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以來的三十年文學,作為一個“時間”上的整數,恰好與“改革開放”三十年相同。近年來無論是“新時期文學三十年”還是“改革開放三十的文學”等話題,其命名及相關討論都順著“改革開放三十年”這個大勢進行。盡管我們側重的是三十年文學,但為何湊足整數提“三十年”而不做其他表達?顯然,離開三十年的“改革開放”是無法討論文學話題的。因此,關乎“新時期三十年文學”之類的學術研究,都不是一個純粹的文學現象,而是與“改革開放三十年”相關的一個問題,是一個“宏大敘事”中的文學問題。關于近三十年文學的討論都離不開這個大背景,而且許多重要的問題都受此制約。這個三十年,部分已為“歷史”部分仍是“現實”,無論對“歷史”還是“現實”,我們都有許多困惑,而關于文學的困惑常常不是來自于文學本身,而是源于文學的處境。即便是討論文學的話題,我們也是在與時代的關系之中展開的。這是文學界的“識時務”,由此也決定了我們思考的遠和近。
五四新文學以來,我們已經有了兩個“三十年”的說法,即“現代文學三十年”和“新時期文學三十年”。“現代文學”不僅是一個時間概念也是一個歷史概念,這是它和“當代文學”的區別之一。“當代文學”之中的“新時期文學三十年”是否已經可以視為一個歷史概念,現在還不能作肯定性的回答。1978年以來的三十年文學,已經和“現代文學”三十年不差毫厘了。但這僅僅是在時間上作等量觀。用“新時期”來命名近三十年文學其不妥之處不證自明,大約在九十年代初期時,“新時期”已被宣告結束,八十年代文學、九十年代文學以及新世紀文學等概念的出現,實際上也表明了批評界的另辟蹊徑。這已經是一個老話題。從“傷痕文學”到“新寫實文學”的概括賦予“新時期文學”的命名以合法性,而此后,不僅“時期”變了,“文學”也變了。九十年代以后,“新時期文學”這樣的提法越來越少,“八十年代文學”和“九十年代文學”取而代之。現在大家又突然“約定俗成”地說“新時期文學三十年”,正反映出我們對近三十年文學命名的困難,以及在這個“共名”背后存在的更大分歧。借助于政治的、社會的話語來命名一段文學發展過程,顯然不是文學史敘述的方式,而且這樣的方式,在很長時間里是文學和學術“自覺”后所反對的。然而,我們似乎暫時又無可能用新的概念來命名和闡釋這一段文學歷程。這就是我們在三十年以后仍然面臨的一個困境,文學與時代的關系永遠處于不斷糾纏之中。
盡管這些年來關于文學和文學處境的認識彌漫著悲觀、壯烈甚至無奈的情緒,但這不影響我們對近三十年文學總體發展的樂觀估價,我們也時常從三十年中提取部分成就慰藉和鼓勵寫作者。毫無疑問,關于三十年文學的成就我們可以作出許多重要的判斷,比如說:這是二十世紀以來中國文學最重要的歷史時期之一;近三十年文學與現代文學三十年相比并不遜色;中國當代文學已經具備了與世界文學對話的可能,等等。我也基本認同這些常見的看法,但同時認為,現在的這些評價,只是為將來的文學史歷史化地敘述這三十年打下了基礎,為文學經典的產生做好了初步的工作。我們既要自信也要謹慎地對待這三十年。在“重返八十年代”的學術工作中,對差不多已經被我們歷史化的八十年代文學也有了新的認識,而如何評價九十年代以來的文學則從一開始就存在著重大分歧。在這個意義上說,完整地評價近三十年文學的可能性是比較小的。
困難的形成有多種原因,而不只是一般地說文學史總是不斷“重寫”的。有一些基本問題,如文學三十年與改革開放三十年之間的關系,一時難以厘清,我在前面用“糾纏”這個措辭,不僅是形容兩者之間的狀態,也意在說明自己認識上的困惑。如果我們把這三十年為一個整體,那么對其首位的認識在今天都已經發生了大的變化。籠統地說,這三十年是從“革命”到“后革命”時代的轉折,但如何認識“革命”和“后革命”,不再是一個對西方概念的援引和解釋的問題,而是一個認識“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問題。我們現在把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興起的“純文學”思潮,看成為一個“去政治化”過程,而這個過程延續了這么多年之后,我們不僅發現當年的“去政治化”也是一種政治,而且意識到現在還處于“去政治化”的“政治”之中,因此,又有學者提出了文學的“再政治化”問題。這樣一種認識上的變化,使得我們不能不重新認識文學在這三十年當中“回到自身”的歷史過程。而如何認識“革命”、“后革命”、“去政治化”和“再政治化”,都影響著我們對文學三十年和改革開放三十年各自歷史及相互關系的看法。
“新時期”以及“新時期文學”概念的提出是重要的。在從政治上對“文革”作了整體否定之后,“文革”已經成為“新時期文學”的參照,也就是說,我們講文學“新時期”是之于“文革”而言的。在研究方法上,我們雖然注意到了不同時期的歷史關聯,但比較多的是注意到了歷史的“斷裂”,而沒有注意到“斷裂”中的聯系。這實在是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比如,我們比較多地看到了五四的反傳統,比較多地看到了“十七年”文學對五四啟蒙主義文學的背離,比較多地看到了“新時期”對“文革”的否定,等等。以“新時期”而言,難道僅僅是否定了“文革”?又是否僅僅是否定?關于三十年文學的論述,為了強調“新時期”,我們比較多地突出了這一時段之于某段歷史的“斷裂”。其實,當代文學的歷史并未“簡單中斷”。如果不能改變“簡單中斷”的觀點,當代文學史寫作中的“整體性”構架是無法實現的。“簡單中斷”的觀點,不僅存在于“文革”與“新時期”的關聯研究中,也存在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各個領域。對于改革開放三十年與文學的關系,差不多以“新時期”的命名開始逐漸形成了統一論述。如果暫且還用“新時期”這個概念,那么可以說,我們對新時期三十年,也開始做簡單化的處理,無論是在政治領域,還是在文學和思想文化領域,已經建立起了“新時期”的統一論述。我個人以為,這種統一論述對知識界來說是不幸的。
我們不妨深入到“新時期文學”內部來討論這個問題。“新時期文學”發展進程所呈現的,以及各種中國當代文學史著作中加以揭示的,不同于“文革”時期文學的“新”特征至少有四個大的方面:從“革命”到“后革命”的轉移,結束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開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是新時期文學最基本的語境;文學從“工具論”“從屬論”到“本體論”轉換,所謂文學回到自身;解決了作家的身份問題,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個部分,對此,我們暫且不管是否合理,但確實是巨大的進步;重建了當代文學與中國文學傳統、世界文學的聯系與對話關系,思想資源與藝術資源逐漸豐富。——這些差不多是一種統一論述。但考察實際狀況就會發現,這些統一論述掩蓋了許多問題。比如說,作家的身份問題有沒有解決,作家內心的危機與身份有無關系。文學如果已經回到自身,作家和批評家為什么常常覺得處境困難。當代作家與西方文學的聯系確實是加強了,但與中國文學傳統的關系是否疏遠了,等等。以文學制度的重建而言,這三十年既有變化也有不變。比如說,黨領導文藝的方式,文藝政策的導向作用是一如既往的;有時仍然用行政手段處理創作和學術問題,在八十年代并不少見,在九十年代也未絕跡;作家組織的行政化趨勢有增無減,同時又在體制和市場之間糾纏;評獎中的規則“潛規則”依然牽扯意識形態的因素;文藝思潮也有內在的延續,從“紅色經典”到“文革小說”再到“改革文學”、“現實主義沖擊波”及種種“主旋律小說”等,對現實主義精神的理解并無二異。這足以說明,歷史并未“斷裂”。
因此,在改革開放三十年時,我們大概還要以改革開放的精神來對待近三十年文學。■
(王堯,蘇州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