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的人

杜仲下午去攀爬那座叫尖峰的陡峭山坡只是因為他厭倦了喋喋不休的說話，他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靜靜地坐一會兒，想一想發霉的往事。剛過去的這個夏天似乎發生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意外，持續了三個月的暴烈太陽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曬成了粉末，然后被一場又一場突如其來的臺風一掃而光。季節轉向初秋以來，太陽固然降低了自己的烈度，杜仲的失眠也加深了，深夜里極細微的聲音也會使他從睡夢中驚覺，汗水從他的發際、臉頰、手掌上滲出，淋漓到地上，與此同時，室內的黑暗像沙漏里慢慢流逝的沙子，瞬間流光然后轉向燦爛的晨曦。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杜仲提早回到家中，躺在軟軟的沙發上，在黑暗中攤開四肢，他冥思苦想，依然無法獲知答案，自己的生活發生了什么問題，究竟是什么讓自己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杜仲還能記得自己突然失掉說話能力的那個早上，灼熱的陽光很早就穿透了厚實的窗簾，在床前投下耀眼的白光，而他一睜開眼就沒有能力說話了，什么都說不了。他知道自己的喉嚨、口腔、胸、肺以及其他與說話有關的器官沒有發生任何病變，但他無法再發出聲音。杜仲沒有恐慌，他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那天早上，他給自己敲了兩只雞蛋，吞下一根香腸，又喝了一杯牛奶，胃口出奇地好，接著他到陽臺上看著城市紛擁來去的人群，看到左前方100米處路口的紅燈亮了又熄，然后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他回憶起成為失語者的整個過程。三年前，杜仲來到這座城市，在城市的邊緣開個家名叫“水立方”的廣告策劃公司。憑借杜仲過人的謀略。謙遜的為人再加上大學辯論賽造就的輝煌口舌，水立方順風順水地走過了創業起始的艱難時光。那時候，杜仲是多么熱愛說話啊，從起床起開始說，到公交車上說，到街上說，在咖啡館里說，在廁所里說，在睡夢里說，杜仲不停的說話，舌頭像風扇一樣全速運轉。他將自己與世界的關系編排成了自己與詞辭的關系，世界由詞語編碼而成，面對一個客戶，他宛若面對的是一堆詞，這個是爽快的、胖的、高的、色欲的、貪念的，那個是含蓄的、瘦的、矮的，但還是色欲的、貪念的。他的應對是另一組詞語，給爽快以爽快，給含蓄以含蓄，而色欲之于色欲正如貪念之于貪念，這便是關于世界的真相。那時候，杜仲一天至少要說幾噸重的話，他學會了話語的勾搭、聯結和拐彎，實踐了話語的引誘、叩頭和壓制，杜仲繁復的話語將一個個陌生人說成仿佛要死要活的親人，在累積的話語尸體上，水立方漸入佳境，為他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在別人為一間房在城市奔波的時候，他已經在城市中心買了排屋，買了汽車。

遺憾的是，杜仲費盡腦力不能回憶起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自己說話的熱情開始減退，大概在半年前，他已經不安地發現，自己說話的時間越來越少，沉默占據了越來越大的時間片段。他開始回縮到自己的內心，他越來越頻繁的將自己隔絕在寬而大的辦公室，除了面見不可或缺的大客戶，大部分時間里，他關掉手機，拔掉電話線，從空蕩蕩辦公室的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走到東頭。在寂靜無聲之間，他感受到沉默的力量，這種力量為他說話時所無法理解。他將大部分客戶交給助手處理，在廣告策劃領域，他知道這是在用力地挖掘自己的墳墓，但沉默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到近來甚至可以讓他將一切置之度外，在別人看來枯燥無比的走動中獲得無與倫比的樂趣。他變得厭倦于說話，厭倦于陌生人。只有在自己家里，在私密的場合，他還能偶爾掀起舌頭。失語的過程與他的生活并行不悖，他一如既往與朋友吃飯，大家爭先恐后的說話，傳播沒來由的小道消息，沒有人會注意到沉默寡言的杜仲。水立方的員工一如既往的對杜仲保持尊敬；與此同時，杜仲與青衣一次次在同一個房子里交會而過，牽手甚至擁抱。直到某天晚上，青衣發出一聲尖叫，她斷定杜仲從早到晚沒有說過一句話。杜仲那天有了某種程度的不安，他跑到鄉下，一個名叫安慶橋的村莊。三十年前的歲末時分，伴著村莊上空飄蕩的肉食熏味，在這個村莊幽深的巷子盡頭，杜仲響起了進入這個世界的第一聲啼哭，嘹亮，飽滿，他的啼哭將在村頭屋頂棲息的一群白鷺驚醒，它們繞著村莊飛行一圈，留下翅膀扇動空氣的聲響和一片片從天而降的雪白羽毛，曾被他的父母視為祥瑞。三十年的時光疾速流走，一切恍若隔世。

每次回到安慶橋，杜仲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竹椅上，面對一個院子，院子里長滿雜草，在一個角里堆滿瓶瓶罐罐，遠處一棵楓樹的葉子被風撕碎，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宛如下一場粉紅色的大雪。看著寂廖的時光從身邊流走，他想起在院里度過的所有快樂和憂傷的時光，杜仲內心一度有了滿足之感，這種滿足之感在他第一次拉起漂亮姑娘柔弱無骨的手時曾有過；在他策劃的第一場出彩的活動方案時也曾有過。正是他策劃的這個活動給予城市第一次劇烈震蕩，兩年前，他給本城一位神出鬼沒的富豪策劃了一場婚禮，婚禮場面極盡奢華，婚禮之后堆積如山的玫瑰花瓣、彩綢整整運了幾卡車。杜仲策劃的得意之作，也是那場婚禮的巔峰，新郎獻給新娘精美的首飾盒里飛出的不僅有波光蕩漾的鉆戒，還有數以百計色彩斑斕的蝴蝶，這些蝴蝶從炎熱的南半球輾轉千里來到婚禮的現場，只是為了在這個隆冬時節舉行的喧鬧婚禮上死去，化為一陣愛情之雨，它們下墜時劃出的絕望而完美的弧形引發了新娘大聲尖叫和熱情的擁吻。那場婚禮使杜仲充分領略了言語的力量，柔軟的舌頭給他帶來硬通貨。他只在富人的辦公室里呆了五分鐘，講了八句話，事后估算每一句話值十萬元，杜仲建立了對舌頭的信仰。

前幾次回鄉下老家，杜仲都要帶上青衣。自從跌入力比多制造的陷阱以來，他們一直形影不離，在情愛的瘋狂時分，他們看到了兩個人的天荒地老，許下了一生一世不分離的承諾。在杜仲老家的院子里，青衣總是靜靜地陪伴杜仲枯坐整天，偶爾跑去看小狗小雞，也會很快回來，依偎在他的身邊。到晚上，青衣在杜仲老屋閣樓塞滿稻草的床上，小心翼翼清除層出不窮的跳蚤和臭蟲，沒有汽車喇叭，沒有車輪劃過地面的沙沙聲，沒有歌舞廳的聲音，沒有道路夜行者的嚎叫，她緊緊地抓住杜仲的手，不停地和杜仲說話，除了為數極少的回復，她得到與黑暗一樣濃厚的沉默。在杜仲第四次帶青衣回來的午夜時分，他看到身邊空出的床位。杜仲夜半趕回城里的巢穴，打開所有的燈，他以為會在里面某個角落看到她，然而空無一人。午夜二點，他趕到八點半酒吧，杜仲在充分享受語言帶來的紅利之時，曾在這里消磨掉無數個生命的鐘點。在青衣出現后，他經常和青衣一起來到這里。在這個邊邊角角都被話語撐滿的地方，他哄青衣喝下第一口酒，哄青衣第一次劃拳，哄青衣學會了玩骰子。他能想起來青衣喝下第一口酒時羞澀的面容，她第一次劃拳時無助的眼神，還有她第一次玩骰子時的稚氣與笨拙。這些天青衣的表情讓杜仲在經歷了若干次速成的愛情之后陷入青衣柔軟的懷抱，無可自拔。在這里，他帶青衣學會并實踐了都市人的一切美德。此刻，他無法知道，青衣怎樣孤獨地走過鄉村的暗夜而來到擁擠的城市。在杜仲找到她之前，她已經喝下五支百威啤酒，與邊上的一個油頭粉面的小伙子搖著骰子，兇猛大聲的喊叫。她的雙眼與雙唇一樣猩紅，與邊上變幻的燈光、震耳欲聾的音樂水乳交融，相得益彰。那天，杜仲將青衣疲軟的身體抱回家中，摘掉鞋襪，蓋上被子，自己跪在床邊。不斷親吻著青衣的手，撫摸青衣柔軟的長發，夜闌黎明之際人是如此寂寞。一個小時后，伴著晨曦初起，青衣從昏睡中醒來，她對自己置身城市感到大惑不解，對此前發生的所有事件毫無記憶，對于杜仲真實的訴說感到震驚，杜仲看到她臉上震驚的神情沒有任何虛假的成份。

同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杜仲在鄉村靜謐的夜晚醒來，摸索著身邊空曠的床沿。杜仲已經確認，青衣得了孤獨而可怕的夢游癥，她在意識最為薄弱的時分離開鄉村，來到城市，等待杜仲心急火燎趕來，將她醉態可鞠的身體帶回房間，待她醒來，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事。在城市喧鬧的街頭行走，聽到從窗戶和門洞里流出的話語濁流，杜仲要抵制內心翻涌而來的強烈不適之感，他將之視為自己必須承擔后果的一部分，贖罪的一部分。青衣孤獨的夢游癥，無法適應沒有聲音的鄉村夜晚，害怕那些最弱小的蟲類，只是因為杜仲不再和她說話。他與青衣之間很長時間沒有話語的溝通，開始是間歇性沉默，后來是紙條，他找不到內褲，找不到藥片，遞給她一張張紙條，她開始覺得有些好玩，像個孩子般和杜仲捉起迷藏，然后是失落，等杜仲再也找不到說話的理由，她感到掏心掏肺的傷害。在杜仲看來，世界的確出現了問題，但并不意味著傷筋動骨，杜仲知道自己深刻而無望地愛著她，但他無法表達自己，他感到話語的乏力和偽飾。而在青衣看來，沒有話語的擁抱，她以為自己失去了杜仲，然后失去了整個世界。她大聲和杜仲吵架，用手抓他的臉，他遞她一張紙條，告訴她他只是不想說話，也許過段時間就好了。杜仲任由青衣將自己拖到醫院，從五官科到腦外科、內科，再到神經科全部查遍，他看到青衣臉上焦灼的表情，但他知道青衣只想擁抱用詞語造就的偽飾的世界，并不希望得到一個真實的世界。

杜仲同樣不能確定是在自己沉默之后還是之前，青衣養成了另一種習慣，她開始瘋狂的購物，衣服、化妝品，首飾，她在街上走來走去，帶著迷醉的神情，正如杜仲迷醉于鄉村的岑寂一樣。她專注于此，對此外的世界充耳不聞，目不斜視。青衣買得最多的是杜仲的衣服，西裝、夾克、襯衫，買回來的衣服堆滿了柜子，堆滿了床，然后堆滿了沙發，最后都堆在地上，杜仲不停地避讓，在里面艱難地穿行，看著纖維在自己家里延展成一道道山梁。她看到杜仲越來越頻繁的回到鄉下，杜仲給她的一張紙條上寫著回家的原由：他要給衣服騰出地方，否則它們就太擠了。青衣看到杜仲持續得越來越久的沉默，直到不再發出任何聲響。一天，杜仲回到家時，他看到青衣等在門口，臉色蒼白，但神態平靜，她在街上走時，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她聽到斷裂的聲音，她開始從自給自足的世界中蘇醒過來，知道某件事發生了。如今，她要杜仲什么話都不要說，只給她幾分鐘的時間，她要做些準備，以便決定去留。很短時間的猶豫，她開始收拾自己的衣物、杜仲給她的小飾品，幾年下來數以百計的小飾品和各式各樣的香水。在響徹房子細細碎碎的聲音中，杜仲和青衣都感受到情欲的召喚，他們同樣都清楚的認識到，這只是為逝去愛情唱響的一曲挽歌。慌亂如潮的情欲瞬間將他們吞沒，但只是赤裸裸的情欲，沒有內心的參與，兩人幾乎沒有足夠的耐心將這件事進行到底。這種徹骨的冰寒將杜仲心底最后一絲希望掐死。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感受到成為一個失語者的巨大恐慌。之前，他通過沉默感受到生活的平靜。沉默時，杜仲卸下了與世界對峙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和恐懼，他幻想自己走到某個無人的角落，渾身收縮，變小，成為一只樂于在暗中生活的老鼠。現在，他看到遍布各處的捕鼠夾，在他認為自己吃到世上最美味的乳酪時，鼠夾已經泰山壓頂，自己與生活的最后一絲聯系被毫不猶豫的切斷。沒有話語，他似乎正成為這個美麗世界的孤兒。他看著青衣拖著龐大箱包走過空曠的街道，一直到街道的盡頭也沒有回過頭，她不知道，杜仲在抵制住了最初的浪潮之后，收起了大聲呼喚青衣的念想。他的目光越過她單薄的背影，向遠處延伸，到城市的邊緣，再到城市背后突兀而起的尖峰山，那時，它的山峰正淹沒在燦爛的云霞之中。

醫生告訴杜仲，他患上了強迫性抑郁癥，根源在于他失去了對世界的信任。現在，在這座城市里，他的同類們正日漸增加，他們如他一般，怕見陌生人，對說話感到畏懼，看到別人在電視上侃侃而談感到羞愧。醫生給杜仲開了一些花花綠綠的藥丸，當然，藥丸只是心理安慰，他更需要將自己的神經由纖細變得粗壯，他需要更多的運動，比如游泳、跑步以及爬山之類。聽到醫生說最后一個詞時，杜仲眼前突然閃現出那座云霧繚繞的尖峰山。

今天，杜仲第六次來到尖峰山，距青衣的離開已有一個月又三天，在這個月里。杜仲受到既渴望沉默又渴望話語的雙重煎熬，兩種情緒激烈的搏斗使他的內心茫然失序，杜仲吞下一顆顆安定，讓這些白色藥丸溫潤日趨尖銳的神經觸角，在多夢易碎的夜晚，杜仲心神疲憊，形銷骨立，決定遵從命運的任何安排。現在，杜仲花了二十八分鐘從山腳攀登上山頂，比第一次快了十分鐘，比上次快了三分鐘，嶙峋的山石和路邊橫梗的樹葉在他手臂上劃開兩道口子，在他抵達山頂時，細碎的汗滴布滿了杜仲全身，汗液混和著血絲抵觸著劃開的傷痕。帶來的不是刺痛，只是輕微麻酥酥的感覺，手腳疲乏得仿佛也不再是自身的器官，而這并不足以讓杜仲的內心掀起一絲一毫的波瀾。他躺在山頂枯草叢中，聽到山風在松樹間尖利穿行并撞擊到他的身上，他看到幾枚莫名的紅色漿果掛在離他頭頂五寸遠的地方，搖曳生姿，這同樣不足以使他的內心掀起一絲一毫的波瀾。直到他看到那棵在冷秋的肅殺中過早凋零的桔梗樹，它的枝頭掛滿了數不清的四方形卡片，它們由到過山頂的各式人等留下，留下他們對宇宙的神秘、愛情的忠貞等有關的只言片語。杜仲忽略了大部分的卡片，他的眼光停留在一張粉紅色殘缺的卡片上，它掛在桔梗樹下方一根不起眼的小枝上。卡片上畫了一只恐龍，筆法歡快、稚嫩然而異常可愛，下面用同樣歡快的語句寫著：來找我吧。杜仲看到最后一個字的最后一畫劃出長且美的曲線。杜仲突然渾身發抖，他不知道是因為體力透支過度還是因為內心呼嘯而來的某種情緒，這種情緒曾讓他從可恥的話嘮成長為一個失語者。說起來令人無法相信，杜仲當時就決定響應卡片上的召喚，他立志要找到畫出恐龍的那只手，既然自己已經對這狗娘的世界失去了興趣，既然這狗娘養的人生空洞無趣，他決定找個樂子，填補這令人眩暈的空白!杜仲隱而不宣的秘密在于：在這些無比稚嫩的筆畫面前，感到渾身上下的鎧甲被瞬間擊穿，下山之后的晚上，杜仲在書桌前描募卡片上的圖像，他發現無論自己畫的圖畫與卡片上如何相像，總是呆板無趣，就如紙花和帶露玫瑰的區別。杜仲唯一能得出的結論是：躲藏在那只手背后的溫暖靈魂能帶他走出鄉村無窮無盡的夜晚，重新有勇氣面對城市夜晚的光亮，讓他重新有勇氣開口說話、撒謊，有勇氣與陌生女性調情。在他把三十二張被鋼筆墨跡污染的紙張扔進垃圾簍，又開始一筆一畫做方案時，他意識到找到那只手對自己來說異常荒唐但又極為嚴肅。

第二天早上，杜仲回到公司。他的失語癥在公司呈現出另一種情景，職員們因為他的沉默變得更為敬畏，公司高層則因為他的權力下放而欣喜若狂，他的冷漠也沒有阻止客戶的涌現，人們滿含善意的將之視為一個杰出的策劃人應有之儀，并將冷漠作為他杰出的一個象征。在公司，杜仲寫下五張紙條，說明要不惜代價找到一個莫名的涂鴉者，他安排了兩位小伙專門負責此事的落實。做方案時杜仲已經感受到自己的疲乏，了無意趣的生活讓他不允許他再慢條斯理的遵循理性規程，自開始到結束，杜仲將以夸張的方式呈現出追尋的姿態，他已經預先看到自己瘦弱的身影走上一條荒涼之路，它的一端通往瘋狂，另一端通往毀滅，只有在兩者交匯的狹窄之處僅存著渺茫的希望。方案的起始是一場書畫比賽，比賽的主題無疑是恐龍，這種幾億年前存活在地球的巨大生物被杜仲賦予神圣的使命。參賽的人不需要任何專業筆墨，只需要用鋼筆畫出他們心中關于這種動物最自然的想象，杜仲為首獎設置了三萬元的獎金，另外，凡是參與比賽的人即可以拿走一只“老大哥”牌土雞。有關比賽的消息只在日報末版上占據豆腐干大小的位置，杜仲以為惡作劇有自己的邊界，它的大小只能是長五厘米、寬四厘米。只是比賽本身的戲劇性讓它成為新聞事件，令杜仲始料未及的是比賽那天，潮水般人流涌到偏僻地段的西華廣場，輕松撕毀杜仲雇傭來的八名保安組成的秩序防線。大人和小孩反復在紙上畫下他們關于恐龍的想象，以爭取更多獲獎的機會，誰知道呢，他們將杜仲花費三萬元征畫的事件作為世界無可理喻的一部分接受。杜仲理所當然成為城市風暴的中心，他坐在兩米高的主席臺上，看著現場一片狼籍。四張桌子被肢解，七條椅子被掀翻，數十個人為最后分發土雞的先后順序鬧得不可開交，最終亂成一團，一名參賽人員被踩踏成重傷，緊急送往醫院搶救。所有這些都被現場的媒體反復報導，鮮為人知的題材被挖掘，雖然人們對他將絕望的婚禮做成那般浪漫的傳奇還記憶猶新，關于杜仲已經瘋了的消息也開始有板有眼的傳播，水立方的一批骨干向他遞交了辭職信，他們將毫無創意的書畫大賽當成對自己智力和尊嚴的羞辱。

近一百人挖空心思拼命迎合杜仲所作的變形的恐龍在比賽后兩小時就化為一堆灰燼。比賽后三十分鐘，這些奇異的紙上動物被三輛卡車運到杜仲老家的院子里。那里，三名號稱專家的人正裝腔作勢的談論關于恐龍的研究心得。比賽結果在兩天后公布，評審委員會將首獎給了一個將恐龍畫成烏龜模樣的人。杜仲從堆積如山的廢紙中隨機抽出了那張烏龜模樣的恐龍，三名專家開始大唱贊歌，感嘆杜仲眼光的凌厲和不朽，因為這完全是張傳世杰作。五天后舉行頒獎大會，獲獎者是位殘疾人。杜仲看到他一臉茫然地拔開人群走到領獎臺上，走到第四節臺階上，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在頒獎臺上，他同樣茫然地接過獎杯和一張現金支票，他拿著支票反復看了幾眼，他的人生經驗并不足以使他認為這就是自己累死累活一年才能得到了財富。他向頒獎者提出要求是現金，主持人答應他將派出專業人士陪他到銀行，直到取出現金為止。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喜悅之情。主持人問他為什么畫出烏龜樣的恐龍，他說這就是自己記憶中的恐龍，自己是依據記憶一筆一畫刻畫出來。然后又一臉茫然的走下獎臺，短短幾天夢一般的經歷將成為他無法理解的堅硬突塊。

在策劃書的下一個段落，杜仲陰郁的身影出現在城市北郊的兩所大學，有四萬名情緒激烈、身心無所依歸的年輕人在不到兩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傾灑自己的青春，旺盛的精力驅使他們跑東跑西，憤怒的說話，憤怒的寫作，憤怒的炒股，然后跑到尖峰山上懸掛那些卡片。攀爬尖峰山的有85％的人來自這兩所大學，懸掛卡片的人更有90％以上來自這兩所大學。短短兩個月，水立方贊助了數十起大學里開展的各式活動，杜仲參加了學生臺球比賽開賽式，作為佳賓列席青春演播室第一百期節目大型活動，出席學校國慶師生歌詠比賽開幕式，參加學生辯論會開幕式，出席學術論壇的剪彩儀式等。杜仲帶著無比堅硬的沉默在活動現場游走。他買了輛自行車，像個幽靈般在兩所大學的教室里穿梭不止。他花出大把的錢，隱姓埋名，只要求在所有活動的海報和印刷品上印上他心向往之的動物。對此，他有嚴格的尺寸、色彩規定，那只可愛的恐龍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是宣傳品上的主角，他要確保兩只夸張的眼睛看到從它腳下走過的每個人。在其他時候，他和顏悅色面對每個人，每次活動提早一個小時到場，他參與到現場布置等細碎的活動中，拿花藍、掛橫幅，擺放桌椅，活動開始后，他跑前忙后，端茶送水，在秋冬的寒流中忙出滿頭大汗。組織活動的學生以為他是水立方的一名小職員，不斷寫信到公司，稱贊一位叫杜仲的員工的激情、踏實和勤奮。還有若干封情意綿綿的書信直接交到杜仲手中，大學女生在見慣了夸夸其談的紈绔子弟和百無一用的書生之后，由衷地喜歡上這個穩重的年輕人。她們找到杜仲，含蓄的抱怨大學男生的虛夸和勢利，杜仲的沉默讓她們癡迷。另有些人率真的表達了對杜仲的看法和她們萌發的愛情。杜仲一如繼往保持得體的微笑來應對這些不算太壞也不算太好的狀況，杜仲總是在傾聽她們的話語后，遞給她們印有恐龍的宣傳畫冊。下一次活動中繼續拿花藍、掛橫幅，端茶送水，他讓自己忙得沒有一絲空閑，做出沒有時間說話的樣子，杜仲掩蓋自己失語者的面目，不是想刻意隱瞞失去話語能力的事實，而是不想造成引起話語紛爭的可能。問題在于，杜仲越想隱藏自己，他的形象越得到彰顯，他接受這樣的事實是對表面上理性而內在荒誕的世界深刻洞察，杜仲顯然不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悖論。兩所大學的論壇上充滿了杜仲的消息，年輕的姑娘們在激烈的愛情鼓動之下，將恐龍貼得到處都是。那只稚嫩的恐龍引發了大學校園內無數場討論，在歲末舉辦的校園十大事件評選中，恐龍事件分別超越K大學和M大學流腦流行、導師論文抄襲等事件，排名第二，只屈居K大學社會學博士為愛跳樓事件之后。杜仲在兩所大學校園里行走時覺察到有人跟蹤自己，后來發現不過是一場虛驚，幾個博士、碩士跟蹤他，觀察杜仲的一舉一動，不是為了謀財害命，他們只想寫幾篇學術宏論，揭開恐龍事件的重重迷霧。

所有與之相關的一切都與杜仲無關，他專注于自己的世界，專注于自己的恐龍，這種專注不是來自內心的剛強而是來源于內心的虛弱。杜仲再次深刻感受到內心與世界的隔絕，他以如此夸張的方式進行追尋不過是因為受到生活太多的驚嚇，不管是大張旗鼓的比賽還是贊助活動大把花錢，杜仲不合時宜的作為都在刻意掩飾內心新奇但致命的虛弱之感。冬至來臨時，城市下起了第一場大雪，根據策劃書的安排，他站到了學校主干道的十字路口，手里拿著大疊印有恐龍的畫冊，送給過路的人。美侖美奐的畫冊上現在加印了兩個電話號碼，杜仲安排的兩個機靈年輕人每天守著電話機，捕捉可能的機會。在鵝毛大的雪花中，杜仲伸出近乎凍僵的手，遞出畫冊。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掩蓋整個校園，他不免產生恍忽之感，自己放棄了養尊處優的有錢人的生活，冒著大雪，在路口分發畫冊，尋找說話及愛人的能力，也許正如那些有板有眼的小道消息所說：杜仲瘋了。當杜仲看到那些認識不認識他的人接過畫冊，將它折好，放進口袋時鄭重無比的神情，他想也許瘋狂的因子潛伏在每個人的心中。比如他在學校里有時會遭遇一群暴徒，臉上煞有介事蒙著絲襪，從某個角落里涌出來，對杜仲拳打腳踢，讓他鼻青臉腫，告訴杜仲想泡別人的女人就要付出代價。第二天杜仲帶著累累傷痛站在冬天凜冽的風中，他總能看到邊上十米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哭泣著的女孩，昨天晚上，正是她的男友因為她的背叛用拳頭教訓了杜仲。杜仲不認識她，甚至沒有見過她，而她卻愛上了杜仲以及沉默的杜仲為之無比忠貞的動物，在這個一切如流云飛逝的時代，她無法忘卻這樣的不屈不撓，她無法忘卻如此堅硬的信仰，她同樣無法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自己的男人，因為有了杜仲，她將無法和他在一起。杜仲不是第一次承擔這種莫須有的愛情以及和愛情有關的暴力。再比如有個姑娘一連幾天跟隨著杜仲，央求杜仲和她說句話，只說一句。她不知道杜仲內心的傷痛，以為不說話是他欺世盜名的手段，而她和別人打賭了，她很漂亮，別的男人不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夸下海口，賭資是一千元。杜仲不知道，他說一句話的價碼在這兩所學校從開始的一張電影票長到一頓飯，再到電話卡、熱門游戲的裝備，最終被瘋炒到二千元。固然遠低于他在富人辦公室商量婚禮時的價格，但在清湯寡水的學校也屬駭人聽聞了。杜仲默默忍受莫名其妙的暴力，簡單包扎好傷口，不理會陌生女人的糾纏，忘記關于榮光、尊嚴之類的語辭，站在路口，伴隨著陌生人指指點點產生的紛飛唾沫分發資料。下午五點，他準時到辦公室，兩個小伙子記錄各種來電的本子躺在他寬大的辦公桌上，他劃出幾個看上去稍有頭緒的電話，在記錄本的頁邊空白處注明輕重緩急。兩個小伙子據此安排專人探查，如果學校沒有活動，杜仲會自己去，根據電話提供的線索，他輾轉找過三所中學、一個香腸的作坊和兩家書店，靠著紛飛的紙條和耐心，最終證明都是低俗的惡作劇。

越來越多的水立方專業技術人員遞交上辭呈，杜仲的沉默在引起最初的興奮之后，終于被視為無能的征兆，在黯淡的前景里他們選擇了背棄。杜仲不滿意的只是他們毫無誠意的姿態，辭職信橫七豎八地躺在他的辦公桌上，字跡潦草，態度粗暴。收到十三封辭職信的第二天，杜仲罕見的沒有出門，他感到極度的疲憊，在床上躺了一天。傍晚五點，杜仲的身體恢復了知覺，他感到寒冷和饑餓。到廚房煮面條時，他看到一個赫黃色的牛皮紙信封躺在門縫下面。信封上印著杜仲啟三個字，電腦打印，三號黑體。撕開信封，是一張折成四折的白紙，杜仲將紙啟開，里面赫然是他千呼萬喚的內容，一只和他在中學、香腸作坊和書店看到大異其趣的恐龍，它沒有它們那種拙劣或勢利的模仿痕跡，這只恐龍一如他在尖峰山頂上看到那般率真、執著，睜著夸張的雙眼看著他。只在瞬間，杜仲眼里蓄滿了淚水。他意識到在因為了無意趣的生活而開始一段瘋狂的行徑之后，它已經有了自：身的邏輯，不僅一旦開始就無法結束，而且獲得了自身的意義。杜仲一直踉踉蹌蹌跟在后面，疲于奔命，此刻，在接近結束的時刻，他有了幸福之感。他拿著信封站在原地，天光在他身上由昏黃轉向黑暗。半個小時后，杜仲仿佛從迷夢中突然驚醒，走到書房，扭開臺燈開關，將白紙平放到書桌上，用電慰斗烘干信紙上的淚痕，他對自己的脆弱感到沮喪。杜仲反復撫摸信紙，就著臺燈的微光，他注意到白紙右下角寫著一行字：2007年12月1日中午12點作于茶室，杜仲感到一個全新世界正在敞開。

第二天，杜仲搬了一張椅子坐到門邊，除了上廁所。他沒有離開過一步。一整天時間下來，兩眼脹痛，四肢酸麻，一無所獲。夜幕降臨時分，杜仲站在陽臺上，看著城市次第亮起的街燈，他感到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顫抖，接近目標之時的焦慮、興奮與狂喜糾纏在一起，一遍遍沖刷著他的心臟，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傳到街對面的玻璃墻上，又反彈回來，呈拋物曲線往下跌，砸到地上，濺起密集的塵土。第三天，杜仲攜帶一張本城地圖走出房門，在街上毫無目的走了一天，在地圖上用小三角形標出每個茶室的位置。傍晚，他筋疲力盡回家，打開門，看到一個熟悉的牛皮紙信封靜靜的躺在門下面，還是他熟悉的圖畫，下面的文字變成2007年12月3日下午13點作于咖啡館。第二天，杜仲照例拿著板凳坐到門口，12個小時時間里，地板上陸續爬過五只蟑螂，三只螞蟻、一只老鼠和若干只不知名的動物，還有一只蜘蛛將絲的一端吐在他的身上，將另一端搭在門上，它在空中跳起奔放的舞蹈。在十八層的建筑里出現這些動物讓杜仲感到羞愧。對那個神秘涂鴉者的渴望已經使他對另外的世界漠不關心，動物們口舌相傳，顯然將他的家當成了銷魂的樂園。到街燈亮起，再次一無所獲。杜仲確認游戲降臨到自己身上，正如自己的游戲降臨到那個將恐龍畫成烏龜模樣的中年人身上，他至死都不會知道，他扭曲的記憶為何得到最高的獎賞，這正是杜仲竭力避免的命運。第二天，他照例出門，來到大街上，成為城市無數游手好閑人群中的一員，順帶用小圓形在地圖上標出城市現有咖啡館的位置。等他回家，他收到第三封來信，下面的字是：2007年12月5日下午14點作于廁所。地圖的邊邊角角畫滿了三角形或圓形，要從數不勝數的茶室或咖啡館梳理出線索已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窮盡城市的廁所更像是惡意的嘲弄。他聽到身體里面傳來清脆的聲響，那是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斷裂的聲音，所有這些連帶冬季驟然下降的氣溫讓杜仲黯然神傷。

下一天，杜仲選擇到鄰近的雁蕩山短途旅游，即便旅行團女導游出口成章，笑料不斷，高聳的山、蒼翠的樹和奔流的水在杜仲眼里還是毫無生命可言，山只是石頭的尸體，樹和水也只是樹和水的尸體。第二天午后，一場海上橫掃過來的暴雨阻斷歸程，客車在一片汪洋中拋錨熄火，如注的暴雨中，杜仲面對一群目瞪口呆的旅客跑到客車尾部，拼盡全身的力氣推車，雨水澆濕他身上的棉衣，車上哄堂大笑之聲也隨之寂滅。二十分鐘后，杜仲回到車上，渾身上下冒出熱氣，像只剛出籠的饅頭。等他回家拿到牛皮紙信封，發熱的感冒病毒也已越過他的五臟六腑各層波瀾，爬滿他的鼻子嘴巴耳朵及皮膚上的每個毛孔。杜仲在床上看到2007年12月7日下午15點作于玻璃房之后便陷入昏睡。他在床上昏睡過第二天的晨曦，陰沉的白天和黑暗的夜晚，到第三天上午八點才醒來，杜仲在病中規劃了一次行動，他帶著板凳，披掛一件暗綠色軍大衣，將疲弱的身體挪移到十八與十九層樓道中間，破解謎團的強烈欲望使他超越了病痛與快速增殖的感冒病毒，他僵硬的身體持續八個小時佇立在冰涼的空氣中，除了鄰居進門偶爾響起的聲音讓他心跳加速，一切歸于沉寂。下午四點，一位四十歲光景的漢子從電梯口走向杜仲的房門，他在門口站立時，杜仲輕飄飄的身影已經逼近，在杜仲以為謎底得以揭發的時刻，他才發現低估了事件的復雜性。中年漢子只是快遞公司的職員。杜仲拆開快件外層，里面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牛皮紙信封，里層是2007年12月9日下午16點作于閱讀室。半小時后，杜仲隨快遞員回到元通速遞公司，在繁忙的業務大廳，沒有人記得起來是誰投遞了一封毫無特征的信件。

接下來的十八天，杜仲安于游戲規則，每兩天接收一封信函，寫信的時間分別推遲一小時，這是杜仲早就發現的規律，寫信的地點依然雜亂無序，名字也很怪異。分別作于問訊處、展示廳、餐廳、綜合空間、窯等等，杜仲將所有地點寫到一起，才恍然大悟，那個神秘的圖畫作者，杜仲費盡心機尋找的人居然就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茶室、咖啡館、廁所看上去無章可循，但城市確有一個地方把它們都集中在一起。杜仲臥室往南走三米，往左拐，走三米，到門口，走下四十六級臺階，往北走十五米，經過兩個小型花壇，到小區大門口，往南走300米，交叉路口再往東走50米即是城市藝術公園，在長三公里的公園里有大大小小十五幢由國際知名建筑師設計的小型建筑。每座建筑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咖啡館，比如廁所，比如玻璃房、閱讀室，再比如問詢處、展示廳、餐廳、綜合空間、窯等。那個神秘的人每兩天到這里，在離杜仲不到400米的地方畫下杜仲想象中的動物，滿臉嘲諷的裝進信封，塞到杜仲門縫下，再吹著口哨離開，這樣的動作已經重復了三個星期，也許更長，在杜仲做嘩眾取寵的書畫大賽，在K和M兩所大學丟人現眼時，她已經來到這里謀劃，知道他的舉手投足。現在，杜仲知道還有最后一個機會留給自己：茶樹，公園里唯一沒有在信件上署名的建筑，在公園的最中間，一棵用水泥沙石筑成的巨型茶樹，孤獨地立在江邊，迎接過無數吹拂過城市的巨風和暴雨。茶樹粗大的樹干上留有一間小屋，里面是張銹跡斑斑的鐵絲床，某個在此留宿過建筑工人的饋贈曾給杜仲和青衣帶來過便利，他們在濃情時分數次相約而來，在這張粗糙的床上寬衣解帶，留下滿地草紙和情欲的氣息。根據游戲規則，杜仲知道，寫信人將在12月31日，也即兩天后的零時在這里畫下一只稚嫩、執著的恐龍。這個發現讓杜仲欣喜若狂，他在屋中旋轉了五圈。

接下來的一天無疑是最漫長的，杜仲回到鄉下老家，他想到了那張吱呀作響的竹椅，想到了在空中飛舞的楓葉和在破舊罐子中間翩翩飛舞的寧靜時光。但在抵達的同時，他知道喪失正成為喪失者的命運，家園已經被悄然傾倒，在最后的時刻即將來臨之時，杜仲變得急躁。三十年沒有壞掉的竹椅在他焦慮不安的屁股下面化為一堆碎片。杜仲翻出電話記錄本，一個半月里，兩個小伙子手不停筆記錄了四大本的記錄，曾指引杜仲到達某些虛擬目的地。此刻，杜仲發現那些乏善可陳的文字在自己眼中恢復了生機，它們搖旗吶喊，散發著濃郁的清香，同樣，夜晚躺在鋪滿稻草的床上他感到不舒適，覺察到青衣偶爾向他抱怨過跳蚤和臭蟲的蹤跡，明亮的月光照射到杜仲的床前，杜仲知道青衣曾凝視著月光，咒罵著臭蟲度過整個不眠的夜晚，時間似乎在繞了一圈之后回到了原點。

回到城市之后，杜仲在鏡子前發現，一個夜晚改變了自己的容貌，鏡子前的人胡子拉碴，臉型消瘦，目露兇光，杜仲仿佛并不認識他。杜仲翻開書柜塵封的門，翻出那些數百年前詩人寫下的艷麗詩篇，讀到“事如春夢了無痕”的詩句，一個白天就過去了。杜仲在晚上七點到城市藝術公園，先到茶室，再到咖啡館，到廁所，到問詢處，到展示廳等等。按來信的順序走進除茶樹以外所有的建筑物，到每個地方都感受到某種強烈的非現實的氣息，仿佛自己提著一只筆，筆尖流暢的劃過紙張光滑的表面，直進、拐彎，提勾，然后寫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作于某地，四個小時的時間濃縮了一個月以來的紛紛擾擾。十一點五十九分，他來到茶樹，打開虛掩的門，室內的格局與記憶分毫不差，鐵絲床上的被條已給時光的河流撕成碎片，桌上是盞40瓦功率的臺燈，為了買這盞古樸的臺燈，杜仲在夏季炎炎烈日下轉過整座城市。現在，室內其他所有物什向無限遠處退卻，只有一個清晰的背影逼上前來，杜仲內心傳來尖銳的疼痛，像被狠命撓了一把。疼痛劇烈然而令人欣喜，它意味杜仲的心開始復蘇，恢復了知覺。這個背影他是再熟悉不過了，在過去三年多時間里，杜仲掌握了這具背影之前和之后的每道紋理，洞悉它的氣息和光亮。他早該想到是青衣，只有她才知道他的作息規律，只有她才知道他的隱密心理，知道如何規避如何躲藏如何追及。杜仲站在門框下，來自西伯利亞的寒風在他身邊穿進穿出，杜仲等待她轉過身來，他看到青衣熟稔的面容朝他嫣然一笑。

青衣知道杜仲會在這個時間來到這里，她在那場笨拙的書畫比賽后知道杜仲喪失了關于以往的一切記憶，表面上的失語不過掩蓋了失憶者的身份；她曾在K大學尾隨杜仲迷狂的足跡，一切都在不可理喻中顯得生機勃勃。青衣舉起壓在手下數百張紛飛的白紙，她在每張紙上畫下在杜仲睡夢里自由出入的古樸動物，青衣畫下這些恐龍并不是為了喚醒杜仲的記憶，她只想告訴杜仲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即使插上翅膀。笨拙的食肉龍也不會像鳥那樣飛翔!她讓杜仲轉過身，讓他看看遠處到處騰空而起歡慶新年的焰火，一個新紀元即將開始，那些絢爛的火花映紅了整個夜空。在新年的鐘聲敲響之際，杜仲感到如潮的記憶奔涌而來，他終于回憶起與青衣在K大學門口誤打誤撞認識的過程和她純潔的笑容，想起自己和青衣在一個夏夜來到尖峰山頂的情景，那晚明亮的近乎完美的月光，想起那天他們留下的誓言和在月光下進行的第一次愛以及青衣伏在他身上畫下的那只恐龍想起青衣伏在他身上寫下的一句話；青衣幸福的手指在寫下最后一個字時畫出長且美的曲線。他同樣想起在青衣購買衣物的狂熱以及在自己倍感孤獨的時刻她與一個陌生男人的濃烈愛情，他們愛情暴發的驚人力量，他們親熱的面容在杜仲面前壓抑之后的奇異之美，它產生于對控制、屈服的行為，來自于非凡的努力以及忍受痛苦的著迷，一種類似于自我犧牲的光輝。背叛根植于這個時代絢麗非凡的汽車、安全套、石油、鉆石、街道、高樓和花花綠綠的紙幣之上，是數百千萬噸話語開出的最俗艷花朵。杜仲想起自己被衣服、桌椅、鐘表、時尚雜志、喇叭、謊言和空虛殘酷擠壓而失聲的事實以及給它們騰出空間的悲壯決心；他想起正是青衣的背叛往他的失語癥敲上了最后一枚棺材釘。杜仲想起這一切正如此刻的焰火照亮了整個夜空。杜仲看到正如他想象的無異，青衣滿臉嘲諷，用異常老練的手法畫下一只只稚嫩可愛的食肉恐龍，他知道自己半年來苦苦追尋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自身的瘋狂和生活的荒誕都深深地鑲嵌于這個世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