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一種訓獸表演技藝,耍猴子到唐代已見成熟,并適應社會需要推向文化市場。上至宮庭,下到民間,都有弄猢猻者。蒲松齡的《禳妒咒》較完整地記敘了民間藝人耍猴子作場賣藝的習俗,可視為不可多得的山東鄉邦藝術文獻。
關鍵詞:蒲松齡;耍猴子;禳妒咒;醒世姻緣傳
中圖分類號:I207.37 文獻標識碼:A
蒲松齡先生的作品堪稱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僅雜耍之類的民間表演技藝就涉及了十幾種,如皮影、傀儡、戲法、口技、撇鈸、耍猴、鼠戲、跳鐘馗、雜耍把戲等,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篇幅描述,給我們留下了一批清初雜戲的珍貴史料。他記敘的“耍猴”表演——見《禳妒咒》第二十一回“觀劇”,參見《日用俗字》“僧道章第二十二”,應該是來源于清初淄川的社會生活,記事生動、翔實,可視為不可多得的山東鄉邦藝術文獻。
耍猴,也稱弄猢猻,屬雜技的訓獸之類。沈德符《萬歷野獲編·戲物》有言:“古來惟弄猢猻為最巧”。這“古來”也未知可追溯到何時。《通俗編》“猴戲”條引《禮記》“猱雜子女”(鄭玄)注云:“舞者如猴戲”。認為:“此則以猴為戲,其來最久。”此外,從成語“沐猴而冠”透露出的信息中也約略可知,至晚在秦漢間便有用猴子裝扮作人的戲謔之舉。
作為一種訓獸表演技藝,弄猢猻到唐代已見成熟,并適應社會需要推向文化市場。上至宮庭,下到民間,都有弄猢猻者。據說,“唐故事,學士禮上例弄獼猴戲,不知何意。”(《通俗編》“猴戲”條引《避暑錄話》)晚唐羅隱有詩曰:“如何買得猢猻弄,一笑君王使著緋。”說的是唐昭宗李曄,賞識隨駕弄猴技藝人的一只“能隨班起居”的猴子,賜它穿著“緋袍”,號稱孫供奉。(《通俗編》“弄胡猻”條引《幕府燕談錄》)不僅是猴子,有時技藝高超的訓猴者也能獲得皇帝賜予“緋衫”的殊榮。五代后蜀的優人楊于度便是這樣一位,后人尊奉他為耍猴的祖師爺。《太平廣記》“楊于度”條引《野人閑話》介紹他的訓猴技藝說:
蜀中有楊于度者善弄胡猻,于口口中,乞丐于人,常飼養胡猻大小十馀頭,會人語,或令騎犬,作參軍行李,則呵殿前后,其執鞭驅策,戴帽穿靴,亦可取笑一時。如弄醉人,則必倒之,臥于地上,扶之久而不起。于度唱曰:“街使來!”輒不起。“御史中丞來!”亦不起。或微言:“侯侍中來。”胡猻即便起走,眼目張惶,佯作懼怕,人皆笑之。(侯侍中弘實,巡檢內外,主嚴重,人皆懼之,故弄此戲。)
這里給我們記錄了千年前川中弄胡猻的具體情況:與現在的耍猴并沒有什么較大的差異。當時的流浪藝人,在街頭巷尾作場,讓猴子穿衣戴帽裝扮成人形,表演類似“參軍戲”的滑稽節目,博得觀眾一笑。其中的“令騎犬”,近現代多改為騎羊。后來楊于度機緣巧遇,取得蜀主孟昶的賞識,“因賜楊于度緋衫錢帛,收系教坊。”這也類似由個體進入了官辦的雜技團。重要的是,楊于度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千年前耍弄猴戲的完整節目“弄醉人”,彌足珍貴。他抓住了人醉酒時的形態和心理,訓猴來倒地表演,本身即是一大噱頭;三次呼而猴才起,就像相聲的“抖包袱”;更為巧妙的是利用侯侍中其人其姓,與猴的名稱和行為相關照,不由得不“人皆笑之”。明代的優戲和現代相聲都有這種醉酒的節目,不過是人的表演而并非猴,亦可見其影響之深遠。
耍猴在宋、明時代相當普及,見于北方地區,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元宵》條載宋代開封“更有猴呈百戲,魚跳龍門”等雜戲,謝肇制《五雜俎·人部》載明代“長安丐者,有犬戲、猴戲,近有鼠戲。”長安為京都代稱,此指北京。前引沈榜《萬歷野獲編》也可算作明代北京弄胡猻一例。然而,所記都太簡略,無如蒲松齡先生描寫生動、詳細。他在《禳妒咒》中,以類似戲曲的形式,再現了魯中民間耍猴和看耍猴的熱鬧場面,或者說是整個演出過程,讓我們見到:
(耍猴人領老婆、老猴上)
[西江月]實不能招輕作重,老婆孩餓斷腰筋,教給那猴子學作人,耍一耍為眾爺們解悶。處處鳴鑼玩耍,走遍了城市鄉鎮,無君子不養異人,費的那錢財有盡。
(眾人擠看介。猴人說)誰與俺做個牌官?多是眾爺的情,可是小人運氣。(拿著錢繩團圍走。江城跑上云)春香,背著杌子,外邊鑼響,咱去看看。(跑出說)放下杌子,待我上去。(猴人說)來來來,就耍來,一翻筋斗到天臺。(猴作筋斗介)再來連十個始算乖,再來再來再來,再來把個跟頭再打開。人人說你打的好,賞你一只大花鞋。(猴開戴鬼臉穿衣裳,裝李三娘上)
[皂羅袍]劉智遠一生放蕩,去投軍撇下三娘。哥嫂叫他受苦磨房,一推一個東方亮。天色明了,奔走慌忙,擔筲打水,才把磨棍放。
(眾人指指畫畫, 不看猴子,都看江城。高公上,仰面見江城說)呀!兒婦在此。(反面直趨下。猴裝目蓮母上)
[皂羅袍]目蓮母良心盡喪,墮下孽去見閻王。刀山劍樹受災殃,地獄才把人磨障。目蓮到獄,去救親娘,用手一指,方把門開放。
(猴裝昭君。眾看江城,作擠鼻弄眼介)
[皂羅袍]王昭君眉清目秀,模樣兒異樣風流。窈窕風韻百花羞,朝廷怒殺毛延壽。自背琵琶,兩淚交流,獨向荒庭,去把孤單受。
(猴打跟頭,并猴人下。眾人下。高公、高母上云)咱那兒被兒婦囚禁,雖是酷虐,也是自己作的。況且古人讀書眩光有這等的,倒還罷了。適才見他在外邊看耍猴子,多少人指畫,是什么道理!羞死人也!(哭介)
《禳妒咒》是文言小說《江城》移雅作俗“演為通俗雜曲”的。(參見蒲箬《柳泉公行述》)小說中并無提到江城看猴戲,寫她的“狂縱”只用了“聞門外鉦鼓,輒握發出,憨然引眺,千人共指不為怪”幾個字。俚曲中聲聞“鉦鼓”具體為耍猴,雖也是由江城狂縱引出的情節,而主角卻是猴子。這里較完整地給我們記敘了民間藝人作場賣藝的習俗,多有后世不經見者,如“拿著錢繩”請“牌官”及表演的劇目等。這對耍猴的夫婦,攜家帶口,走遍城鄉,流動作藝。其作場的程序,先敲鑼“圓粘”,聚集觀眾圍攏;敲鑼是耍猴的標志,俗有“猴不上桿,多敲幾遍鑼”之說,只要鑼聲一響,人們便知道耍猴的來了。然后,耍猴人要說一段開場白,其中討好觀眾的“無君子不養藝人”一句,是各種“撂地”作藝者都常用的。接下來是請“牌官”,我說不明白。從在場內“拿著錢繩團圍走”和所謂“多是眾爺的情”等情形來看,應該是一種收取演出報酬的一種方式。從前民間藝人到某村莊或社區作場,有的是自己直接收錢,有的是請一有聲望、有能力的觀眾為其主持代收,見于后者以鄉村為多。在鄉村往入采用“撒筷子”的方式,凡接到筷子的,演出結束后要交一定的錢,或者糧食、煎餅等。我想這里的“牌官”,可能是主持撒牌收取報酬的。正式演出前,先讓猴子翻上一陣跟頭,算作墊場,也可吸引更多的觀眾。耍猴人念念有詞,多為滑稽逗樂的語言。然后表演了《白兔記》、《目蓮救母》、《昭君出塞》三個劇目的片斷,耍猴人歌唱著劇目內容,與猴子的表演相配合,以增加猴子所作所為的趣味。這三個劇目,后來的耍猴者已很少演出了,只是扮作王昭君騎羊的形象還偶有可見,但已失去唱詞,只有猴子執鞭摧羊在鑼聲中跑來跑去。
蒲松齡先生的著作中,多處提到過耍猴,其中《日用俗字·僧道章》說:“撮猴挑影唱淫戲,傀儡場擠鬧騰熏。”這是有“康熙甲申歲(1704)正月自序”年代可考的記載,與西周生《醒世姻緣傳》互相參照,可見明末清初這一帶猴戲的普及和相似。《醒世姻緣傳》第七十六回說:
二月十六日是素姐的生日,這伙狐群狗黨的老婆要來與素姐上壽。老侯薦了一棚傀儡偶戲,老張薦了一個弄猢猻的丐者以為伺候奉客之用。素姐嫌那傀儡與猢猻的衣帽俱不鮮明,俱要與他制辦。將狄員外與老狄婆子的衣服盡行拆毀,都與那木偶做了衣裳,把狄希陳的衣服都剪小了,都照樣與那猢猻做的道袍夾襖,把狄希陳原戴的方巾都改為猢猻戴的巾幘,對了眾人取笑,說是偶人通是狄員外、狄婆子,猢猻通是狄希陳。一連演唱了數日,各與了那戲子、丐者幾兩銀錢,將傀儡中留了一個白發老者,一個半白頭發的婆婆,當做了狄員外的夫婦,留下了那個活猴,當做狄希陳,俱著他穿了本人的衣帽,鎮日數落著擊打。……畢竟還尋了那原舊弄猴的花子來,方才收捕了他去。
無論《醒世姻緣傳》的作者是誰,它與《禳妒咒》寫了同一時期、同一地區的耍猴風俗,同樣為我們留下了訓獸的雜技史料。從研究雜技史的角度,或者擴大到民俗史的角度來看,它們的記述同樣重要,所以我經常會把二者著作聯系比較補充,如“打瓜子”之類。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