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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披風

2008-01-01 00:00:00
山花 2008年6期

小姐把螃蟹端上桌的時候,用了一個大木盤,一共12只,剛好一人一只。我皺著眉頭,把我面前的一只推到小蝌蚪面前,我對他說:“我恨螃蟹,你是上海人,你喜歡吃就你吃吧。”小蝌蚪是上海人,長期住在南京寫小說,螃蟹是他的美食,他笑開了心說:“我喜歡吃,但我不是上海人。”我說:“你父母都在上海,就你那小白臉還不是上海人,騙誰呀。”小蝌蚪的眼睛瞪圓了,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但我看到他的眼睛分明在說:“你再說我是上海人,我就跟你急。”哈哈,一個女人和小蝌蚪這樣的男人較真有什么意思呢,我轉過臉,切換了話題。

先鋒詩人大蟲把目光從螃蟹身上移開一秒,眼睛從鏡片后面露出來,他好奇地問我:“你恨螃蟹干嗎?”我告訴他:“別看它這會兒乖乖的樣子,平時可霸道了,桑拿蒸得背都紅了,裝可憐,其實它并不甘心你吃它啊!”大蟲說:“那你也犯不著恨它呀,這樣的美食,不吃多可惜。”

是啊,現在的天氣已經很涼了,大家都穿著羽絨服,二九的第六天,螃蟹正是肥得流油淌膏的時候,大家都吃就你一個人不吃,顯得有點不合群。不過沒關系,作家這個圈子里的人,都是有頭有角身上長刺的人,對于這樣的一個群體,有這么一點兒怪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大蟲嘴上的蟹黃順著下巴滑下來,味道一定是好極了。他咂了咂拇指上的蟹油問我:“你還沒說呢,你為什么恨它?”

我為什么恨它?真是一言難盡,大家都不說話,都在專心致志地撕咬手上的螃蟹,這個時候,是酒席上最安靜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忘掉裝模作樣最不設防的時候,沒有人能一邊吃螃蟹一邊很紳士地朝比自己地位高一點的人敬酒。所以我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觀察別人的表情和吃相,也是我在眾人面前發表演說和表現自己的最佳機會。我抓住這個機會,表面上是對大蟲實際上是對所有的人說:“去年秋天,我在固城河的養殖場吃螃蟹,我對面的男孩一口氣吃了六只,我不甘心輸給他,就吃了八只。第二天早上起床刷牙的時候,嘴咧開來,唇門關不上,我對著鏡子看見我的上牙床腫了,模樣兒可怕,去醫院打了抗生素,疼了一個星期才好一點,后來牙齒就有點神經兮兮的,整天逗樂子,像幾個流浪的藝人,再也不肯回家了。

自從我的牙齒變成藝人之后,我就不敢咧嘴大笑了,特別是在男人面前,有魔力的男人。我以前的情況是遇到沒有感覺的男人,想笑就笑,齜牙咧嘴,肆無忌憚。而遇到有感覺的男人,就會變得啞口無言。如果對方主動和我說話,我的臉會“唰”的一下變紅。更多的情形是在對方還沒有發現我時,我就設法奔掉,像兔子一樣敏捷,主要原因是我不會掩飾自己,我不想在臉紅的時候,不知道把手腳放在哪里,心兒噗咚噗咚狂跳的時候,頭低落到了膝蓋的高度。誰叫我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呢,而且,還是一個多愁善感又無比好色的女人。

我去一家刊物投稿的時候,坐在編輯老蹩面前,我敢坐在他面前,就說明他是屬于那種不會讓我感到臉紅的人。我們以前通過電話,這次是初次見面,他的兩只眼睛像電筒,發出兩束近距離的光,這兩束光,盯著我的臉,在我的臉上像掃描儀一樣,一絲不漏地從前額往下掃過去。掃到下巴,脖子和呈現在辦公桌上部的腰身,又回到牙齒,兩束光亮收攏了,凝視了幾秒鐘之后,濃縮成一個焦點,老蹩像發現一個新大陸似的,他用手指著焦點尖聲叫道:“牙齒有道縫!”

老蹩的這句話,對一個愛美和一向自以為很美的女人來說,無疑是一顆炸彈投到心臟上。我的血往臉上奔涌,一張嘴巴說話就本能地把手放到牙縫的部位,好擋住那條黑縫,不讓別人看見。我變得自卑起來,以前,我就不知道自卑為何物,而現在,老蹩用鐵鍬,把埋在我心底深處的自卑一鍬一鍬地挖出來了。

是螃蟹在我咬它腿的時候,不經意間硌了我的牙齒一下,我那天一頓就咬了88=64條小腿,28=16條大腿,總計是80條腿。你說這80條腿,一條腿硌我一下,硌80下,再堅固的老虎牙也要得神經病。

我恨螃蟹,他們把我一向規矩的牙齒逼瘋了,像武瘋子一樣,正經人不做,偏要去做藝妓,還不是真正的藝妓,是仿冒的,他們使我飽嘗過他們的美味之后,更多的不是回味,而是獨自咀嚼自卑的酸味。于是,再有螃蟹之后,我把他們拎回家,找我的后備軍老爸老媽消滅他們。

我一進家門,老媽正在包餃子,是我愛吃的那種,白菜肉餡的,她放下手中的餃子,把吊在鼻子上的老花眼鏡往上推了推說:“你自己的牙齒給他們整得找不到家了,你爸這幾顆老牙還是給他留著吧,留著還能喝點稀粥和豆腐乳,要是搞得也像你一樣,就難伺候了。”

老媽說歸說,她也不忍心把這等美味就這樣扔掉。送給鄰居吧,有點權勢的人家會想,這老婆子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們?送給沒有權勢的人家吧,人家又怕擔了一份人情,而送給沒權,但是有錢的人家吧,這樣的人家是不會住在這里的,這樣的人家多數都住在郊區的別墅。左鄰右舍碰過幾次墻壁以后,老媽也學乖了,不再自討沒趣了,還是自己享用吧,老媽把碗櫥里的叉子刀子小勺子拿出來,把它們分別派上用場,最絕的是,她一邊用切菜刀的刀背擠壓螃蟹的腿。把腿上的肉碾出來,一邊喋喋不休地嘮叨:“壓死你,壓死你,看哪個比哪個狠。”

狠的是哪個?不用老媽說,我也知道她的意思,肯定是她了。螃蟹硌了她女兒的牙,她能等閑視之不報仇嗎!老媽把蒲包里的螃蟹通通倒在浴池里,螃蟹雖然極不情愿,卻是接二連三地掉在水池里,即使是在空中旋轉的霎時,它們也不會抱頭縮腳有絲毫的膽怯,它們依然十只爪子鋪展開來,一副橫行霸道的樣子。有一只螃蟹的抓子鉗在蒲包上,它的整個身體在空中鋪開,張揚極了,像一個特技運動員,死活不肯下來。老媽使勁抖,邊抖邊和藹地對它說:“下來吧,給你自由,你的時間不多了,自在一會兒是一會兒。”這是一只狡猾的螃蟹,它知道一但它放棄蒲包,它的小命就難保了。明白這一點之后,它的爪子就鉗得更緊了,大有同蒲包同生死共存亡的架式。老媽就來氣了,她說:“給你臉你不要臉,給你自由你不要自由,你這個狗東西,真是不識抬舉的家伙,我就不相信我斗不過你!”

冬天里,老媽手背上的皮和手好像是分開的,是兩個部分,皮走皮的路,手過手的橋。所以,當她用她樹皮一樣的大手去抓這只螃蟹的后背時,就有一種怪異的手態。而冬天里的螃蟹是又肥又壯的時候,膏、黃、殼緊連在一起。老媽用的勁不在力的支撐點上,好像有個杠桿很滑稽的在皮下移來晃去。而螃蟹用的勁是巧勁,這種巧勁是一致的,緊密的,老媽當然拽不過它。老媽不明白這個道理,我看得清楚,我說老媽:“你就連蒲包一起放在浴缸里算了,明天吃的時候再說,也許,明天它想通了,用不著你拽,它自己會出來。”

老媽說:“我就不信這個邪,我斗不過它?我要是連一只小小的螃蟹都斗不過的話,我這輩子白活了。”老媽把蒲包放在地上,轉身去廚房拿刀,老媽再回到浴室的時候,蒲包上的螃蟹怎么也找不到了。浴缸里的螃蟹爬來爬去,伊呀吵鬧,滿嘴的吐沫星吵得直翻泡泡,它們的火氣很大,沒有要平息的樣子,有一兩只打累了,趴在角落里休息。一只鉗子上布滿金黃色長毛的家伙,不用看肚皮,就知道是只公的,公的正在對一只母的發威,它騎到母的背上,母的每爬一步都很吃力的樣子。我想把公的從母的背上抓下來,又怕公的鉗子鉗到我的手指,我的手對準公的后背,趁它不備,用勁一拎,沒想到壓在下面的母的也被公的拎起來了。

老媽看見就沖我嚷道:“放手,快點放手,擂堆,你不曉得它們在交配啊。”我笑起來,老媽的想象力可真夠豐富,死到臨頭了還交配,當著女人的面交配,也不曉得丑。它們真是一向橫行慣了,從來就沒有懼怕過人類,連交配這樣的事情,也當著人面做得這么肆無忌憚,狂妄不已。我就不服氣,非要把它們分開。

當老爸老媽都睡著的時候,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嘆息,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孤獨的魔爪朝我襲來,我在床上輾轉難眠,很想有個人睡在我身邊,最好是男人,彪悍的男人,我不喜歡女人。

女人和女人是不能睡在一起的,女人和女人只能在一起說話,要是女人和女人睡在一起,肯定會像螃蟹一樣打個不停。我不知道浴缸里的螃蟹有沒有睡,它們是單個睡的,還是公的摟著母的睡的,它們打了一天仗,此刻在做什么?它們在人類清醒的時候,總是互相對立,孤軍奮戰,廝打成一片。而人類在昏睡中夢游的時候,就是它們最清醒的時候,事實證明了我在被窩里的推測。

我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浴缸跑。看看螃蟹死了沒有,它們在干什么?我一邊揉眼睛一邊坐在馬桶上撒尿,順便抬眼朝浴缸里看去,浴缸里一只螃蟹都沒有,它們跑到哪里去了?我朝門外喊:“老媽,你過來,你把螃蟹拿哪里去了?”老媽一路小跑過來說:“你看你,慌慌張張的,上廁所也不曉得關門,這么大的人,還要叫我操心。”老媽把門關上就走了,她說:“我去晨煉,順便買點菜回來,早點在微波爐里,波一下就行了。”人老了就是這樣,你跟她說東,她跟你道西,你急著追問螃蟹的事,她卻忙著出門鍛煉,好像螃蟹跟她沒有關系,螃蟹昨天在她家浴缸的,今天不在她家浴缸,她也不急。釣魚的不急,背簍子的急什么。

晨煉結束后,老媽想起昨天我帶回家的一大包螃蟹還沒有吃完,廚房的籮筐里還有不少蔬菜,她就沒有去菜場,而是直接回家了。

老爸煮了一鍋粥,說是粥,確切的說是糨糊。這種糨糊由玉米面、黃豆粉、黑芝麻糊、燕麥片和牛奶攪和在一起。邊煮邊攪,最后就攪成一鍋糨糊樣的粥。我喜歡吃老爸做的粥,而不會吃微波爐里的油炸雞大腿。

我小的時候,長身體的時候,最想吃雞大腿,但是老媽不舍得給我吃,一口都不給。她把雞腿裝在籮筐里,掛在屋頂的大梁上,任我怎么跳呀跳的,想盡辦法也夠不到。她看見了就罵:“跳什么跳,作死呀,女娃家,吃雞腿會長不高,吃一口雞腿,長一口瘡,最后就長得像老母雞一樣。”

我現在不想吃,怕胖,她非要叫我吃。我說:“你不是說吃雞腿長不高嗎?為什么非要我吃?”她說:“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你不要在你爸面前瞎編。”到底是哪個在瞎編?她編的話她記不得了,我卻要記得一生。誰讓我記性時好時壞呢,該忘掉的忘不掉,不該忘掉的,卻忘了。母女這種既對立又統一的角色,有的時候就是一對天生的冤家。

我是等到做新娘子的那一天,才吃到一次雞大腿。人家當新娘子的那天都吃不下飯,就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大塊朵頤,一口氣吃了三只雞大腿才發現酒席上還有整雞整鴨,還有那么多好吃的,是我以前沒有吃過的。我顧不上跟客人敬酒,也不曉得要跟客人敬酒。因為我以前沒有結過婚,沒有經驗,才20歲,剛夠領結婚證的年齡。可是那天來了好多大人,有的叫我喊爺爺奶奶,有的喊伯伯嬸嬸,他們沒有要我去敬酒的意思。還有雙方單位的領導,他們也沒有教導過我。我是在結婚的那天,才真正吃飽吃好過,我奮不顧身地趴在桌子上,吃著嘴里的,看著盤子里的,狼吞虎咽地吃了一肚子葷菜,也是在那天,我老公才發現,我是一個有肚量的人。

那是80年代末期的最后一個初夏,陽光明媚,天空中飄著梔子花的香氣,太陽花在花壇里盛開,五色的花瓣像蝴蝶一樣輕盈。 那樣的天氣很適合結婚,也適合到郊外溜達,大學生們沒有去郊外溜達,也不夠結婚年齡,他們在街上游行,我為了我的初戀,正忙著和那個愿意娶我的男人結婚。游行的隊伍堵住了我坐的婚車,一個懷抱孩子的老太太,指著婚車中的新娘對孩子說:“看,多么漂亮的新娘子!”現在,我記得最清楚的不是新婚的甜蜜,而是雞大腿的味道和老太太的贊美。

螃蟹不見的原因并不是老媽把它們轉移了。我明白這點的時候,老媽正拿著一只竹竿在床肚子底下掏著,她的屁股蹶老高,翹在床外面,已經掏了一只出來,還有一只藏在鞋盒子后面。這一只不像上一只識抬舉,順著老媽的竹竿往外爬,這一只很狡猾,它像貓捉老鼠一樣,圍著鞋盒子和老媽躲迷藏,老媽一會兒就支持不住了,她一屁股跌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來。

老爸聞訊而出,我和老爸把她從地上拽起來,拖到沙發上。老媽剛坐下就嚷起來:“哎吆,我的腳趾拇頭!”我低頭一看,原來她踩到藏在沙發角的一只螃蟹腿了,螃蟹以為她要殺它,螃蟹毫不客氣的快速地反手鉗住她的大腳趾,她越掙扎,螃蟹就鉗得越厲害,螃蟹竟然騰出另一只爪子,用它鋒利的指尖開始刺割她的腳趾。

螃蟹一定知道,要想把這么大的對手置于死地,光鉗住她的腳趾拇頭是不行的,也是要不了她的命的,只有叫她放血,一點一滴地把她的血淌出來,她才會死去,她死了,自己才能死里逃生。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現在,經過一夜的休整和思考,對付這一家人,螃蟹有了自己的主意,用16個字來概括就是:以退為首,出其不意,擇機而行,個個擊敗。

此刻,螃蟹顯然是處在有利地位,它在得意之時,忽視了我的存在,面對這樣的結局,我怎能無動于衷。我快速沖進廚房,拿起切菜刀,跑到沙發邊,舉起來就砍,刀在空中飛到一半的時候,老爸隆里隆咚地過來了,他伸出胳膊擋住了我的刀,他的大手握住我的手腕,極其謹慎地對我說:“你要小心,千萬不要砍到你媽的腳趾拇頭。”老媽指著老爸的鼻尖嚷道:“老頭子,你這個死沒良心的,你再不讓她砍,我要疼死了。”

我冷靜下來,看著刺割老媽的螃蟹,我砍它身體哪里才能要緊?老媽指著蟹背說:“砍它身子,從中間橫砍下來,它下半身沒了,上半身就鉗不動了。”我推開老爸老媽在空中揮舞的手指,我說:“安靜,安靜下來,都閃開,讓我砍,砍到你們那個手不要怪我。”

他們把手抽回去的時候,我一刀砍下去,刀還沒有落到螃蟹身上,門鈴突然響了。我第一個反應是繼續砍下去,先把螃蟹的身子砍成兩半,救出老媽的腳趾拇頭再說,這當口,老爸步履蹣跚地站起來去開門,我對他說:“不認識的人不要開門,年底了,壞人多,農民工拿不到工錢就連搶帶偷,我可打不過他們。”

老媽說:“叫你砍螃蟹,你到現在還不砍,你要疼死我啊?把刀給我,我自己砍。”我把刀遞給老媽,她舉起刀的時候,一彎腰,用勁用過了頭,人從沙發上跌在地上。螃蟹終于發現了我們要致它于死地的動機,做出了它最后的掙扎,它出其不意地用它的一個小腳趾,快速地劃過老媽的腳背,一縷細絲一樣的紅顏色從她的腳背上滲出,并且慢慢變粗。像我小時候她給我織毛衣時掉在腳背上的一節紅毛線,這顏色叫我紅眼。我一把奪過老媽手上的刀,沒等她反應過來,刀起頭落。螃蟹猛的一下驚顫,把最后半節紅毛線丟在老媽的腳背上,就無力地松開了爪子。

我看著老媽腳背上像V字形狀的兩根紅線,心里有點惶恐,這是什么意思,這到底暗示了什么?

人是不會吃死螃蟹的,就像大多數兇猛的動物不會吃死人一樣。這個道理很簡單,人和螃蟹都屬于高蛋白動物,死了細菌繁殖的快,吃了會中毒,動物知道保護自己不吃死人,人更知道保護自己不吃死螃蟹。但是老媽咽不下這口氣,她一定要把被我砍死的螃蟹和藏在水管后面的活螃蟹一起蒸,好在死螃蟹的身體是攔腰兩段的,活的是完整的,蒸熟的時候還是好區分的。螃蟹出鍋的時候,我像老媽那樣,用刀子叉子鉗子把活的吃完,這時老媽才丟下手里的活計,走到飯桌邊。

老媽一坐到飯桌邊,電話就響了,是老蹩打來的,他叫我去編輯部改稿,他說有些敏感的段落必須刪除,現在上面有規定。

放下電話,我去洗手間化妝。作為一個離了婚的單身女人,一般不化妝,我是不會出門的,化妝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涂口紅。一個女人出門去會男人,她在畫眼睛的時候是不知道效果的,要經常改,擦掉重來,這個時候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唯恐把自己畫丑了,俗了。而到了涂口紅的時候,心情就放松了,這時,基本上已大功告成。

現在,我用細小的唇筆,沾了口紅往唇上抹的時候,就是這種輕松的心情。我在心里哼著快樂的曲子,聽到我老媽喋喋不休的碎語,我把內褲褪下來往褲襠貼蘇菲護墊的時候,老媽的聲音提高了,抑揚頓挫,有點亢奮,側耳細聽,斷斷續續是這樣幾句:“剝你的皮,抽你的筋,拿你的骨頭當洋釘……”

我想知道老媽在賭咒誰,吃飯還要嚼蛆,她總是這樣罵我:“飯都堵不住你的嘴,你嚼蛆呀?”我推開門,看見老媽正抱著她的白果樹砧板,從廚房匆匆跑到飯廳,她的腿一瘸一拐的。樣子很滑稽,像一個小偷,從車間偷了一包沉重的電纜線,大概她意識到了什么,左顧右盼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慌張的神情很滑稽,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時,冷不丁發現門口站的是她那個嚼蛆的,又鎮定下來。我“噗”的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來。老媽一本正經地說:“笑什么笑,還不快走,這么大個人,也不曉得找對象,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潑出去的水還有收回來的道理?快走!快點走。”

她越是催我走,我就越是不想走。說明她有什么事情想瞞著我,我倒是要看看她今天偷偷摸摸想干什么,她在嚼誰的蛆?反正老蹩也不是我喜歡的男人,他是一個渾身長刺的男人,他第一次和我見面的時候,就把他內在的自卑扛了一麻袋,踢足球一樣踢到我肩上,我怎么會有理由喜歡他呢,盡管他很希望我喜歡他,結果卻相反。

這段時間以來,老蹩苦口婆心的教我寫短篇小說,他原來是中學老師,所以有一種誨人不倦的精神,但是小蝌蚪不這樣看,小蝌蚪說,這是男人在討好女人之前耍的小聰明,他是在炫耀自己的能耐。

老蹩坐在我對面的桌子上,朝我招招手說:“過來,你看你這段,要刪掉,后面有描寫了,前面再形容,重復,重復是不好的。短篇小說就像是大樹上的一個小枝子,而不是大樹。”我彎下身子看著我的稿子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就是說短篇小說好比是一只曲子,有高音,底音和中音,連起來就像一條起伏不平的波浪,而不是一條直線。”我坐回到老蹩對面的座位上時,老蹩故作驚訝地說:“你看你,你的頭發碰到我的臉了,我的心跳得厲害。”我大大咧咧的說:“這有什么呢,這也會讓你心跳,你也太脆弱了吧。”

老蹩外表長得還算不錯,但是難于相處,私底下我想。他是一個不善于和女人打交道的男人,盡管他很努力。后來我才知道,我是到了年齡更大一些的時候才鬧明白,他是自卑,骨子里的自卑和血液里的自負,這兩個家伙攪合在一起,不停地打,像浴缸里的螃蟹一樣,一個男人處在這樣的狀態,你說他能心平氣和嗎,能胸懷坦蕩嗎,當然也就無法和女人好好相處了。

這年頭的男人沒有錢不行,但是沒有錢,有車也行;男人沒有車不行,沒有車有感覺也行,有些其貌不揚的男人,甚至是一貧如洗的男人,他只要有足夠的智慧,就能吸引女人。男人的魅力更多的時候就是坦蕩,坦坦蕩蕩的男人才像個男人。

有一次,老蹩養的沙皮犬朝我撲過來狂吠時,我翻著白眼怪叫:“討厭死了,我不喜歡你。”老蹩聽到這句話以后,就以為我的話是在影射他,“我不喜歡你”這句話他老當真,他經常反駁我,他說:“我養的狗,比你養的強多了,我還不喜歡你養的狗呢。”

男人如果聰明一點的話,他就能把女人的話詮釋過來:“討厭死了,我不喜歡你”的意思是“你很有趣,我有點喜歡上你了”。

他如果不夠聰明,但是寬容,即使不能詮釋女人的話,也默認了,女人就不會站到他的對立面,男人和女人的小伎倆一般見識,把女人推到自己的對立面,是最愚蠢不過的。老蹩當然不會承認他是愚蠢的人,他指著我養的狐貍犬說:“女人就像這條狗一樣。”我連忙反擊:“男人連狗都不如。”

目前,我和老蹩的這種關系,一點感覺都沒有,遲點去改稿和早點去改稿,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有時,在他的辦公室,他就當著我的面和別的女人調情。我總是在想自己的小說稿,怎樣才能寫得更好。他總是在想我小說稿以外的東西,我估計,他腦子里想的多數是女人。這個女人像條狐貍犬,那個女人是條斑點狗,我要如何利用狗對人類的忠誠,也就是說女人對男人的忠誠,狠狠地涮她們一把。

但我老媽卻不這樣想,我老媽自從喝過他送的二斤王朝以后,就認定了我可以嫁他。老媽對我說:“這年頭,不要挑三揀四的,有個正式工作就不錯了,找個伴,把這日子一天一天的捱到頭,平平安安的就不錯了,不管怎么樣,人家是國家干部,旱澇保收的。”

我剛從圍城出來,還沒有走過自由的弧度,我對男人的新鮮度能保持多久?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不想輕易再進去,成年累月吃一種菜,再好吃也會厭倦。

可是我老媽卻不這樣想,老媽說:“你是公共汽車呀,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你千萬不能這樣做呵,你要是這樣沒羞沒臊的,會把我活活氣死的!”

只有傻子才會把自己的老媽氣死,我說歸說,當然不會把她氣死。人心里想的東西,未必真會這樣做,言不由衷和口是心非是對付老人的最好武器。我假裝出門的樣子,從客廳繞了一圈又躲回房間。

老媽以為我出門了,她表情古怪地把蒸鍋里被我砍成兩段的螃蟹擺在砧板上,然后喝了一口黃酒,噘著嘴,“噗”的一下,朝螃蟹通紅的脊背上噴過去,她雙目微合,雙手合掌,嘴里念念有詞。念了一會兒,走過去拿菜刀,刀子拿來后,先把螃蟹的眼睛削掉,又把螃蟹的身子剝開,這個季節的螃蟹很肥,黃顏色的油脂和白顏色的凝膏緊緊地抱在一起,老媽沒有要吃的意思。我聽到她在嚼蛆:“剝你的皮,抽你的筋,拿你的骨頭當洋釘,咚咚鏘,咚咚鏘,咚咚咚咚咚咚咚鏘——鏘——鏘……”老媽越念越起勁,手中的刀把砧板上的螃蟹跺得七零八落,螃蟹紅色的脊背殼被她剁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菱形的碎片。尖銳地從她的刀口下彈飛,在空中盤旋,久久不落,形成一個紅色的旋渦。老媽越念越起勁,身子有點抖,頭在旋渦中晃起來,身體前后搖擺……

我對老媽的這個樣子有點恐懼,就在這個當口,趁老媽不注意,一溜小跑,奔出了家門。

我白天去單位上班的時候,怎么想也想不起來昨天是怎么回家的。一定是老蹩故意灌我,把我喝高了。我打電話問小蝌蚪,小蝌蚪說:“我吃了你的螃蟹,很不好意思,那天你給我的三只螃蟹是在菜場買的還是哪里來的?”我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溫柔地對他說:“是我在菜場買的,吃了就吃了,別往心里去,下次見到我就裝著跟沒吃一樣。”我這樣說的意思是想叫沒有工作,單靠寫作為生的小蝌蚪不要往錢上想,同時表示我對他是尊重的,并沒有因為他窮而施舍他,的意思。

其實像我這樣恨螃蟹的人,怎么會花錢買螃蟹呢。這樣說壓根就是騙人的把戲。

我在稅務局工作,新提拔的處長和我關系不錯。我過年都要到他家去拜年。拜年不過是個形式,重要的是靠這個形式去活動活動內容,和領導把關系搞搞好。平時不好說的,這會兒嬉皮笑臉地說說就不錯,處長家跑多了,論資排輩也差不多該輪到我了。我去拜年的時候,親昵地點了處長一下,走的時候把一個信封忘在了他家的茶幾上。當然不會是真忘,哪個傻子也不會把裝了錢的信封從包里拿出來,然后再忘在人家家的茶幾上。春節過后,處長順水推舟地就把我提了個副所長。別看是個小小的副所長,有了官銜,權力就立馬顯現出來了,一到吃螃蟹的季節,想和我拉關系送禮的人不斷,想叫人送你東西,隨便暗示一下就成。

小蝌蚪來我們單位玩,他要我請客,請他吃螃蟹。從來都是男人請我吃飯,我還沒有到請男人吃飯的年齡。一般請過你就到處喧染的人,即便請我,我也不會去的。靠微薄的稿費生活的人請我,我也不會去。更何況我對吃飯不感興趣。在我們這個口子工作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吃飯,總有吃不完的飯局。所以,我對小蝌蚪的建議,說了這樣的話:“等我的小說獲獎拿到獎金時再請你,平白無顧的請你算什么呢,人家知道還以為我腦子有問題呢。”小蝌蚪最愛蹭女人的飯局。一來不要他花錢,二來好證明一下自己這個小白臉在女人心目中的魅力。他的這種鬼把戲耍多了,我對這樣的男人就會有所了解,當然不會上他的當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執意要留小蝌蚪在我們單位吃工作餐。他不肯,堅持要走。我想可能是他不愿意在那么多的陌生人面前吃飯,他又不是要飯的,又不是吃不起一頓中午飯,雖然他沒錢,北漂過后回到南京連住的房子都沒有了。那時,南京的一套房子價格也就七八萬塊。現在動不動要幾十萬,上百萬。小蝌蚪為了文學事業北漂去了,又不是為了金錢南下淘金,小蝌蚪哪里來錢買房子呢?文學的金字塔只夠坐那么幾個人,還要你會爬,而真正流芳百世的又都是名不經轉的作品,作家是要耐得住寂寞的,明白這點后,小蝌蚪又回來了。他喜歡南京安靜恬淡的氣息,雖然他已經沒有住的地方,但是南京的老朋友還是接納了他,他東家住一陣子,西家住一陣子,就是這樣,也不至于跑到一個女人那里混工作餐吃。

小蝌蚪的內心是過于敏感了,而我又不愿意勉強自己屈尊,總不能為了遷就他敏感的自尊而請他去飯店大嘬一頓,憑什么?大街上到處是賣盒飯快餐飯的,他要走,隨他去。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如果小蝌蚪是女人,她就會留下來和我一起吃工作餐,感受一下不同地方的吃飯氛圍。

小蝌蚪走后,一家化工企業的財務處長來交稅,她和我打過招呼就去辦稅大廳忙乎了。過了一會她又繞回來了,說要請我吃飯,遇到點麻煩。關于她的麻煩事,我給她到大廳找人解決了,她執意要請我晚上吃飯,我說請我吃飯的事就免了,中午還有人要我請他吃螃蟹呢,我沒請,這個天的螃蟹在飯店一定賣的很貴。沒想到下班的時候,她就在我回家的車站等我,手里拎了一蒲包螃蟹。這是一個多么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白晰的臉在冷風中凍青了,上下牙齒直打哆嗦。我有點不好意思,裝模作樣地客氣了幾下,她就急了。我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我總是處在沒有原則的狀態中,況且,這里也不像大廳,有探頭監視。

小蝌蚪吃的螃蟹就是這個女人送我的。小蝌蚪說:“螃蟹不能買多,放在浴缸里是不安全的。”我說:“為什么?”小蝌蚪說:“螃蟹會疊羅漢,等你們睡著的時候,一個疊在一個身上爬出去。”我想了想,是的,上次我們家的螃蟹就是這么跑掉的,“可是,疊在最底下的一個怎么跑呢?”我問小蝌蚪。

小蝌蚪不說了,他神秘地眨了眨賊亮的小眼睛,死活不說,叫我自己想,小蝌蚪說:“想象力是作家的生命,你要是連這么一點想象力都沒有,怎么寫小說,我還等著你獲獎請我吃螃蟹呢。”

我說:“好吧,希望你這一生吃我一百只螃蟹再死。”

小蝌蚪臉一變說:“你也太狠了,你怎么能為我吃你幾只螃蟹就咒我死呢!”

我趕緊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希望自己多獲獎,這樣才有機會多請你,你能吃我一百只螃蟹,表示我們的友誼緣源流長不好嗎?”小蝌蚪這才轉怒為笑。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我這等美女。自從螃蟹把我搞得不敢張嘴之后,我想了一個辦法,關鍵的時候把口香糖堵在有牙縫的地方,結果拍出來的照片照樣有個黑色的牙縫,這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小蝌蚪知道我的心病以后,就給我介紹了一個治牙的醫生。這個牙醫姓萬,專門給牙齒整形的,萬醫生雖然在一家不大的醫院工作,可是他的手藝了得!我便在口袋里揣了錢,約上小蝌蚪,理直氣壯地去找他。到了他的辦公室,陳列柜里全是牙齒的模型,整之前的模型和整好之后的模型,要不是親眼所見,你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會是一個人的牙齒。那些像醉鬼一樣,東倒西歪的破牙齒,被他用箍子像箍桶一樣箍起來,時不時地上把勁,日子久了就乖乖地排整齊了。

到醫院找萬醫生整牙的病人,都是清一色的小姑娘。她們多由母親帶來,她們的母親和我一般年紀,萬醫生以為我也是給孩子整牙的母親,和藹的臉上笑瞇瞇的。

此刻,他的左手托住一個小姑娘的下巴,右手拿個鉗子在姑娘的牙齒上擰箍子,該緊的地方緊一緊,該松的地方放一放,鉗子在他靈巧的手上就像姑娘們的繡花針。萬醫生醫術精湛,鑷子鉗子在孩子們的小嘴里從來不會碰傷牙齦和粘膜,沒見哪個小姑娘皺過眉頭,那些千變萬化的嘴巴就像海洋,是萬醫生的全部世界,他工作的時候,就像一條小魚在海洋里游動。母親們信任萬醫生,孩子們也信任萬醫生,我自然也是了。

我在病房蹲久了還發現一個秘密,那就是萬醫生不愧為是一個杰出的牙醫。不管是院長介紹來的,還是主任介紹來的,抑或是自己找上門來的,他都一視同仁,沒有輕慢之分。有一次,一個胸外科主任牽了自己女兒的手,就站在他邊上等他,想和他說說女兒的情況。他也沒有怠慢手上的活兒,他像一個追求完美的雕刻藝術家,每一個來找他整牙的孩子都是他的藝術品。

我問他陳列柜里的模型時,他如數家珍。叫得出每一個牙模人的名字。仿佛那個被他整過的孩子就站在他身邊,對這樣的醫生還有什么懷疑的呢。

觀察幾次之后,我終于下定決心,找萬醫生整牙了。一天下午,小蝌蚪陪我跑到醫院,等到所有的孩子和家長都走光了,小蝌蚪才開口對萬醫生說我的病情。那情形有點滑稽,好像小蝌蚪是我的家長,我是他的女兒。萬醫生一臉認真的聽著,然后他叫我張開嘴,小蝌蚪說:“張大,啊。”小蝌蚪說的時候,自己的嘴巴比我的嘴張的還大,露出了他一口黃黑相間的牙齒。萬醫生用燈照了照我的牙齒,對小蝌蚪說:“你張這么大嘴干什么,你看她的牙。”小蝌蚪關上自己的嘴巴時,扭過頭,視線就轉移到我的嘴巴里。我覺得他把嘴巴關上的時候,他嘴巴里的牙齒跌跌爬爬都醉到我嘴里來了。我可不想讓他的黑牙進來,我趕緊關上嘴巴對小蝌蚪說:“你又不是醫生,不要攪和了,一邊去。”萬醫生就對小蝌蚪擺擺手,拿個鐵鉤子,在我嘴里敲了敲,然后對我說:“我看你就算了,即使一個縫,整好后,其他的牙齒也該掉得差不多了。”

這樣的結果是令人沮喪的,我才30歲,正處在一個危險年齡的分界點,萬醫生整慣了小姑娘的牙齒,我的年齡對正畸科醫生來說是老了,可對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來說才剛剛開始,離老掉牙還早呢,我不甘心啊。

小蝌蚪卻很開心,如釋重負的樣子,他說:“不整就不整,我又沒嫌棄你。”

我不理他,我整牙又不是給他一個人看的,十年前,我會為一個男人而活,現在,我為所有我想要的男人而活。我整牙一方面是為了美,更重要的是重新樹立起我的自信心。特別是我在男人面前對于自己外貌的自信。一個女人如果沒有這種由內而外的自信,就會喪失女人的魅力,這些連鎖反應,我即使沒有學過化學,也知道反應的結果。

夜里,我被“嘩啦——嘩啦”的聲音吵醒,好像是紙頭掉地的聲音。側耳細聽,那么清晰,一張一張的掉在地上,像A4打印紙,上面有我寫的小說底稿。夜這么深了,是誰在老爸的書房里翻我的稿子?也不順著擺好,而是一頁一頁地掉在地上,很有規律,半個拍子掉一張稿子。黑暗中,我雖然閉著眼睛,卻看得那么清晰,那是一篇關于螃蟹的小說,還沒有完稿,老蹩就來電話催了,我不想給他,難道是老蹩在深夜來我家偷稿;不至于吧。

世界上要是有只偷稿子,卻不偷錢的小偷,那小偷還有什么可怕?即使是在深夜,我也敢一個人對付他。我披上棉襖爬起來,光著腳丫走進老爸書房,我把我的腳爪蹩在墻角邊,然后用手猛地擰開墻上的電燈開關。

小偷一定是彎著腰被我嚇壞的樣子,我就先安慰他不要慌張,不要亂來,他要什么我給他什么,只是不要傷害我。

我只想知道他要什么。小偷也不容易,這么晚了還要出來工作,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工作只有辛苦和快活之分。我在心里想好臺詞,以博取小偷的好感,使他由堅硬變得柔軟,再感化他。哪怕他心生淫意,我也會好言相勸,請他先去洗手間沖個熱水澡,我在床上等他。不要做什么事都像小偷一樣,偷錢要像小偷一樣,動作快才能得手。做愛也那樣的話,就會顯得手忙腳亂。做愛要像螃蟹一樣,從容不迫。最后要不要告發他就看他的表現,要錢要女人都行,只是不要犯傻,傷害無辜生靈。

燈光下什么也沒有,連剛才那么清晰的聲音也不見了,奇怪,一米高的打印紙堆在原地好好的,沒有一張散落,見鬼。我又跑到老爸老媽的房間,他們睡得像死人一樣。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間,穿好衣服,把家里所有的角落找個遍,一無所獲。

我再拱到被子里睡覺的時候,怎么也睡不著了,睡不著就給小蝌蚪打電話。他總是在夜里爬格子,白天睡大覺,除非會見女人,這個習慣他是不會顛倒的。電話響了半天才有人接,不是小蝌蚪接的,是大蟲的聲音,大蟲清了清嗓子說:“他搬走了,不住我這里了。”說完大蟲就把電話掛了。

我不甘心,再打過去,大蟲說:“你到底找哪個?不要拐彎抹角,想我的時候說找他,找他就不要往我家里打電話,打得我心里吃醋,一個單身女人夜里睡不著覺找男人很正常,不要害羞。”我回他:“正常你媽頭,你有老婆我找你干嗎,當然是找小蝌蚪了,不僅是我到你家找小蝌蚪,再不交出來,連警察都要到你家找小蝌蚪。”大蟲暖昧地笑了起來,他說:“看來你跟小蝌蚪還真有兩下子,才一日不見心就慌了。”我說:“不跟你哄,小蝌蚪到底在哪里?”大蟲說:“他搬走了,搬到哪里?我真不知道。”我說:“他有什么好地方住了?為什么要搬走?”“不是他要走,是我攆他走的。”大蟲像個犯了錯誤的男孩子,聲音低沉而幽怨地告訴我。我一聽是大蟲攆他走的,肯定有原因,大蟲是個性善的人,他敏感而正直,作家阿成就說過,詩人是這個世界上的兒童。如果說,有的人是人不如其文的話,那么大蟲正相反。他是文如其人,也是我們交往這么多年還沒有斷了往來的基本紐帶。

我換了只手拿話筒,清清嗓子問他:“你為什么要攆他走?”大蟲說:“你到過我家來,你知道我老婆愛干凈,我家客廳的地毯是從波斯進口的。小蝌蚪‘呸’”的一口就把濃痰吐在上面,不只一次了,我提醒他,給他房間擺個痰盂,他還是不改,他說他散漫慣了,一輩子的習慣不能說改就改。我老婆氣得要死,她說我們家有她就不能有小蝌蚪,有小蝌蚪就不能有她,叫我自己選,我這輩子什么都能不要,就是不能不要老婆,要不,我這個當局長的還怎么出門上班,怎么去作別人的政治思想工作。

這么冷的天,小蝌蚪會到哪里去過夜?我的心抽緊了。

上班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小蝌蚪會不會凍死在街頭?要是他昨夜凍死在街頭,沒有人會知道這是一個作家,一個優秀的小說家,為我們寫下了不少好作品的作家。他會像所有的乞丐一樣,在驗明正身以后被送到火葬場。沒有告別儀式就被化成灰燼,也沒有人會為他立碑。他的前妻受不了他的生活方式離開了他,他的女兒要受教育,也不能和他這個不盡責任的父親生活在一起。盡管他一再強調,他的前妻是因為紅杏出墻被他休掉的,那么他自己不斷的在外面找女人又怎么解釋呢?他可以不停地換女人,而妻子就不能,這是什么邏輯,太不公平了。

盡管這樣,也不能讓小蝌蚪凍死在街頭,零下5度的天氣,在室外,怎么樣也過不去。

我想起我自己空著的房子,自從離婚以后,我就再也不愿意回去住的房子,哪里的一切都令人傷感。那處房子是我們稅務局分給我的,屬于婚前財產,離婚時法院判歸我,他單腿走人。

我離婚的原因說來好笑,只能用幼稚兩個字來形容。我的前夫總覺得我不是最漂亮的女孩,街上總會有比我更漂亮的女孩出現。我在廚房蓬頭垢面洗衣燒飯不修邊幅的樣子,怎么也不能和街上的俏佳人相比。而他那樣的小白臉要和我生活一輩子不是虧了嗎?這使他心理失衡,進而遷怒于我,每天都對我冷眼相看,以致于睡在一張床上,任憑我像水蛇一樣扭動,他也坐懷不亂。不是一天這樣,而是天天這樣,一年兩年都這樣,這種人多陰險!

一個男人睡在你身邊像死人一樣不動,到是真的像死人便罷了。死人不會裹被子,他和你之間的被子被他裹起來,好讓你無法碰到他,他左右嚴實裹得像個粽子,你的身體露在外面他視而不見。搞得我天天感冒,與其要這樣的男人睡在身邊,不如不要的好。

臨了他還要分我一半房產才罷休。還是法院公正,我也做了妥協,除了房子,家里想拿的東西隨便拿,但是必須在十天之內拿完,過期不補。才兩天,他就把房子里的家具物品搬空了,他還把當初送我的結婚戒指也拿走了。那可是我自己挑的,不過從他口袋里付的錢而已。而他沒錢用的時候,也是在我的口袋里掏錢用的。當他把這只戒指從我的手指上拿走的時候,也把我對他的最后一絲好感剝離了。那時,我真是傷心,為自己八年的愛情感懷。棄婦的命運連妓女都不如,妓女給人睡了,錢拿走了就走了。八年夫妻一場,連一枚戒指都不給你留下,男人還有什么意思,做男人的妻子有什么意思,做妻子還不如做妓女公平。

他拿完了東西丟了句話給我:“我肯定會找一個比你漂亮的富婆。”我回他:“你說得對,能像我一樣年輕漂亮,又當上富婆的女人,就等著你這樣的小白臉去找。娶富婆都虧了,還不如去泰國做人妖,那樣錢來的更快捷。”

男人就是死要面子。這一刻,我不能去找小蝌蚪,他肯定不愿意我看到他的窘樣。我從抽屜里把好久沒用的一串鑰匙找出來,交給老蹩,希望他給小蝌蚪送去。老蹩說:“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會給小蝌蚪的。”這時手機響了,老蹩還在對我說什么,我聽不見了,只聽到手機鈴聲一陣緊似一陣。是老爸打來的,他說:“你媽不對了,臉掉下來了,你快來家。”

我一聽老爸這話就嚇壞了,要是一個人的臉掉下來,那會是什么樣子?那不就是頭掉下來的樣子嗎?我不敢往下想了,如果老媽那么神氣的臉都掉下來了,老爸的驢臉也不長久了。想到此,我伸手拽了老蹩的袖子口就往樓下沖,看見汽車就攔,我面前一下子就停了兩輛小車,我上了那輛黑色的別克君威轎車,我對車主說:“往前開,快點,我媽不行了,我回去救她。”

我家住的地方很好找,拐兩個彎就到了。車主是個男的,幸虧是男的,他才會停車帶我,車主要是女的,肯定不會停,肯定是繞過去開走,還不忘斜眼罵我一句:“呆逼。”

車主和我一起上樓的,家里并不亂,沒有搏斗的痕跡。我們直往老媽房間跑,老爸正豁著腰,圍著臥室中間椅子上坐著的一個人轉,想畢椅子上的人就是老媽了,但是地上并沒有血跡,更沒有人頭落在地上。

這一切都確定之后,我才敢把視線往上抬,看老媽的頭在不在頸子上,盡管老媽的頸子上圍了好多紗布和圍巾之類的東西。顯然,東西之上還有一個東西站在上面,那個站著的東西不會是假的,一定是她的頭了。

可是,老媽的耳朵一向較靈,我每次回家,還沒到樓梯口,她就聽見了,她就把我的拖鞋放在門口了。即使她不在門口迎我,我也能聽到她的聲音,她的喋喋不休的嘮叨,我都聽習慣了,可是,她今天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安靜得恐怖,難怪老爸說她臉掉了,如果她的臉不掉,她怎么不發聲?不嚼蛆?

她的臉到底還在不在頭上?

還是車主膽大,他像斗牛士圍著斗牛轉圈一樣,圍著老媽轉了一圈對我說:“她的臉在頭上,根本沒有掉下來,但是拖長了。”

我這才去看老媽的臉,她的臉真的在臉上,但是拖長了,比驢臉還長。我忍不住想笑。平時,她總是嘲笑老爸臉長,說老爸的臉是諸葛子瑜的驢臉,現在我想,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比她的臉更長的人臉了,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長的人臉,從今以后,她再也沒有資格嘲笑老爸的驢臉了。

車主把老媽背下樓,擺在汽車后座上。已經不會講話,確切的說應該是連發聲都不會的老媽,一但她突然安靜下來,就好像變成了任人擺布的木偶。我想象著要是她死在醫院,要是她火化了,我們一大幫人去為她送葬的情形。到時,肯定要為她立個墓碑,墓碑上要刻墓志銘,這個墓志銘理所當然是有我這個獨生女兒兼作家的人來寫了,我已經想好了底稿,我將為她寫下這樣的墓志銘:“噘蛆!你終于關上了你聒躁不休的嘴巴。”

老爸坐在車里下不來,他龐大的身軀沒有人攙扶一把是出不來的。我已經管不了他了,此刻重要的是救老媽,我和車主架老媽去急診室。這時我才想起,老蹩呢?讓他先去掛號,老蹩不是和我一起下樓的嗎?我記得我是拽著他的袖口下樓攔的車,此刻,他怎么不見了?到是這個熱心的車主始終在我面前。“老蹩!”我邊走邊四下里張望并大喊,怕他找不到我。“老蹩!”我拉長了聲調。這時車主說話了:“你在喊誰?除了你,沒有人上我的車。”我還以為是老媽說話呢,我已經習慣于她對我說話了,她突然不語,任我在天上地下喊來叫去,默默無聲,我倒反而不習慣了。在這個天藍色的安靜的天空下,我只聽到我的喊聲在空中回蕩,而不是老媽的聲音在回蕩,我就有種奇怪的甚至放松的感覺。

外科醫生把老媽頸子上的紗布和圍巾都扯開時,我瞪大眼睛看老媽的脖子,看她脖子上有沒有刀口,她的脖子上的皮是松弛的,粗的細的皺紋不少。我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審示她的脖子,我圍著她繞了一圈,沒有看到刀口,又繞了一圈,還是沒有。她的布滿了傷濕止痛膏的臉,露出幾個縫。外科醫生動作麻利地拽了一塊下來,老媽臉上的皮好像跟著醫生的手走了,而臉還在頭上。這樣反反復復幾次,地上已經是一片白色,老媽的驢臉才露出來,顏色白的癔怪,像在水里泡過似的,皮還沒有回來。她的嘴像八哥學語一樣夸張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是吹了無數個的氣泡在外面?像螃蟹吐的泡泡。外科醫生看看她的嘴問我:“她的下巴頜呢?”

下巴頜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我早上走的時候她還能說會道呢,嚼蛆嚼到我下樓還在樓上喊我小名,搞得全樓人都知道我下樓。好像只有她家有女兒人家都沒有女兒。我只有去問老爸,他是一直在家的,他們整天吵到晚,卻是一個也離不開一個。只有他清楚這個問題,我去停車場找他,手機響了,小蝌蚪打來的,他說:“我已經好幾天沒睡覺了,肚子餓得要死,你能不能預支一點稿費給我。”

我說:“我又不是編輯部,我都忙死了,老媽在醫院,下巴頜找不到了,你去找老蹩預支稿費吧,我自己家的一串鑰匙也在他那里,我讓他轉交你的,你拿了先住我家,就是我以前結婚的那個家,在科巷后面。”小蝌蚪說:“鑰匙沒拿到,我知道你科巷的家,要不要我過來幫你?”我說:“不用了,有人在幫我。”我就掛了電話。

老爸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清下巴丟失的問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好像兩個老家伙對我隱藏著什么秘密,他只是說他沒拿,追問急了他就說:“我也沒看見,我老糊涂了,我該死了,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要死……”不錯,你在家,和她一起,從不分離,你都沒看見,我一下樓就像小鴿子一樣滿天飛走,我到哪里看到她的下巴?總不能就這樣不管她,如果實在找不到,就給她做個假的,也不是什么重要器官,非要真的,從來沒聽說移植下巴的,我回家找找看,實在找不到,就給他做個假的。

過去兩個老家伙在家,他們隆哩隆咚的身體從這個房間移到那個房間,像老驢拉磨盤一樣慢。家是他們兩個人的天堂和地獄。我卻是一個臨時的過客。現在,兩個人都不在家,家就變得安靜和寬敞,我很快就找遍每個角落,我沒有找到老媽的下巴,卻發現幾只活著的螃蟹藏在某個不經意的地方。剛才還在的,一轉眼就不見了,我沒有時間和它們糾纏,掉頭就往醫院跑。

我這段時間習慣于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去看萬醫生整牙了,我承認我已經悄悄的喜歡上萬醫生了,就像那些孩子們和她們的家長。我相信萬醫生的話,又不甘心這樣的結局。下班的時候,萬醫生給他的最后一個小姑娘做示范,他把一根指甲寬的牛皮筋一頭套在她的頸根牙上。一頭掛在門牙的箍子齒口上,時間久了頸根牙就會往前跑,就和前面的門牙靠在一起了,這是整牙的最后一個步驟,這個步驟激發了我的靈感,我想我也用這樣的辦法,把有縫的兩顆牙套住,是不是也能使他們靠近呢?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我問小姑娘的母親,能不能給我兩根牛皮筋?那個女人已經跟我混熟了,很爽快的就拿了兩根給我。

女人就是這樣,一但她信任或是喜歡上某個人,不管發生什么事都會想到他。我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到萬醫生的,我跑到一半的時候,就轉了方向,往萬醫生所在的醫院跑,我一見到萬醫生就氣喘吁吁對他說:“我媽下巴不見了。”

萬醫生正專注地用金屬線在一個小姑娘的牙齒上結疙瘩,他并沒有抬頭看我。而小姑娘的母親和小姑娘在聽了我這句話后,幾乎同時抬頭看我。萬醫生不得不停下他手中的活計問我:“是刀砍的?還是摔跤跌的?”我遙遙頭說:“好像都不是。”萬醫生又開始在小姑娘的嘴里結疙瘩,他把上一顆結的翅膀理理齊,就換了另一顆牙繼續結。在這兩顆牙的間隙,萬醫生說:“你要是不知道怎么掉的,拿什么給她接呢?況且,知道她怎么掉的比知道她掉在哪里更重要,就像怎么接上去要比拿什么接更重要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只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萬醫生再講一遍。我急的要死,圍著他團團轉。萬醫生一點都不急的樣子,直到小姑娘的每一顆牙齒上都結了一個銀光閃閃的蝴蝶結,萬醫生才輕柔地對她說:“你好了,起來吧。”又對旁邊站著的另一個小姑娘的母親說:“我去看看就回來,你們等我回來再搞。”

我和萬醫生直奔老媽所在的醫院,去的路上,我一個勁地和他套近乎,我贊揚他的牙齒整得好,又問他和小蝌蚪是怎么認識的。萬醫生說:“小蝌蚪是我過去的一個病人,他酒喝多了,跌掉兩顆門牙,他現在的門牙是我給他裝的,他的錢不夠,還是我給他墊的。”我驚嘆:“一點都看不出來是后裝的,怎么像真的一樣,上面還有缺口,黑黃色的兩顆牙上面布滿了牙垢,像真的一樣。”

萬醫生一見到我老媽,就沖我笑了笑。這個結骨眼上他還有心思笑,到底是在醫院工作的,見多了,見怪不怪了。送我們來醫院的車主找到了一開始就給老媽看病的醫生,那個醫生一見到我就問:“你下巴還找到了?”萬醫生看看他,又看看老媽,萬醫生指指我對他說:“我是她的朋友,我來給老太太看看行不行?”

那個醫生看萬醫生還穿著白大褂,就知道一定是我私底下把他找來會診的其他同行。他點點頭,萬醫生就上去了。那個醫生回頭對我和車主說:“你們都閃開,都出去。”有萬醫生在里頭,我就放心了。我和車主在走廊的盡頭找個位子坐下來,相視一笑,算是招呼。’這時,我才發現車主長的像個西班牙斗牛士,他的眼睛真亮呀!閃閃的,閃得我心里忽悠,像被電了一下,我對他產生了好感,打算和他聊一聊,我把屁股朝他那邊挪了挪,還沒坐穩,就聽見老媽出聲了,像妖風一樣的飄出來:“哎吆……哎吆……”

老媽不出聲是最可怕的,她一出聲就沒事了,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萬醫生出來叫我:“好了,你去看看。下巴接上去了。”我好生奇怪:“這么快就好了,哪里來的下巴?”

老媽的臉皮重又回到她的臉上,下巴果真也回到她的臉上,驢臉不見了。萬醫生說:“你再看看還有哪里不對,我給你整。”我左右看看,真的,沒有什么不對的,就像我早晨上班下樓時的樣子,要不了一會,她就要朝我“嚼蛆”了。

這是一個安靜的晚上。醫生在病歷上特別交待,三天之內不能多說話,沒有什么特效藥,病因就是話太多,下頜關節過分勞累,由勞累而引起的松動,掛不住,就掉下來了。

回到家,忙了半天,兩個煩人的老家伙總算躺下睡了。一個巴掌拍不響,一個人不能說了,另一個還有什么吵的呢?他們會安靜兩天。白天忙了一天,經歷了那么多事,坐在床邊,我這才感到累,和衣倒在床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迷糊中,一只螃蟹跑到我床上來了,它冰涼的爪子勾住了我的大拇指,像我和男人第一次拉勾那樣。可是,螃蟹毛乎乎的爪子和男人的手指。我還是能分清的。我一個反手倒扣,把它重重地扔到床下,我聽見它的肚子“啪達”一下摜在地上的聲音,像塑料殼子在地面破碎的聲音。我伸手去擰臺燈,開關開了,燈卻不亮,我只好又把開關關上。

下半夜開始降溫,我想小便,又怕冷,就賴在被窩中不愿意起來,使勁憋著。剛要迷糊睡著,就聽見螃蟹吐泡沫的聲音,被我摜碎螃蟹的地方傳來一陣忽隱忽現的細語:“虛偽的……殘忍的……狡猾的……”

第二天清晨,天剛亮,我就醒了。我看我房間的地面上干干凈凈的,連螃蟹的一只手指甲都看不見,我問老媽昨夜的事情,她還躺在床上不敢說話,只是一個勁的搖頭。我找來紙筆,讓她寫,她寫了一會兒,在紙上畫了一個符號,就把紙翻到反面,又畫了一個符號。我和老爸看了半天也看不懂,我把紙片帶到老蹩的編輯部請他看,他是專門看稿子的,他看的字跡比我走的路都多,或許他能看出點名堂來。

快下班的時候,老蹩電話來了,他說:“我研究了半天,是商周時期的文字,是‘爬爬’兩個字。你閉上一只眼睛斜著看,圖形好像跟螃蟹有點關系。”

一個激凌從頭頂打過,我明白了,一下子全明白了。一定是“爬爬”的精靈在暗示,暗示什么呢?老媽比我先知先覺,她和它們白天黑夜的爭斗,她一直在用她的魔咒對付它們,但是,她卻不肯說話。

上次送我去醫院的車主來電話,問老媽病情怎么樣,還好一點了。我說:“好了,非常感謝你!”他說:“你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我說:“過兩天吧,這兩天單位加班,忙得很,我們正在安排每個單位年底所得稅匯算清繳的工作。”

我這段時間是忙一點,但并不是忙到吃晚飯的時間都沒有,這不過是一個聽起來跟真的一樣的托詞,有一點兒期待的借口,這樣的借口給男人留下了再次請你的余地。我對車主產生了好感,說不清理由的好感。這是一個可以考慮的男人。

我清醒的時候,最想找的男人就是西班牙斗牛士,足球隊員或者是拳擊手。這種職業的男人才是我心目中真正想要的男人,我喜歡膚色反差大的男人,白人黑人或者是拉丁美洲人,這些人都比亞洲人要彪悍。

下了班,我沒有回家,家里的氣氛太沉悶。我老媽又開始嚼蛆,嚼的什么我越來越聽不懂,我找過幾個專家,請他們來家里聽她說話,沒有一個專家能聽懂。最后我把她嚼蛆的話錄下來,送到老蹩他們編輯部,叫眾編輯聽,誰都聽不懂,最后還是老蹩聽出點名堂,老蹩討好的悄悄對我說:“這是商周時期的語言,是讀甲骨文的聲音。”老蹩對甲骨文的研究有多深,我不知道。反正郭末若死了,他就是權威,怪不得老媽喜歡他,原來他們有著共同的感知和如此的心靈契合。

我不想回家,就找小蝌蚪這個單身漢喝酒。我給他打電話,電腦人提示我說手機停機。我就打到大蟲的局長室,大蟲正在聽下面的人匯報工作,我一聽到他的官腔,就知道他辦公室里有人。過了一會兒,他打過來,他說:“色女郎,現在辦公室人都走光了,你找我什么有什么事,說吧,是不是又想我了,”我直截了當的對他說:“我上次在你抽屜里看到有不少電話磁卡,是人家送你的吧?”大蟲愣了一下,我聽到他“噗”的一下繃臉的聲音,他說:“胡說,是我自己的。”我說:“不管是哪個的,你先給小蝌蚪沖上值,他現在手機停機了。”

十一

當我和小蝌蚪、大蟲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選了一家免費喝啤酒的飯店,這是一家新開張的火鍋城,大蟲跟小姐要了一箱啤酒。趁火鍋還沒燒開的時候,我問小蝌蚪:“你最近住哪里?是不是住在我家科巷的房子里?壁櫥里面有被子,你還找到了?”小蝌蚪眼一翻說:“我他媽住你家?我跟老蹩要你家鑰匙的時候,他說你沒給過他鑰匙。”我聽到這話,就想老蹩是不是把我的鑰匙弄丟了,平時,我坐在他對面改稿子,每次走的時候,他都要查我的包,他說他一桌子的投稿,不要給我順手牽羊帶走,他這么小心的人,怎么會把一大串鑰匙搞丟呢?我打他手機,他死活不接。我急了,大蟲說:“量他也不敢怎么樣,只是不愿意把鑰匙交給小蝌蚪罷了,要是遇上我,我也不會給。”

小蝌蚪聽了就憤恨地說:“我凍死了你們就高興了!都他媽的是些什么鳥人。”

火鍋的水汽霧濕了大蟲的眼鏡片,大蟲干脆拿下眼鏡,沒有戴眼鏡的大蟲就像一只黑瞎子,什么都看不見。我對大蟲感慨:“人啊人,每個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也不是我一個。”上菜的小姐聽了我這話,走的時候,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難道我說錯了嗎?

幾瓶啤酒下肚,小蝌蚪精神多了,話也多了,他不再是萎靡不振的樣子。他在文壇比我們出道要早得多,他的文友遍天下,他的手機響個不停,他總在電話里對人說:“嗯,啊,我在哪里?你他媽在世紀火鍋城,我他媽在世紀啤酒城,山西路的路口,你過來,我他媽等你……”

一會兒來了一個扎馬尾巴的男生,頭發粗而且是挑染的雜色,淺黃深黃看不明白,寬闊的肩上拖了一節塑料繩子,他的黃眉毛和褐色的胡子叫我想起公螃蟹大腿上的毛,難道他是“爬爬”精變異?兩個小時的光景,小蝌蚪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進來了,小蝌蚪給我們一一介紹,大家坐下,圍在一起,每個人的面前都用塑料杯子斟滿了啤酒。這些男生多是南藝和南師大的學生,做一些槍手的活,小蝌蚪給他們上過課,所以認識他們。

又來了一個少女作家,一個反叛透頂的姑娘。小蝌蚪自稱她是他的學生,紅睫毛,綠眼睛,她的小說已經在14個國家出版,她已經是一個世界級的知名人物,而我看了她的作品后,覺得除了反叛,內容蒼白得可憐。

大蟲目光曖昧地看著她,悄悄對我說:“這個世紀的俏手貨,男人就喜歡這樣的女人,因為年輕所以漂亮,因為漂亮所以沒有頭腦。”我覺得大蟲說得不全對,這是一個有頭腦的姑娘,正是因為太有頭腦了,學校和家長都駕馭不了她,她才沒有像正常孩子那樣,在學校受教育,而是提前進入成人社會,這是一個成長的過程,她把自己的過程變成了小說,并大膽的呈現給我們,沒有什么對錯之分。

又來了多少人,我已經數不過來了,全是小蝌蚪的年輕擁躉和追隨者。火鍋城的人都走光了,小姐已經來催過幾次,她們要下班。小蝌蚪趴在桌上睡沉了,我把他搖醒,大蟲說:“走吧,換個地方。”大家紛紛站起來出去。

我去吧臺買單,不知道什么時候大蟲已經買過了。走到街上的時候,有點飄雪了,雪落在雪上,像花朵一樣。雪花在藍色的天幕上不急不慢地飛下來,夜空湛藍色的,深冬的夜里,那種藍顏色藍的是那么純凈,我從來沒有見過,令人心醉,看久了要流淚。

有一棵老法桐的樹枝,載了一長條的雪,劃破了這一片藍色,穿透過來,要把雪遞給誰的樣子,我看見小蝌蚪在樹下跑起來,他跑到前面朝我招手。酒往頭上沖,我飄飄遙遙追上去,張開兩臂,我要飛了,像雪花一樣落在雪上,不知道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像那些菱形的冰片一樣自由自在地飄落。小蝌蚪在跑,在快車道上橫著跑,像“爬爬”一樣的橫著,他跑,回頭對我說:“怎么樣,色女郎,怎么樣啊!明天我們結婚好不好?”我心里快活極了,我說:“好呀!結婚,明天我和你結婚!”

此刻,我要和小蝌蚪結婚。

我不想找一個路邊的炸苞米花的男人結婚。雖然紅色的火苗曾經在我心里竄過很久,“嘭啪”的響聲會爆出一籃子的米花把我掩埋……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那會是一場溫暖又浪漫的婚禮。

我也不想和下午的巷子里,肩上扛了一條長凳的磨刀人結婚。磨刀人的身上銹跡斑斑,像抽象畫的圖案,伴著“磨剪子,鏘菜刀!”的歌聲,我好跟著他四處流浪……

這些結婚對象都是我童年時的夢想,現在,我長大了,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男人。

十二

我醒來的時候在醫院,老蹩守著我,他看我的眼神像“爬爬”,他說:“你醒了,把我嚇死了。”我歪過頭不看他,我不喜歡他,我不想給他一個趁虛而入的機會,我在想如何找萬醫生給我整牙縫,好讓我去見那個車主。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酒精叫我想起那個救我老媽的車主,他的眼神像斗牛士,我是多么喜歡西班牙斗牛士!我把后腦勺對著老蹩,把車主從心里生出,抱在懷里,想入非非。

我想起那個小姑娘母親給我的牛皮筋還在我的錢包里,我對著鏡子套牙齒,一不小心就套飛了。這么小的透明的牙齒專用牛皮筋,飛了就找不到了,還好,還有一根,這根可不能再飛了,可是一顆牙齒套好了,套另一顆牙齒的時候,忽然間就又飛了,彈到哪里根本找不到。好在我和那個女人交換過名片,我有她的電話,我給她家打電話的時候,她老公接的,一聽是女人打來的,就爽快的把話筒丟給了女人,女人體諒我的不幸。她說:“你來吧,我等你,快點啊,我明天一早要上班。”

我再往牙齒上套牛皮筋的時候,格外小心了,第一根飛了,第二根卡到牙齦上面才套好。煩不了這么多了,這一覺睡得特別安穩。早晨起來,牛皮筋侵到牙齦深處,牙齒酸酸的脹脹的,像有過那么回事似的,對著鏡子照照,牙縫好像是小了一點,我開始有了信心。

吃過早飯后,我刷過牙,又把它套上去。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我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咧著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牙縫一點都沒有了,我喊老爸老媽來看,他們也奇怪,怎么才套了兩天的牙齒就好了呢?

我興奮無比地去找萬醫生,已經有三個小姑娘和她們的母親坐在沙發上等萬醫生了,我不好打擾正在專心工作的藝術家,也坐下來等他:一個孩子的母親和我打招呼,叫她女兒把嘴張開來給我看,她的女兒轉過頭,很不好意思的走開了。我就問她:“孩子上幾年級了?”她說:“剛上初一。”我說:“在哪個學校?”她說:“我家是特困戶,女兒上的是八中的愛心班,這個班全是成績好又沒錢交擇校費的孩子上的,后來沒招滿,就招了十幾個成績好的有錢擇校的學生。”看得出來,她為女兒能上這樣的愛心班驕傲,她反復強調成績是第一的,還有一點,她沒說,我也不便點破,那就是這個班的窮孩子和富孩子都有,就不會有正常班的調皮孩子嘲笑他們交不起學費了,孩子也是有自尊的,哪個愿意投生在窮人家呢。

這是一個健談的母親。我知道即使是把兩顆牙靠近一毫米,對于整形科醫生來說,也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都要經過,都有關聯,缺一不可。反過來說,就是整一顆牙齒和整十顆牙齒的錢是差不多的。那么這個特困家庭要為她的一口齜牙的女兒付多少錢呢?至少要五六千吧,我看著女人過時的服飾和粗糙的面孔,可以想見她平時的辛勞,我對這個看似沒有文化的粗女人,肅然間產生了由衷的敬意。

總算輪到我了,我把套在牙齒上的牛皮筋取下,拿出包里的手鏡,再次確定沒有了牙縫,才在醫用牙椅上躺下。萬醫生和我熟了,他和藹地說:“哪里不好?”我就把我用牛皮筋套牙的事說了一遍,然后“啊”的張大嘴巴讓他看我已經沒有牙縫的牙齒。萬醫生說:“不能套,再套,把大門牙都套掉下來,那時就來不及了。” 我像踩高蹺的人一樣,從萬醫生那里逃出去。他不知道他的話,是多么的傷人自尊,我哭著回家了。我的失態叫小蝌蚪終于明白牙縫對于一個想要戀愛一場的女人來說是多么重要。他去找萬醫生喝酒,并說服了萬醫生。萬醫生終于答應我,按照正常程序給我整牙,我的心中又有了希望。

十三

我把好久沒有穿過的一件紅衣服找出來,對著鏡子比了一下,等牙縫整好了,我就可以穿它了。

夜色漸濃,我的心里有一種隱秘的喜悅,我伸手拉上窗簾,關了燈,把被子拽到臉上,我蜷縮在自己的床中央,心里默默地想著我的西班牙斗牛士:他的膚色特別黑,胡子拉碴的,有太陽和風沙流過的痕跡,他拿了他存放在酒吧里的半瓶XO,把琥珀色的液體倒在一只矮腳杯里,我坐在他的左腿上,把酒遞給他,我記得他對我說過他不喝嗎,于是,我喝了一口遞給他,好酒啊!他喝了以后贊美說。

我們就這樣喝著,濃烈的酒香彌漫了兩個人的空間,他的臉色漸紅,用鼠標領著我在網上會見他的朋友,那么多朋友啊,我跟著他四處游蕩,他給我聽小河潺潺的聲音,海洋咆哮的聲音,創世紀的天籟之音,他告訴我河流會消失,樹葉上的水滴穿過手指滴落下來的感覺不會消失,我們瘋狂地笑啊瘋狂地淚水,我看見他皮膚上的毛孔,還有長在毛孔里的一根一根的胡子,很男人啊,我用左手去摸他的臉,溫柔地去觸摸,一遍又一遍,來加深我對他的感覺,我閉上眼睛,搜索著他的雙唇,我的嘴里全是xO的香氣,我借著這叫人眩暈的氣息,仰臉吻了他的下巴,他下巴上的胡子堅硬地扎了我,我喜歡胡子扎人的感覺,那種感覺叫我感到男人真切地存在過,在我尚有感覺的時候存在著,還有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犀利像斗牛士,我把臉埋在他頸項中的時候,聞到了他身體散發出的一種雄性荷爾蒙的迷人味道,我深深地嗅著,想要把這氣息來源的終極吞噬,沉湎進去。

夜更深了,窗外的汽車碾過馬路的聲音越來越遠,黑暗悄悄圍攏,像墨汁潑灑在房間里,我把被子蒙在臉上,把手放在腹部,腹部光滑平坦,我的手從腹部伸下去,穿過沼澤,又抽上來,就像一把劍,好像死過去又活回來的感覺。

迷糊中,我又聽到泡沫聲,我知道是“爬爬”精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黑暗中,草叢中,高粱地里……”

我聽不下去了,我不管它噘什么蛆了,不就幾個漏網的“爬爬”嗎?我顧不了它了,我睡我的。

我的心里裝的滿滿的,關于我和我遇到過的車主,車主那斗牛士般的亮眼睛,他的劍以及他的紅披風。斗牛士把劍藏在紅披風的后面詭異又神秘,斗牛士把劍抽出的瞬間,所有的未知顯現了,劍插進去的那個動作是那么性感動人,我看見我的西班牙斗牛士的劍藏在他的紅披風后面。

斗牛場熱鬧非凡,觀眾席上坐著小蝌蚪,他的胳膊彎里摟著少女作家,少女的頭上戴了頂頭盔一樣的太陽帽。少女把喝剩的啤酒瓶敲碎在看臺的地面上……

大蟲在看臺的最前面揮舞著紅旗,朝斗牛吹著尖利又響亮的口哨,他的身體在紅旗中狂熱地扭動起來,漸漸變成了手里的紅旗……

我的心一陣悸動,斗牛士穿著金色的盔甲出場,紅披風在地上左躲右閃,直到把牛激怒,直到斗牛瘋狂,巔峰時刻,他把劍刺進牛的心臟,也刺進我逐漸崩潰的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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