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二尿子陳釀

我每次去白樺縣，王部長都問我，老哥，想吃點啥?我每次都說，隨便，啥都行，只要是咱們莊稼院的飯就中。

王部長是白樺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兼文體局的局長，一把手。就這么，一來二去的，我們就混熟了，不再是過去的那種領導和作者的關系了，我也覺得王部長是個朋友，他具有當朋友的基本素質，即老練成熟，又坦蕩直率。所以再見面，我就稱他：嘿，小老弟。

這次來白樺縣，他照例問我，老哥，想吃點啥?

我就不客氣了，說，老弟，也不知道最近是咋的啦，我他媽的總想吃點酸菜油吱啦餃子。

他樂了，一臉的心花怒放，說，老哥，你這是吃一種回憶呀。

我說，對對對，酸菜油吱啦餃子，小時候咱們都吃過嘛，是不是?沒有肉，老媽就整點油吱啦包餃子，拉拉讒。

說罷，我反而一臉為難地說，估計現在這東西不能有了。不過呢，憑你部長的身份，應當問題不大吧?

王部長說，這不是問題，讓飯店做，咱們花錢，要多少錢咱們給多少錢，而且還得給咱們整地道了，還得是60年代的那個味兒。開玩笑，當一回部長這點事兒都整不明白，那還當它干啥?

我笑瞇瞇地看著他，覺得當部長真好，難怪有人拼了命地想當官呢，哪怕升半格也好。

晚飯，王部長安排在“散養一口豬”飯館。你得佩服縣城的經營者，他們心里頭總惦著顧客，琢磨顧客的心理，“散養一口豬”，就五個字，可這五個字就把飯館的特點一下子凸出來了：豬，分明是當地農民自己家散養的(肯定為數不多)，絕對的純綠色豬，整個浪(全部之意)喂的是糧食。散，悠閑者也，即指那種散步不受任何跟制的豬，這種“散豬”從形體到靈魂都是愉悅的、輕松的、自由自在的，沒有太多的約束。想想看，這種豬的肉吃起來能不香嗎?

那么“一口豬”，又是什么意思呢?“一口”即全部之意。包括令人垂涎三尺的血腸，就是用這口豬的鮮血灌制的，正所謂，腸子是這口豬的腸子，血是這口豬的血。絕不是從菜市場買的那種顏色和味道都非常可疑的血腸。此外還有拆骨肉、白肉、手掰肝兒、扣肉，白肚，豬心，豬手，豬肥腸，包括豬皮凍，全部是這口豬獨家奉獻的。

既然要吃酸菜油吱啦餃子，那就不能不額外說一說“豬板油”(亦稱豬大油、灰油)，說白了就是豬的肥膘。60年代之婦女，在生活困難，糧油短缺時期，把豬肥膘用菜刀片下來，切成丁，然后放在鐵鍋里靠(熬)，靠大油，靠大油，用的就是這種方法。將豬肥膘靠成油之后，自然會有一些油縮子，即殘渣，也稱油吱拉(靠的時候，肥肉丁會吱拉響，故此得名)，用笊籬把它們撇(撈)出來，另存。再把純油汁放在壇子里，晾涼，凝成灰色的油膏，炒菜或燉菜的時候，用勺子擓一勺，放到鍋里爆鍋，炒菜或燉菜。油縮子不能瞎了，于是，在豬肉短缺的年代，就用它代替肉，包餃子，包包子，最佳方法，包酸菜餡的餃子，即酸菜油吱啦餃子。這個，因為王部長事先打過電話，額外叮囑過品質方面、味道方面的保證，已經都單獨準備下了。

現在，咱們另起一行接著說。

吃“散養一口豬”，當然，還得再配上一大盤子蘸醬菜。這家館子的蘸醬菜也是純綠色的，都是當地農民自己家小院兒種的，一丁點化肥都不放，一是留著自己家吃，然后，余富的那些，再高價賣給這家館子。在這一大盤子蘸醬菜里，有咬一口辣得人渾身直哆嗦的尖辣椒(當地人叫“狗雞巴辣椒”)，有本地大蔥，咬一口，登時淚流滿面，有自己家下的純大豆的大醬，此外還有大青蘿卜，大白菜，烀土豆子，大窩瓜，等等，菜名叫“大豐收”。甭說吃了，一看，心情就好，有情緒，表情和狀態都不一樣了。

除此之外，還有大豆腐(我特意點的)。我非常喜歡吃農村的大豆腐，它地道，嫩，香，解決問題。不像城里超市賣的那種大豆腐，什么東西!還有炒干豆腐，干菜燉小笨雞兒——其實，上一個干菜燉小笨雞，也是吃一種回憶。

在王部長看來，盡管是吃“散養一口豬”之特色，吃酸菜油吱啦餃子，那也不能光吃豬肉，也得有雞和魚呀。于是，我又點了一個干炸鯽魚，我喜歡吃。王部長又補了一個鯰魚燉茄子一“鯰魚燉茄子撐死老爺子”嘛。但是，鯰魚燉茄子上來之后，王部長不滿了(其他都可以)，他說，老哥，真正的鯰魚燉茄子，得先放油，油燒開之后，再放上自己家下的醬，而且一定要把醬炸透，炸熟，然后，加上湯，把鯰魚和茄子放到里頭，這樣咕嘟咕嘟燉，一直燉到湯沒了，粘粘糊湖的了，看不到油了，這才行呢。

說完，他極其蔑視地指著桌子上那盤鯰魚燉茄子說，你瞅瞅，你好好瞅瞅，這叫啥?一層“后老婆油”。行啦，湊合著吃吧。

我們就樂。

緊接著，他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一瓶用礦泉水瓶裝的色酒，往餐桌上一放，跟我說，老哥，知道這是啥嗎?

我說，肯定不知道。

他說，前兩天我到馮二尿子家喝酒，他叫我去的。老哥，這縣上誰沒幾個好朋友呢?你說是不是?咋的，一天光聽報告布置工作呀?生活呢?生活干什么去了?蒸發啦?沒有私人空間啦?可能嗎?

我嚴肅地說，不可能。沒朋友的人就是沒有靈魂的人。

他說，的確，沒朋友，那人就沒魂了，活的也沒勁。馮二尿子就是我多年的朋友。我上他家去，這小子就把這玩藝兒從地窖里拿出來了，給我倒了一大缸子。我說，你又他媽的瞎整，這是啥玩藝兒?他瞇著狐貍眼兒跟我說，你先嘗嘗。看咋樣。我一喝，哎，非常好喝，有檔次。臨走的時候，我又跟他要了兩瓶，正好老哥來了，妥，你們大家都倒上點兒嘗嘗。

一桌子人都伸過脖子來看，這礦泉水瓶里的酒，顏色紫里透紅，酒漿非常純凈，一點雜質也沒有，看上去，像上等的紅瑪瑙一樣，感覺非常舒服。

王部長頗為得意地說，別看這酒瓶不咋的，這里面裝的酒可不一般。喝酒的時候，馮二尿子給我做了一番介紹，酒的原料，就是咱農村燒鍋出的小燒兒，指定是純糧食酒啦，從酒缸里一流出來就是50度，但這種酒不上頭，綿里藏針，一切都恰到好處。然后，再往酒里頭加上山葡萄，必須是野生的。用老哥的話說，眼下不正五花山的季節嘛，但是對當地人來說，五花山好不好看是一回事，重要的，這是個收獲的季節。這時候，山上的野葡萄都下來了，果漿滿滿的，跟女人的奶子似喲，漲得鼓鼓的，得去收山了。收回到家之后，用瓦涼的井水洗干凈，往酒里一放，再放上冰糖，然后，把缸蓋封實嘍，用不了十天半個月的時間，就可以喝了。馮二尿子自己給釀的這種酒起了一個名字，叫“馮二尿子陳釀”。你們都嘗嘗吧。

于是，每個人都斟上點兒，女人式兒地一嘗，然后不斷地翻著眼皮，呷、呷、呷地一品，好!煞口，什么XO，什么路易十四，什么英國女王愛喝的加拿大冰酒，全都不能與之媲美。

好了好了，酒菜一塊兒上，所謂“餃子酒，越喝越有”。大家開造。

“散養一口豬”果然名不虛傳，吃得太解決問題了，每一種都好，非常高興，特滿足。酸菜油吱啦餃子也行，不錯，味都對(只是人的靈魂有問題了——60年代一去不復回嘍)。尤其是“馮二尿子陳釀”，爽極了。

王部長說，大家喝著，我給你們講講這個馮二尿子。馮二尿子這小子，原來在縣政府的G局當副局長，那個局的副局長造好幾個，連襠了，馮二尿子是其中的一個。對了老哥，尿性你懂嗎?

我說，大概意思明白。

王部長說，尿性就是牛皮，橫!誰都不放在眼里。所以，人家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馮二尿子。馮二尿子這家伙不僅尿性，還好到處發表議論，一套一套的。

我說，一般尿性的人都愛發表議論。有深沉的人都裝，不吱聲。

王部長說，所以呀，領導看他就非常不順眼。開會呀，討論事呀，只要他一發言，都不擱好眼睛瞅他。他無論說啥領導都反感，用老哥的話說，一臉的不屑。

我極贊同地點點頭，我周圍也有這種相類似的領導，不過，我是能理解他們的，人家弄個官兒不容易，你一個當下屬的還跟人家尿性，夸夸其談。那肯定懸。

王部長解釋說，不過，我說的這個縣領導是好幾任以前的領導了。

我笑瞇瞇地表示理解。我們的確應當活的慎重一點。

王部長說，縣一把手看到馮二尿子這個德興，說的那些討厭的話，于是，就找了個碴兒，把他踹下去了。

我說，踹下去了?啥意思?拿下啦?

王部長說，指定拿下。殺雞給猴看也得拿下。教育一小批嘛。不然，以后工作怎么做，政令不通不行，工作沒法干。只是……

我問，只是什么?

王部長說，有點可惜唄。老哥，馮二尿子跟你一樣啊，是個正規大學生。從學校門出來直接就進了縣機關大門，又正好趕上重用知識分子的政策，一下子就提到副局，中間沒經過什么磨練，不像咱們，又當農民又當工人，跌跌撞撞，什么苦沒吃過?什么罪沒遭過?什以孫子沒當過?能一樣嗎?咱們肚子里裝的什么?濃縮起來就三個字，加小心。他們肚子裝的啥?

我說，咱們受的是混合教育。

王部長說，對嘍。別的可能咱學不會，但是，在官場混了這么些年，眉眼高低還是能看出來的，掌握住四句話，原則：領導熱愛，我熱愛；領導支持，我支持；領導指示，我照辦；領導揮手——

我說，我前進。不過，我得更正一下，我跟人家馮二尿子可不一樣，我念的是那種野雞大學，業余的，不正規。我的正經學歷是工讀學校。

王部長說，管他正規不正規，國家承認就行。來來來，老哥，啃豬爪子，下手干，不然不香。

我一邊啃豬爪子一邊歪著頭問，那踹下去之后呢?

王部長從容不迫地用餐巾紙揩了揩油油的嘴、下巴和手之后說，要不說馮二尿子這小子就是尿性呢。你不是把我踹下來了嗎?好啊，立馬就回家了，干什么?開始寫上告材料。這小子不僅文筆好，記性也好，詳詳細細，把他這幾年掌握的這位縣領導的全部劣跡，時間、地點、人物，一條一條，全部寫了下來。一共弄了幾十條哇，老哥。

我說，夠黑的了。

王部長說，不黑，尿性。你聽我說——老哥。我一邊說你一邊吃，有些東西趁熱吃才好，別瞎了東西。我說我的。

我說，嗯嗯。

王部長說，馮二尿子寫了一宿呀，寫完了，自己看了—遍，非常滿意。第二天一早，去政府找這個領導去了。進了辦公室，往沙發那兒一坐，領導笑瞇瞇地親自給他接了一杯熱水，心想，馮二尿子你不是尿性嗎?今天你就是說出天來我也不給你官復原職。然后，領導回到大寫字臺后面，舒舒服服地一坐，說，說吧。抓點兒緊。馮二尿子說，就耽誤你一分鐘。這是我寫的準備給省里送的上告信，你先過過目，看看有沒有不屬實的地方，如果屬實，你還不希望我告，那很簡單，你給我官復原職。要是你看過之后，說我不在乎這個。那好，明天我就把上告信送到省里去。

我問，馮二尿子就是這么說的?

王部長說，對，就這么說的。

我說，這小子真夠尿性的了。

王部長說，那位縣領導一看，馮二尿子寫的條條都是真事呀，都有抓手啊，要是真告到省里去，自己不就完蛋了嗎?

我說，怎么辦?

王部長說，怎么辦?縣領導畢竟是縣領導，官干到這一層上那是能伸能屈，不能伸能屈的也當不了縣領導。他跟馮二尿子說，唉呀，老馮哪，一丁點波折都不能受，還是不成熟啊，經不住組織上的考驗。好了好了，畢竟都是老同志了，辛辛苦苦地干這么多年也不容易。我看這樣吧，老馮你先回去，我跟班子成員再溝通一下。做做工作，今天晚上我給你個信兒。然后又說，告什么告，沖動，調皮。馮二尿子樂了，說，好，那我就先回去等信?縣領導說，你看看你，還是那么尿性。走吧走吧快走吧，我還有不少事要處理呢。唉，這官呀不當也罷，累死我啦。

我問。后來呢?

王部長說，后來，這個縣領導就托人找馮二尿子，意思是給馮二尿子另外再安排一個單位，仍然安排副職，級別不變。那個人誠懇地跟馮二尿子說，馮局，這樣安排領導好說話，不然也太明顯了。你說是不是?馮二尿子說，不行。我在哪兒跌倒的就在哪兒爬起來。如果不同意我的要求，明天我就到省里告他去。那人說，這不好吧?馮局，你咋也得給人家一個面子呀，人家大小是個縣領導，你得給人家一個臺階下呀，好不好?就算我本人求你行不行?但是馮二尿子來尿性勁了，絲毫不妥協。最后，一點招兒都沒有了，這個人出去打了好幾次電話，沒辦法，縣領導只好硬著頭皮給他官復原職了。這事兒，當時縣里挺轟動。都說這小子真他媽的尿性。

我問，那幾十條上告信都是些什么內容?

王部長說，全都是些雞毛蒜皮，沒什么大事兒。不過，好說不好聽啊。

我問，那，馮二尿子現在局長還當著嗎?

王部長說，縣里的干部退得早，50歲就走人了。都退了有二、三年了。這不，退了休以后沒啥事兒，就在家里琢磨這個“馮二尿子陳釀”。

我問，他是啥樣一個人兒?

王部長說，長得有點像電影《紅巖》里的許鵬飛，眼睛挺毒的，看那個架式好像他是個多大個官似的，縣里的副局就是個副科唄。好，老哥，咱們接著喝。這馮二尿子陳釀咋樣啊……

馮二尿子釀的這種酒，喝到口里你感覺不到是白酒，但又很有勁兒，喝著甜絲絲的，整條舌頭涼爽爽的，而且酒的顏色也好，看著就想喝，有欲望。大家喝完一瓶之后，打算開第二瓶，我一把奪了過來說，好了，到此為止吧。今天，我做一把俗人，這一瓶酒我得帶回去。太好喝了。

王部長樂了，說，老哥，以后我再給你多整點，整它一罐子。

我誠懇地說，好。

王部長說，說心里話，馮二尿子這個人我挺崇拜他。這也是我的缺點，這種事咱是不敢做呀。老哥，你還行，有一個渲泄渠道，能寫。我呢，就不行了……

我說，老弟，你就別寫了，踏踏實實地當你的部長吧。這些事兒我寫。

王部長說，老哥，你寫的時候可別說這事是我們吉林的，就說是發生在黑龍江的事，你不是黑龍江的作家嗎。

我說，老弟，吉林、黑龍江我都不能說，我得說是遼寧的，G縣的。

王部長說，唉，老哥，咱們哥兒倆都不是馮二尿子，不行——差太多。

一個賣文為生的人，在遼、吉、黑三省朋友多好哇，有事做呀。特別是到了五花山的季節，那誰也攔不住我，指定得下鄉去轉轉，有朋友找朋友，沒朋友自己走旱路唄。金秋嘛，什么叫金秋，霜一下，層林盡染，滿山的錦繡。我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此刻的山林，林子疏朗，陽光柔亮，霜染下的各種樹葉，透黃、透紫，透紅、透綠。蜿蜒的木棧道兩邊有無數棵紫色的楓葉，怒放如火。還有那些鵝黃色的闊葉，微風拂過便紛紛旋落下來，如夢如幻，如歌如詩，竟是那樣的攝入魂魄。走在這里頭，山中的氧氣、秋氣、樹氣、草氣，進入腹中，渾身通泰，身上的濁氣蕩然皆無，瞬間就變成了一個新人了，而且擁有了一顆新的心境和新的境界。

我這次去的是G省的白樺縣。顧名思義，白樺縣是白樺林里的一個小小的、非常精致的縣城。我是在那里喝的馮二尿子陳釀，聽到了關于他的故事。

分手的時候，我都走出白樺林了，王部長還在白樺林頭那兒向我揮手告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