外之笑，寫其入門之笑，寫其見面之笑，又照應上元之言，照應上元之笑……然后再寫花，再寫人，再寫笑。樹上寫笑，將墮寫笑，墮時寫笑，墮后寫笑……” ［6］ （P159）在嫁入王家之前，在她自己的世外桃源里，嬰寧笑得是那么開心自在無拘無束，及至隨王子服回家，氣氛陡地緊張起來。她仍一如既往地笑，見王母之笑，見客人之笑，轉入室之笑，行大婚時之笑，因為嬰寧處于無數雙眼睛的審視下和種種禮教習俗的包圍中，這些笑聲帶給讀者的不再是開心愉悅，反倒讓讀者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擔憂。讀者稍一用心，便會發現笑與花的完美結合就此打破了，笑時不復有花的自然呈現。僅有的兩次寫花，“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竊”字一“訶”字，都透露出了俗世對美對自由漠視與束縛的信息。直到鄰家子事件發生，嬰寧失笑，關于花的描述就再也沒出現過，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應當是蒲松齡精心的安排。

無花無笑的人間俗世，是多么不可思議，可是人們卻渾然不覺。悲哀莫過于此。

憨癡的隱藏

真善美一旦抽空了，假惡丑趁虛而入，使得人欲無限膨脹，攪得人心日夜不寧。但人們卻認為這一交替過程是正常的成長，葆有真善美質的人，往往被視為童心未泯之人，為憨癡之人。少女嬰寧就是一例。這是自以為是的人類的悲劇。其實，人類的大智就在人的童心里，在童心的憨癡里。

癡可以理解為傻、拙、鈍，訥等，也可以理解為傻、拙、鈍、訥隱藏下的天真、空靈、智慧、喜愛、執著……蒲松齡對癡是情有獨鐘的。他說他自己“生無逢世才，一拙心所安。我自有故步，無須羨邯鄲。世好新奇矜聚鷸，我惟古鈍仍峨冠……” ［7］ （P333）他深情地悼念妻子，贊揚她“入門最溫謹，樸訥寡言，不及諸宛若慧黠，亦不似他者與姑悖嗘也”，“有赤子之心”“默若癡” ［7］ （P333）；他在《聊齋志異》中塑造了一系列的癡人：孫子楚、邢云飛、馬子才、向杲、霍桓、耿去病、席方平、程生、葉生……或癡于人、或癡于物、或癡于事，他們都癡得是那么可愛可敬，他們的癡更傾向于喜愛和執著。嬰寧是癡人中的一個，她的癡不全同于他們，她的癡不抓外物（花是她笑容的外化），而直指本心，沒有執的粘乎沉重，呈現出一派天真、空靈、智慧的境界。

嬰寧上元節遇王子服，遺花地上，笑語自去，是嬰寧心許王子服，因癡生巧，留花以示相愛不忘。王子服出袖中花示嬰寧，嬰寧可謂憨癡到了極致。

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癡耶?”女曰：“何便是癡?”生曰：“我非愛花，愛捻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俛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

真是一片天籟，聽之忘俗。更令人驚訝其憨癡的還在后頭。

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爾?”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癡，無術可以悟之。

處處寫嬰寧的癡，實際是處處寫嬰寧的智。還是但明倫看得透，他說“……若不知其不應說也者，若不知其當背人也者。其癡若此，真可恨矣。顧其言曰：‘此語不應說耶？’是明明謂汝不應向我說也。曰：‘豈得背老母。’是明明謂必待父母之命也。其謂寢處亦尋常事，何諱之，若曰：是子自謂共枕席為常事者，而顧謂我諱之乎？俛思良久時，不可謂非心中已自了了，不妨裝驅也……” ［6］（P154）及至到得王子服家，憨笑不已，一開始就給王母及眾人留下了憨癡的印象。待吳生訪小里落不得，“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孜孜憨笑是此時最好的應對方式，因為“蓋此身之來歷，既不可明言；疑其為鬼，又不可置辨。無駭無悲，惟有孜孜憨笑以掩之，而徐察姑及郎之心而已。”在相從日深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后，嬰寧才對王子服直言相告其身份。難怪但明倫對嬰寧的大智若癡推崇不已，“時當笑則笑，時不當笑則不笑；事當癡則癡，事不當癡則不癡，吾欲忘憂，時時展卷而觀其笑；吾欲善事，時時掩卷而學其癡。” ［6］ （P154）

為什么憨癡實質上又是大智呢？為什么智慧在童心中閃耀呢？因為童心是空靈的、無暇的，沒有被障蔽被阻礙，能直視無礙地透視人心的最深處。而所謂成人的智慧的心，卻實是糊涂愚昧的，就在于成長的過程中童心的失去。“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5］ （P126）童心慢慢失去的過程，也就是人之本心逐步被遮掩不能自主的過程。

和嬰寧比起來，年紀閱歷比嬰寧大得多深得多的王母，并未顯得比嬰寧聰明，反而讓人覺得其心胸狹隘冷酷愚昧，原因就在于她為利為名所蔽。鄰家子事件發生后，當婆婆的王母呵責嬰寧的話中有一句是很重的，“設糊涂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嬰寧是王家舉行大禮明媒正娶的媳婦，若被逮至公堂，按法論處，嬰寧將有鞭錘之苦和性命之憂，但婆婆關心的卻不是兒媳鮮活的生命的存在與否，而是“我兒何顏見戚里”的擔憂。嬰寧何其聰慧，她一下就了悟了她的生存狀態之惡劣，如花的笑靨從此徹底消逝，以不笑亦不戚之容面向大眾，在消極的反抗中隱藏自己的大智保護自己的身心。身心是得以保護了，但也因此失去了她最珍貴的特質。

憨癡的可愛的嬰寧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容于人間俗世老成持重的嬰寧。嬰寧是經歷過世外桃源的人，在人間俗世里，她的心因為追念曾經的美好，因為鮮明的對比，不會寧靜。即使寧靜，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寧靜，而是麻木了。人間俗世對嬰寧的改造表面上的成功，勿寧說是人間俗世的最大的悲哀。

真與幻的顛覆

《嬰寧》中有兩個世界，一個是人跡罕至的小里落，那是嬰寧、鬼母及小榮的生活居所，蒲松齡潑墨如水層層皴染，由遠而近、由外而內一路寫來，寫出了一個簡樸修雅花團錦簇的世外桃源，世外桃源居民非人，但無論是鬼是狐都擁有著人類最珍貴的本性；一個是紛紛擾擾的羅店村，那是王子服、王母及鄰家子等居住的地方，對這一地方蒲松齡吝嗇得緊，沒有分半筆寫之。從嬰寧“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來看，嬰寧是更喜歡她以前生活的無名的小里落的，試圖將小里落的簡樸修雅花團錦簇復制過來，可惜這樣的復制注定是失敗的，因為羅店村是縮影的人間俗世，人間俗世皆人，但人卻將自己的本性迷失了。

兩個世界，哪一個世界是真實的？按我們通常的理解，想象出的世界是虛幻的，無論多么美好都是虛幻的，美到極至就更虛幻，而現實的世界是真實的，無論多么丑惡都是真實的，因為它實實在在觸手可及。所以對《嬰寧》中嬰寧前后生活的兩個世界，我們會毫不遲疑地說世外桃源是虛幻的，人間俗世是真實的，但果真是這樣輕易理解嗎？

真實與存在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等同。“‘存在’是自明的概念……然而這種平常的可理解性，恰恰表明它的不可理解性……我們總已經生活在一種存在的領悟中，但同時存在的意義又歸于晦暗，這一事實說明，完全有必要重新追問存在的意義。”“‘存在’是個超越者” ［8］ （P3），套用西方哲學家海德格爾的話，我們可以說完全有必要重新追問真實的意義，真實意味著超越。

那么真實和虛幻的界限到底在哪里？我想說兩者的界限就在人的心里，而不是眼里。

以王子服為例。王子服自遇嬰寧，相思成疾，寢食俱廢，吳生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吳生信口胡謅的話，竟無一句沒有坐實的，王子服真就找到了“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的小里落里的姨妹嬰寧。是吳生有先知先覺嗎？顯然不是。當吳生“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的虛無景象，迥異于王子服先前所見的世外桃源。為什么王子服能化胡言為真實，吳生卻無緣得見王子服眼中的真實呢？我們可以從小說內部猜測說這是鬼母依吳生言設下的布局，也可以跳出小說之外推為這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巧合，但無論是文內還是文外的解釋，都是情節結構上的為求圓滿的淺層次上的追尋，僅僅停留在這一層次上，必定會忽略《嬰寧》更深層次的內涵。如果以人心中的真實與虛幻為追尋起點，可能會更逼近蒲松齡的情懷。

邂逅嬰寧后，在王子服那里，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嬰寧的音容笑貌，與思念中的嬰寧魂魄相隨，真實的觸手可及的世界現在反倒被他主動生生隔離了，變成虛幻和毫無價值的了。又因為思之不得，相思更劇，以致“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王母撫問所由，王子服默然不答，正因為心被嬰寧占滿了，他對平時所需的寢食甚至語言都廢了。及至吳生來，“生見之淚下”，吳生是王子服得以邂逅嬰寧的緣起，見吳生無疑更勾起對嬰寧的無限懷想，見此人思佳人，積聚的相思竟化為淚水噴涌而出，王子服的癡情和痛苦可見一斑。為了解除痛苦，再見嬰寧，他求吳生與其謀劃。“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王子服的舉動不甚出奇，但對比他“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來看，他的舉動相對他自己又算是出奇的了，而這一出奇全賴愛情的激發。人們常說“心誠則靈”“境由心生”，是有真理在其中的。鬼母感其誠、嬰寧愛其癡，感由心生、心心相通，王子服真就找到了心中之人、心中之境，如追夢與理想一般，經過努力夢與理想成真。正如湯顯祖在《牡丹亭》的前言中所說“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而吳生無此誠心無此要求，且持十分惶恐懷疑，所以即使人與境由他口中說出，他卻連見一見世外桃源都沒份。世外桃源和人間俗世，對王子服來說，顯然前者更真實，更多地占據了他心靈的時間和空間，不僅因為它美好，更因為它是嬰寧成長的樂園。

正如王子服追求嬰寧一樣，蒲松齡也在追求著最大的真實，他最深切地意識到了時代的荒謬和人性的貧困。“現實世界中之一切事物，均既生而又滅，有意義價值之事物不得保存，使我難過，更是確確實實的事。這即證明了我要求一真實的世界、善的世界、完滿的世界。我之有此要求，是千真萬確的事。此世界不能滿足我的要求，所以使我痛苦。我痛苦，即證明此要求之確實存在，現實宇宙是虛幻的。但我這‘要求一真實的、善的、完滿的世界’之要求，是真實的。” ［9］ （P100）現實世界的真實一旦受到質疑，現實世界殘忍的為人不愿面對不愿居住的一面也就更加暴露出來，對真善美的真正的真實世界的追求也就更加迫切，“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6］ （P3）對蒲松齡來說，人間俗世遠不及他筆下的花妖狐魅世界真實。

現實世界讓人感覺失去真實陷入虛幻，現實世界的殘忍荒謬是一大原因，另外，時間的流轉消失也是一大原因。“這當前現實世界之不真實，其最顯著的理由，便是它之呈現于時間，時間中之一切事物皆是流轉，是無常，這可能就是否定當前現實世界的真實之最先一句話與最后一句話。” ［9］ （P94）蒲松齡在長期的科考生涯與課教生涯中，對時間的流逝是比別人更敏感更痛心的，要在虛幻的現實中頑強地生活下去，抓住世界的真實，要有一顆向真善美的心，也要有一顆對抗時間的智慧的寧靜的心才行。

嬰寧是蒲松齡奉獻給污濁的人間俗世的真人全人，嬰寧早期生活的世外桃源是他提供給人類最終從迷途中回歸的家園。嬰寧的悲劇，暗寓著整個人類的悲劇。

因為將自己的寓意深隱于小說中，蒲松齡在《嬰寧》中設計的煙霧是濃重的，它一方面增添了小說搖曳多姿的魅力，一方面也使小說增大了被誤讀的概率。作為中國古典文言短篇小說頂冠上的明珠，《嬰寧》確實是說不盡的。在文本內外，對人性和人格的探討，對人類悲劇的反思，將在無盡的未來持續不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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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