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政德村東出了莊,趕條牛,扛張犁,沿著淮河堤壩一直往東走,一直往東走。人老,牛老,犁也老。牛老,四蹄邁得遲緩。遠處里瞧還以為牛站在堤壩上不動彈。人老,老在脊梁上,肩上掛著一張犁,側斜著身子顯得更佝。犁是犁頭小,犁把細,還滿身裂出一道一道的暗裂紋,像老人臉上手上的皺紋皮。
政德是去犁村子東頭的那半畝河灘地。
大河灣村的土地分兩類,一類在淮河堤壩內,一類在淮河堤壩外。土地圍在堤壩內,淮河水一般淹不掉。土地散在堤壩外,緊挨著淮河,一年里安安泰泰地能收一季麥子就算不錯了,秋季天一般都荒著。就這還說的是老話,眼下村人連堤壩內的好地都懶得精心經管了,誰家還在乎堤壩外的那么一點孬地。一年荒一年,一連荒好多年。村里只有政德一個人年年去耕種。
堤壩外的土地,村人叫河灘地。
政德家的半畝河灘地離村子兩里地,夠走半個多時辰。牛前面領著路,政德后面跟隨著,牛韁繩軟軟地搭中問牽連著他們倆,都是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弄不清楚是政德趕著牛,還是牛牽著政德。走到河灘地地頭,政德說一聲“喔——”,牛停住蹄,回頭瞪著一副牛眼瞧著政德。政德從牛的后面走到牛的前面,帶頭往河灘一地里走。牛相跟著政德,低頭撅屁股,挺住四蹄,緩慢地走下堤壩,追趕政德。關鍵時,還是能分辨出牛是受人支配的。
這一會,政德還不急著套牛犁河灘地。他知道牛跟他,還有犁,他們三個老貨都得歇一歇,喘喘氣。犁的榫眼松動了,一路上趴在政德的肩膀上“吱呀、吱呀”不停地亂叫喚。政德罵犁是個沉不氣的老貨,說俺知道你周身的榫眼咧著嘴,不濕潤濕潤河水,牛一拉你保準散開架。牛的嘴里也是“哈嗒、哈嗒”扯粘水、吐白沫,兩里路走過來累得也夠嗆。政德罵牛是個沒用的老貨,說俺知道你嗓子眼冒火,得先去河里飲一飽。政德說過牛、說過犁,自己說自己,你罵人家兩個是老貨,你不比他倆老?哈、哈、哈。政德自己笑起來。
政德七十幾歲,犁三十幾歲,牛十幾歲。
政德、牛、犁三個老貨徑直往河里走。
這一會,淮河水溫溫順順地躺在河床里,波浪一疊壓一疊有條不紊地浪過來,又浪過去。政德、牛、還有那張犁一齊站在淮河邊,構成一幅安樂祥和的田園圖。“撲通”一聲,政德干脆把犁丟進河里。犁沉沒河面,氣泡一嘟嚕一嘟嚕的,歡快地往上冒,氣泡漂浮在水面上呆不住,“啪嗒、啪嗒”,一眨一眨地消逝去。牛的兩只前蹄站在河水里,兩只后蹄留在河岸上,牛嘴急不可耐地探向河水,伸開舌頭,一卷一卷,“嘩啦、嘩啦”喝進肚子里。政德不著急下水,看著牛飲河水,看著犁吐氣泡,又快活地罵起來。
政德罵犁,說你個沒長鼻子的木頭家伙還真能憋氣呢。
政德罵牛,說你個吃草的畜生怎么能站在河上游,俺還喝你喝剩下的河水。
政德去牛的上游,脫下鞋子,挽起褲腿,伸手抄兩捧河水,把臉洗一洗。政德“咕咚、咕咚”喝兩口水,沒喝好,停下來。他在這貌似寧靜溫順的淮河水里瞧出洪水將要泛濫成災的跡象來。這跡象是幾縷渾濁的泥絲,它們曲曲折折地隱藏在河邊的水里搖蕩流動,像幾根無頭無尾長長的絲線。其實,淮河水位高低并不取決于淮河兩岸下多少雨水,主要看淮河上游地區的雨量大小。每年洪水季節的水都是上游地區的雨水匯合流下的,七十二道水系歸正陽關,一瀉千里暴漲過來。正陽關,是連接淮河上游、中游的一個重要關口。這幾縷渾濁的絲線就是上游洪水下來的前兆,就像夏季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一陣涼風。
洪水季節,淮河水漲漲落落沒個定性。
政德的一顆心開始一驚一抖的,像河浪般一點也不能平靜了。這塊河灘地是種是不種,他也拿不定主意了。
牛飲足水抬起頭,濕潤的牛嘴像涂抹一層油似的,又黑又亮。政德問牛,你說這塊河灘地是犁還是不犁?牛聽不懂人話,兩眼盯著水面看著什么,又似乎牛眼空空的什么也沒看。政德的一雙眼睛從牛臉上磨開,有一點失望。
政德想想又問犁,你說這塊河灘地是犁還是不犁?
政德問犁沒見犁,彎腰伸手撈出犁。犁全身喝透河水,多余的河水“滴答、滴答”往下滴。這水滴像是回答著政德的問話。政德一下高興起來,說還是犁說的對,不能害怕淮河漲水就不種,那還要河灘地干什么呢?
不知怎么的,政德感覺最通人性的是犁,不是牛。
這天上午,政德犁過河灘地;這天下午,政德耙過河灘地;這天傍晚,政德撒上黃豆種。一天時間,這塊河灘地就暄暄騰騰像塊麥面餅被政德精心制作好擺放在大河灣村東的淮河邊。
2
這些年,村里的年輕人一茬子一茬子往城里跑。先是十七八歲、二十郎當的大姑娘小伙子去打工,后連四十多歲成過家的男人也往外去,有帶著老婆、拖著孩子,一家一家的,有帶著老婆撇下孩子的,很少有人把老婆、孩子一齊落在家里的。家里的幾畝土地丟給老人,有精力就多經管一點,缺精力就少經管一點。一眨眼,十幾二十年過去,村子漸漸地空掉了,眼下外出打工的孩子長大都能打工掙錢了,過年想回回一趟,不想回寄點錢、打個電話說一聲“忙”。要是日子再往下過,家里的老人死掉了,打攏就不用回頭了,打攏就沒有這個村子了。
政德家的情況跟村里別人家不一樣,跟前就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大的是個閨女,嫁在集上,閨女女婿一家子就在集上開店做生意。二的是個兒子。長大也沒外出打工,就在家門口倒騰河沙的生意。村頭的河邊上平整出一片場地,河沙船把河沙運過來卸掉,再找買主把這些沙子賣出去。看似不起眼的一樁買賣,前后十幾年硬是做出一番名堂來。村里人蓋平房,找他買沙子;鎮里人蓋大樓,找他買沙子;煤礦修大路,找他買沙子。他自己掙著錢,先在村西頭蓋起三間大平房,娶妻生子,后來孩子上學要在鎮里(村里學校差,鎮里學校好)上,又在鎮里買一套商品房。美中不足的是,十年前政德的老婆子死掉了。老婆子的身子骨一直都是好好的,看不出有個什么大毛病,也看不出有個什么小毛病。閑下來,政德跟老婆子在家說閑話。家門是對開的雙扇門,政德蹲靠西邊的一扇門抽煙,老婆子蹲靠東邊的一扇門做針線。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兩人說著話好好的,老婆子說去茅廁尿泡尿,一起身,走兩步,頭一暈,倒地上一聲沒吭死掉了。
王瘸子說,是腦溢血,平常血壓就高,沒注意。
好多年前,王瘸子是大隊赤腳醫生。土地一家一戶分開后,他依舊在村里開診所。
現在,兒子、兒媳、孫子一家住鎮子上,村西的三間大平房空那里,政德住原先的三間瓦房里,喂一條牛,自己燒、自己吃、自己過日子。兒子的生意在淮河邊的沙場上,每天拐一頭看政德。政德缺吃的,兒子從鎮里帶過來;政德缺穿的,兒子從鎮里帶過來。
政德去種河灘地,原本是一件正常的事,村人偏看作不正常。政德年幼的時候,是舊社會,土地屬于一家一戶開荒開出來的,河灘地哪一年沒種、哪一季沒種?政德年輕的時候,是新社會。土地屬于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生產大隊、生產小隊的,河灘地哪一年沒種、哪一季沒種?政德慢慢老年的時候,是改革開放年代,土地重新一家一戶分割開,河灘地怎么就荒下去不種了呢?一件政德看著正常的事,別人怎么看著就不正常了呢?
村人見政德去犁地,說政德,那點河灘地能種著金、能種著銀,能結出金豆豆、能結出銀豆豆?
兒子見政德去犁河灘地也想阻止這股糊涂勁,說大(爸),你見過秋季天的河灘地幾回回能收莊稼?
去年鄉里新換一茬領導,來村里看見村東的河灘地一溜一溜荒那里長雜草,問村干部是怎么一回事?村干部說,河灘地地薄,夏天收麥子長勢差收成淺,秋天收黃豆好淹水收不著。鄉領導說,不能種莊稼,那就種樹嘛。村干部說,河灘地栽樹只能栽耐水的柳樹,柳樹不能成材,有個什么用處?鄉領導說,不能種莊稼,不能種樹,那就種蘆葦嘛。村干部說,河灘地倒是適合種蘆葦,可是種蘆葦賣給誰呢?鄉領導說,我聯系。鄉領導知道市里有一家很大的造紙廠,一打電話,人家早垮臺。村干部請示鄉領導,村里的河灘地怎么辦?鄉領導說,那就荒那里吧。
河灘地要是不淹水,長草倒是一片旺旺綠綠的。眼下村里沒人家喂牛,沒人家喂羊,一溜一溜的河灘地里要是見著一個人影子,肯定是政德。
這一年,村干部去鄉里領種地補助款,攤在河灘地上的錢就被扣下來。村干部說,國家有政策扣下怕是不合適吧?鄉領導說,國家給錢是鼓勵農民種糧食,不是荒那里長草的?村干部說,政德家的半畝河灘地錢不能少,哪一年他都種,哪一季他都種。鄉領導奇怪地問,別人家不種河灘地,他為什么種?村干部說,這話你去問他?這位鄉領導也是一位拗勁頭,真的專程跑過來問政德。政德先是不愿意搭理話,落后說,俺這是見河灘地空著不種莊稼心里難受呀。
3
河灘地種上后,政德在家攏共清閑七天。
頭兩天,政德在家把犁上的泥巴除去,把耙上的泥巴除去,把鋤上的銹跡除去。犁、耙使用過除去泥巴,閑置那里就很少生銹了。鋤頭除去銹跡,捱幾天鋤黃豆就能用上了。政德喜歡拿桑木做農具,桑木經磨耐用,鋤把是桑木的,耙框是桑木的,犁把也是桑木的。一張耙,一張犁都是土地分到戶那年請木匠做的,一用用過二三十年,耙齒(耙齒沒有更換過)短了,犁頭(犁頭更換過兩次)小了,都還能使用,都還是好農具——這就能看出桑木的好處了。政德忙過這些去割牛草。牛老,牙口差,吃草要吃嫩草,合胃口的嫩草。政德把牛草割回家,接著把牛草切碎,放水里淘一淘,洗掉泥,拌上麥麩,這才倒進牛槽里。這頭牛是一條黃母牛,老婆子死那年從集上牛行買來的。買時就是一條不能生犢子的老母牛。政德開頭擔心他活不過牛,說牛,俺一死,兒子會把你賣給誰呢?你會挨哪個屠夫的刀子呢?轉眼十年過去,政德活得好好的,這條老母牛卻老得不照(行)了。政德擔心牛死在他前面,說牛,你千萬不要跟俺老婆子學,你死俺犁地怎么辦呢?
從第三天夜晚起,政德夜夜做夢夢見河灘地,河灘地夜夜在夢里跟政德說話。河灘地像是一個守不住秘密的家伙,不在夢里把它的一些事情告訴政德,它自己夜里就睡不著覺。
第三天夜里,河灘地說,黃豆種被土里的水分泡脹開,正在土里鬧騰著呢。
第四天夜里,河灘地說,黃豆種脹開芽伸出根須,正在頂著豆芽瓣往土外拱呢。
第五天夜里,河灘地說,黃嫩嫩的豆芽瓣拱出地面,正在一顆一顆數著天上的星星呢。
第六天夜里,河灘地說,嫩黃的豆芽瓣經見一天的太陽都變成綠顏色,正在急急忙忙地吐出頭一片嫩葉片呢。
第七天夜里,河灘地說,今晚長出的嫩葉片不是一片,不是兩片,是三片呢。
第八天早上,政德喜滋滋地扛著鋤下河灘地鋤黃豆去了。
這一天,政德荷鋤來,鋤暫時用不上,按照莊稼生長的疏密程度把黃豆苗間一遍。做一輩子莊稼的人知道兩棵黃豆苗相隔要六七寸,多余的必須連根拔除。一地的黃豆苗按照這樣的標準,拔除的肯定比留下的多。干嘛撒這么多的種子呢?那是怕種子差撒地里生不出芽,那是怕地墑差種子撒地里也生不出芽。這一回政德是埋怨自己手勁瓤,種子沒撒開。政德拔著拔著,黃豆苗的間距就縮短,變成五寸、四寸。政德也知道做莊稼是一件老打老實的事,一丁一點馬虎不得。政德對該間沒間的黃豆苗說,讓你們多長幾天吧。
這回不問,下回還得間。
間過苗,政德才把扔在地頭的一張鋤撿起來,鋤黃豆。這么小的黃豆苗照理說還不到伸出鋤頭的時候,地里光禿禿的還不見一根草。政德是個做一輩子莊稼的人,對莊稼細微之處的了解要勝過了解自己的胳膊腿。他知道兩塊黃豆地。早種兩個時辰、晚種兩個時辰,晚種的一塊黃豆長成熟也趕不上早種的一塊黃豆;就是同一塊黃豆地,一半地多鋤一遍,另半地少鋤一遍,再長都能瞧出一個差別來。俗話說,權頭有火,鋤頭有糞。多鋤一遍莊稼,就是多施一遍肥料。
河灘地的半畝黃豆,政德鋤一遍,鋤兩遍,鋤三遍,前后攏共鋤四遍。政德還準備鋤五遍的時候,黃豆的枝枝權權濃密地伸展開,鋤頭就伸不進去了。
這些天正好伏心天,太陽端坐空中,一道道太陽光照下來,遇見萬物能碰撞出金屬般的響聲和火花。地上的植物都蔫葉耷枝往一團縮,軟塌塌的像經開水燙過一般。這樣的天,大河灣土地上的莊稼像是快要枯死了。可到了隔天早上,滿地的莊稼又會旺嫩嫩地緩過來,一些葉片上還亮晶晶地點綴著露水珠子。
這是為個什么道理呢?
大河灣的土質沙性,俗稱夜潮土。太陽毒烈的三伏天,隱藏土地下面的潮氣在夜間能一絲一絲沿著莊稼的根須緩上來。隔天早上,人們望著翠綠滴水的莊稼,還心想是老天夜里偷偷地下過一陣小雨呢。
政德沒想到他最后收鋤回家會趕上一場大暴雨。
太陽降落得快挨近西南邊的八公山頂端了,陡然被滾動的烏云迎接住。霎時間是黑上天,黑下地。這種雨叫迎頭雨,迎頭雨最惡。政德扛鋤頭往家趕了一半路,雨點就噼里啪啦砸下來。政德不怕淋雨,仰臉跟老天說,你下吧,反正河灘地里的半畝黃豆俺鋤好了。
4
政德家攏共有四畝半土地,堤壩外半畝。堤壩內四畝。
堤壩外的半畝河灘地,分到一家一戶一直沒有調整過。河灘地孬,沒人去計較。倒是堤壩內的土地前些年調整過一次。那年分地,堤壩內的土地合一人一畝半,政德家按四口人——政德、一兒一女、老婆子,分六畝。調整地那年,堤壩內土地一人合一畝,嫁走閨女,娶回媳婦,媳婦還沒生孫子,四口人,分四畝。過后又是好多年過去,鄉里說上面有文件,土地不能隨便調整,村人也就不動心事了。
堤壩內的四畝土地,兒子不要政德忙。政德想忙,一條牛,一張犁也忙不上。眼下種莊稼都是機械化,犁地、耙地是拖拉機,收割是收割機。家里現成的拖拉機,現成的配套農具。犁地,兒子把拖拉機安裝上犁開地里,幾畝地小半天犁過來。兒子不歇手,卸下犁,安裝上耙,一小會,幾畝地耙過來。兒子還是不歇手,懷里抱個笆斗,笆斗里裝上種子,“嘩啦、嘩啦”來回幾趟把種子撒地里——也就是一個大半天吧,四畝地莊稼種齊了。收莊稼,家里沒有收割機,花錢找別人家的。前些年,收割機只能收割高稈子的麥子,矮棵子的黃豆得人工割,現在收割機的剪刀能升能降,升能收割麥子,降能收割黃豆。臨收割,兒子把拖拉機開地頭候著,收割機進地里南北轉悠兩三趟,個把小時收割好。收割機把糧食粒子“吐”進拖拉機的車斗里,一磨屁股走掉了。不能機械化的是鋤地。麥子打上除草劑不用鋤——過去鋤,眼下村里沒一家鋤。黃豆間一遍苗,鋤一遍苗,打上除草劑,丟地里也就不問了。兒子開沙場,手下人多,喊幾個村人幫忙,一兩天把四畝黃豆忙過來。
這么一來,堤壩內的四畝莊稼,政德哪能插上手?
政德能忙的只有村東頭的半畝河灘地。好像堤壩內的四畝地是兒子的,只有這半畝河灘地才屬于自己。政德種河灘地,政德收河灘地,使用不上機械化,也拒絕機械化,一切都老方式、老方法。政德犁地耙地使用牛,政德割麥割豆使用刀。政德在村頭平整出一片場,場上有石磙。政德收割的莊稼使用架子車拉回頭,就是在這么一片場上,套牛拉石磙把糧食粒子打出來的。這么說吧,要是村里的孩子不知道十年二十年前、甚至一百年二百年前村人是怎么種莊稼的,讓他們去政德那里看一看,就會明白了。相應地,村里似乎也只有政德一樣一樣完整地保留著村人不再使用的部分農具。
政德種半畝河灘地,閑的時候多,忙的時候少。政德閑下來,兒子會說,大,你跟著我的車去看一看你孫子吧?兒子開一輛客貨兩用車,前面駕駛室兩排椅子能坐四個人,后面車頭能裝兩噸貨。政德說一聲“好一”,屁股就坐進駕駛室。鎮子不算遠,坐車半個小時就到了。兒子一家在鎮子里住,媳婦帶著孫子在鎮子里上學,半年一年的不回村子一趟,政德想孫子就得自己去。兒子家住樓上,地板亮堂堂的,墻壁亮堂堂的,彩電、冰箱、空調,一切都是城里人家的樣子,沒有一點土星氣。不趕著禮拜六、禮拜天,政德上午去要候著孫子晌午放學,才能見著孫子;下午去要候著挨晚放學,才能見著孫子。趕著禮拜六、禮拜天,政德去也不定就能及時見著孫子。孫子不上課,要上各種名堂的學習班。什么畫畫啦、跳舞啦、外語啦等等。
政德說孫子,俺看你像個小皇上,老臣見你一次就這么難?
孫子問,爹爹你在家忙什么呢?
這里人家把爺爺喊爹爹。
政德說,俺在家種黃豆呢。
孫子問,爹爹種黃豆是不是就是長黃豆芽?
好多種莊稼孫子沒見過,看來孫子長大后也不會再種莊稼。
政德要是想看閨女一家子也是親自去集上。
閨女家在集上開一個賣衣服的店面,女婿負責進貨,閨女負責看店,哪能抽空過來看望政德。閨女說,大,你在家閑得慌就上集走動走動,想吃什么,我買給你吃,想穿什么,你從店里拿。政德去趕集,東一頭,西一頭,溜一溜,看一看,末了拐閨女那吃一頓飯。閨女看店撒不開手,沒時間買菜,沒時間燒飯。集上有好多家開飯館的。政德想吃什么,閨女不吝嗇錢,只是政德一時半會的想不起來想吃什么、什么好吃。老婆子活著時候,政德喜歡吃搟面條,蔥花油鹽青菜一炸鍋,“呼呼嚕嚕”一扯氣能吃兩三碗。政德趕飯,吃得快,三碗面條吃肚里,能催出一頭汗。老婆子說,你看你這么個人吧,吃飯跟犯搶似的。政德抹著額頭的汗水說,飯香。閨女買來大魚,政德吃嘴里不香;閨女買來大肉,政德吃嘴里不香。臨下集,閨女拿出一件羽絨背心讓政德帶回去,寒冬天穿身上焐著前后心口窩。政德不要,說帶回去的那么多衣裳怕是俺到死都穿不掉。
政德空著兩手“撅嗒撅嗒”往家回,先是走得快,后是走得慢,想一想兒子,想一想閨女。結論是,兒子算是一個孝順的兒子,閨女也算是一個孝順的閨女。
5
這場大暴雨像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一陣子跑過來,“嘩、嘩、嘩”猛足勁地下一陣子,發過脾氣,跑走開,過后留下另一場綿綿不斷的細雨。這細雨像春雨哩哩啦啦多少天,韌韌地如悲傷過度的婦人,把這份悲傷絲絲縷縷地扯得很長、很長。連著幾天,政德想去鎮里看一看兒子一家,又想去集上看一看閨女一家,都是腰酸背疼的不想走路。這些毛病是連續多天在河灘地上間黃豆、鋤黃豆累出來的。政德對付這些酸疼的辦法就是躺床上慢慢地修整自己,好好地睡一覺、睡兩覺、睡三覺。
這一天,政德睡在床上好好的,“呼通”一聲坐起身,疑神疑鬼地聽見門外傳過來孩子落水的呼救聲。這聲音時強時弱,一聲一浪地撲過來,聽動靜還不是一個孩子、兩個孩子呢。
這么一種雨天里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孩子落水呢?再說,就是有孩子掉水里哪能有這么多大力氣,叫喊聲傳這么遠呢?
政德最終聽明白,這叫喊聲不是孩子的,是莊稼淹沒水里叫喊出來的。再具體地說,是村東那半畝河灘地里的黃豆淹沒水里喊叫出來的。政德一刻在家里也呆不住,爬下床,走出門,冒雨朝河灘地跑過去。
河灘地里已有一少半黃豆淹沒在河水里。
淮河水早掙脫河床的束縛,洶洶涌涌地漲開來。麥草、瓜果、樹枝、樹葉之類的漂浮物鋪展在河面上,順著河水歡快地向東流過去。政德赤腳跑進黃豆地,那些淹沒的黃豆還使勁地舉著枝枝葉葉在河水中掙扎著。政德腳下原本是一處干地,不大一會,河水舔舔地漫過來,淹沒他的腳面。政德往后退,面對河水說,俺是一棵會挪動的莊稼,你們想淹也淹不著,有種你們就淹吧,來呀,來呀?
政德站在河灘地里,額頭的皺紋疏朗著,錯落有致地排列開。從他臉上瞧不出多少悲憤,世間萬事萬物于他都是一副洞悉的樣子。這種局面,種黃豆的那天就隔著遙遠的日子,他就瞧得一清二楚的了。
淮河水沒有無情無意地一下淹盡河灘地。
這種暴雨催促下的河水漲得快,落得也快。政德挪過兩次腳,河水也就無力重新夠著他的腳。河水失去勢頭,汪汪洋洋地退下去。河水一寸一寸地退落,就像是河面的波浪一浪比一浪弱下來。河灘地上的黃豆正好淹一半。河水吞進嘴里又吐出來的黃豆秧子是不存有一絲活著希望的。很快,它們就蔫葉耷枝,往枯死的方向慢慢地走過去。政德兩眼瞅著這景象,心里還是生出一絲疼,挪過臉,一步一步朝堤壩退回去。
這種時候,一連下好多天的毛毛細雨停住了。
兩天后,淹掉的河灘地能夠重新耕種了。
政德問犁,你說俺們是今天去種還是明天去種?
政德這么問話,是想躲一躲懶,今天不想去拖到明天去。
犁就擺放在屋墻角,像一個老人似的安睡著。這張犁先后換過兩次犁頭。頭一次是犁頭磨得實在不能用了,才換一個新的。第二次,犁頭犁地遇見一塊石子,崩掉一塊犁尖。沙土地不長石頭,哪里會有石子呢?也就從這一年,政德嘴里的牙齒開始一顆一顆往下掉。眼下一嘴牙不剩幾顆了。
政德問牛,你說俺們是去種黃豆還是去種綠豆?
政德這么問話,是拿不定主意,種黃豆是不是節令遲了,種綠豆是不是節令早了。什么時辰種什么莊稼都是有節令管著的。早幾天就早了,遲幾天就遲了。眼下的節令正好落在種黃豆、種綠豆的空檔里。
牛在牛棚里安靜地吃草,像是沒聽見政德說話。牛十幾歲就老得邁不動腳步,還整天一副看透世間的老成相。政德見牛這么一副模樣,跟牛說,俺過的橋真是比你走的路多呀。
政德不是一個躲懶的人,掐指算一算節令決定種綠豆。政德的動作一下麻利起來,忙著拿鋤,忙著瓦種。剛退水的河灘地用不上犁、用不上牛,政德自己單獨一個人去村東頭的河灘地下鋤刨埯就能把綠豆種上了。
又是半個月過后,淮河才真正暴漲起來。
這一次,淮河做得干凈利落,絕情又絕義。洪水淹沒遠離河岸的黃豆——上回漲水留下的,也淹沒靠近河岸的綠豆——政德重新點上的,一直抵近堤壩根。這半個月,綠豆長出芽、長出葉。微風從河面吹過來,綠豆葉子翻搖不止。一副不經人事的傻瓜相。另一半河灘地里的黃豆秧子一下高起來、壯起來,一尺多高的枝干上長滿一層一層的葉子,厚厚地鋪一地陰涼。你會覺得這么多的陰涼不是黃豆的葉子映照下來的,像是誰的手把黃豆枝干上多余的葉子擼下來,一層一層地鋪展地面上。
黃豆秧、綠豆秧現在一下都淹去。
這一次,政德不問牛、不問犁,自己問自己,自己答自己。
政德自己問自己說,挨些天退下水還是點種上綠豆?
政德自己答自己說,還是點種綠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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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灘地近旁的大致格局是這樣的。堤壩下面是一溜壩塘。壩塘是挖土壘堤壩留下的。壩塘與淮河之間的一片土地叫河灘地。河灘地與堤壩、與淮河平行,東西呈現著鯽魚背形狀,往北坡下去連接著壩塘,往南坡下去連接著河岸。雨水大,壩塘積水,從北邊淹進河灘地——這叫內澇。河水大,從南邊淹進河灘地——這叫洪澇。要是內澇、洪澇從南北一齊淹進河灘地,最后剩下河灘地中間細細條條的一長溜,真的像是一條巨型的鯽魚游在河水中。淮河是從村子的西北方向流過來,往村子的東南方向劃出一道圓弧流過去。這樣,淮河一年年慢慢地往北岸滾動。具體地說,淮河北岸一點一點往后退縮,淮河南岸一點一點往前移動。俗話說,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說的就是這么一回事情。政德兒時記憶中的河灘地就比現在的寬一半。依照淮河這樣的一個滾動速度,這么一片河灘地還能存在多長時間呢?同樣依照政德現在的歲數,他還能種多長時間的河灘地呢?
老婆子活著的時候,不反對政德種河灘地。也不伸手幫著政德種河灘地。只有政德把河灘地的莊稼收場上,老婆子才去搭把手。政德問,你不是說不管俺事的嗎?老婆子說,俺怕天下雨,半畝河灘地的莊稼糟蹋了。老婆子說話的口氣像是對待一個超生的孩子,要么不生打掉,要是真生出來就得好好地養著。老婆子的脾氣不像政德這么倔強,認死理,喜歡一條道上走到黑。相比較,老婆子的性格瓤乎一點,適應形勢一點。早些年,閨女的婆家就是老婆子當家找下的,兒媳婦也是老婆子拍板成全的。要是依著政德的性子,一兒一女的兩門親事,沒有一門合眼向心的。集上人做事圓滑,做人精明,人稱街乏子。政德不想讓閨女在集上找婆家,說俺這人不喜歡跟人家猜心事。老婆子說,這個世道愈來愈是能人的天下,不學能一點怕是趕明都吃不上飯。實踐證明老婆子的預測是對的,四周村人一個個外出打工時,閨女、女婿哪里不去,在家門口就把生意做起來。兒媳婦是兒子自己找下的。在鎮子里念初中兩人是同學。親家公是個鄉政府燒鍋的,矮胖矮胖的看著不起眼,卻看不上政德是個種地的。伙夫不同意閨女找政德兒子,政德不同意兒子找伙夫閨女,眼見著一門親事做不成。老婆子勸說政德,莫看一個伙夫,在鄉里人員交際廣著呢,兒子靠著你趕明還不是一塊死種地的材料。政德說,種地怎么啦,不比誰個孬?老婆子說,種地不孬,就是你吃的樣數沒人家多,就是你拿的錢數也沒人家多。兒子結婚后,家里幾畝地有政德種,插不上手,在鄉里的一家建筑隊當小工,累死累活,拿不多少錢。伙夫生氣,說是不管女婿的事情,隔兩年閨女生下外孫還是消下氣。伙夫說女婿,不要再在建筑隊當小工丟人現眼了,回家開沙場當老板去。女婿經管沙場,伙夫幫著聯系銷路,很快一條路子就打開了。村人眼紅政德,說他生了一對有用的兒女。政德心里樂滋滋地想,還不是老婆子眼光看得遠,還不是閨女找著一門好婆家,兒子找著一門好親家。
哪知道老婆子是一個沒命享清福的人,該過好日子的時候,一撒開手早早地死掉了。
7
這一年,政德最后一次來種河灘地,天已進臘月間。這期間,政德先后還種過兩次綠豆、兩次小麥。淮河水黃湯湯地賴在河灘地里進進出出就是干不了。這種情況政德沒有經歷過,還有村里比政德年歲更大的村人也沒有經歷過。村里有文化懂事理的人說,這是太陽黑子干的事。政德不聽這些道理,什么黑子白子的,這是老天對村人不種河灘地的懲罰呀。
臘月里天寒地凍,政德出村子往東行走在堤壩上,還是沒牽牛,還是沒扛犁,只荷著一把大掃帚。河灘地經過河水浸泡幾個月,現在晃晃蕩蕩的如鋪展一地的嫩豆腐。這樣的河灘地更是下不去牛,伸不開犁,政德扛一把大掃帚也是犁也是牛。政德脫下鞋“咔嚓、咔嚓”踩碎河灘地表層的薄冰走進去。冰泥一下陷過腿肚子。政德挨排排要把薄冰拍碎才能撒種子。
這一次種的還是麥子。
臘月天只能種麥子。
政德畢竟是上歲數的人,又加兩腿淤進冰泥里。刺骨的寒氣也就洪水似的一浪一浪往小肚子席卷,往大腿席卷,往心口窩席卷。政德不罷手,不急不躁,拍一截冰泥,撒一截種子,再挨排排把種子拍進冰泥里。政德手里的大掃帚不能停,一停,拍碎的冰泥一小會就凝結。政德知道種子拍進冰泥里也生不出芽,生出芽也會被凍死。
政德還是一截一截種上這塊河灘地。
這天回家,政德連續喝下兩碗姜湯,生發出一身汗,才躺床上睡下來。睡夢里的河灘地長出一地綠綠的麥苗,長呀長呀一個勁地往上長。睡夢里的政德一個勁地笑呀笑呀笑……
作者簡介:曹多勇,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文聯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山花》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近200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大河灣》、《找活》等。作品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