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一位不知名的老人送行

吃過晚飯，李回珍就翻箱倒柜的找衣服，她要找一件白襯衫，而且是長袖的。她說，明天早上的事白襯衫是少不了的。崔子節：看她翻得亂七八糟的，就說，不就是白衣服嗎?那邊肯定會有的，再說了，自己帶的白襯衫，穿了也不像，還不如不穿呢。李回珍說，不穿肯定是不行的，不穿我們心里過不去，人家也會說我們的閑話。崔子節說，那我也要穿嗎?李回珍說，你當然要穿了，不穿你就不要去了。崔子節說，我沒有不去的意思，我是說，我要是穿起來，是不是不合適?李回珍說，這有什么不合適的?你：是說你是干部?干部就不是人啦?是人就要講良心，就是要穿。崔子節連忙說，好了好了，我穿就是了。李回珍后來也善解人意地說，場面肯定是很亂的，沒人會認得你，而且是時候早，你趁天還是黑的，意思意思就算了。李回珍說的情形崔子節完全可以想象，他覺得這樣也好。

明天早上的事非常非常要緊，無論從形式上還是意義上，都要認真對待。今晚要早點睡，明天要起個大早。因為要緊，李回珍還把在郊區工作的兒子喚了回來。李回珍和崔子節說，先不跟兒子說什么事，到了那邊再說，不然，他要是不肯去，這事就泡湯了。也就是說，明早的這件事和兒子有關。崔子節說，這類事年輕人都是不屑的態度，甚至輕蔑。他同意先把事情瞞起來。

兒子現在是很大了，很健康，也很帥氣。他大學讀的是計算機專業，這是門需要精神和眼睛的學科，畢業后應聘在移動公司總部。總部設在郊區，開始的時候，兒子每天要去擠公共汽車，后來怕麻煩，就在總部附近租了個房子。再后來，李回珍和崔子節咬咬牙，給兒子買了輛車，盡管不是什么靚車，但他們覺得兒子有了車以后是不一樣的，不完全是讓他回家方便，有了車，兒子會意氣風發，會在心底里有優越感，進而在工作上會有許多自信。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子。

現在，李回珍輕輕地推開兒子的房間，兒子的房間像一個洞穴，沒點燈，有點亂，只有電腦前透出的那點光，把兒子照得神采奕奕的。李回珍照樣是那種程式化的關照，今天早點睡啊，不要玩得太遲啊。兒子也是一如既往的回答，快了，知道了，馬上好了。后來兒子抬起頭問李回珍，明天到底什么事啊?催命一樣把我催回來?李回珍說，我們要趕一個早場，要緊，你有車，就送我們一送。李回珍又故意問，你沒問題吧?不會嫌麻煩吧?兒子爽快地回答，那怎么會呢，平時送別人都送，送你們能不送嗎?李回珍笑一笑，為自己的機智，也慶幸自己沒有“漏嘴”。

突然的早早歇下，讓李回珍和崔子節都很不習慣。李回珍裝模作樣的養精蓄銳，崔子節則躺在床上看五頻道。這段時間，斯諾克激戰正酣，這玩意以前并不熱鬧，因為有了丁俊輝，轉播也多了。他發現，原來這種賽事也挺頻繁的，可惜他不怎么看得懂。他只是覺得那些人把白球控制得比較好，走位很漂亮，至于“斯諾克”現象，他覺得不那么干脆，有點娘娘腔。看了一會兒，沒意思了，崔子節突然有了想抱抱李回珍的念頭，就一把擼過去。李回珍像被蛇咬住一樣拼命抵抗，說，今天不行，明天的事要緊，今天就要保持手凈。崔子節不禁笑了起來，雖然他覺得李回珍有點小題大做，上綱上線，但他還是尊重李回珍的虔誠。虔誠有什么不好呢?虔誠是一種品德，現在虔誠的人是越來越少了，而李回珍的虔誠又是這么可愛。崔子節把手抽回來，打了個假哈欠說，好吧，睡吧。

其實，崔子節和李回珍都沒有睡，都睡不著。睡覺是要有睡意的，他們今晚沒有睡意。

明天的事，和兒子的身體有關，他們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來。

李回珍說，那個時候兒子是三天兩頭的病，老是發燒。崔子節說，是啊，那是我們最苦的一段日子，去醫院都成了我們的家常便飯。李回珍說，醫生看熟了都成了朋友。崔子節說，你說的是那個老中醫，叫謝昌仲，用的都是西醫的辦法，打針，吃藥粉，效果是快，就是傷身。

李回珍說，后來兒子咳嗽了，老中醫就沒有辦法了。崔子節說，這不能怪他，俗話說，老醫生也怕咳嗽，可見咳嗽的頑固。李回珍說，為了兒子的咳嗽，我們弄過多少土方啊，什么蓮子燉百合，什么冰糖蛤士蟆，都沒用。崔子節說，我還掏過鳥窩呢，用未開眼的雛鳥燒灰，煎湯喝服。盲目啊，找不到方向啊。

李回珍說，兒子稍大一點，發燒和咳嗽少了，但又多了一個名堂，不吃飯。崔子節說，不吃飯就是濕阻，舌苔厚得像石板一樣。李回珍說，這個老中醫有辦法，中藥一喝，舌苔退去，吃飯又好了。崔子節說，我至今還記得那個退舌苔的藥方：杏仁10克、薏苡仁30克、半夏10克、厚樸9克、通草3克、茯苓10克、蒼術10克、佩蘭6克，關鍵是蔻仁4克。李回珍說，你都可以當醫生了。崔子節說，體會太深了，刻骨銘心啊。李回珍說，現在好了，兒子長大了，這些事一去不復返了。崔子節說，不知道兒子還記不記得?

凌晨三點半的時候，鬧鐘響起。半睡半醒的李回珍第一下就驚醒了，第二下，崔子節也翻了個身打滾起來。他們計劃用半小時把一切收拾好，四點鐘出發，四點半到達目的地。

李回珍輕手輕腳地來到衛生間，忍著勁小心翼翼的開始洗漱。要是在往常，她刷牙的時候都會干嘔幾聲，嘔了就很舒服，嘔聲像玻璃砸在地上，很犀利。但今天，她盡力去控制著嘔聲，不讓嘔聲萌芽起來，因為，他們的兒子還在睡。她不想吵醒他，讓他多睡一會兒。都說凌晨的覺是睡補的，像吃補品，一覺頂兩覺。

崔子節的洗漱就簡陋多了，他是在廚房里解決的，漱漱口，摸把臉。他的任務是準備早餐，其實他昨晚就準備就緒了，也是遵循了急事急辦的原則，買了南方大包和一鳴蛋奶。早上匆忙，不可能按部就班地吃飯。現在，大包已熱在鍋里，蛋奶也溫起來了，只要等兒子眼睛一張，伸嘴就可以吃了。今天早上，他們的任務就是讓兒子舒服，只有兒子舒服了，才有好心情去參與這件事。而這件事，只有兒子參與了，才算真正的有意義。

大概是四點差五分的光景，李回珍才非常不舍地把兒子叫起來。兒子說，真的要這么早啊，我以為你們是說著玩的。李回珍的口氣有點討好，說，早是早了點，但真的要這么早。兒子的眼前，李回珍已為他放好了洗臉水，崔子節也已拿著大包和蛋奶等著，看著這陣勢，兒子笑了一下，走進了衛生間。崔子節和李回珍相互點了點頭，好像在說，看來今天順利。

他們去的是靠近過境公路的一個住宅區，天還是完全黑的，他們看不清住宅區的面貌、規模，因此，當他們的車悄悄進入時，連他們自己都覺得有點鬼鬼祟祟。

事實上，這個地方李回珍和崔子節是很熟的，不知來過了多少次，誰有空誰來，一次也沒有拉下，每一次來都承載著兒子的平安。后來，隨著兒子的長大，他們的行為也不再沉重，慢慢的輕松了，但心還是從前的誠，心愿也純如當初。他們覺得這里關系到兒子的成長，他們來這里也應該是一輩子的事情，這關系到“做人”的問題。

他們的車慢慢地前行著。慢慢地他們也看到了許多車，這些車也和他們一樣，也是來參加這件重要的事的。他們又看見了很多人，三三五五的，一直綿延到里面，越是往里面去，人就越多，密密麻麻的。后來，他們聽到了一陣軍樂聲，這時候的軍樂是一個信號，他們知道，他們來遲了，里面已經動起來了。他們趕緊在路邊停好車，慌慌張張的往里面趕。

這是一個為人送喪的現場。兒子就是要給這個人送終。

兒子問，這是誰啊?李回珍說，一位不知名的老人。兒子說，我也要進去嗎?崔子節說，你當然要進去，主要是你要進去，我們是陪你來的。兒子抓了一下頭。李回珍說，也不是什么難事，不就是送個人嗎。崔子節說，那不對的，送人也是要帶感情的，要由衷的，亂送有什么意義。兒子越發狐疑起來。李回珍說，你就跟著人家做吧，人家怎么做，你也怎么做，又不叫你自主創新。把兒子懵到這里，崔子節的態度已稍稍的硬了起來，李回珍也在推波助瀾，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目的只有一個，把兒子弄進去送喪!而兒子，這時候已經沒有退路了，盡管還是有點費解，但也感覺到這件事的嚴重。

一家人顯然是來遲了。在他們拼命深入到里面的過程中，李回珍碰到了許多熟人，這些熟人都是以前在這里認識的，大家過去來這里祈求什么，現在是來上“最后的一課”。熟人說，你怎么來得這么遲啊?都快要出發啦。又有熟人說，快到里面報到吧，等會兒來不及了。有人遞給他們白花，有人遞給他們紅綢，白花是用來送喪的，紅綢是完事后帶回家祈福的。這些李回珍都要，但李回珍還想要一樣東西，就是她在家里想準備的，最能代表她心里程度的白衣。

在這個深入的過程中，李回珍和崔子節不斷地生出許多后悔，他們后悔把時間算得這么死，不應該這時候才來報到，應該提前一小時來，甚至可以在這里值夜，一起幫助做些準備工作。比如，讓大家當早點的饅頭，李回珍就會做；再比如，崔子節的字雖然不好，但畢竟也是坐機關的，寫寫挽聯還是綽綽有余的。我們怎么都沒有想到這一點?都沒有想到來做做志愿者?

他們終于來到了中心地帶，這里有幾張桌子。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孝衣，就像崔子節說的，孝衣有的是。這也是他們最想表達心意的方式，挑一件孝衣穿上，作為最親最親的人，最后送一送老人。孝衣有麻的、有布的、有白色的、有米色的，有的是新做的，有的則是從別處貢獻過來的。李回珍挑了一件白大褂穿起來，這是件正宗的護士服，比她在家里要找的白襯衫神氣多了，可惜她的腰有點粗了，身體也有點松了，看上去精致沒有了，像個護士長。李回珍又挑了件麻的給兒子，披麻戴孝，兒子的身份應該就是穿麻的。兒子驚訝地看著李回珍，要我穿?我穿這個?我為什么要穿這個?李回珍一如既往地以勸導為主，你看大家都穿了，有什么呀，穿了沒錯。崔子節這會兒完全是一副家長的姿態，居高臨下，既然把兒子懵來了，就沒有什么好客氣的，他說，叫你穿你就穿，我們都替你穿了，你還不穿?既然說到了具體內容，兒子也頂真起來，說，他跟你們有什么關系我不管，你們穿你們的，但，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憑什么穿呀?崔子節說，就憑他是你“親爺”，“親爺”知道嗎“親爺”。兒子說，笑話，他是我“親爺”，那你是我什么?崔子節說，我是你生身父親，他是你精神上的父親，行了吧?兒子不響了，但頭還是犟著，好像在說，荒唐，莫名其妙。李回珍打著圓場說，不就是穿件衣服嗎?又不是叫你登天，穿了，送一送，皆大歡喜，不就好了?崔子節還想擺事實講道理，說，實話實說吧，你小時候命貴，我們養不了你，我們把你拜給了他，是他在暗中養你，你讀書到大學，精神層面的東西應該知道吧，外國人叫教父，外地也有叫干爹的，我們這里叫“親爺”。兒子說。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啊?李回珍說。我們是要你好啊，我們還會騙你不成?崔子節明顯有點不耐煩了，說，你不穿拉倒，不穿你給我滾，在外面等著!

崔子節也拿了條白大褂穿起來，形式體現意義，他覺得這也很要緊。他長得本來清爽，又在機關里養尊處優，現在白大褂一穿，真像一位醫生，還不是一般的醫生，是主任級的醫生，他自己也笑了。李回珍說，現在天還黑的，你先穿著，等會兒天亮了，你就脫了，你畢竟在機關，讓人看見了不好。崔子節謙虛地說，其實也沒什么，人之常情嘛。有人悄悄地問李回珍，你兒子怎么沒來?今天的場合特殊，不是一般來送喪的，都是為孩子來的。沒有孩子就顯得很突兀。李回珍猶豫了一下，撒了個謊，說兒子今天上班，在縣里，來不了。那人炫耀說，我兒子來了。他在南京讀書，乘夜車剛剛趕到。這樣一說，李回珍就覺得心里不安起來，像被人甩了個大嘴巴。崔子節也有點尷尬，這反映了一個很淺顯的問題，他們的“做人”沒有到位，或者說他們的教育很失敗。李回珍著急地問那人，人沒有來，有什么辦法補救嗎?那人說，你就捧一套衣服吧。來不了也是正常的。崔子節問，這有用嗎?那人說，心到了，“親爺”就知道了。這個建議好，李回珍就認真地挑了一套麻衣麻帽，替代缺席的兒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崔子節還去撕了一張紙，掏筆寫好：我兒工作忙，未能趕上送終，請“親爺”原諒!他把這張紙恭恭敬敬地夾在麻衣中。

這時候，軍樂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是開拔的信號，送喪開始了。

這完全是一場自發的儀式，出于感激和報恩，出于虔誠和信念。說自發是因為“親爺”是一個孤老頭，沒有子女，更沒有親戚，現在匯集了人山人海，肯定是自發的。還有個情況說明是自發的，就是送喪的隊伍里的很多內容是重復的。說明不是組織統一安排的。比如軍樂隊，一套是專門吹喪事的，吹的是“贊美詩”或“世界是你們的”、“我們走在大路上”；另一支則服裝正規，設備齊全，樂曲也出口不凡，一聽就知道訓練有素，有“義勇軍進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甚至還會“拉德斯基”這樣很難配合的曲子，據說是專門為政府吹慶典儀式的。再比如民樂，也有兩隊。一隊以嗩吶為主，一隊以鼓板為主。嗩吶為主的是某某居委會拉來的，是草臺班；打鼓板的那隊，則肯定是京劇團的。

李回珍和崔子節站在“親屬”的隊列里，他們覺得兒子和“親爺”親密，覺得“親爺”對他們幫助大，沒有“親爺”，他們的兒子肯定沒這么好。一班人拉拉雜雜的，向住宅區外面走去。

這是李回珍和崔子節參加過的最龐大的一次送喪。他們知道，隊伍的前前后后有很多方陣，有彩旗方陣，有花圈方陣，有腰鼓方陣，有民樂和軍樂方陣，有自備車方陣，斷后的還有中巴方陣。這么重要的場合，他們慶幸自己沒有缺席，要不他們不會原諒自己的。

隊伍走出住宅區，慢慢往過境公路方向移動。隊伍還要完成一個儀式，這個儀式，住宅區的空間太小，一般的馬路也太小，只有過境公路有一段還過得去。

李回珍捧著“兒子”踽踽而行。人很多很雜。沒有人會知道她是誰。但因為心虛，她總覺得有人在注意她。那個說自己兒子從南京趕來的人就很驕傲，時不時的朝她看看，好像在質疑她。還有的人也老是問。你兒子好嗎?他怎么沒來?李回珍真想把崔子節寫的那張紙從麻衣里拿出來，讓他們看個明白，她兒子是有事，脫不開身，不是偷懶，更不是別的什么!她端端正正的捧著“兒子”，雖然沒多少“分量”，但因為專注，因為緊張，她的手很快就酸了，麻了，僵硬了，這使她想起年輕時抱兒子去醫院的情形，抱兒子排隊掛號，抱兒子等醫生看病，抱兒子抓藥打針，等到把兒子抱回家，她的手早沒了知覺，就像斷了一樣。當然，為兒子付出，她是歡喜的，心甘情愿的，包括今天的送喪。

嚴格意義上說，送喪和李回珍和崔子節是沒有關系的。但“親爺”和他們的兒子有過一層關系，他們就要記住他，做人嘛，應該這樣，知恩圖報。讓李回珍痛心的是兒子的態度。如果兒子忙，真的身在外地，真的來不了，倒也情有可原。可他來了，抵制，冷漠，不認帳，覺得與自己無關，而逃離躲開了，這有點不近人情。好在李回珍身邊也有許多捧著“孝衣”的人，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兒子”混在其中，也可以隨心所欲地編出兒子“有事”，也不至于怎樣的尷尬。那些捧著孝衣的人，捧著大孝衣小孝衣，捧著麻孝衣布孝衣，分量不同，程度也不同。李回珍知道，他們的孩子都是事出有因：有的還太小，早起不便；有的住校讀書，今天要考試；有的出差去了；有的有重要的接待任務……有了這些孩子，這些理由，因而也顯得自己的兒子并不那么“不孝”。但有一對父母還是讓李回珍震驚和心痛：他們的孩子死了，是病死的，是早死的，但他們還是要捧著“孩子”來送一送，說好歹也是“關系”一場。面對他們，面對他們手里的“孩子”，李回珍覺得慚愧。

天漸漸亮了，路邊的人們也認出了隊伍中的“死者”，這不是那個孤老頭嗎?他還有個崇高的“職業”嘞，給人家當“親爺”嘞。“親爺”可不是隨便當的，不是誰都能當的，要“星辰”大，要扛得住，因為他要把別人的不順和不祥擔過來，以自己的生命之輕來承受別人的生命之重。人生多舛，有家人生病的，有生活困難的，有遇事不順的，有小孩不聽話的，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不是一樣的?人們找不到答案。人們無力和命運抗爭，只能找一個心理依賴，人們就找到了“親爺”，把自己的祈求寄托于他。這不是迷信，不是需求和供給這樣簡單的表述能解釋清楚的。

天漸漸亮了，李回珍和崔子節慢慢的看清了自己的形象，都會心的笑了，他們原來都高估了自己。李回珍根本就不像什么護士長，頂多像一個饅頭店里的營業員；而崔子節也好不到哪里去，也不像醫生，有點像公園路擺地攤賣假藥的。穿衣服真是很有講究，不合適的身份，穿什么都不像。李回珍對崔子節說，你趕緊把衣服脫了吧，你穿得的確不像，太引人注目了，人家會認出你的，說這不是機關的老崔嗎?影響不好。崔子節也開玩笑說，我們也穿得差不多了，喪也送了，心也到了，現在“親爺”不會罵我吧?

天漸漸亮了，周圍的一切也看清楚了，過境公路像是一下子寬敞起來，路上的車也多了，景致也明朗了。送喪的隊伍走過啤酒廠，走過消防支隊，走過糧食加工廠，走過車輛管理所，走過造紙廠草料場，現在右轉彎了，地方更空曠了。有一陣，隊伍停下來吹一段樂曲，打一陣腰鼓，這沒有什么計劃，也不是什么要求，完全是大家自愿，大家只想多停停，再“緬懷”一下。隊伍要去的地方是過境公路上的“倉儲”，倉儲門口每天有很多車進進出出，每天有很多車在這里裝貨卸貨，這樣大的空地才能舉行最重要的儀式——圍喪，圍喪后，送行的人就地解散，而“親爺”，則還要送到火葬場去。

突然，李回珍發現兒子并沒有走。他們送得很投入，早忘了兒子，原來，兒子開著車跟著隊伍，與他們平行的位置，在公路的對面。李回珍心里一陣高興，覺得兒子這樣做好像是在表示什么。表示什么呢?是后悔了?是想彌補?還是理虧了想來陪陪父母?不管怎樣，兒子總算還走在送喪的氣氛里。李回珍朝兒子揮揮手，向兒子舉了舉手中的孝衣，好像在說，你已經在送了，等會兒再表現得好一點。她心里想，如果到了倉儲門口，兒子能夠參與一起圍喪，一家人手拉手的向“親爺”告別，那就十全十美了，就可以既往不咎了。崔子節看出了李回珍的心思，自告奮勇地要過去和兒子談談，做做思想工作，這會兒把兒子爭取過來，一點也不遲。

崔子節坐進了兒子的車。他們的談話從兒子很小的時候切入，要說淵源，說逝去的歲月，說花掉的心血，不能只取個橫斷面，橫斷面會讓年輕人有阻隔感，沒有說服力。崔子節說起兒子的發燒和咳嗽，說起李回珍和他的辛苦，說起會開西藥的老中醫，說起那帖沖蔻仁的藥，兒子側著頭望著崔子節，露出好笑的神情，說，有這樣的事嗎?兒子不相信，他覺得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人高馬大，智慧英俊，怎么也聯系不到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孩。他覺得崔子節在編故事。

崔子節又說起一件往事，那是兒子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似懂非懂的階段。他們解決不了兒子的生病問題，到一個先生那里問來了一張紙，先生是研究《易經》的，說兒子“與父硬”，怪不得兒子這么多事，原來是和崔子節“過不去”，要是崔子節的命比兒子的更硬更強大，那兒子就“吃不消”了，就體弱多病了。有什么辦法嗎?有，民間就有現成的經驗，要打擊一下崔子節的自信心，不叫崔子節爸爸，叫“大大”。還有人出主意，說大大還太近，要徹底破掉這個“硬”，把“硬”軟下來，叫得越遠越好，叫“表叔”。那段時間，兒子被弄得無所適從，無所適從的結果是拒絕配合，什么也不叫，弄得崔子節也很不是滋味。

對于這個“說法”，兒子更是一臉的不屑，說，我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什么都不叫，這怎么可能呢?又說，你這樣說起來好像神話一樣，根本沒有科學依據。兒子甚至取笑崔子節說，這些話如果出自母親之口，還馬馬虎虎，你身為國家干部，怎么也這樣愚昧呢?這話崔子節不要聽，他立刻和兒子頂了起來。他們的聲音高了起來，引得路過的行人紛紛注目，他們也覺得不自然，停了停。后來，還是崔子節耐下性子，說，你們年輕人就是這一點不好，無視歷史，懷疑一切。自從兒子上了大學，崔子節和兒子之間的爭論時有發生，他是個開明的人，沒有覺得爭論抹殺了他的臉面，相反，他覺得能夠據理力爭，才是兒子身心健康的表現。但這件事，崔子節覺得不能用科學或愚昧來概括，這里面有苦難的鋪墊，有親情的作用，有心疼的程度，有心血和努力，任何人都不能回避這一點，否則就不是實事求是。

談話繼續進行。

前面的事沒有結果，有人又介紹了一個辦法，為兒子拜一個“親爺”。這個辦法好，有點“嫁禍于人”的意思，也就是說，把發生在他們家庭的“苦難”，都讓這個“親爺”背著。這辦法解決了“與父硬”的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兒子的病也就“迎刃而解”了。從那時起，李回珍和崔子節逢年過節都要到“親爺”那里去拜一拜，可以帶一些錢，不計多少；可以送一些實物，不論輕重；可以只是一句感激的話，全看你的條件。而“親爺”，其實他也說不上什么科學的話，也幫不上什么具體的忙，但他會準備一份禮物讓你帶回：半斤米、一個蘋果、兩根火腿腸，相當于信心和期望。這些東西說起來都是吃平安，吃健康，吃順利，吃聰明的，兒子就是吃了這些東西，才有今天這樣的前途。因為涉及到吃，有具體的感受，而且持續的時間較長，兒子記憶起來，說，這事倒是有的。我也一直覺得奇怪，想問問這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兒子又問，今天就是送他嗎?崔子節感覺到談話的起色，他的敘述起了效果，兒子有了覺悟的跡象，他高興地說，對，今天就是送他。他是個好人，不是一般的好人。據說，拜“親爺”一般只接受一個兩個，拜多了會折壽，但他舍自己而不顧，有求必應，所以才拜起了這么多人。現在他死了，我們感謝他，來送送他，不應該嗎?兒子慢慢的搖下了車窗，下意識地望著窗外，窗外，是行進中的送喪隊伍……

盡管這樣，兒子對事情的作用還是持懷疑態度。他說，你要是說“親爺”大公無私，精神可嘉，我也承認。你要是說我是因為吃了那些東西，才長大，才有出息，這也太牽強了，不搭界的。這樣說起來好像我們是一個傻瓜蛋。崔子節對兒子的反復感到不爽，他說，你現在當然覺得自己不是傻瓜蛋，可我們當時就是這樣相信的，我們“走投無路”，我們撈到的稻草都是救命用的。兒子說，其實你心里非常清楚，這根本就沒什么用!這是自欺欺人。撇開了感情和意義，兩代人的分歧就越來越大。崔子節有點氣急敗壞，他真想問問兒子去還是不去!干脆點。但想起自己的使命，想起要爭取兒子，他還是把態度萎了下來，他說，人總是要懷舊和感恩的，你不承認他的作用，那你承認這種關系嗎?兒子輕描淡寫的說，關系其實也無從談起，我沒見過他，哪來的情感?怎么感恩?兒子還振振有辭地說，沒辦法，有些事就是強調關系的，革命的先烈離我們太遠，我們去緬懷掃墓就是麻木的。他把恩賜給了你們，報答也應該由你們去完成，我肯定是沒有感覺的。崔子節突然覺得胸口疼痛，像有一口血往上涌，他要兒子停車，快停車，他怒氣沖沖的摔門下去。

遠處，行進中的李回珍一直在關心崔子節的談話，她在心里為他打氣，甚至在暗中助他智慧。現在，她看見崔子節回來的樣子，看見他走路腳叉得很大，她知道，他們的努力失敗了。

在倉儲門口的那塊空地上，最重要的儀式——圍喪開始了。先是打了一通腰鼓，接著是吹了一曲軍樂，再就是鬧轟轟的民樂，都不是很合適。倒是最后的那個鼓板都敲在了點子上，就像京劇里的人物亮相，的篤的篤的，參加圍喪的人手拉手的魚貫入場。

圍喪就是把死者的遺體停在當中，“親屬”們圍成圈作最后的告別，順要三圈，倒也要三圈。因為人多，這個圈子圍得很大，像漪漣一樣漾開來，而且不斷地有人加入，圈子就越擴越大。圈子太大了，把過境公路也阻斷了，過往的司機有的慢下車謹慎地通過，有的索性停下來張著嘴觀望，他們在心里想，這是誰呀?送的人怎么這么多啊?

李回珍和崔子節也走在圈子里，他們轉啊轉啊，沒有兒子，他們也要把圍喪完成好。他們轉著，情感里都是兒子，行為里也都是兒子，轉到能看見兒子的地方，他們都會不約而同地看一眼，兒子在等他們，兒子的車就停在對面。他們第一次轉過來的時候，兒子正在擦車玻璃，早上濕氣重，玻璃上蒙上了一層霧；第二次轉過來，兒子好像在打哈欠，側著頭聽音樂，他一定是等得單調了，無聊了；第三次再轉過來，他們看見兒子靠在座位上睡著了，頭仰得高高的，嘴巴張得很大，也許還流出了口水。他們想，兒子一定是太困了。他們的心也揪了起來。李回珍對崔子節說，兒子今天起得太早了，他一定想睡死了，他本來就很會睡的，一直就是個睡睡寶。崔子節愣了愣，說，這倒也是，今天太早了，不是說凌晨的覺睡補嗎，他今天等于還沒有補，所以才會累。李回珍說，其實他還是很聽話的，他能夠被我們懵了來，能夠陪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崔子節也說，主要是我們想做得更好，對他要求就高，那些沒有到場的，誰知道他們什么原因啊?是真是假啊?也許根本就沒有事，和他們相比，我們兒子總還是在現場的。李回珍說，要不你去看看他，叫他先回去，他要是睡不好，晚上上班都上不好。他們一邊議論著兒子，一邊為兒子心疼，他們巴望著圍喪快一點結束。

圍喪終于完畢了，但圍喪的人意猶未盡，很多人提議再跟“親爺”到火葬場去，李回珍也心動了。她和崔子節商量，我們是不是也去火葬場?崔子節說，我單位還沒請假呢，不知道機關里有沒有事?李回珍說，你單位又沒有很硬的事，沒關系的，跟他們說一聲。又說，我們的兒子沒來送，總覺得心里不踏實，還是去吧，我們再送送，彌補一下兒子。這個理由崔子節馬上就接受了，他說，也好，好事做到底，做到底了，別說別人沒有閑話，自己心里也好交代了。說著，崔子節要李回珍先等等，自己就小跑著跨過公路，他要和兒子說一聲，把兒子安頓好。

倉儲的對面有一個汽車旅館，是專門給那些司機準備的，據說，裝潢比較簡單，衛生還可以，是國外的一個連鎖品牌，叫“銳思特爾”，有一個像太陽一樣的標志。崔子節毫不猶豫的就開了一個房間，開了半天房，不就是幾塊錢嗎!他把兒子從車上叫起來，催進旅館，踏踏實實的睡一覺。此去家里要半個小時，回單位時間要更長，關鍵是迷迷糊糊的就不能開車，睡一覺再說。兒子問，那你們呢?崔子節說，我們沒關系，我和你媽再去一下火葬場，那邊有中巴接送，你就安心的睡吧。兒子說，那我就睡啦，我想睡死了。崔子節忙說，睡吧睡吧。

兒子就真的去睡了。

安頓好兒子，李回珍和崔子節心情一下子松弛了，他們全身心地投入到“親爺”的火化階段。他們先是和大家一起為“親爺”排隊，今天火化的人特別多。等排到了火爐旁，他們又來到休息室，看“親爺”火化。休息室里有好多臺視頻，他們一眼就挑準了“親爺”的那塊窗，他們看見“親爺”被推進爐子，看見爐子里噴出了火焰，他們知道，那是“親爺”被澆上了油，再過幾十分鐘，“親爺”真的就“煙消云散”了。他們繼續等。他們無所事事的時候重又想起了他們和“親爺”的關系，兒子和“親爺”的關系，有多少年了?他們記得是兒子十來歲的時候拜的“親爺”，一晃十五年過去了。十五年了，他們在“親爺”那里來來回回的走；十五年了，雨露滋潤禾苗壯；十五年了，隨著兒子的長大，疾病會自行消失，健康也是自然的事，但他們不能過橋拔橋板，不能把“親爺”否定掉……

后來，李回珍和崔子節決定再跟著隊伍送“親爺”到山上去，盡管這個隊伍越來越小，他們想，反正已經出來了，就送到底吧。在山上，入土要一個儀式，封門也要一個儀式，特別是封門的儀式，要等到一個特定的時辰。李回珍和崔子節繼續等著，他們又想起了兒子。兒子在睡嗎?睡得好嗎?會不會因為惦記著他們睡個囫圇覺又醒了?那不是睡得不三不四了?那比沒睡還要難受。他們不安了，崔子節就掏出手機，打電話肯定不行，說不定正好把兒子吵醒了，他決定給兒子發個短信，李回珍也鉆了頭來在一旁幫著編輯：兒子，我們把“親爺”送上山了，還沒好，要一段時間，你如果醒了就管自己回去吧，記得給自己弄點吃的，記得車慢慢開，機場路那個環島車比較多，要小心……

回來的中巴車上，李回珍突然發現自己還穿著白大衣，崔子節的白大衣也還拿在手里，奇怪，白大衣應該在圍喪后就可以脫了燒掉的，要不在火葬場也應該脫了燒掉，他們今天怎么啦?都是被兒子的事弄的，弄昏了頭，到現在還穿著白大服，真像一對傻瓜蛋。他們相互對視了一下，吐了一下舌頭，然后不動聲色地把白大衣弄下來，偷偷地塞到座位底下。

這天晚上，按慣例大家要一起吃一頓“白喜事”酒，這也是大家自發的，在這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都出了錢，李回珍出了三百，她把崔子節和兒子都算了進去。聽說有六十來桌，但他們沒有去。他們本來是打算去的，如果他們的兒子在送喪和圍喪的環節上表現得好，那他們是肯定會去的，而且是張揚著去。但他們的兒子表現得不大好，他們就很難受，怕“親爺”不高興，怕別人多嘴問，他們怕難回話，索性就不去了。 這天晚上，崔子節和李回珍在家里吃，因為白天忙，因為心情也不好，崔子節也懶得弄什么，就簡單的弄了個蛋炒飯，簡單的弄了個湯，草草的吃了。他們吃飯的時候又說起了兒子，兒子一直就是他們心中的話題。他們說兒子在那個汽車旅館不知睡得好不好?不知睡到幾點鐘?不知有沒有看到他們的短信?不知有沒有弄點吃的?去單位的路上是不是順利?當然，他們最后都一一的肯定了下來，他們的兒子是優秀的，能隨遇而安的，生活能自理的，能很好的照顧好自己的，能安排好一切的，現在肯定早已在單位上班了，坐在單位的電腦前，眼睛閃閃發亮，一副吃飽睡足的樣子……唯一讓崔子節感到不舒服的是，兒子沒有給他們來個電話，睡醒了沒來電話，看到短信后也沒來電話，走了也沒來電話，他應該告知一下他的動向，不管怎么樣，他應該這樣做。李回珍頓了頓，也說，是啊，他應該來一個電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