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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智者的晚年

2008-01-01 00:00:00呂志青
山花 2008年6期

1

何為新到手的這套單元房樓層低而且臨街。這類房子的問題是,有時房主還沒來得及入住就有什么人先鉆進去在里面胡搞了一通。報紙上常常能見到這類消息:一些流浪漢或別的什么人不時鉆進了那些剛剛竣工的花園小區里,在里面先享受了一番。因此,在交房之前開發商就給臨街的陽臺做了防盜網。只是這防盜網做得有點問題,主要是相鄰的兩戶沒有隔斷。本來,兩家的陽臺之間倒也有一面隔墻,但由于那防盜網凸出去過多,于是就在那凸出去的空間里形成了一個一尺多寬的通道。一尺多寬完全可以使一個人側身而過了,因此有的住戶就找來泥瓦工把那個通道堵死了。

何為沒有這么做與他一慣的生活態度有關:對這類瑣事他總是遵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照他看,在某種意義上人生差不多就是個簡化問題。這有點像是雕塑家的搞法。對該簡化的簡化,該突出的自然就突出了。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雕塑家。當那些多余的東西去掉之后,你就活脫脫地蹦了出來。精、氣、神,包括藝術性,什么都有了。另一個原因是,隔壁住的是個單身女人。連一個單身女人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難道他還怕誰鉆過來將他強暴了不成?:再說,他的事還少么?不說別的,光一個失眠癥就夠他折騰的了。他沒想到,也就因為這一念之差,一連串的事情就跟著來了。

先是那女人在陽臺上養了花。各種各樣的花:梔子、茉莉、山茶、杜鵑、月季、桂花、梅花、菊花、牡丹、玫瑰……漸漸地,整個陽臺上都擠擠挨挨地擺了一溜。其中一盆玫瑰已經到了兩家的邊界線上。如果繼續發展下去很可能會發生越境之類的事情。他雖說疏懶成性,但也還是不時走到陽臺那里,看是否有越境跡象。沒有,那盆玫瑰原來在什么地方現在仍在什么地方。不多不少,正好壓在兩家的交界線上。然而,一支牽牛花的藤蔓卻在不知不覺中朝他這邊伸展過來。這也并不奇怪,他這邊陽光更為充足。每天早晨第一縷陽光總是從東面斜著投射在陽臺上,白亮白亮的。而隔壁的陽臺,由于對面建筑物的遮擋,總要等到上午九、十點鐘以后。牽牛花總是迎著清晨第一縷陽光開放的。牽頭花等不及,于是,趁他不注意,就悄悄沿著防盜網越過了邊境,朝他這邊伸展過來了。

伸展過來的這一段只有幾寸長,又細又嫩,幾乎是透明的。嫩莖的尖端蜷曲著呈一種逐漸展開的趨勢。他猜,那個逐漸展開的過程也就是它悄悄地向前延伸的過程。因此,你可以說那蜷曲的假象恰到好處地掩蓋了它的擴張意圖,等你猛然發現時它又向前躥了幾寸了。對于這鬼鬼祟祟的入侵,他很是費了點心思。剛開始時他試圖使它掉轉方向。他把那蜷曲的部分拉直了,向后繞在防盜網的鋼筋上。誰知第二天再看時嫩莖的尖端仍然指著他這一邊。這時他就明白了,他是不可能改變它的方向的。它始終都會向著太陽。在這一點上植物是多么堅定,多么智慧啊,無論怎樣它都不會被迷惑,不會迷失方向。

到這時他就沒什么辦法了。他既不能阻止那女人在自家的陽臺上種花種草,也不能改變植物的方向。當然,他可以掐斷那根細嫩的莖。但那是一個文明人的作為么?更何況他還不是一個一般的文明人,在一般人眼里他還是個學者,他是研究海德格爾的專家,在社科院哲學所里他的職稱是研究員。難道這個研究員竟容不得一支牽牛花的嫩莖么?再說這支嫩莖妨礙了他什么呢?它僅僅只是沿著防盜網向他這邊運動罷了。那防盜網上本來就是空空的,正如他的陽臺是空空的一樣。既然如此,裝飾點什么又有什么不好呢?一支綠色的嫩莖給你增添了色彩,帶來了生命,那有什么不好么?更何況,它還引來了小鳥。

一天上午,他正在書房里看書,忽然聽到從陽臺上傳來一陣啁啾聲。循聲慢慢地走過去時,看見一只小鳥正停在防盜網的菱形鋼筋上,一邊啁啾一邊回過頭來朝他警惕地看著。他怕驚走它,于是停在離它幾步遠的地方。約莫兩三秒鐘之后它拍著翅膀飛走了。這時,他忽然發現在離那小鳥適才停歇處不到一尺的地方出現了一朵喇叭型的白色花朵。花朵中央還有一小團黃暈,從黃暈中又抽出一小串花蕊。純潔、雅凈、美極了。那只小鳥是不是就因為這朵花才在這里偶爾駐足的呢?要知道,從前他這里從未出現過鳥兒啊。

這天上午,他有好幾次走近這朵牽牛花。但沒想到,當他第三次走近時它已謝了。這是怎么回事?它的花期就這么短么?看著它已顯萎縮的花瓣,他忽然產生了一種人生短促的渺茫之感。是的,他已不年輕了。人們形容五十歲的男人是怎么說的?年近半百,或者是,年過半百。有人說過,智者的晚年總是提前到來的。即便他不能算是一個智者,用蘇格拉底的話來說,他也總算是一個愛智者吧?

愛智者,熱愛智慧的人。可這個熱愛智慧的人這一整天都有點坐立不安似的。隨后他干脆放下了書,打開了電腦,打開了QQ。然而,誰都沒在。是啊,誰會像他這么閑呢?只是他似乎仍然心猶未甘,他逐一點開網友們的對話框,往里面發進去一個什么表情圖案。有時是一只足球,有時是一把帶血滴的匕首,有時是一只瓢蟲,有時是一個帶引信的炸彈……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表達個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別人當然更不知道。到了這天晚上,有好幾個網友問他那是什么意思?想進球?那是某種性的暗示么?匕首呢?是不是也是同樣的意思?瓢蟲呢?炸彈呢?他想鉆到哪里去,他又想炸開什么呢?一點不錯,他點開的幾乎全是女網友的對話框。好在她們也并沒有將這看成是某種性騷擾,而把它看成是一種幽默。他一慣生活嚴謹不茍言笑,難得有幽默的時候,因此這難得一見的幽默反倒使她們感到有趣。

她們同他輕輕松松地聊了起來——在她們的印象中這還是頭一次。說起來她們與他也見過好幾次了。那一般是在某個筆會中或者是某個座談會上。但幾乎每次都沒能說上幾句話。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是的,他嚴肅得讓人感到有點難以接近——對于這些,她們就是不說他也明白。實際上他也不是故意要顯得嚴肅,也許僅僅是因為天性吧?而且,他覺得她們個個美得像花骨朵一樣,美得彼此相似,他老是記不住她們。當然,說一個也記不住也不符合實情。事實上她們當中的一個始終就在他的腦子里,或者是在他的心里,再或者是在他的某個意念里。有時她會忽然從哪里冒出來,隨時隨地冒出來,讀書、寫作、散步、吃飯、睡覺,甚至是在衛生間里。當他赤身裸體地站在淋浴頭下面時,當那種霧騰騰的水汽在室內氤氳起來時,她忽然從哪里冒了出來。當然,穿著衣服,齊齊整整的,就像他頭一次見到她時那樣。

頭一次見面的情形他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個筆會。已經很久了,差不多所有的筆會都漸漸變成一個樣子了:由某個投資旅游業的商家拿出一點錢來,由某家報紙出面將一幫文人雅士召集到一起,一車拉到某個新開發的風景區里,吃呀玩呀,呆上一兩天,然后每人湊合個千把字,由報紙拼出一個整版。算是一個軟廣告。這類軟廣告頗受商家歡迎。因此一段時間以來這類筆會多如牛毛。本來,他跟那幫文人是從來不搭界的,只因他偶爾講過幾次海德格爾的《詩·語言·思》,講過幾次荷爾德林,于是,很自然地就被人看成是文學圈里的一員了。此后這類邀請一個接著一個。當然,他也不是一概拒絕。這是說如果他對某個旅游點感興趣而且碰巧又不是太忙的話,他會考慮接受。那次去的地方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草原。它不是像通常的草原那樣鋪陳在低平之處,而是展開在海拔一千二百米的高山上面。這也正是它的奇特處,迷人處。更奇特更迷人的是,它也不是那種展開在高處的平坦如砥的綠茵地,而是從那綠茵地上凸起了一個又一個的線條舒緩柔和的綠丘,酷似一個又一個渾圓的綠色乳房。它們在開闊的山巒上排列成陣,由北向南一直綿延到二十公里以外。據說這樣的綠色乳房有好幾百個。在那些彼此相似的綠色乳房之間不時可以見馬尾松和火杞。火杞已經紅了,馬尾松永遠是沉著的綠色。在火杞和馬尾松的下面是開在綠茵地上的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盡管有滑翔滑草、跑馬射箭和滾木球等活動,但大家似乎都寧可流連在那些綠色乳房之間。有的人是在清點數目,有的則是在比較它們的異同。很快,一幫人就各自散開了。他們一點也沒意識到這其中隱藏著的危險—那些彼此相似的美麗的綠色乳房常常使人走著走著就迷了路。

他和梁可的相識正是在那樣的情形下。他走迷了,正好碰到了同樣走迷了的梁可。正是傍晚時分,天色正在逐漸暗下來。如果他們不能及時走到山下的宿營地,那么誰也不敢保證他們會不會碰到野獸。據說這山上有包括黑熊和野豬在內的三十多種野獸。不管碰到哪一種都夠人喝一壺的。正發急間,忽然又從哪里飄來了一大團濃霧,頃刻間就彌漫開了,把他倆緊緊地裹了起來。能見度一下子變得極低,可視距離大約只有一米。本來,處處相似的地形就已經夠糟了,現在又遇上了濃霧。梁可一著慌,他反倒變得沉著起來。他說,大霧一來,就等于取消了處處相似的地形對他們的迷惑。很可能,他這么說也只是出于一種思考習慣。但那個時候聽上去卻有點像是在賣嘴。幸好他運氣不錯,忽然于大霧中聽到了水聲而且還觸動了靈機:水往下流不是么?接著他帶著她循聲走去,終于走近了一條小溪。然后他們沿著小溪走到了建在山下的小旅館里。不過其間也遇到了一點危險:在某個地方他差點失足掉下斷崖——那時小溪正從那里跌落下去。對于小溪來說一丈深的懸崖和萬丈深的懸崖沒什么區別,只是它沒有考慮到還有兩個人跟在它的后面。幸好,那也不是萬丈懸的水稻田。他在崖邊躍躍欲試,就要往下跳。她卻把他拉住了。是呀,他是英勇的,可他跳下去了她怎么辦?再說,下面那塊水田里的稻子雖說已經收割了,可那些向上戳著的稻茬是不是更厲害呢?她這么一說他才慢慢冷靜了下來。隨后他們總算是找到了一條繞到崖下的小徑,重新與那條小溪匯合了,并跟著它一直走到了山下。

當天晚上,他對同房里的老常講了他與梁可在山上的那段奇遇。只不過那會兒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描繪了好半天老常也沒能猜出她是誰。那次筆會男男女女的一共有五十多人,光是女的就有二十多個。而且,事情幾乎總是這樣,美女們總是彼此相似的。除非你認真地比較過她們的異同——就像許多人在那綠色乳房陣中所做的一樣——否則你是難以將她們區分開的。他沒能精確地描繪出她的特征,這讓老常怎么猜呢?何為說他當時一心只顧了尋找出路,又怎么會想到去問她的名字呢?至于她的相貌特征,雖說濃霧中他倆幾乎就挨在一起,雖說有一會兒她還拿手扯著他的一支胳膊,可他總不能死盯著人家啊,尤其是,離得那么近,這就更不可能了。是的,他也許沒能記住她的五官特征和身材特征,但他還是得到了一個十分美好的整體印象。寫散文的老常要算是他的一個老熟人和老朋友了,年齡也比他大,因此在老常面前他也就沒什么顧慮。老常對他笑笑說,既然是這樣,那他就只好自己去對號入座了——晚上有一場舞會,他可以在跳舞時把她認出來。然而,就在舞會開始的前一刻,老常忽然接到一個很急的電話,必須當晚就動身回家。老常是自己開車來的。老常打開車門時,何為也從一側上了車,就像是出于一時的沖動。

在他的情感經歷中這已不是頭一次了:每當遇上了使他真正動心的女人,跟隨愛的沖動一起來的還有一種逃跑沖動。他曾無數次地反躬自省,這是否受了蘇格拉底的影響?蘇格拉底曾說,你要是看見了美人兒,最好是趕緊跑開。因為美人兒可以從遠處使你受傷。就跟毒蜘蛛似的,甚至比毒蜘蛛更厲害。毒蜘蛛只是在你跟它接觸時才能把毒汁注入到你的身體里面,可美人兒就不同了,只要遠遠地看你一眼,立刻就能叫你如癡如狂。反躬自省的結果是,他并沒有完全受到蘇格拉底的影響。證據是,他并不是一概從美女身邊跑開,而是有選擇地跑開。只是這選擇似乎并不是出自他自己,倒像是出自另一個自己。實際上他和不少美女睡過覺。因此,僅從美女的角度是解釋不通的。而且,他也不認為那個在迷途中與他相遇的女子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美女。她與眾不同。盡管她身材和相貌很可能也就只是個中上水平也說不定。不過對這一點他也無法確定。她留給他的印象雖說是整體的但卻也是模糊的。他就帶著這整體的模糊或模糊的整體跟著老常回到了城里。

回家后的那個夜里(夜已很深了),他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段奇遇,以及那種隨愛的沖動一起出現的逃跑沖動。后來,他還在夢中遇見了她。那時她正拽著他的一只胳膊,而他卻很不禮貌地掙脫了,從那個斷崖邊跳了下去。事情差不多正像她說的那樣,收割過后的稻田并不比收割以前更溫柔,稻茬差一點就刺穿了他的腳板。不知怎么的,他是光著腳跳下去的。隨后他四處找鞋。后來才發現她的兩只手上各拿著他的一只鞋,站在崖上朝他叫著什么。他竭力想聽清她叫的是什么。是啊,他是英勇的,可她怎么辦?似乎就是這么一句,可他又不能完全確定。他讓她大聲點,可她的聲音沒法再大了。后來,她干脆把嘴巴閉起來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叫了。再后來他讓她往下跳,往他懷里跳。他的兩條腿叉開著,兩只腳穩穩地扎在水田的稀泥里,兩臂攤開,隨時準備接住那從天而降的身體。他甚至提前感覺到了那猛烈的沖擊:她砸到他懷里的同時把他深深地砸進了稀泥深處。他的整個身體幾乎完全陷了下去,若那力道再多一分,他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始終都只是兩手空空地站在那里,直到從夢里醒來。

何為把這個夢看成是他將一無所獲的一個啟示或一個預示。他感到自己幾乎已把她丟開了,然而她卻非常頑強地不時從哪里鉆了出來。在他讀書的時候,寫作的時候,散步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甚至是在衛生間里洗澡的時候。當他赤身裸體地站在淋浴頭下面時,當那霧騰騰的水汽在室內氤氳起來時,她忽然從哪里冒了出來。當然,穿著衣服,齊齊整整的,就像他頭一次見到她時那樣。

離頭那次見面將近七年之后,他與她又在某個宴席上見面了。這類被某些人稱為雅集的宴請也是日益頻繁。跟那類筆會一樣,何為也并不是一概拒絕。如果場合合適,碰巧他也不想做飯的話,他是會接受的。吃飯的時候她就坐在他的斜對面。席間她還對他舉了舉酒杯,表示敬他的意思。他客客氣氣地喝了,隨后還禮貌性地回敬了她。他看見她杯中的飲料是白色的或者是無色透明的,這使他不能斷定那是酒還是水。酒水酒水,酒和水總是聯系在一起的,有時你很難將它們區分開來。尤其是,隔著一定的距離就更是如此。那次晚宴過后他發現自己有很長時間仍然逗留在那個酒與水的糾纏中。

好的是手頭有一張名錄。這類好事者也有他們的好處。他們在別人喝酒聊天的時候很快就將各人的姓名和電話記了下來,還就近找了一家打印社將它打印復制出來。宴散時人手一份。梁可是當晚唯一的女性。他沒怎么費勁就確定了她的名字。像她那樣的名字不可能是一個什么男人。這算不算是一個什么啟示或預示呢?要不然為什么偏偏就她一位女性?要不然為什么不是一個很中性的名字?

在打電話和發短信之間他最終選擇了發短信。他的短信很簡單,他把自己的QQ號發給了她。第二天,他看到了請求確認的信號。鼠標輕輕一點,她就跳到他的好友欄里了。只是,整整一周都過去了,他也沒能在網上遇見她。隨后兩周、三周、四周也過去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也過去了,她仍然沒有出現。有很多次,他想試著給她留言。但每一次等到打開了對話框時他卻又猶豫了。

然而這會兒,他似乎忽然獲得了一種打退那逃跑沖動的勇氣。他不知這勇氣是不是來自那些美得像花骨朵一樣的彼此相似的女孩子們。她們不僅沒有把那些足球啊;匕首啊,瓢蟲啊,炸彈啊看成是一種性暗示和性騷擾,反而把它看成是他難得而有趣的一種幽默。不過,他還是為自己沒有憑一時沖動在梁可的對話框里弄進去一個足球一把匕首一只瓢蟲一個炸彈而感到慶幸:即便她把那些看成是一種幽默,那也不是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啊。這個晚上,在同那幫美女們閑扯了一通之后,他終于在梁可的對話框里留下一句話:“是啊,他是英勇的,可她怎么辦?”

輕靈的字句又加上了輕靈的一跳。當這句話出現在上面的對話框里時,他在電腦前點上了一支煙。抽煙時他兩眼一直注視著那句妙語。是的,只有他和她才知道其中奧妙。當她看見這句妙語時她將如何應對呢?就像對對聯,一般說出上聯總是容易的。現在,他無疑是把方便讓給了自己把困難留給了別人。他在等待著——他怎么知道她不是隱身待在線上呢?他又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抽第三支時他想,若她再不出現他就下線。可就在第三支煙快抽完時,他忽然聽到一聲細微的嘰嘰聲,接著,一行粉紅色的字跡輕靈地一跳,出現在他的眼前:“何老師,您好!”

2

他沒想到她竟輕而易舉地將他的那句話忽略過去,就像是說,咱也別糾纏歷史舊賬吧,讓我們共同揭開新的一頁吧。他看見自己的一顆心正在胸腔里到處亂撞,就像是一只誤入豪宅的小鳥。當然,那多半是一幢豪華的舊宅。雖說舊點但卻是豪華的,雖說是豪華的但卻是舊的。有一會兒他發現自己的心思似乎從哪里飄移開去了,飄到了某個詞語上面。

就在這時,又一行粉紅色的字跡跳了出來:“何老師,您忙吧,我得走了。”接著是一個不斷變幻的圖案:紅色的回見,黃色的88,粉紅色是:“祝您做個好夢!”粉紅字跡的下面還趴著個胖嘟嘟的小男孩。小男孩身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沒穿,頭發卻弄成了個爆炸式,還染成了紫紅色,就像是一個球狀閃電在那里掣動著。他盯著那一掣一掣的閃電看了好一陣才慢慢回過神來。即便是在溫柔的夢境中也難免會有閃電出現啊——她要表達的是否就是這么個意思呢?和以往一樣,這個夜里他照例難以入眠。只是這會兒他已分不清是因為梁可的出現還是因為那一慣的失眠。

已經很久了,他一直為失眠所困。僅僅為了睡個好覺,他不知已花費了多少心思和精力。久病成良醫。從理論到實踐他差不多成了半個專家,他唯一缺少的只是掛牌行醫了。按照中醫的說法,失眠就是陰陽失調。只是,引起這個陰陽失調的原因卻可能是多種多樣的:比如精神上的抑郁、焦慮與恐懼;比如機體上的疾病引起的疼痛;比如生理上的饑餓、飽脹、尿頻等等;比如睡前喝了咖啡、濃茶等刺激性飲品;比如床太軟或太硬、室內溫度太高或太低,外界的聲音太大或太小,光線太強或太弱、氣味太濃或太淡等等。比如某種藥物的影響;比如睡眠肌陣攣等等,這一類說得出原因的失眠統稱為繼發性失眠;反之,說不出原因的就稱為原發性失眠。

他的失眠正好還就是這個所謂原發性失眠。只是他本人并不怎么認可這種解釋。原發性,那意思似乎是說是從娘胎里帶來的——那是否太武斷了一點,太簡單了一點呢?他寧可認為這是一種原因不明的失眠。但不管原因明不明,糟糕的情況卻是差不多的。和一般患失眠癥的人一樣,他人睡困難,多夢易醒,醒后難以入睡。睡眠過淺或者說睡眠深度不夠。按照醫生的說法,長期失眠會使人頭暈腦脹、四肢無力、萎靡不振、反應遲鈍,會導致記憶力衰退、創造力衰退、性功能衰退,嚴重的還可能誘發出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等并發癥,最可怕的是還可能導致思維紊亂、偏執、幻聽幻視,甚至神智不清和精神錯亂。

為了避免這類悲劇,他下了不少功夫,花了不少力氣。誰都知道,長期、頻繁地使用安定類藥物會使肌體產生抗藥性,而抗藥性又反過來要求患者不斷加大藥物劑量,最終的結果是藥物反倒成了失眠的幫兇——這很像是辯證法在生活中的一種簡單而通俗的演繹。西方人發明的催眠術則有一種危險。這是說,如果催眠師濫用催眠所產生的效應的話,則可能給患者造成傷害。再則,根據早期人們對歇斯底里癥的研究,一般說只有較軟弱的人才有可能被催眠。這類人在被催眠的狀態下往往會出現一些古里古怪的情形,比如癔癥性肢體癱瘓、夢游狀態、甚至是變態行為等等。他自然不愿意這種情形出現在自己身上。因此,他主要是把注意力放在中醫方面。善調陰陽的中醫往往能夠抓住本質,標本兼治。至少從理論上講是這樣。

中醫方面他試過了藥療、食療和針灸。藥療先后試過了七種不同的藥方,七種藥方是按七種各不相同的失眠類型配制的。七種藥方都沒能奏效。連醫生也感到沒轍了。主要是不知道該將他歸入到哪個類型里去。接下來是針灸。又細又長的銀針。內關、神門、安眠、足三里和后溪,扎了幾個療程也沒什么反應。再接著就是食療了。先后試過六道湯:酸棗仁湯、靜心湯、安神湯、三味安眠湯、桂圓蓮子湯、養心湯。

六道湯沒喝出個名堂,于是他開始收集各種單方。一邊收集一邊嘗試。單方倒也不少。其中—個是鮮百合加糯米再加冰糖。百合自古就是亦食亦藥的補益之物,《神農本草經》里將其列為上品。另一個單方則比較怪:需羊心一枚,玫瑰花五十克,藏紅花六克,食鹽少許。羊心切成片串在烤釬上,玫瑰花和藏紅花搗爛、取汁,然后放進鍋里加水略煮片刻,接著拿羊心蘸了花汁在火上反復翻烤,直到熟透。據說這個單方有補心舒肝、解郁安神、改善睡眠的作用。只是羊心比較難找。羊肉本來就少,羊心則根本見不到。到目前為止,這是他唯一還未嘗試過的一個單方。

在睡眠環境方面他也想了許多辦法。根據某些專家的說法,家具的式樣、臥室里的陳設、窗簾的厚薄與顏色、甚至床所擺放的位置都大有講究。總的說家具的式樣不能太怪,臥室的陳設不能讓人猝然心驚:像什么獸皮啦,獸角啦,刀槍劍戟啦,巨型折扇啦,巨型木雕啦,古里古怪的陶瓷制品啦等等,均不宜擺放。窗簾的厚薄則要根據季節和光線的變化隨時而變:有時掛厚的有時掛薄的有時掛不厚不薄的,從材質上講就有棉的紗的麻的綢的絨的竹質的和人造纖維的。色澤有濃烈的、淺淡的和不濃不淡的,花型則有提花的印花的和繡花的,繡花的又分機繡和手工繡。光一個窗簾就花費了他許多精力。床的擺放位置涉及到地球磁場、磁力線的方向以及太陽在黃道上的位移,春分和秋分,夏至和冬至都是不一樣的。除了光線還有噪音。這方面他試過了海浪和海鳥的叫聲,試過了小夜曲,試過了白噪音(功率譜密度在整個頻域內均勻分布的噪聲),還試過由莫扎特的音樂與城市噪聲混合起來的播放軟件。根據某種理論,作為睡眠的背景音響,再也沒有什么能比得上由世上最美的聲音和最不美的聲音混合起來的聲響了。最美的聲音會引起一種審美的愉悅,最不美的聲音則會引起與審美愉悅相反的情緒波動,如煩躁、厭惡、惡心等等,這兩種都不利于睡眠。可一旦將它們混合起來就產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效果,只是這效果并沒有在他身上出現。

對于睡眠之前的運動歷來就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主張不要運動(腎上腺素的激增不利于睡眠),一種說還是搞點運動的好(腦部血氧供應的增加有利睡眠)。他兩種都試了試,結果發現無論是運動還是不運動都對他沒什么影響。該睡不著還是睡不著。或者剛睡著就又醒了過來。醒過來就再難入睡了,躺在那里想著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也不是有意識地去想,而是自動地往外冒,咕嘟咕嘟的,一些雜七雜八的念頭像沼氣池里的氣泡一樣自動地往外冒。

他曾在鄉下站在一個沼氣池的旁邊為農民講海德格爾。他覺得沼氣池很像是一個智者的大腦,它裝進去一些雜七雜八的材料,最終卻漚出了藍色的火苗。只是,當他半夜醒來時,從他腦子里冒出來的那些東西卻很難稱得上是智慧和思想。

實際上,他研究海德格爾這么多年,也僅僅只出過兩本闡釋海德格爾基本思想的書,簡單而又粗略。事情幾乎就是這樣:某種高深的東西,你要么將它束之高閣,要么讓它簡單、粗略,甚至變形走樣地走向民間。在那些睡不著覺的夜里,他常常會在不知不覺中想到這樣的一些問題。想著想著總算是又睡著了,可剛剛睡著卻又噩夢不斷。在夢中他總是被一個面目不清的女人追逐著。那女人的體力和耐心都是同樣的好。他跑她也跑,他停下來的時候她就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著,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她長時間地跟著他,一跟一夜。直到太陽穿過窗簾透進來時她才像美人魚似地驟然消散,留給他一堆夢的泡沫。

有時他也試圖從那堆泡沫中尋求點什么啟示。比如女人問題。一直以來他都抱著獨身主義的觀念不放。婚姻無疑是自由的最大敵人。人類一天不消滅婚姻就一天得不到自由。不解決自由問題,詩意的棲居就是一句空話。按照維柯的說法,婚姻是一切權威的根源。最初,人們為了獲得某種主體性資格拼命往婚姻里鉆。沒想到弄到最后卻反倒失去了真正意義上的主體。他得承認海德格爾思想中有一些他至今也沒能完全弄通,但使他最感困惑的卻是海德格爾的婚姻。還不到三十歲,這個愛智者就結了婚。隨后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接連生了兩個兒子。他不知在這個時期這位智者是否認真地思考過婚姻問題。他只知道海德格爾發表“詩意地棲居”時已是六十五歲了——是不是覺悟得太晚了一點?按照中國人的說法,一個花甲子都已經過去了。在這個問題上他比海德格爾覺悟得早。三十五歲那年,他為自己確立了獨身主義立場。當然這并不等于說他的生活里就沒有情愛,沒有女人。一點不假,既便是愛智者,他們也不得不將他們的情愛寄托于女人。像許多愛智者一樣,他相信上帝在創造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帶著幾分諧謔的。就因為這諧謔,蘇格拉底不得不忍受一個悍婦,而尼采則在求婚遭拒后寫下了那句關于女人和鞭子的名言。從某種角度看,這也很像是上帝專為他們這一類人采取的一個牽制性措施,以免他們把他們的那一套搞過了頭。從實際的效果看,這一招也還是蠻靈的。他的那些夢很可能就是一個證明。很可能他那個深藏在黑暗深處的我一直就在對他要求著什么,否則那個夢就無法解釋,還有許多事情也無法解釋:比如在那個高山草原上所發生的那些,比如這七年來他對梁可的惦記,又比如今天晚上。是呀,不過是最簡單的一聲問候嘛,不過是對于問候的問候嘛,他怎么會激動成這樣呢?

有專家說,失眠者上床睡覺前除了不要抽煙,不要喝酒(酒使一部分人可以立即入睡但卻影響睡眠深度)、不要喝咖啡,不要喝濃茶而外,但卻可以吃一點別的東西。何為給自己挑選了藥粥和藥茶。每天的晚餐是藥粥。藥粥有六種:何首烏大棗糯米粥、酸棗仁五味子粳米粥、龍骨牡蠣柏子大米粥、百合蓮子陳皮白扁豆浮小麥糯米粥、桂圓蓮子大米粥、龍膽草竹葉白米粥。每天換一種。星期天的晚上空出來。根據他對事物的理解,“連續”似乎只有在“停頓”中才能發揮出它的力量。睡覺前是藥茶。藥茶也是六種:甘菊、頡草、西番蓮、并頭草、貓薄荷、蛇麻草。每天換一種,星期天照例空出來。空出來的這個晚上他先生吃一個球狀萵苣。球狀萵苣乳白色的漿液具有鎮靜安眠的功效。然后吃一些香蕉、龍眼和葵花子,再喝一杯牛奶,牛奶里加進了一些蜂蜜。土豆能夠清除對可誘發睡眠的色胺酸起干擾作用的酸,因此他常在牛奶里摻進一些烤熟的土豆泥,有時還根據口味的需要加進一兩滴醋。然后再吃一顆他自制的安神丸,它的成份是核桃仁、黑芝麻和桑葉,這三種東西搗成泥混合起來搓成丸子,每顆約重三克。

上床前他在床頭柜上擺上一只桔子或一只橙子。主要是取它的香味。桔子和橙子的芳香能除濕解穢,促進睡眠。有時,他感到肚子似乎還餓著,于是便將那桔子或橙子吃掉了,但還是將果皮放在那里。入睡的時候他又利用那果皮來做冥想:他想像自己是一只桔子或一只橙子的果瓤,他(它)輕輕一跳,跳到了那打開來的四瓣果皮中央,隨后那四瓣果皮從下而上慢慢地將他(它)包裹起來,包裹起來……包裹得緊緊的,直到他的意識漸漸消失在其中。

睡前燙腳,勝似吃藥。他也試過睡前足浴和按摩。先用溫水泡十五到二十分鐘,使腳部血管擴張,然后用手按摩腳掌上的涌泉穴,直到酸脹發熱為止。

他也試過在室內散步。按照古代養生書里的說法是“繞室千步”。其中的道理是勞而思息,動則求靜。但這也有一個問題。也許就因為那“繞室千步”的暗示,他總是在不知不覺地數著數。數著數著就湖涂了,弄不清究竟是九百九十九步還是一千零一步。有時,直到上了床他還在想著這個問題。想著想著,十分鐘過去了,十五分鐘也過去了。有專家說過,如果超過了十五分鐘還沒能睡著,那么就得立即下床干點別的,比如,把腦子里的那些使你停不下來的東西記下來,也就是說,記睡眠日記。

睡眠日記與一般的日記不一樣。一般的日記事情記完就算完了,睡眠日記則要求你一直不停地記下去,直到你腦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直到睡意來臨,這時你才可以重新爬回到床上。如果上床后仍然睡不著,那么好吧,你再接著記下去。這時如果你腦子里什么也沒有,那你就寫:我腦子里什么也沒有可就是睡不著,我腦子里什么也沒有可就是睡不著,我腦子里什么也沒有可就是睡不著……你無數次地重復這句話,直到睡意來臨再次上床,或者直到再次上床后又從床上下來,如此反復循環無休無止。睡眠日記記好了就交給醫生。醫生不僅會和你展開討論,有時還會跟你的床上伴侶聊一聊。遇到這樣的情況時,何為總是感到有點尷尬。主要是他一直就沒有什么固定的床上伴侶。漸漸的,他對記睡眠日記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可是這個晚上他卻重新有了記睡眠日記的意愿,而且腦子里也并不是空空的什么也沒有。他在寫字桌前坐下來不多一會兒,就嘩嘩啦啦地記下了一大篇。停下來一看,全是有關那次筆會的事。高山草原。乳房似的綠丘迷陣。他與梁可在迷途中的相遇。突然卷來的濃霧以及突然出現的靈感。他帶著她沿著溪流朝山下走。在某個斷崖旁邊她一把扯住了他。事后他聽說就在他倉倉皇皇地離開的那個晚上,不僅開了舞會,筆會主辦方還專門從內蒙請來了兩位琴師,為大家演奏馬頭琴。雖說他為沒能親耳聆聽而感到有點遺憾。但他還是打聽出了那些曲名并在網上搜索到了。其中的一首《查干陶海故鄉》,還有《四季》,他都很喜歡:原始、簡單、曠遠、悠揚、深情,帶著馬頭琴特有的那種粗糙的細膩。他很想問問梁可,她喜歡哪一首或哪幾首?……他發現,這幾乎是寫給她的一封長信,或者確切地說。一封情書。他什么時候寫過這么長的情書么?這是不是也很能說明一點問題呢?他想,如果要給這篇睡眠日記安上一個標題的話,那么應該是:《L·K,這是給你的》。他覺得這個標題不錯:簡單,又飽含深情。只是,當他把它貼到自己的QQ空間里時,他仍然只是簡單地標上了“睡眠日記”幾個字。他希望她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發現它。

3

幾天后他發現已有好幾個人進入過他的QQ空間。其中就有梁可。別的人有的留下了一段肉麻的評語,有的留下了一雙紅色的繡花鞋,表示他(或她)曾到此一游。唯有她什么表示也沒有,就像是悄悄溜進去又悄悄溜走了,但現代化的技術裝置還是把她的行蹤記錄在案了。不知怎的,他感到她似乎有點心虛。那說明了什么?不過,她是否真的像他感覺的那樣有點心虛呢?

幾天后他與她又在網上遇見了。他手頭有朋友傳給他的幾個小士兵表情圖案。他決定以一個大腦袋小身子、頭戴大鋼盔肩挎卡賓槍的小士兵打頭陣。鼠標輕輕一點,這個一身美式裝備的小士兵立刻雙腿繃直,一只手五指并攏斜搭在額角下,(叫了一聲)“報告,我來了!”她立刻就“哈”了一聲,說,“您可是大學者啊。”他很快就同她聊了起來。他飛快地打著字,話題一個接著一個幾乎沒有停頓,完全忘了“連續”只有在“停頓”中才能發揮出力量的道理。

她看了他掛在QQ空間里的睡眠日記。她說其中有一段文字使她特別感動。那段文字說的是對于再見的期待使期待中的人彼此獲得了某種力量,并成為他們生命中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臨別贈言里如果出現了“再見”的字眼,那么后面一定緊跟著一個感嘆號(!)。這個符號‘到了期待再見的武士和俠客手里就變成了一把劍。而在兩個詩人那里,長久的期待落實為彼此詩章的再見——活著的和死去的詩人最終相見在相鄰的兩個頁碼上。物也有再見的愿望。在這里他提到了博爾赫斯的一個短篇小說,提到了兩把著名的刀在他們各自的主人去世之后在一個收藏者的櫥柜里的奇特相見。接下來是兩枚硬幣在某個人的衣袋里對于再見的擊掌相約。最讓她感動的兩朵花的相見:一朵塵世里的花,一朵天堂里的花。塵世里的花夢見了天堂里的花。為了再次相見,塵世里的這朵苦苦等待,不肯隨秋風而去。最后,就在它即將凋零的一剎那,它看見了那從天而降的天堂花朵,它是那么奇異,像一滴淚水。呵,再見的力量!

她問他,這是不是他最好的文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果回答是,那么他這個哲學學者就有可能降格;如果回答不是,那似乎又否定了他內心中最真摯的愿望。好在她很快就將這個問題忽略過去了。“有一個問題。”她說,“干嘛叫做睡眠日記?日記就日記,干嘛加上‘睡眠’兩個字?”他要告訴她真實的情形么?她會不會覺得有點古怪呢?還是選擇一個模棱兩可的說法吧。他告訴她,他睡不著覺的時候就起來寫點什么,他把這類東西統稱為“睡眠日記”。

“你有很多這樣的東西吧?這樣的……睡眠日記?”“哦不,哦是的,不過,大部分都沒什么價值。”“包括這篇?”“哦不。這一篇里面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真摯。”“還不光是真摯呢,我覺得……應該怎么說?驚艷?哦是的,我這么覺得。”他忽然感到像是從哪里來了一股勇氣。“你知道么?”他的手指幾乎是在鍵盤上飛舞:“這篇文章還有一個標題呢,《L·K,這是給你的》——這就是它的標題啊。”“L·K?”“是啊。那是某個人名字的拼音縮寫。”對方忽然沉默了好長時間。他指間的一支香煙都快燃燒完了。隨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他把煙蒂撳滅在煙灰缸里,很快地敲出一行字來:“梁可,如果我說了什么不恰當的話,那么就此忘掉,好嗎?”點擊發送。然后他又點上了一支煙,兩眼緊盯著對話框,對方卻遲遲沒有反應。似乎是她已經離開了。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一行字跡蹦了出來:“我不覺得有什么不恰當,每個人都有表達某種情感的權利是不是?”是啊是啊。從心底蹦出來了一串歡呼。只是,冷靜地想一想,這句話也并沒有應許什么啊。這幾乎是不大可能的事,他大概都可以做她的父親了吧?“不會吧,你有那么老嗎?”她說。“我可老得很呢。即便做不了你老爸,也能做你叔呢。”“先別忙著占便宜吧,告訴我你的年紀,你多大了?”“說出來怕會嚇壞你呀。”“不會的,說吧。”“知道年近半百的說法吧?”“呵,那可做不了我爸呀,我爸恐怕要比你大十來歲呢。”他忽然感到又上來了一股勇氣。“可以問問你的年齡么,你多大了?”“打聽女士的年齡可是不禮貌的哦。”“是啊是啊,可是,這是否有點不公平?”“奔四。行了吧?”奔四?他可一點也沒看出來啊。印象中她大概也就三十出頭吧?不過這反倒使他感到欣喜。他很快敲出一行字來:“最好再大點。”“再大點?你可真是語出驚人啊!”“最好大我三歲!”“為什么?”“那樣不就可以抱起來了么?”他感到自己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抱金磚嘛。”“哦!”

這會兒,他感到這次交談頗有成效。從老常那里他早已得知她是個離過婚的女人。這當然是幾年前的信息了。那么,她是否已經再婚,或者已經有了男友?他最好能弄弄清楚。“我就知道你要問到這個了。怎么,想給我介紹一位么?”“說到介紹,”他說,“我覺得沒有比我更好的了。”“哈!你可真謙虛啊!”“通常,”他說,“我通常是的,不過呢,偶爾也有例外。”“呵,你可真會說笑啊。”“不是那么回事,不是說笑,這我非常清楚。”“非常清楚?”“是的。已經很久了,算起來已經有七個年頭了,七年來我一直都惦記著某個人。這些,我想你已經從那篇睡眠日記里看到了,是嗎?”“不過,你有沒有問過自己,那是否只是你自己的一種想象,或者是一種……幻覺?”“不是這么回事。再說,就算是想象或幻覺,可為什么偏偏針對的是你?這不也能說明一點問題么?”“可你對我只有不多的一點印象啊。”“你不認為印象其實包含了很多么?”“就算是這樣吧,可我還是覺得……”“覺得什么?”“我覺得……有點突然。”“突然?已經七年了,怎么會突然?”“那不過是你的七年啊——你可別怪我這么說啊。”“是啊是啊,我的七年。不過現在呢,我是說,既然現在你已經知道了,那么你會考慮一下那個七年的對不對?”“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暫時什么也別說!你可以先把我看成是一個普通朋友,甚至是一個同性朋友也行。”“同性朋友?你知道么,我和女友在一起時可是互相摟著的。”“如果你愿意。”“呵,你真逗。”“那么,這就算說定了?先做普通朋友。這期間你可以對我好好考察考察,就像機關里考察干部那樣。你是在機關里工作對吧?”“區政府秘書科。”“還是個秘書科長,聽說?”“濫竽充數吧。”“那好,我想你肯定是熟悉那些流程的,對吧?”“你真好玩!好啦,太晚了,我得走了。”“別忙,還沒說好什么時候見面呢。”“怎么?就這么一說就跟真的似的了?”“當然是真的。那么,我們什么時候見?”“真的,我得走了。”“告訴我,什么時候?”“再說吧,好么?”“也行,等你覺得合適的時候。”“我得下了。88!”

隨后她又將那個胖嘟嘟的小男孩點了出來。小男孩像只小狗似的趴在一塊桔黃色的毯子上,身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沒穿,頭發卻弄成個爆炸式,還染成了紫紅色,就像是一個球狀閃電在那里掣動著。從他的頭頂上方還閃出來一行粉紅色字跡:“祝您做個好夢!”能不能做個好夢他不敢肯定。能肯定的是,這個夜里他又得失眠了。只是,他不大清楚那是因為她還是因為他自己一慣的病癥。

4

一連許多天他都沒能在網上再遇見她。這期間從隔壁陽臺上伸過來的牽牛花又向他這邊躥過來好大一截,而且又開出了好幾朵花,而且還開出了不同的顏色!純白,純藍,紫色,玫紅,更有一些雜色花:玫紅的花朵鑲著白色的邊兒,或者白色的花朵鑲著玫紅的邊兒;藍色的花瓣兒勾著紫色的線條,或者紫色的花瓣兒勾著藍色的線條。這讓他又驚奇又迷惑。這是些什么奇異的品種啊。

到午后這些花又相繼凋謝了。不過現在他已知道,等到明天,他還會看到更多的花。因為那善于攀爬纏繞的藤蔓還在繼續向他這邊進軍。現在已經不是一支藤蔓了,而是好幾支。它們或者分頭進軍,或者糾纏在一起,再或者,先分開再糾纏或先糾纏再分開。藤蔓的嫩頭從兩瓣子葉中間剛伸出來時看上去像一粒豆子,當你拿眼睛盯著它時它似乎根本就沒動,但只需一夜功夫它就變成了嫩莖,并朝前躥出了兩三寸遠。藤蔓間是厚實的帶有絨毛的葉子和鮮明妖嬈的花朵。葉柄處有花蕾,大小如一粒谷子。這些小小的谷粒會在翌日清晨開出碩大的花朵,就跟變魔術似的。現在,他每天早晨起床后總要在那些吹著喇叭的花朵旁邊待上一會兒。一點不錯,越來越多的小喇叭悄無聲息地跑到他這邊來了,但隔壁陽臺上的那些盆花卻仍然恪守著某種準則,停留在兩家陽臺的交界線上。

可是這天早晨,當他從陽臺旁邊轉過身來時,忽然看見一盆君子蘭出現在客廳里那一圈沙發的中央!君子蘭擺在玻璃茶幾上。這是不是太過份了呢?雖說那君子蘭養得實在好,碧綠肥厚的葉片從當中抽出來之后朝兩邊分開,不斷地抽出不斷地分開,一層一層疊得整整齊齊,看上去就像是堆著一盆翡翠。然而,即便是這樣是不是也太過份了呢?

毫無疑問這是隔壁的那個女人干的。她是什么時候溜過來的?他得說這一招頗有點像美國打伊拉克:地面部隊先按兵不動,導彈和空降部隊則已落到了你家后院兒。布滿灰塵的陽臺上有她留下的輕淺腳印。看來這個通道的確給她提供了方便。他要去跟她談談這件事嗎?如果決定了要談,他將怎么說?她不該這么擅自闖進他家里,哪怕是帶著花草?……可是,那對他有什么妨礙么?她養花他賞花這叉虧了他什么?再說這還是一盆君子蘭!至少她認為他是個君子這才給他送了這個。他的行為像不像一個君子呢?……這么一想他就猶豫了。

什么事情都這樣,稍一猶豫機會就錯過了。機會一錯過就不好再回頭了。到了第二天,他發現君子蘭的根部有些潮濕的水漬。這說明她又來過了。然而這會兒他還能說什么嗎?這盆君子蘭在他家至少已呆了二十四小時了。公安機關的留置盤問也不得超過二十四小時啊。現在,你觀賞了二十四小時,人家還給你澆了水,你還能說什么?沒法說。沒法說就不說,不說就等于默許。哪怕這默許是曖昧的不大情愿的,但默許就是默許。

他這里一默許,多國部隊就進來了:這其中包括來自南美的含羞草、地中海沿岸的仙客來、巴西的美女櫻、秘魯的金苞花、肯尼亞的沙漠玫瑰、澳洲的驅蚊草以及南非的十二卷。饋贈者像是估計到了他對于花卉知識的欠缺,還在每一盆花里都掛了一張小卡片,上面附有簡單的文字說明:花的名稱、原產地、花期以及花語等等。比如含羞草花期是九月,花語是“害羞”;仙客來的花期是從冬到春,花語是“猜忌”,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含羞草纖細的羽葉枝正如少女的手臂,即使是一陣輕風掠過它也會起一陣顫栗。它的神態也酷似少女:文弱、清秀,自尊、敏感、楚楚動人,又像少女一樣羞怯無語。而仙客來、美女櫻、金苞花、沙漠玫瑰呢,光是沖著這些名字,你就不好反對它們。況且它們有的已經開出了花朵,有的正準備開出花朵。花朵的形狀還是各種各樣的:團形、心形、筒狀、帽狀、漏斗狀;花朵的顏色也是各種各樣的,紅、白、黃、藍、紫……光是一種紅色就可分出大紅、粉紅、玫紅和紫紅。驅蚊草則有實際的功用。眼下各媒體正在熱炒:“家有驅蚊草,四季不叮咬”。驅蚊草散發出一種近似檸檬的香味,不僅驅除了蚊蟲,還順帶凈化了空氣,又沒有任何毒副作用,是真正的生物對生物的較量,這是那些蚊香啊、殺蟲劑啊、電蚊香啊完全無法相比的。至于十二卷呢,那就更沒法反對了。十二卷,誰想出來的名字?還有什么比讀書人家里擺上一盆十二卷更合適的么?這種由肉質葉排列成蓮座狀的綠色十二卷正好對應著他書櫥里的十二卷一一套又一套的十二卷,他有什么反對的理由么?難道他不是個讀書人么?難道這些散置于室內各處的花卉沒有給他帶來一股清雅之氣么?

他沒有反對。追究起來主要是他顧不上反對。現在,他的注意力幾乎全都放到了梁可身上。只是,梁可有好一陣沒有音訊了。當他待在電腦前時,他總是掛著QQ。但好久都沒能碰上她。當然,沒碰上并不能說明她不在線,很可能那只是說明她并不怎么想見他。她不怎么想見,他倒越是急切。哪怕只是在網上相見也罷。有時他很想在她的QQ里留言。比如,留下一個全副美式裝備的小士兵。第二個小士兵也是大腦袋小身子,也是頭戴大鋼盔肩挎卡賓槍,不同的是這個小士兵的兩條腿正扯著大步,一只手在朝誰揮著,說,“路過無罪!”他很想給她留下這么一個“路過無罪”的形象。可對方不在線,無法使用自定義表情。這使他頗感無奈。

一天晚上他實在忍耐不住,于是將老常約到了一家茶室里。他猜作家們大概更能把握女人們的心思。可老常對他說,也不是什么把握不把握的事,主要是,他們的年紀大了,太大了。他們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愛情已不再屬于他們了。為了證實這一點,老常對他講了一件他親身經歷的事情。

老常愛慕著某個女子。有一天老常與這個女子約在一個名叫“金龜”的高檔餐廳里見面。老常早早的就到了,挑了一個頗有情調的包間,又點好了菜。其中的一道主菜是一只兩斤多重的烏龜。盡管烏龜在西方文化中只不過是一種行動遲緩的爬行動物而已,但在漢語文化中卻是長壽的象征,吉祥的象征。中國歷朝歷代有關龜的作品很多,古代的墓碑還常常拿龜來作裝飾物,有一些皇帝還把自己的手稿刻在烏龜背上。作為一種吉祥物,烏龜還出現在古代的廟宇和宮殿上面。即便是在西方,烏龜也不是完全沒有地位。比如,古希臘的哲學家芝諾不是還有一個“阿基里斯追不上烏龜”的悖論嗎?所以,老常一點也不覺得約在那里見面有什么不妥。可那個女孩子剛一進門就鬧著要走。而且,說走就走了,把他一個人撂在那里。后來,沒辦法,他只好一個人把那只兩斤多重的烏龜吃了下去。他先把那烏龜肚子里面的東西吃了,接著把那龜甲也啃了一遍,再接著把湯喝得一點兒不剩。剛開始也還沒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可一走出餐館,那只烏龜就在他的肚子里四處亂爬起來,就好像在他的肚子里經過了重新組裝。先是亂爬了一陣,接著,就像是在玩著一種什么游戲似的,它先沿順時針的方向爬三圈,再沿逆時針的方向爬三圈,往復循環,無休無止。

“那個遭罪呀,你簡直就想像不到!”起初,老常還以為是地方挑得不對,后來才漸漸醒悟,是年紀大了,太大了。“年紀大了,就連希臘神話中跑得最快的阿基里斯也追不上烏龜了。”何為笑說,“這算是芝諾悖論新解么?”說笑歸說笑,說笑完了,兩人不覺都感到有點悲涼。

漸漸的,老常就變了。他不再去追求那種所謂的愛情了。現在,他隔三岔五到一些休閑場所里去走一遭。少則一二百,多則三五百,就能找到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姐。省時省力還省心。老常說,“你費時費力費心地去追求什么愛情,到頭來你很可能發現那其實還就是一回事。”

他自然不能同意老常的說法。休閑場所他也不是沒有去過,洗腳啊,敲背啊,可他從未被哪位小姐喚起過那樣的激情,這不就很能說明問題么?兩人討論了一陣,什么結果也沒有。他回家的時候,反而只是感到了更多的沮喪。

也許就因為這沮喪,次日晚上他由老常帶著去了一家新開張不久的娛樂城。在那里,他進去了不多一會兒就出來了:他實在沒法進入情況。小姐長得倒也并不難看。年輕、貌美,這樣的詞語差不多也能安在她身上。只是,她未免過于直截了當了。一進門她就把他推倒在床上,一眨眼她已撩起裙子褪下了內褲,并且以極快的動作給他戴上了安全套,接著就催他趕快行事。更可笑的是,他還沒能碰到她,她就哎喲哎喲地大聲呻吟起來了。他的希望是不要這么快,至少不要快得讓他連她的模樣也來不及看清。然而她卻不斷地催促。就好像還有一個什么人正赤身裸體地躺在哪里等著她似的。她的催促終于使他惱了起來,隨后他匆匆忙忙地穿好了衣服從那里走了出來。當然,他沒有忘記付費。

這天晚上的經歷不僅沒能消除他的沮喪,反而使他在沮喪之外又多了一樣東西:自責。是啊,既然他在愛著,在愛著某個人,他又怎么可以這樣胡來呢?就像是非常同情和理解他的處境似的,就在他感到極度沮喪和自責的時候,梁可適時地出現在QQ里。這一次,她一上來就主動跟他打了招呼。接著,他直截了當地提出想盡快見到她,非常非常想盡快見到她,最好能立即見到她。“不要這么急嘛,”她說,“我們彼此之間還一點都不了解呢!”“見面不就是最好的了解方式么?”然而她卻不這么看。再說這一陣她也忙得夠嗆。“九城聯創知道么?”“那是什么?”呀,他連這個也不知道么?創建文明城市啊。九城聯創就是九個城市攜起手來,資源共享,優勢互補,互幫互助啊。她最近一直就在忙著這個。如果他確信他倆有見面的必要,那么至少得等她忙過了這一陣再說。當然當然,工作得擺在第一位。不過他很想知道她說的這個這一陣大約是多長時間。“至少是三天吧。”她說。三天以后他可以試著聯絡她。“行,那么就三天吧。”

三天后他給她發了短信。從被動地等在線上到發短信,顯然已進了一步。不知怎么,這種躲在文字背后的交流似乎使他更感安適,而對于即將到來的見面他似乎有點膽怯——這顯然是一種久違了的經驗,這是否也能說明一點問題呢?

為了這次見面他做了不少準備。他洗了澡。頭發也好好洗了洗,噴了一點定型膠,用電吹風吹得有模有樣的。刮了胡子之后,他又將小剪刀伸進兩個鼻孔,將那些蜷曲在里面隨時可能會伸出來的長毛鉸斷了。指甲剪過后又銼了一遍。最不好解決的是眼睛圍周的兩個大黑圈兒。由于長期失眠,這兩個大黑圈兒一年四季都戴在他的眼睛上。他用手指蘸了點面霜揉了好一陣也沒見出什么效果,隨后只好放棄了。跳過了黑眼圈兒,他開始試衣服。這個季節不外乎襯衫和T恤。襯衫似乎過份莊重了,最后他為自己選了一件白色棉質T恤,下面是一條藏藍色的純棉休閑褲,皮帶也是一種休閑款,腳上是一雙黑色皮涼鞋。此外是皮夾子和香煙。皮夾子里塞進去了厚厚一疊鈔票,然后他又為自己挑選了一個簡煉而又精致的金屬打火機。金屬打火機不僅有型,還有清脆的響聲,再配上抽煙時的手勢,會生出一種男性的優雅。除了那兩個黑眼圈兒,其他還算滿意。一切準備就緒后他又給她發了一條短信,似乎是想確定一下這次約會的真實性。

是的,她說,不過他可能還得等一會兒:臨近九城聯創驗收,她們每天都得加班,不一定能按時下班。沒事,他說,多晚他也等著。哪怕等到秋天,等到百花凋零。無論如何,總要再見——這是他在短信里說的話。她立刻就領會了。“呵,兩朵花啊。”他立即又發出一條短信:“對于我來說你就是天堂里的那朵。”他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夸張。至少,與他有過同樣情感經驗的人不會覺得這有什么夸張。然而她卻回了一條:“你好有趣。”

好有趣?干嘛說好有趣?要知道,當人們面對一種真摯而莊重的情感時是不會使用這個字眼的。不過,他也不要這么死摳字眼吧?至少,在她眼里他還不那么乏味吧?他坐下來等她的消息。她答應她那里一結束就馬上和他聯系。趁這機會他又把有關“九城聯創”的內容溫習了一遍。不錯,這也屬于“準備”的一部分。

此前他已在網上搜索過了有關的知識問答。所謂“文明城市”主要有三項指標,三項指標包括了六個環境,六個環境下面又有七個大類,七個大類下面則有八項工程。此外還有“三個管住”:管住自己的嘴巴——不隨地吐痰不說臟話粗話;管住自己的手——不亂扔亂倒不亂貼亂畫;管住自己的腿——不亂走亂闖違反交通規則。有“三個著力點”和“三個離不開”,有“三環十二射”——“環”是環道,“射”是放射路。有“四個害”和“五個愛”,有“六提倡六反對”、有“七個要和七個不”,有“八個特色”和“九個亮點”,有“十字文明禮貌用語”和“二十字道德規范”,這些數目字所指涉的范圍相當大也相當具體,比如:在公共場所衣冠要整潔舉止要端莊,在人行道上行走時不要占用盲道等等。還有一些特色口號,比如:“人人都有一張文明的嘴,人人都有一雙文明的手,人人都有兩條文明的腿。”

從前,他一看到這類用數字統攝起來的公文用語就感到頭疼,但現在他卻以最快的速度記住了它們。很可能,他倆見面時梁可會扯到這些,他不想給她留下一個局外人的印象。可是等到見了面她談的卻盡是她的理想或夢想,她的人生觀和愛情觀。只是,她所使用的語言卻跟文明創建的那一套如出一轍。這使他倍感沮喪。實際上幾乎是乍一見面他就感到了沮喪。

晚上約摸八點,她從一輛的士里出來,跟他走進了路邊的一家茶餐廳。茶餐廳里幾乎人滿為患。這是頭一個沒想到。接下來,侍應生把他們領到了一張很大的臺子前面,說這是唯一剩下的座位了。他不想帶著她滿街跑,于是將就著坐了下來。這張臺子寬大得就像是一張足以容下十來個人的會議桌。他倆相對著坐在那里,很像是在談論一件什么公事。而且,從方位看她是坐在上首,他則坐在下首。因此看上去很像是一位上級在跟她的下級進行一次嚴肅的談話。一點不假,她是嚴肅的。她的著裝(黑色的西服套裙)、她的姿勢(她把兩只手臂架在桌上)、她的神態(不茍言笑的樣子)、她的語言(官方文件似的語言),統統都是嚴肅的。他不知是不是這張寬大的會議桌似的臺子誘使她露出了這副樣子。無論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位在QQ里與他聊天的女子。但這無疑是她。從眉眼到面孔,確鑿無疑就是她。這就使他弄不懂了。幸好吃飯時可以有更多一些停頓,不必硬生生地沒話找話。他們各自匆匆忙忙地吃完了。隨后他替她要了咖啡替自己要了茶,他們開始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起來。聊著聊著他有點發急起來。照這么不尷不尬地繼續下去,他的這段感情無疑會無疾而終。現在他需要的是當機立斷地帶她離開這張寬大的“辦公桌”,選擇一種比較靠近的方式,比如沿著某條林蔭道像兩個親密友人那樣邊走邊聊。

然而,當他帶著她從那里出來,走到一條林蔭道上時局面并無多少改觀。漸漸的他明白過來了。隔開他倆的并不是那張寬大的“辦公桌”,而是語言。一點不錯,此刻他倆各自使用著一種不同的語言。當她談到她的理想或夢想時,她的語匯中不斷地出現了一些諸如平臺啦、提升啦、成正例啦等等公式化語言,而且還用數字統攝起來。一、要有什么什么樣的一個平臺。二、要能怎樣怎樣地使自己得到提升。三、什么和什么要成正比。談到愛情的時候,她概括為“三個要和三個不”:不要太沖動,不要太浪漫,不要太理想化;對方要使她得以了解,對方要能獲得她的信賴,尤其是,要能讓她放心地將一件什么事交給他去辦。

這顯然不像他所理解的一種愛,倒像是上級對待下級的一種態度。比如她這個區政府秘書科長對待某個部下的態度。很顯然,他倆是待在兩套不同的語言系統里。這就像是兩條平行的河流,它們各流各的,各不相干,一旦有誰希望靠近對方,就會發生對抗和沖突。在他倆的交談中,他時時都能感覺到那種在暗中悄悄滋生的對抗和沖突。還沒等到他把她送到家,他就已經看到了這場愛情的結局。她顯然也看到了。不僅看到了,還明確地說了出來。“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她說。僅僅從表述方式看,他覺得,這個晚上就這一句話還算中聽。在花園小區的大門口,他倆客客氣氣地道了再見。

5

只是,事情并沒有完。主要是,他不想就這么完。他已付出了七年的惦記和惦念啊!怎么能讓它說完就完?如果不讓它就這么完了,他倆當中就得有一個為之改變。不用說應當改變的自然是她。她得改變她的語言。改變語言就是改變生活。按照海德格爾的觀點,生活從根本上說也就是個語言問題。語言決定著詩和思,也決定著非詩和非思。不同的語言決定了不同的棲居方式。他該如何讓她明白這點呢?

這個晚上他再次坐下來寫睡眠日記。等他寫完了一看,簡直就是一篇梁可批判。既然如此她當然有權看到它。他幾乎沒怎么猶豫,就把它發送到她的QQ里。在這篇批判稿里他甚至還談到了海德格爾關于“此在”以及“常人”的思想:“此在”本質上不是現成存在,它的空間性不可能意味著擺在“世界空間”中的一個地方上;但也不意味著在一個位置上的上手存在……而海德格爾所說的這個“常人”也并不是我們平時講的平常人、普通人的意思。這個“常人”不是這個人,不是那個人,不是人本身,不是一切人的總數,這個“常人”是無此人,而一切此在在雜然共在中又總是聽任這個無此人擺布。在這種情形中,此在作為日常的雜然共在,就被這個“常人”把存在拿去了。它高興怎樣就怎樣擁有此在之各種日常的存在可能性。反過來,屬于他人之列的人本身卻又在鞏固著這個“常人”的權力。“常人”以非自立狀態和非本真狀態的方式而存在。在此在的日常生活中,大多數事情都是由我們不能不說是不曾有其人者造成的……等他意識到這些詰屈聱牙的東西對一個即便是年近四十的女人來說也還是過于深奧了的時候,他已寫了滿滿一大篇了。隨后他決定用一種簡單明了的大白話作為結束:“趕緊從那一套被無數張嘴巴弄臟了的語言里脫身出來吧。等你從那里出來后你會發現,它就像是剃頭匠的蕩刀布一樣光滑一樣油膩一樣骯臟,而非詩非思的語言正好就是那把鋒利的剃刀,它不僅割斷了生活的喉嚨也割斷了生命的喉嚨,這難道還不夠可怕么?”

他手頭還剩有最后—個小士兵。跟前面兩個小士兵一樣,也是大腦袋小身子,頭戴大鋼盔,一身美式裝備——只是缺了卡賓槍。代替卡賓槍的是一門大炮。小士兵正彎著腰躲在炮管擋板后面猛地拉動火繩兒。一顆威力巨大的炮彈顯然正呼嘯著出膛,強大的后座力使那門大炮震出了一些顫動線。他很想順便將這個開炮的小士兵發過去制造一點幽默,以削弱語言的鋒芒。可她不在線,自定義表情無法發送。臨了,他只好單單把那篇批判性的睡眠日記發送了出去。

接下來他每天都在等待梁可的反應。然而,所有的反應只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的失眠癥更嚴重了。從前的入睡困難、多夢易醒、醒后難以入睡、睡眠過淺深度不夠等等全都簡化成一種癥狀:徹夜難眠。他反復對自己說,睡人先睡心,所有事情隨衣服一起脫下。然而,一點用也沒有。毫無疑問,如果繼續這樣搞下去,他將面對的就不僅僅是頭暈腦脹、四肢無力、萎靡不振、反應遲鈍,記憶力衰退、創造力衰退和性功能衰退了。那時,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甚至思維紊亂、偏執、幻聽幻視、神智不清以及精神錯亂什么的都有可能找上他。更糟的是。從前的那一套,諸如藥療啦,食療啦,針灸啦,改善睡眠環境啦,晚餐的藥粥和上床前的藥茶啦,桔子或橙子的芳香啦,足浴啦,按摩啦,繞室千步啦,甚至睡眠日記啦等等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這迫使他不得不尋找一種新的方式。他的新方式簡單地說就是以毒攻毒,以不眠對付不眠。具體說就是“青蛙冥想”。

他曾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失眠者說,自從有一個晚上聽到了蛙聲齊鳴之后就再也睡不著覺了,只要一上床那聒噪的蛙聲就從不知什么地方直往他的腦子里鉆,也不管那個季節是否還有蛙聲都是如此,不管他怎么用意念驅逐它都沒有用。現在,何為所要做的正好相反。他要用意念呼喚那蛙鳴——那無數的青蛙一起發出的鳴唱。然而不管他怎么靜心靜意地等待,他的耳邊始終只是一片寂靜。而這也并不表明他能在這寂靜中入睡。因為就在那寂靜中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它像一只青蛙那樣一鼓一鼓的,不時還發出閣閣的一聲。“青蛙冥想”失敗后他又換了一種更酷的方式:徹夜行走。而且是戶外的赤腳的徹夜行走。這個自創項目既是“繞室千步”的向前延伸,也是腳板按摩的形式變換,或者說是它們的合二而一。

他光著腳走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走在林蔭道上,走在某些凹凸不平的小街小巷里。在平整的大街與凹凸不平的小街小巷之間他盡量選擇后者,如果實在沒有選擇,他就走在人行道的盲道上面。盲道上面突起的棱條可以不斷地刺激位于腳掌凹陷處的涌泉穴。“不要占用盲道!”走在那里,他不時會想起文明創建中的那些條條款款。那些條條款款是不是過于浮面化了呢?是不是缺少了一點深度呢?誰都知道,沒有深度的睡眠幾乎是無效的。而一個具有深度睡眠的人每天可以只睡很少的幾個小時,甚至讓人覺察不出他(或她)的睡眠。比如河南的一個女人,就連跟她在一張床上睡了幾十年的丈夫也沒能覺察到她的睡眠。在她丈夫眼里她是一個四十年不睡覺的怪人。只是,這樣的怪人實在是太少了。根據醫學統計,全球成年人當中患各種失眠癥的人大約占到了三分之一。也就是說,在這個城市里此刻正有三分之一的人像他這樣夜不能寐,至少是入睡困難、多夢易醒、醒后難以入睡以及睡眠過淺或深度不夠。文明創建有沒有考慮過他們的睡眠深度呢?梁可有沒有考慮過?他的作家朋友老常,他的主治醫生老費,他們是否考慮過?

梁可毫無音訊。老常也好久不見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醫生老費呢?老費似乎更愿意找人家的床上伴侶聊一聊。在老費眼里,那是了解失眠者睡眠狀況的一條更為有效的途徑。無處傾訴,這使何為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尤其是這會兒,夜深人靜,大街上空空蕩蕩的。似乎是為了給他一點什么慰藉,一天早晨,他回到家里時發現了一張字條兒。字條兒比一張名片略大,它出現在一盆仙客來的心形葉片上。毫無疑問,除了隔壁的那個女人,再也不會有誰這么干了。

說起來這還是她與他第一次通過語言文字進行的交流。此前她總是有點神出鬼沒的。自從這些花兒在他這邊安了家之后,她不時會溜過來給花澆水,打藥,或者是施肥、換盆。當然這些都是趁他不在家時干的。盡管如此,他也還是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比如水漬,比如淡淡的農藥味,比如一些散落的泥土等等。有一次他瞥見她從陽臺通道上一閃而過。大概她預先聽見了他走在樓道里的腳步聲。她機敏地一閃而過,似乎是想告訴他,她只不過是希望這些花兒長得像樣一些,只不過是希望有人欣賞它們罷了。她從不與他照面,談話就更說不上了。現在,她似乎是要打破這個陳規了。字條兒上寫著:“來了一位男老鄉,可否在你處借住一宿?沙發就行。”落款是:“獻花者。”

他想,她不落“你的鄰居”而落“獻花者”大概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不管怎樣,他什么也不用管,白白欣賞這些花,怎么著也該有點什么回報吧?這么想著他就拿來一支筆,在那句話的后面簡簡單單地寫了一個字:行!還加了一個感嘆號,表示他態度堅決,沒有猶豫沒有拖泥帶水。

隨后他把字條兒放還原處。毫無疑問,她一定會在什么時候過來索取回音的。而且,要做到這一點也并不難。現在,他有許多時候不在家,尤其是晚上,或者說,夜間。他常常在外面一晃蕩就是大半夜,有時甚至是一整夜。既然如此。讓一個男老鄉借住一宿于他又有什么妨礙呢?而且還是沙發。也許,等他第二天早晨回到家時那人早已走掉了,就像是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似的。

然而,次日清晨,當他從外面回來時那位男老鄉并沒有離開或者說還來不及離開,實際上那人仍在熟睡中。客廳里開著空調。當他從那里經過時還聽到了那人從睡夢里發出的呼吸聲。也就是那呼吸聲使他忽然停下來并朝那邊望了一眼。就這一眼就看出點名堂來了:裹著毛巾毯睡在長沙發上的顯然并不是一個男的。散落在單人沙發上的外衣、褲衩和乳罩就是證據。他不能不說他很是吃驚。

這是不是太過份了呢?她明明說的是個男老鄉啊!……不錯,她的確說的是來了一位男老鄉,可她并沒有說誰將在這里借宿啊,這有什么可責怪的么?再說,這又有什么區別呢?她總不能讓一個老鄉到一個陌生人家里去借宿吧?而且還得經過陽臺上那個通道,那不顯得有點古怪么?……何為走進書房時已慢慢平靜下來了。只是,他仍然覺得她不該顯得那么肆無忌憚。粉紅乳罩外加粉紅的鏤花褲衩!很難想像一個女人竟能在一個陌生人家里裸睡!可是,他們算是陌生人么?再說,他平時不也是裸睡的么?有專家說過,裸睡對失眠患者有百益而無一害。那么,她也是一個失眠癥患者么?可是……她為什么就該是個失眠癥患者呢?難道失眠是裸睡的唯一理由么?要知道,裸睡早已成了一種時尚啊,尤其是在女性中間。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不過一支煙的功夫,他就已經原諒了這位唐突的獻花者。

似乎是為了對他有所報答,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家里又多出了一些盆花。像以往一樣,每盆都掛了牌兒。它們是:迷迭香、返魂草、幌菊、貝殼花、百日草、千日紅、蟹爪蘭、光棍樹、霸王鞭、花燭、百合、金合歡……還有一盆居然叫鬼腳掌!……不過,如果你有一點幽默感的話,你大概不會覺得那有什么不妥吧?

迷迭香是一種名貴的香料植物,芳香宜人。作為藥物則可以治療神經性疾患。返魂草一般是出現在比較陰濕的地方。這種植物的特點是比較耐干,即便干了,一遇水即返青。此外還有一種傳說,說以此燃香,病者聞之即起,死未三日者,則薰之即活。幌菊的習性比較嬌,既不耐寒,也怕熱。貝殼花顯得奇特、素雅。就這么看上去你也可以說它是一種綠色的花。它的花萼很像花瓣一綠色的花瓣兒,不過它真正的花瓣是里面的白色部分,因為花萼長得像貝殼,所以叫貝殼花。百日草喜溫暖,光照越多,花開得越艷。千日紅可入藥。蟹爪蘭的植株分枝多而且向四周擴展,每枝有若干莖節相疊成鏈,前端下垂,酷似蟹足。蟹爪蘭又名仙指花,其名亦霸亦嬌。光棍樹屬于大戟科多漿植物。大概是為了減少水分蒸發,它的葉子逐漸退化,整個看上去光禿禿的,不見一片綠葉,甚是奇特。霸王鞭屬仙人掌科植物,形似三角柱。花燭的佛焰苞猩紅亮麗,紅艷奪目。百合的特點是花形多變,而且花期長,從春開到秋。金合歡又叫夜合花,其姿態端莊、優美,而且幽香四溢。鬼腳掌屬龍舌蘭科龍舌蘭屬。雖說名字沾著點鬼氣,但卻喜歡呆在光照充足的地方。

新加入進來的這些盆花散放在室內各處:客廳、書房、餐房、衛生間。衛生間里吊著一盆蟹爪蘭。餐室里不僅有貝殼花,還有花飯。花飯放在餐桌上。一望而知,這并不是餐館里那種加了點蔥花的蛋炒飯,而這是真正的花飯——用鮮花調制的肴饌。實際上這是一個套餐,計有:仙人掌餡餅一份,仙人掌什錦沙拉一份,仙人掌奶昔一份,仙人掌鮮榨汁一杯。似乎是怕他有什么疑惑,制作者還在一只餐盤下面壓著一張字條兒。上面詳細地寫著各種東西的配料。仙人掌餡餅的主料是仙人掌、豬肉、面粉。仙人掌什錦沙拉的主料是仙人掌、菠蘿、甜瓜、櫻桃和沙拉醬。仙人掌奶昔的主料是仙人掌、奶油冰激淋。仙人掌鮮榨汁的主料是仙人掌、菠蘿、白糖。他端起那顏色碧綠的飲料啜了一口,直感到滿口清香,甜中帶酸,酸中帶甜。

事情一旦開了頭就很難收得住了。隨后各種花飯接踵而至,花樣還不斷翻新。計有:桃花粥、菊花粥、荷花粥、荷花冬瓜湯、桂花栗蓉糯米糊、桂花栗子羹、茉莉銀耳湯、茉莉豆腐、木槿砂仁豆腐湯、酥炸木槿花、木槿花鯽魚、山楂麥芽瘦肉湯……等等等等,簡直數都數不過來。 室內的花卉也越來越多。除了臥室,哪里都擺上了。有一天早晨,他從外面回來,忽然發現床頭柜上竟也擺上了一盆郁金香!這是不是有點太過份了呢?由于長期失眠,睡眠環境對他來說一直是重中之重,任何東西在進入臥室之前都必須經過嚴格的審查,尤其是花卉。按照專家的說法,有些花卉對睡眠有害無益。比如汁液有毒的一品紅、五色梅、龜背竹、馬蹄蓮、珊瑚花等等。一些花粉過多的花卉也不利于睡眠而且對人體有害……他的頭一個念頭是連花帶盆地扔出去。但隨后他想起在荷蘭有一種說法:“誰輕視郁金香,誰就冒犯了上帝。”于是便上網查了一下,看看郁金香究竟能否出現在臥室里。中國專家對此沒有發表什么意見,但同時有好幾位外國專家極力推薦這種荷蘭名花作為促進睡眠的花卉。既然如此,這就得認真對待了。經過慎重考慮,他最終還是放過了這盆郁金香。

6

梁可那里一直沒有音訊。然而他們卻再次相見了。意外的相見。而且,是在那樣一種場合,以那樣的一種方式的……相見。他得承認,這是他事前沒能想到的。

九月底的一天,醫生老費給他打來電話,邀他去參加由老費本人主講的有關失眠的一個報告會。老費一直是他的主治醫生,盡管他對老費的搞法持不同意見,但也不好不去。地點選擇在地處市郊的植物園里。下午三點,何為剛一下車就聽到老常在哪里叫他。抬頭一看,老常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彩虹門下對他招著手。彩虹門的上方是一幅標語:“2007:健康睡眠與和諧社會”。何為說,“怎么,睡眠也跟和諧社會掛起鉤來了么?”老常見他走近了,伸出手來跟他握了一下,說,“虧你還是老資格的失眠者!今年已是第七個世界睡眠日了,這就是今年的口號啊!”

其實他也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像什么國際精神衛生組織啊,世界睡眠日(3月21日,他生日的頭一天)啊什么的。他只是弄不清那些一年一換的口號。

老常說,“我看你都有點與世隔絕了。”兩人一起往里走的時候老常挨個兒說了一遍。2003年:睡出健康來!2004年:睡眠,健康的選擇。2005年:女性健康睡眠第一天。2006年:健康睡眠進社區。2007年呢,明顯上了一新臺階,睡眠被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上。何為說,“想不到,幾天不見,你也成了個睡眠專家!”老常說,“誰又想得到?你今天就想不到明天的事!別說明天,就是下一刻的事你也想不到!”

老常也患上了失眠癥,而且還很嚴重。老常說最近一兩個月他差不多把所有能試的辦法全試了一遍。中醫呀、西醫呀,中西結合呀。藥療啦,食療啦,針灸啦,足浴啦,按摩啦,改善睡眠環境啦,上床前的注意事項啦……也不僅僅是在上床前,實際上他是隨時隨地都在考慮他的睡眠問題。老常說著朝他攤開了兩只手。

老常的兩個手心里都用膠布貼著藥膏。藥膏的成份是生龍骨、琥珀末、珍珠粉。老常陰虛火旺,所以還加進了龍膽草。本來,按照醫囑只要夜里貼著就行了,但老常嫌療效不顯著,所以白天也貼著。除了手心,肚臍眼也貼上了,只是藥的成份不一樣。肚臍上用的是田三七、丹參、硫磺、遠志、石菖蒲和紅花。老常說著又掀起衣服給他看了看。看了肚臍,老常又把帽子摘下來:帽子里有一個藥布袋,里面裝的是牛黃、朱砂和磁石。

適才,乍一見到老常,何為就感到哪里有點古怪,直到這時才忽然明白過來,原來是這頂帽子!在這個季節有誰會戴上這么一頂鴨舌帽呢?再說老常因為頭發比別人好,從來都不戴帽子的,可現在,竟也落到了這步田地!

不過老常倒也挺豁達的。在老常看來這已不是少數幾個人的痛苦了。根據最新統計,成年人當中的失眠癥患者已超過了三分之一。“還不光是我們,就連醫生也沒能逃脫。據說七成以上的醫生都為失眠所苦——這不挺有諷刺意味的么?”隔了一會兒,老常把聲音略略壓了壓,說,“知道么,老費本人就是個典型的失眠患者,只是他自己不肯承認罷了。實際上他還不光是失眠,照我看他都有點變態了。有事無事老是追著我,問我都跟一些什么人睡過覺……”說到這里老常又把聲音壓了壓,說,“這話就我們兩個說說啊,我聽說,他跟好多病人的老婆都不清不楚的。”

對于這些,何為從前也略有耳聞。只是,這類事情往往都難辨真假。難辨真假的事情自然不能亂說。不過,老常說的也像是有點道理,那個老費,不也一直在追著他么?前一陣,老費不知從哪里知道了他和梁可的事,好幾次給他打電話,要他一定去他那里好好談談。還追著問梁可的名字,問問能否安排他們見個面。“你知道的,這很重要!”老費反復強調這比跟他何為本人交談更為重要。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而且,醫生找病人的睡眠伴侶交談是上了書的,完全是光明正大的,并不帶有任何不健康的色彩。不過,何為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實際上連拒絕也說不上:梁可不僅談不上是他的睡眠伴侶,甚至連一般意義上的戀人也說不上,他又怎么可能答應呢?這不太荒唐了么?可老費還是一個勁地纏著他不放。老費覺得他沒有說實話。“會有這樣的事么?七年了還沒上過床?知道‘七年之癢’的說法么?睡過七年之后哪里都癢癢了。都七年了竟還沒上過床?精神戀愛?這年頭還有精神戀愛么?你說說看有誰會相信?你自己相信么?”

老費不相信。也許,事情還真像老費說的那樣,連何為自己也不相信——不相信到了這把年紀,還會重新燃起這樣的愛情。他猜不僅老費不相信,老常大概也是不相信的。他不知道這事是不是從老常那里透露出去的。他頭一次對老常說起他對梁可的感情是在那個高山草原,在那個夜里。以后他又有好幾次對老常提到過梁可。是不是就是老常把他和梁可的事透露給老費的呢?從種種跡象看,老常近來似乎跟老費搞得很緊,是不是這樣呢?

是的,這也沒什么可隱瞞的。老常說,他跟老費認識是在一兩個月以前,還就是在這個植物園里。當時,他從報紙上看到了一則廣告,廣告上說有人將在這里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新方法對失眠患者進行現場治療,具體說就是花療,利用花香誘使失眠者入睡。他跑到這里來起初只是出于寫作上的興趣,沒想到漸漸卷了進去。那天上午八九點鐘的時候(此時植物生長最旺盛),一共有二百五十個抽樣志愿者在那里接受了半個小時的聞香實驗,有關人員記錄下了他們聞香前后的血壓、脈搏以及他們的現場表現。也就是在那時,他認識了組織這次活動的老費,同時還認識了飾演過某將軍的特型演員老喻。

老喻是作為失眠癥患者來參加聞香試驗的。老喻的失眠則是從演完將軍之后開始的,夜里,躺在床上,他還老想著戰場,想著他如何騎在戰馬上從那些尸橫遍野的戰場上急馳而過。后來有人教給他兩個辦法,一個是吃藥丸。藥丸是用搗碎的芝麻、桑葉、核桃仁,再加上適量的蜂蜜混在一起搓成的,大小如一顆葡萄。每天早晨在撒第一泡尿之前吃一顆,撒完尿之后再吃一顆。第二個辦法是站樁放松法。吃了兩顆藥丸之后挑一個清靜的地方開始站樁托氣球。基本要領是雙腳分開同肩寬,腳尖朝前,略略屈膝,兩肩盡量放松,兩手手心朝上,假想上面有一個體積巨大但份量極輕的氣球。同時,用意念引導自己的呼吸往丹田處走。丹田在臍下一寸三分處。氣息到了那里再輪轉回來。這叫腹式呼吸。然而,兩個小丸子和那個巨型氣球都沒能起到什么作用。隨后老喻就找到這里來了。他也是看到了廣告之后來的。由于他在試驗中表現突出(他在聞香十五分鐘后競出現了眼皮合攏昏昏欲睡的狀況),事后被老費特地留了下來。

隨后他們三個人開始在茶室和咖啡屋里頻繁見面。大約一個月以后,老費提出了創辦失眠者俱樂部的想法,并提出讓老喻來做俱樂部的董事長,他本人做總經理,老常做副總經理。老喻和老常都欣然同意。尤其是老喻,積極性頗高。主動提出要到北京去找關系,拉贊助。再接著,老常說,“這也不必瞞你,梁可也進來了。她是老費拉進來的,至于她跟老費是怎么搭上的關系我就不清楚了。不錯,我的確對老費提起過你和梁可的事,但我絕對沒有參與到他們之間去——你相信我說的么?”

何為覺得相信不相信似乎意義都不大了。他的這場戀愛看來已經徹底失敗,很可能早就,徹底失敗了。甚至還在他與梁可認識之初就注定了要失敗。那個高山草原,那些乳房似的綠崗迷陣,突然飄來的濃霧,小溪以及那個突然出現的斷崖,甚至還有她說過的那句話:是呀,他是英勇的,可她怎么辦?……這一切不都很能說明問題么?還有,他當晚就坐著老常的車匆匆忙忙地逃回了家,那是否說明這一切早就在他的潛意識里作了預示呢?從表面上看,他和梁可的分歧主要在于語言,或者說兩套各不相同的語言系統,可誰知這里面還有沒有更深的原因呢?……就在他這么想著的時候,老常拿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說到了。會場到了。

會場是設在一個巨大的玻璃溫室里。溫室已基本騰空了,只有四周還剩有一些薄荷、薰衣草、迷迭香等芳香植物。老常說上次的聞香試驗正是在這里進行的。其間,還有少數幾個體質過敏的因受不了那氣味中途退出了。

兩人說著在后排找個位置坐了下來。擺在前面的折疊椅已基本坐滿了,看上去少說也有五百人。何為感到頗有點吃驚。他記得從前有誰說過,你若不到假肢工廠,你不會想到世上竟會有那么多缺胳膊少腿的人。老常說,“這算什么?這也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

接著老常又說,老費的野心很大,老費想將這個城市里的失眠者一網打盡,即使不能一網打盡,至少也要占到七成的份額。老費不僅在繼續搞他的聞香試驗,還在著手準備對失眠者進行催眠試驗。“知道么,”老常說,“他搞這個報告會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先把聲勢造起來,把知名度打出去,一旦有了聲勢,有了知名度,就不愁沒有自愿者了。一旦有了志愿者就什么都有了。”

老常說著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接著,被一陣驟然響起的掌聲打斷了。何為抬起頭來,看見老費出現在最前面。奇怪的是老費競也戴了一頂鴨舌帽。難道老費也在帽子里藏了一個藥袋么?如果老費對他自己搞的這一套都沒有信心,那他又怎么能招募到自愿者呢?不過,他的擔心很可能是多余的。事實上,老費還沒說上幾句,聽眾就激動起來了。

老費先引了一段莎士比亞語錄作為他的開場白:“關于睡眠,英國大詩人、大戲劇家莎士比亞曾這樣告訴我們:‘睡眠是生命筵席上的一道滋補品’。今天我就是要來講講這個滋補品。你是看重這個滋補品還是不看重這個滋補品,這就決定了你對于生命,尤其是對于你自己的寶貴生命的態度。如果你說,我不想上這個筵席,我不要這個滋補品,我只想搞點粗茶淡飯,只想吃點蘿卜白菜,那也只好隨你;但是,如果你說我要上這個筵席,而且還要吃飽吃好,還要大補特補,那我就勸你好好聽聽專家怎么說。”

就這么幾句話立刻就把聽眾抓住了。老常在下面輕輕笑起來,壓低了聲音說,“這個雞巴老費。他倒挺會發揮的,莎士比亞的那句話他還是從我這里聽去的,沒想到他竟整出了這么一大篇!”

但接下去,老費幾乎是在胡扯了。至少,何為就是這么看的。老費說,睡眠是世上唯一不需要人們花錢就可以得到的最大享受。在何為看來這句話的問題如此明顯,簡直就不值得一駁。首先,睡眠既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大的享受。不說別的就說空氣吧。一個人如果連續幾分鐘享受不到空氣,恐怕連享受的本錢也一并失去了。這還沒說到陽光,沒有說到水。至于說不花錢那也不對。今天來這里的人全是失眠癥患者,他們如果想要享受那道筵席,不花錢恐怕是不行的一能不花冤枉錢就算不錯了。

聽著聽著,何為有點不耐煩起來。他覺得沒必要再在這里耗下去了。可就在他打算起身時忽然看見了一個人。沒錯,那是梁可。她坐在前排離老費不遠的一個位置上。她也來了?老常為什么沒有對他提到這個?老常知道么?“干嘛要提?”老常說,“如果你明明知道提了某件事會使你的朋友不愉快,那你干嘛要提?”

他不能說老常說的不對。可不知怎的,他心里還是感到堵得慌。為什么?為什么他們兩個竟會搞到一起?據他所知,老費比他還大幾歲,頭頂上的頭發也差不多掉光了,而且,老費的人品也難說能比他好到哪里去,怎么會這樣?難道就因為他是個診治失眠的專家——騙子專家?當然,說騙子專家或許有點過激了,至少是證據不足。但他和梁可的事又該怎么說?……可是,這個善于跟失眠患者的床上伴侶閑扯的醫生真的跟梁可有什么事么?有?還是沒有?……何為腦子里反復出現著這兩個問句。漸漸的,他感到了一陣窒息,似乎是擺在會場四周的那些薄荷、薰衣草、迷迭香等芳香植物刺激了他的嗅覺。他知道,對于植物的芳香,接受者大致上可分為三種類型:敏感者,遲鈍者和麻木者。很可能他就屬于其中的敏感者。要不然他怎么會有這么強烈的反應?只是,他可不想就這么中途退場。他一定要等到報告會結束。那時,他要找老費問個明白。

只是他并沒有能等到報告會結束——報告會中場休息時發生的一幕立刻就把他擊垮了。

中場休息時,觀眾們紛紛起身朝外面走去。老費和梁可也隨著人流一起朝外走。就在他倆快要走出溫室大門時,何為和老常幾乎同時看到了發生在老費和梁可之間的那一幕。是的,老費的一只手在梁可的屁股上輕輕拍打了一下。雖說只是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一個在不經意間暴露出來的一個小小的細節,但已足夠說明一切了。報告會還沒結束,何為就由老常陪著,從那間玻璃溫室里走了出來。

7

老常陪著何為在植物園里走了很久。植物園很大,他們卻走了一圈兒又一圈兒。老常不斷地在他耳邊說我們走吧走吧。老常的意思是,他們最好是離開這里,一切不就是因為那些植物引起的么?他干嘛還要呆在這里呢?可不知怎么何為還偏偏就想呆在那里,似乎只要還呆在這里就表明他并沒有中途退場似的。他們繞著植物園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玻璃溫室的人都已走光了,直到天色都已經開始發暗了,他們才從那里走了出來。

老常請他在一家餐館里吃飯。“算是給你賠罪吧。”老常說,“雖說我也只是在無意中對他提到了梁可,但客觀上也算是為他們牽了線搭了橋啊。”

何為喝了很多酒。雖說他早已戒了酒一不僅戒了酒,還戒了茶——但這個晚上他卻喝了很多酒。“也許,這也應該算是對抗療法中的一種吧?”何為說著端起酒杯又下了一大口。

說到對抗療法,何為對老常講起了他近來采取的青蛙冥想和徹夜的赤腳行走。這兩種方式本質上都是以毒攻毒,以不眠對不眠。由于沒怎么見效,他正在考慮是否要采取一種更為強烈的方式:比如泡吧或蹦迪。酒吧的嘈雜以及迪廳里不停閃動的鐳射燈光和震耳欲聾的音樂也許能把他從失眠的痛苦中拯救出來也說不定。

老常認為那樣子搞法只能把人搞垮。老常建議他試試拿破侖療法。所謂拿破侖療法也就是少睡多次,就跟患胃病的人少吃多餐是一樣的道理。據說拿破侖在出征時由于不分日夜地處理軍務以致無法入睡,因此每隔四小時就強迫自己睡二十至三十分鐘,以保持充足的體力和敏捷的思維。在老常看來,拿破侖屢戰屢勝,與這個睡眠上的少吃多餐是分不開的。

“你別怪我說你啊,”老常說,“你和梁可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很難說跟你的失眠癥沒有關系。你知道,一個長期失眠的人,他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難保不會發生點什么變化。盡管這些變化你自己可能覺察不到,但別人卻一眼就能看出來。拿你來說吧,你跟人家頭一次約會,就把人家猛批一通,這樣子搞法怎么行呢?而且,你的那些話也說得不合適,什么詩啊,思啊,語言啊,兩個語言系統啊,還有什么此在啊常人啊,你以為這是在做學問啊?別說女人,現在就連男人們在一起也沒人扯這個,你扯那些干啥?別看你是個大學者,我看你在情感上還只是個小學生,一點都不成熟。”

何為卻不肯承認他不成熟。在他看來,從前呢,他是從不成熟走向了成熟;現在呢則正好反了過來,是從成熟走向不成熟。然而這又不是一個簡單的回歸。在兩個不成熟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前者是懵懂的不自覺的,后者是清醒的自覺的——自覺地回歸到簡單、單純,甚至是幼稚。

“問題是這個世界既不簡單又不單純,更不幼稚,它是復雜的雜亂的成熟的——簡直太成熟了。我看你就是吃了這個幼稚的虧!再要么你是吃了失眠的虧,失眠把你的頭腦變得幼稚了,而幼稚又使你失眠了——警句!”老常為自己喝了一聲彩,這才又接著說下去:“所以呢,你現在最要緊的倒不是愛情,也不是任何別的,你得先把這個失眠,或者說先把這個幼稚擺脫掉了再說。否則,你在生活中什么也抓不住!”老常喘了一口氣,接著說,“怎么說呢,剛才我說的這些要是擱在從前,你可能會說我是在危言聳聽,可現在,我自己就已經有了體會。知道么,我最痛苦的時候想過什么嗎?——你大概想都想不到——我想過住地洞!”“住地洞?”“沒錯,住地洞!”

老常在報紙上看到過這樣一則消息:美國加州一個老兵從戰場回來后睡不著覺,怎么也睡不著,隨后就住到地洞里去了,一住就是多少年,以致有的人還把他當了流浪漢。

“不過實在說,在某種意義上,失眠者就是城市中的流浪漢吶。不過他倒是把那個地洞搞得挺舒適的。地方雖說不大,但還分出了臥室和浴室。洞頂上還隔了防潮用的木板,洞壁上鋪了絕緣防水布。照明用的是車載電池,臥室里有一張泡沫塑料床和一個火爐。浴室里有一個小型便攜式坐便器。洞里有一個金屬的活動梯,可以通過它爬到地面上去。每隔一段時間他就爬出來一次,到超市里去買東西。在洞里沒事時他就讀約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你看看,這不就是一則現代寓言么?這和卡夫卡的小說有多少區別呢?”

老常說他打算就失眠這種現代病寫一組文章,主要是從文化的層面上作一些探討。“事實上,失眠不再是一個純生理的病癥了,其中一個證據是,心因性的失眠患者越來越多。因此,你可以說它已成了現代人的一個心理現象,成了現代社會的一個文化現象。說不定,還是一個帶有隱喻性質的心理現象和文化現象。前不久我看過一本書,書名就叫《疾病的隱喻》。由此可見,說失眠是一個隱喻也并不是胡說。”

除了這個,老常還打算探討一下失眠與性欲的關系。“當然啦,有關這個醫學專家們有不少說法,不過我跟他們談的還不是一回事。我要從文化的角度談談這兩者之間的內在聯系。在某種意義上你也可以說這是兩種文化——失眠文化和性文化——的內在聯系。不是有人說過么,文化是一種意義之網。我所要做的就是把失眠和性扯到這個網里去,再給它們打上一個結。”

老常趁著酒興大談了一通文化,接著就把話題轉到性方面去了。“你知道么,失眠和性大有關系呢!從醫學的觀點看,一個人性欲旺盛而又長時間得不到生理上的發泄,神經系統就會處于高度亢奮狀態,焦慮不安、煩躁,于是失眠。就不可避免了。據說,在這方面女人比男人表現得更加明顯。男的來得快去得也快,女人正好相反,來得慢去得也慢。這就受罪了。哪怕是自慰她們也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男人來得更加猛烈,對神經系統的傷害更大也說不定。所以呢,我勸你還要從這方面好好檢討一下。”

老常說到這里笑一笑,接著又繼續往下說:“你呢,獨身這么多年。當然啦,我也知道,你生活中并不缺少女人,但畢竟年紀大了,魅力不如從前,這就難免有個青黃不接。有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時候啊。所以呢,這就需要變通,不能認死理兒,該放低標準時要放低標準,該休閑的時候休閑,不要時時處處都搞得那么嚴肅,把神經繃得緊緊的。那樣子搞法對誰有好處呢?——對誰也沒有好處。反過來說,你輕松一點,又對誰有什么壞處呢?——對誰也沒有壞處,是吧?今天這是碰到了你,要換了別人,這話我還輕易不說,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見何為還在愣著,老常又趁著酒興來了幾句抒情:“奔放的熱情在呼喚著宣泄啊,激動的身軀在企盼著放松,緊張的肌肉在渴望著疲倦,饑渴的心靈在期待著愉晚啊!”這個晚上,老常不僅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而且顯得激情洋溢靈光四射。何為想,老常今晚大概要算是這個城里最快活的人了吧?畢竟,看到還有—個人比你失眠得更厲害總是一件讓人感到高興的事;畢竟,看到還有一個人在情愛上比你輸得更慘總是一件讓人感到快慰的事啊。這又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事實上,醫生對病人就是這么說的啊,醫生說失眠的并不是你—個,還有好多好多的人二起在陪著你失眠呢!是的,你并不孤獨,因為還有好多好多的人一起在陪著你孤獨。醫生又說,最可怕的并不是失眠,而是對失眠的恐懼。同理,最可怕并不是孤獨,而是對于孤獨的恐懼啊。如果能這么想,這個放棄了愛情而選擇了休閑的老常就沒有理由不快活啊……只是,這是不是對老常的一種污蔑呢?在他就快要窒息的時候,陪著他從那幢玻璃屋子里一起走出來的是誰?陪著他在植物園里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的人是誰?不就是這個老常么?為了安慰他這個失眠又失戀的人,老常不僅掏了酒錢。還賠進了一個晚上,甚至還開了酒戒。老常說他已經戒酒好長時間了,但為了這個失眠又失戀的人,老常舍命陪君子。可是,他像一個君子么?事情是不是正像老常說的那樣,他是不是已在不知不覺改變了許多?他是不是變得有點偏執,或者竟是變得有點陰暗了?是失眠讓他變得偏執和陰暗的,還是幼稚讓他變得偏執和陰暗的?或者還是失眠和幼稚一起聯手讓他變得偏執和陰暗的?……

何為想著這些,一個人漫無目標地走在大街上。同老常分手后已是晚上九點了。平時這個時候他已經開始了那徹夜不眠的赤腳行走了,這會兒他已沒必要再回家了。他走到人行道上,把皮涼鞋脫下來拿在手上,赤腳行走在人行道正中央的盲道上。“不要占用盲道!”他又想起了文明創建里的有關提示。可是,難道他們就想不到一個失眠者的涌泉穴需要貼近盲道上的那些棱條么?難道他們不知道涌泉穴是人體上總共兩個長壽穴當中的一個么?難道他們就不知道這些?……他兩只手上各拎著一只鞋,沿著盲道朝前走著。

街燈早已亮了。不僅是街燈,還有那些驟然多出來的燈。它分散在各處:各種高低錯落的建筑和各種高低錯落的樹木。紅的、黃的、藍的、綠的。建筑被照得一片迷亂,樹木則被照成一種慘綠,連月亮的清輝也無處落腳,連清輝間的暗影也無法存身。這樣的文明不就像是一缸彩色的渾水么?……他不斷地朝前走著,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

當他來濱江大道上時,他看見那些流浪漢們已開始尋找他們的宿營地了。一個流浪漢正在江邊洗著他那被弄臟了的屁股。他把褲子褪到了膝蓋下面,這使他的生殖器完全暴露了出來。這些流浪漢如何解決他們的性問題呢?他們有愛情么?他們會因為愛情或性而失眠么? 從一個花壇旁邊經過時,他看見一個流浪漢正睡在里面,睡在一個很大的編織袋里。從編織袋里傳來了響亮的鼾聲。一點不錯,這個流浪漢睡得十分香甜。他會夢見些什么呢?食物?性?或者,愛情?誰說他們就不能有愛情呢?……老常說得不錯,他們也是流浪漢,他們是被失眠所放逐的流浪漢。他們找不到一個安睡和做夢的地方。莎翁所說的那個盛筵上的滋補品沒他們的份兒!他們只能搞點粗茶淡飯和蘿卜白菜,對付著過日子。他們就是花了錢也上不了那個筵席。他們只能將睡眠——這占到了整個生命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于行走。走啊走的,直到再也走不動的時候,直到在什么地方倒下來。到那時,他們也許就可以安然入睡了吧?到那時,他們就可以在江邊洗他們的臟屁股,在花壇里安然而臥,在編織袋里扯著響亮的鼾聲——就像是呆在地洞里?……那像是一個地洞嗎?像是一個便攜式的地洞嗎?老常說的不錯,那也許的確可以被扯進文化的意義之網里。只是,那最終能解決他們的失眠么?對此,他有點懷疑。而且,他還懷疑老常早就是一個失眠者而并不是剛剛染上這個現代病,要不然他怎么會知道得那么多?老常早就是一個失眠者了,只是他不愿意讓人家知道罷了,是這樣么?失眠者是恥辱的——就像孤獨的人是恥辱的一樣?

夜已很深了。街上的車輛和行人越來越少,漸漸變得空空蕩蕩的了。他在空空蕩蕩的街上走著,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港口鐘樓上的大鐘指示著時間。夜里三點,連的士司機們也停了下來。他們聚在鐘樓下打撲克。小車停了長長的一溜。不打撲克的人已在車里睡著了。停下來就能睡,醒過來就能走,這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啊。干完了活兒的灑水車和清掃車已經去遠了。牛奶瓶開始晃動起來的時候天已蒙蒙亮了。清晨的薄霧中,你先是聽見了響聲。它們在你前面或后面什么地方響著,相互輕輕碰撞,發出了清泠泠的近乎天籟的悅耳之聲。那聲音老是讓他想到蛙鳴。群蛙齊鳴。只是他從來就沒能在冥想中喚來那個聲音。因此,他只好這么光著腳徹夜行走,從黑夜走到天明。實際上也沒有走到天明,幾乎總是這樣,還沒等到天明他就感到精疲力盡了。

當他精疲力盡地回到家里時大約是清晨五點半鐘。這天清晨他一走進家門就感到了一點不同尋常。是的,他像是聞到了什么氣味。長期的失眠使他的嗅覺變得越來越敏銳了。尤其是當他走近臥室時那氣味越來越濃了。郁金香的芬芳中混進了一種別的什么氣味,要想把它分辨出來也并不難,甚至,要找到它的來源也并不是什么難事。因為,那來源正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擺在他的床上!這是不是太過份了呢?……鏤花的乳罩、褲衩……那個慣于裸睡的獻花者此刻正在他的床上安然而臥。她蜷在一床薄被中,看上去就像是呆在一個溫暖而安適的地洞里。她睡得是那么香甜,甚至還扯著輕輕的鼾聲。

8

事后他想,如果不是那鼾聲他也許還不會那么快地朝她走近。如果他沒有朝她走近的話,那么此后的一切也許就不是不可以避免的了。現在,他只能把這一切都歸結到失眠的痛苦上。失眠使他徹夜不眠,失眠使他精疲力竭。很可能失眠還使他出現了短暫的幻覺。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甚至把她當成了梁可。就在他走近她,就在她的臉朝他轉過來的那一刻,他把她當成了梁可,或者說他把梁可和獻花者看成了同一個人。他說,“梁可,真的是你么?”

那一刻他真的是很吃驚啊:已經有多長的時間了?她給他送過了那么多的鮮花,送過了那么多的花飯,可他居然未能覺察出點什么,居然未能在這個獻花者、花飯制作師與區政府秘書科長之間建立起一點什么聯系來!她怎么能這樣糊弄他呢?她怎么可以有兩副面孔呢?她怎么可以像個變身人那樣變來變去的呢?莫非這就是她所理解的“此在”,她所理解的“常人”或者是反“常人”?她不覺得這么搞也太無聊了么?

可是她說,她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她也不明白他是在對誰說話。她敢肯定的是,她多半不是他說的那個什么梁可。而且她也敢肯定他并沒有真正認出她來。適才,她以為他已經認出了,遺憾的是,看來并不是這么回事。盡管她已看出他見到她時非常吃驚——就像她乍一見到他時感到非常吃驚一樣——可是,他并沒有真正認出她來。

真正認出她來,她究竟是個什么意思呢?

那意思是,他已經忘了他曾經做過的事了。當然,他和別的人還不一樣,很不一樣。看上去他似乎并不是經常做那樣的事,很可能,那還是他的頭一次。可頭一次就發了那么大的火。他知道么?當時他那個樣子可真兇啊,有一會兒她還以為他要對她動粗呢。當然,她并不是真的相信這點。他看起來挺斯文的,或者,應該說有點儒雅,既使脫光了衣服,可那斯文和儒雅還是在那兒一這也是讓她感到挺奇怪的一件事。知道么,在她們那里,姐妹們常說,那些個臭男人,脫光了衣服全都一個樣!可他呢,就是脫光了衣服也還是不一樣。主要的是,他那會兒似乎是還沒弄清他是呆在什么地方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因此,他才會有那樣的反應,他才會發那么大的火,她說的對么?

見他還在那里愣著,她就從被子里坐了起來。隨后,她掀開被子,光著身子下了床,光著身子走進餐室,走進廚房。等她再回來時她把一盤什么東西遞到他手上說,“已經重新熱過了,趁熱吃了吧。” 他像個小乖孩那樣吃了起來。他坐在臥室的地板上,一手托著盤子,一手拈了肉片往嘴里塞去。他一片又一片地往里塞著,從頭到尾都沒辨出那是個什么味道。他實在是有點餓了。他光著腳走了一夜的路,有點饑餓又有可奇怪的呢?

在他吃東西的時候她又鉆進了薄被里,重新蜷在那里對他說了起來。他還沒想起來么?如果他還沒有想起來的話她可以再給他提供點線索。是的,他什么也沒干就氣呼呼地走了。氣呼呼地穿上了衣服,氣呼呼地掏出錢來往床上一扔。接著,當他氣呼呼地走到門口那里時他像是還嘀咕了一句什么。是的,他似乎是說她缺少職業道德。當時她聽了幾乎要笑倒。想想看,在一般人眼里,她們干的本來就是不道德的行當,可他卻反過來要求她們講究職業道德,這不挺可笑么?可是,后來,靜下來想想,她覺得他說的似乎也不是沒一點道理。而且,她后來也真的嘗試過,嘗試著做得好一點,可那并不容易。主要的是……她睡不好覺。是的,自從干上那個行當后她就開始失眠了。她們的時日是顛倒的。別人開始睡覺的時候她們開始工作,別人開始工作時,她們卻無法入睡,至少對她來說就是這樣。她睡不著。或者剛一睡著就做怪夢、噩夢,有些夢還非常惡心。不過算了,別說這些了吧。而且,她也說了好半天了,他難道不想說點什么嗎?

不,他沒什么可說的。而且,她已經這么平白無故地闖進來了,她還想叫他說什么?“不要報怨。”她說。他虧了什么嗎?什么也沒虧對吧?不僅沒虧還得了許多實惠對吧?不過他可不要以為她是愛上了他。她不希望自己愛上誰,也不指望誰來愛上她。所謂愛情對她來說只是一種奢望,就像健康的睡眠對她來說是一種奢望一樣。按照醫生的說法上床兩件事:睡眠和性行為。很明顯,靠她一個人不可能做成兩件事。是的,她想要的僅僅是性,屬于自己的一份性。“性?難道你的性還不夠多么?”他說。“不,”她說,“那不算,那只是工作。”“工作?你把那些僅僅叫做工作?”“那有什么不對么?”

是啊,那又有什么不對的?他一邊吃著烤肉片一邊尋恩著她說過的那些話。那些話就是一個智者也未必說得出來吧?這是說,如果他沒有親身體驗過的話。這是不是說,即便是對像她這樣的一類人,也有一個重新認識的問題呢?

就在他想著這些的時候,餐盤已經空了。隨后她又走下床來了。她從他手里接過餐盤,督促他去衛生間洗了洗腳。“再接著,再接著……”他鉆進了那床薄被里,或者說,鉆進了那個便攜式的地洞里。真溫暖啊!溫暖而安適。這一夜他睡得很好。不,這已是白天了。因此,應該說這個白天他睡得很好,或者是,這一覺他睡得很好。而且,夢也不多。僅僅只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從一面斷崖上失足掉了下去,那時他的心驟然揪緊了。但不多一會兒他就放松了:那下面是一塊柔軟的水稻田。

他差不多一直睡到了天黑。天快黑時他醒了過來。看到她的時候他重新記起了那已發生過了的一些事。吃東西、做愛,或者說……性交。現在,他已知道他吃下去的究竟是些什么了。不錯,那是他久尋不著的羊心。根據那個偏方,先要把羊心切成片串在烤釬上,然后將玫瑰花和藏紅花搗爛,取汁,接著放進鍋里加水略煮片刻,接著拿羊心蘸了花汁在火上反復翻烤,直到熟透。當然,還得加上一點鹽。據說這個偏方有補心舒肝、解郁安神、改善睡眠的作用。只是,他現在已很難判斷,究竟是羊心起了作用還是做愛(或性交)起了作用。

她在給那些花卉澆水。她的身影不時從臥室門口閃過。看到那身影時他不由得又想到了陽臺上的那個通道。是的,一切正是從那里開始的。正所謂小洞不補大洞難堵啊。也許他應該從一開始就堵上那個通道。至少,他不應該讓那些牽牛花蔓延過來。再或者,當那盆君子蘭出現在他的客廳里時他就應該警覺起來。現在想來,她也是費了不少腦子。君子蘭!君子可欺其以方啊。一個君子可以拒絕一盆君子蘭么?再或者,當那第一批花卉進來的時候他就應該有個像樣的態度。想想看,含羞草、仙客來、美女櫻、金苞花、沙漠玫瑰、驅蚊草、十二卷……她的用心是多么明顯啊。尤其是后來的那些:什么迷迭香啊、返魂草啊、幌菊啊、貝殼花啊、百日草啊、千日紅啊、蟹爪蘭啊、光棍樹啊、霸王鞭啊、花燭啊、百合啊、金合歡啊、鬼腳掌啊……光是這些名字就已充滿了暗示。還有那次借宿,字條兒就放在仙客來上面。仙客來仙客來,仙客要來!還有那些花飯,各種各樣的花飯,吃了人家的嘴軟啊。還有出現在臥室里的郁金香。郁金香的花語不就是愛的表白和愛到永遠么?而白色的郁金香則還有純潔、純情的意思在里面……這么多的蛛絲馬跡,不,這么多彰明昭著的現象都擺在他的眼前,當時,他哪怕是稍稍用心琢磨一下,就不難發現她的企圖啊。而且,整個看來,她還遵循了一種循序漸進的原則,悄悄地抄了他的后路。是的,當他一門心思地想著梁可追求梁可的時候,她卻不動聲色地抄了他的后路。誰說女性都是溫柔的善良的呢?那個“沙漠玫瑰”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么?“沙漠玫瑰”的莖葉、花朵和汁液都有毒,在植物中有著“蛇蝎美人”的稱號。如果他稍稍多一點警覺,這些原本是可以避免的。這個女人也實在不簡單啊。可是,可是……在她身上,難道就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么?不管怎樣,以鮮花作為先導,以鮮花作為前鋒,讓鮮花在前面開路,怎么都不失為一種詩意之舉啊。在這個不失詩意的進攻行動中,她是讓無聲的花語代她表達了一切啊。在這個缺乏詩意的時代,這難道還不夠難得么?至于說到從窗而入,雖說聽起來是古怪了些,但若將失眠這個因素考慮進去那也就不算什么了——在失眠癥患者當中,尤其是在那些伴隨著某種潛在的心身疾病的失眠癥患者當中,比這更古怪的事多了去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求全責備呢?再說,若拿她跟梁可比較起來,拿她跟老費比較起來,甚至拿她跟老常比較起來,她又差在哪里呢?不錯,他們差不多都有著兩副面孔(是不是所有失眠者都有兩副面孔?),然而,在她那里是不是還保存了一點詩意,保存了一副詩意的面孔呢?如果事情碰巧就是這樣,那他又有什么好說的呢?

何為躺在床上思考著這些,忽然意識到他醒著躺在床上的時間差不多已超過了十五分鐘。根據醫囑,超過十五分鐘就得從床上下來記睡眠日記,記下你的所思所想。正當他打算下床的時候,一陣強烈的睡意又驟然襲來。于是,他用手拉拉被子,把自己重新裹好了。就在他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的時候,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又浮現了出來:是呀,這多么像是一個地洞啊,一個溫暖而又舒適的地洞……不一會兒,他就又重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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