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37文獻標識碼:A
[續2008年第2期]
三
研究者已經證實,張元所撰《柳泉蒲先生墓表》碑陰的“通俗俚曲十四種”的排列順序并非是按照寫作時間的早晚。我們發現在俚曲中排在前五位的《墻頭記》、《姑婦曲》、《慈悲曲》、《翻魘殃》和《寒森曲》都是有關倫理教化的作品,除了這五部作品外,《快曲》、《俊夜叉》、《禳妒咒》等也都鮮明地表現出儒家的倫理規范,可見有關倫理教化的作品是蒲松齡最為重視也創作最多的作品。
蒲松齡《聊齋俚曲》的大部分聽眾是農民,他們被牢牢束縛在了土地上,已經失去了“治”、“平”的機會和能力,但他們還有“修”、“齊”的義務和要求,如果僅從倫理層面上說,這兩個方面能和諧,那么農村社會就基本和諧了。蒲松齡突出表現的就是如何正確處理儒家倫理道德中的倫常關系,如《慈悲曲》講后母與前房子女及異母兄弟的關系;《墻頭記》提倡贍養老人;《禳妒咒》和《俊夜叉》講悍婦。表現了他對儒家倫常如“孝”、“悌”等的強調。
(1)、孝、悌
儒家思想對家庭倫理的“孝”、“悌”極為重視,《論語·學而篇第一》云:“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8] (P2)孟子也說:“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9] (P167)“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 [9] (P307)“家”是社會生活的細胞,在儒家文化中,“家”與“國”是密切統一的,它是構成“國”的單位,即“小國”,也是人們生活的基礎。在儒家傳統觀念看來,在“小國”即“家”中能“孝”的人,在“國”中也能對統治者和國君盡“孝”,即效忠。從這種意義上說,中國“國家的特性便是客觀的‘家庭孝敬’”。[10] (P165)
蒲松齡事母至孝(蒲箬《清故顯考歲進士、候選儒學訓導柳泉公行述》),自然想把這種“孝”的倫理規范推廣開來。因此,當他看到鄉間有“不孝”的現象時,他就要通過文學創作予以批評。蒲松齡的詩歌《老翁行》就是對不孝之子的斥責。《老翁行》不可謂不深刻,但大眾卻讀不懂,即使明白了大意,也總覺得離自己很遙遠,感受不深,于是蒲松齡創作了語言通俗、生動可感的俚曲《墻頭記》。
《墻頭記》寫張大怪、張二怪兄弟極不孝順,在寒冬臘月將父親置于墻頭,閉門不納。后來聽王銀匠說父親有存銀,二人爭相孝順,在受到官府的懲戒后虔心向善。蒲松齡的目的在于宣揚“孝道”,但它又是一出喜劇,在作者的筆下,連老主人公被兒子放在墻頭,饑寒交迫的場面都顯得輕松,全篇也沒有出現大道理的說教。但無論是通過結尾處張大怪、張二怪夫婦受到的嚴厲懲罰,還是兩個逆子近乎荒唐的對待父親的態度,聽眾都可以引以為戒,不需要作者言明,而知何者為對,何者為錯。
在家庭中,“孝”除了子女對父母和祖父母的“孝”,還包括媳婦對公婆的“孝”。在中國傳統社會,婆媳關系恐怕是家庭生活中最難處理的關系,在農村尤其如此。主要原因在于,雖然媳婦長時間生活在婆家,但她對婆婆的感情并非血緣之親,只是基于丈夫的應有之親,有禮法上的責任和義務,在感情上卻始終有隔閡。對于婆婆而言,很難做到像對女兒那樣疼愛媳婦,而必要的支使又是少不了的,所以,婆媳之間自然很容易產生矛盾。
蒲松齡提出了婆媳相處的準則,那就是媳婦要孝敬婆婆,婆婆也要疼愛媳婦。珊瑚是作者描寫的正面典型,面對婆婆的無理挑釁,她始終逆來順受:“女孩家,女孩家,孝順賢良誰似他?分明是心靈通,只裝著不懂話。責備自家,責備自家,照舊全無半點差。我盡了我的心,盡你怎么罵。”(第一回 孝子出妻)即使被休棄,聞知婆婆生病,仍然回去照顧,最終得到好報。而臧姑虐姑不孝,最終受到天警。“孝”是蒲松齡對媳婦提出的要求,而婆婆也應該理解媳婦的處境,勤加體恤:“媳婦從來孝順難,婆婆休當等閑看;自此若有豺狼出,方識從前大婦賢。”(第一回 孝子出妻)正如蒲松齡借沈大姨之口所說:“這福只在人享。那媳婦子怎能件件都合著心呢?只是有一半點不是,我也不計較。”(第二回 孝婦重還)
與“孝”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是“悌”,“孝是時間性的‘人道之直通’,悌是空間性的‘人道之橫通’。孝悌之心便是人道之‘核心’。” [6] (P51)《慈悲曲》就是將“孝”與“悌”結合在一起加以表現的作品,它描寫了一個類似晉代王祥與王覽兄弟友善,感天動地的故事。文章寫張訥被后母虐待,其父將他藏于姑家。張訥成人后,其姑病亡,乃返家,其后母之子張誠與其極友善。面對后母的虐待,張訥毫無怨言,張誠也極力愛護其兄。后張誠替兄打柴時被虎銜走,張訥乃孤身外出尋找,歷時三年零九個月,終于找到了張訥及被達子擄走的嫡母王氏和兄長,一家復得團圓。
《慈悲曲》第一回就開宗明義:“我今說一件兄弟賢孝的故事,給那世間的兄弟做個樣子。”(第一回 是后娘氣)結尾之[西江月]詞也說:“因賢孝弟,好心腸感動青天。不是神鬼共撮攢,那得父子相見?誰似他一門賢孝,說起來個個悲酸。人家兄弟有多般,這一個樣子請看。”(第六回 是悲中喜)蒲松齡認為,為人子者,孝順乃是本分,不管父母多么不慈,子女都不應有怨言:“雖然那蒺藜是后娘的罪孽,孝順是為兒的本等。”(第一回 是后娘氣)張訥就是“天生的賢,天生的賢,苦甜只在他心間,就是背地里他也不曾怨。”(第三回 是小痛)而為人后母的也要盡心愛護子女,常加慈愛。李氏“做后娘,沒仁心,好不好剝皮抽了筋,打了還要罵一陣,這樣苦楚好不難禁!五更支使到日昏,飽飯何曾經一頓?”(第三回 是小痛)自然沒有好報。
(2)、悍婦、妒婦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生動刻畫了大量悍婦和妒婦的形象,而他對悍婦、妒婦的關注當來源于他的人生經歷,因為這類人物在農村是大量存在的,他也曾在《述劉氏行實》中披露其大嫂之悍。在《聊齋俚曲》中,蒲松齡延續了關注悍婦和妒婦的興趣。相對于上流社會和知識階層,在鄉間,已婚女子受到的禮法約束要相對少一些。她們也要相夫教子,但因為丈夫往往不能讀書習禮而誤入歧途,所以妻子的這種“相”在很大程度上也有管束的意思。如果管束得太厲害,讓丈夫尊嚴掃地,這就是“潑”了。
蒲松齡認為,女子過于溫柔賢惠,在民間恐怕未必適用。而對于丈夫的不務正業,妻子擁有管束的權利,因此可以容許甚至鼓勵她們“潑”一點。他說:“詩曰:潑婦名頭甚不香,有時用他管兒郎;管的敗子回頭日,感謝家中孩子娘。這四句詩,原有個講說,是說那做婦人的,但犯了這個潑字,外邊廂吵鄰罵街,家中撕翁罵婆,欺妯娌,降丈夫,這是人人可恨的。雖是這等說,這個潑字,若用的當了,就是合那疼漢子的孟姜、敬丈夫的孟光,一樣相傳。”《俊夜叉》中張三姐面對宗亓人的好賭和粗暴,毫不退縮。終于管得浪子回頭。最后,“絲綢褲,藍綾襖,上酒魚肉吃不了。當時是個宗亓人,如今成了宗三寶。錢不少,人不老,如今才說三姐好;說道三姐委是好,當初虧了那一吵。”蒲松齡斷定:“不成人可也是前生早就,就是他老子娘也管不回頭;造化低又攤著娘子忠厚,順從著不言不語,嗄家當盡他去丟。這樣人不餓煞那里走?”
在丈夫不成人的情況下,妻子的“忠厚”和“順從著不言不語”,不但不是一種美德,反而等于把丈夫往懸崖下推。在妻子強勢的管束面前,丈夫的服從自然就是弱勢的表現,但只有這種弱勢,丈夫才能走向正軌,家庭才能得以維持和振興,因此,所謂“怕老婆”的弱勢并不是什么可恥的事情。但蒲松齡又認為婦人之“潑”還應該有個限度。《俊夜叉》中張三姐之潑是針對宗亓人的賭博敗家,而《禳妒咒》中江城之潑卻是“妍皮裹妒骨”。蒲松齡雖然并不回避江城之潑有些時候是因為丈夫的不成器和不檢點的作風,對江城施諸于高蕃的暴力多少帶有些欣賞的成分,但蒲松齡如此描寫的主要目的是為鄉間婦女之鑒,而不像有些研究者所說,江城的行為是反對納妾制度和提倡男女平等。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結尾處江城的急劇轉化就無法解釋了。①
四
《聊齋俚曲》改編自《聊齋志異》的有《姑婦曲》、《翻魘殃》、《慈悲曲》、《禳妒咒》、《富貴神仙》、《磨難曲》、《寒森曲》七篇。《姑婦曲》改編自《珊瑚》,《翻魘殃》改編自《仇大娘》,《慈悲曲》改編自《張誠》,《禳妒咒》改編自《江城》,《富貴神仙》、《磨難曲》改編自《張鴻漸》,《寒森曲》改編自《商三官》與《席方平》。
《聊齋俚曲》對《聊齋志異》的改編是出于道德教化的目的,而蒲松齡以俚曲勸善的前提是他相信人心本善,認為“禮非降自天也,非出自地也,乃生于心者也。” [7] (P1044)在他看來,人心中是存在著道德觀念的,只是一些人的這種“善”暫時受到了蒙蔽而已,通過教育,是可以恢復的。所以它充分運用善惡因果報應來作為自己說教的憑借。相對于《聊齋志異》的“異史氏曰”在總結全文時經常要重提報應之不爽,以為警語,《聊齋俚曲》在這方面更加細致了,善人的結局必然集天下之富貴于一身(多是官至翰林、尚書)。在蒲松齡的時代,富貴的前提最有可能的就是科舉中試,這也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于是,孝悌的代表張訥中進士、張誠中舉人,孝子的代表商臣中進士,商禮登甲榜。
對于那些不孝的代表,蒲松齡也極盡恐嚇之能事。《姑婦曲》中,“后來珊瑚兩個兒子都中了舉。臧姑生十胎都不存,到了五十上,才生了一子,進了學。臧姑活到八十才死了,還受了兒的孝順。若是他終于不回頭,著他公公說該促壽,該沒兒,該早死了,還有什么兒哩?”(第三回 悍婦回頭)在這里,蒲松齡不但強調現世報,以享年的短促、財富的缺失和子嗣的夭亡等作為恐嚇不守道德之人的工具,他還放開了民眾改惡從善之路,指出了虔心改過的好處:“仔顧踢蹬,天就把我找,若是回頭,天也就不惱。老天容易饒,只要回心早,不用念佛,休罵也休吵,孝順公婆敬哥又敬嫂。惡似臧姑天下少,天還不計較;若是他早回頭,還有榮華報。你可看陳珊瑚,他好不好?”(第三回 悍婦回頭)
作為頗具實用性的作品,《聊齋俚曲》有意識地淡化宗教色彩,而突出作品的現實意義和對民眾的啟示功能。《禳妒咒》加入了江城自幼爭強好勝,父母又不肯及時糾正她的錯誤,反而嬌慣放縱的情節,揭示出江城的“潑”與她小時候所受的教育有很大關系。《墻頭記》的結尾也安排了一個父親給兒子做了壞榜樣的細節,來警示民眾在教育問題上不能掉以輕心,這些都標明了蒲松齡作為一位鄉村教育家和道德勸說家所具有的眼光。
正如蒲松齡在《慈悲曲》的開篇[西江月]詞中所說:“別書勸人孝弟,俱是義正詞嚴,良藥苦口吃著難,說來徒取人厭;惟有這本孝賢,唱著解悶閑玩,情真詞切韻纏綿,惡煞的人也傷情動念。”這種通俗為美、寓教于樂的文藝觀可以看作他俚曲創作的指導思想和藝術總綱。與清末民初中國曾經興起的改編戲劇、小說以期改良社會風氣的熱潮相比,蒲松齡的這項文藝影響政治的試驗整整提前了兩百多年。
參考文獻:
[8]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9]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10](德)黑格爾著,王造時譯.歷史哲學[M].北京:三聯書店,1956.
(責任編輯 譚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