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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穹

2008-01-01 00:00:00
山花 2008年6期

葳蕤說,你可以吻我,但是吻過以后,我們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十四歲的葳蕤閉起眼睛,她的額頭光潔,睫毛微微顫動,像雨后蝴蝶的翅膀,緊張又沉重。

冰涼的鐵軌上,逶違著一盞又一盞半身高的小燈,發出微醺的淡紫色的燈光。接連幾輛大貨車呼嘯而過,舊鐵皮被橫腰而過的鐵軌顛得咄咄作響,葳蕤甚至能聽到沒有拴好的擋板在貨車后面甩著尾巴,這個城市的空廂大貨車似乎從來都忘記拴擋板,或者他們實在想卸下那些沉睡在夜色中的欲望。十四歲的葳蕤剛脫乳臭,純凈、平整,像一塊質地細密的護膚棉,她閉起眼睛,貪婪地吮吸著這個城市夜色中沉睡的欲望,漸漸飽漲。在以后的日子里,葳蕤只要聽見貨車擋板的聲音就會微微戰栗。在十四歲的夜里,她仿佛就注定了要嫁給這樣的聲音。十四歲的夜晚能容得下多少聲音呢?葳蕤的耳膜被蒼穹上跌下來的星星呼嘯著穿過,葳蕤覺得自己是一根被突然擦亮的火柴,令人炫目地燃燒著,等待讓她的骨骼咯咯作響——十四歲的骨頭多么輕啊,只要一點點力量,它們就會飛起來,飛上蒼穹。

葳蕤睜開眼睛,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初秋的晚風吹過來,葳蕤開始感到衣衫單薄,葳蕤害怕了么?她開始沿著鐵路線奔跑,腳下全是粗糙的石塊,葳蕤跑起來像一只手足無措的提線木偶。線偶沒費什么事就栽倒在十四歲的夜里——或許她只想為自己找一個哭泣的理由。

川峻知道,葳蕤還會站起來的,因為她身上的線永遠都攥在別人手中。

川峻沒有吻她,但是從此以后,川峻與葳蕤就沒有任何關系了。葳蕤還是說對了。

我承認,我一上初中就被葳蕤迷住了,我傻得和面醬一樣,但還是被葳蕤迷住了。那時我的文言文正學得驚天地、泣鬼神,根本弄不清“葳蕤”是什么意思,但是學到《孔雀東南飛》,便自覺很有些頓悟了,“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看看,古人早就說了,葳蕤“自生光”嘛。的確,她實在太美了,要是有誰路過我們班,在門外掃一眼,一準就能看見她;她是那種隨時隨地都能照亮你的女生。

我永遠記得初見她時,她將麻花辮盤在耳畔,笑意盈人的樣子;一只初生的黃鶯。很多女生圍在她周圍,她講話的聲音并不高,我剛剛能聽到她的笑聲。她笑起來像甩起魚桿卻不小心釣到王子陛下的茜茜。沒錯,茜茜在巴伐利亞樹林里提著帽子、佯裝咳嗽嚇跑弗蘭茲獵物的時候,就是這樣笑的。我被篦在人群外面,暗暗發誓,一定要成為她的密友。我的動機極度單純,我只是想聽到“茜茜”一樣活潑潑的笑聲,我只是想要站在她的身邊,分享艷羨。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十四歲的蕆蕤真的會嚇跑什么。嚇跑的那個人不是我。

很少有一個女孩會記得自己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和另一個形影不離,她們友誼在大多數情況下都缺少那種驚心動魄、或者說涇渭分明的開始。不過,我和葳蕤之間卻多少有點歃血為盟的味道,而這一切都從那個晚上開始,從葳蕤下決心甩掉我開始。

“小雀”,葳蕤想了一下,猶豫著說,“我想我們兩個人并不是很適合做朋友”。

很久以后。我不經意地模仿了葳蕤的口吻。我一邊說,一邊拿眼角偷偷地掃身邊的那個男生。他架著單車。想了很久。拜托,這句話都老掉牙了,真不知道他還在想什么。動動腳趾頭也該知道,我怎么會喜歡一個和我一般大的男生呢?他們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就像校園里的長跑賽,或許,他們只是碰巧站在了圈道的最里面,我們卻一口咬定他們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也許這并不公平,但我們在十四歲就遠遠地把他們拋在了后面。他們的等待讓最矜持的女孩失去耐心,而他們的思考——天,放過我吧,請降給我一個成熟的男人。可,怎么說呢?如果,我十三歲扮演的正是這樣一個讓葳蕤抓狂的角色。

沒有葳蕤的日子該怎么走?葳蕤撒開手,把閃電放到我身上。我整個人都怔掉了。

菜市場已經黑下來,小販們忙著用塑料布去罩闊口的扁籮筐,噼噼啪啪的,夾著相互打趣的笑聲。幾個手里捉了糖豆的小孩子,仿佛得了什么寶貝,頂著滿臉的塵土在風里撒丫子跑,頭發亂得和鳥窩一樣。做菜販的媽媽,端著磕了口的白瓷碗,當風喊,“作死啊,都給我回來!”小孩子們跑得熟極了。交通樁攔不住他們,夏天柏油路面隆起的大包也絆不著他們,井蓋被踩得哐哐響。我是他們中唯一摔倒的一個,無能地哭泣。我不敢抬頭看葳蕤。我哭起來很丑。十三歲的我巴不得媽媽是一個菜販,用一只手拎起我的耳朵。把我拉向路邊隨便一家燈光昏黃、桌角油膩的矮房子,然后我可以把臉深深埋進盛滿米飯的大碗里,在她“作死”的罵聲中安心哭泣,一面大口將米粒扒進。我一定不會比別的菜販的孩子更讓她生氣。

小孩子的追逐照例由一個孩子的糖豆被搶走、大哭而告終。我專心地聽那黑暗中遠遠的哭聲,自己的淚卻漸漸干了。關于哭,小孩子永遠有更充分的理由,而我們一樣善于遺忘。

“為什么哭?”

“我害怕。”

“怕什么呢?”葳蕤想了一想,“我就不知道我害怕什么。”

如果我是葳蕤,我也不會知道自己該害怕什么吧?有什么好怕的呢?掰掰指頭,世界都是我的啊。推著車子慢慢踱到大路上,高高的路燈照得我們的臉有些發虛。葳蕤的表,像一根好看的手鏈,大大的、水滴一樣的綠寶石一顆銜著一顆,叼住她纖細的十三歲的手腕。

“你喜歡川峻嗎?”

“不喜歡。你呢?”

我猶豫了一下,吃不準,“什么樣算喜歡呢?”

“這樣問就是喜歡。”

“不,不喜歡。”我忽然生了氣,我不打算喜歡葳蕤不喜歡的人,雖然,我可能的確不喜歡他。

葳蕤笑起來,“那你覺得他帥嗎?”

“還行吧,可是我不喜歡他。”我非常認真地回答。

“全年級的女生都喜歡他啊。”葳蕤不笑了,“比如毛小鳳。”

毛小鳳。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當初她爸媽給她起名叫小燕什么的,那她可能完全會變成另外一個女孩子。而我的名字聽起來也不會那么可笑。更不至于和她的名字一道淪為笑柄。我忽然想到,葳蕤不想和我作朋友是不是因為我的名字常常和“毛小鳳”一起受到嘲笑呢?麻雀變鳳凰?誰要變成她那樣的胖鳳凰!

“川峻才不會喜歡那個胖丫頭呢!”我腫著眼睛,氣鼓鼓地說。

“毛小鳳胖么?”葳蕤笑起來。

“怎么不胖?單衫里還襯紅內衣,沒羞沒恥的,她。”

“是嗎?”葳蕤說,“她故意串開顏色給你看的。嗯,也不是給你看的。”葳蕤笑個不停。

葳蕤怎么就這么愛笑呢?我懵懵懂懂覺察到自己說錯了話,被葳蕤笑得心發躁,急忙忙問,“那川峻喜歡誰呢,究竟?”

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的尷尬會被一只從天而降的手生生打斷。它橫在葳蕤和我的車把之間,令人錯愕地捏著幾張百元大鈔,葳蕤的笑聲甚至還沒來得及煞尾。

“小姑娘。想出去玩么?”

媽媽說每張大鈔上都有上億的細菌,這只手實在不該將它們舉得這么高,又離我們這樣近——

“我帶你們去,一人給你們二百,怎么樣?”那只手抖著,鈔票卻并不如它般興奮,它們貼胸貼面地擠在一起,無精打采地發出些綿軟的聲音。

我牢牢盯著這四張鈔票,一步不移,就像在和一條甩尾吐信的蛇緊張對峙。我想看看葳蕤的表情,可我始終不敢——哪怕稍稍轉一下頭。

“哪,我還有一個朋友在那邊。”那只手略略揚一下下巴,臨著快行道的樹影里,似乎有一只橘色的煙。煙味讓我感到口渴。

葳蕤不知怎么又笑起來,二百塊錢,比毛小鳳還可笑嗎?她扶正車把,翠生生地問,“去哪兒啊?”那聲音是春天才發的新綠——“雀兒,我們一起騎車去吧。”

葳蕤從來都沒這么輕薄地叫過我,我糊里糊涂地把腳放在踏板上,身上陣陣發寒,舌頭都僵掉,“我不去。都晚了。”葳蕤怎么像毛小鳳一樣不著調了,她難道還在嘲笑我么?至于嗎?為那個……丫頭。我忽然感到厭惡——當然對毛小鳳;甚至對葳蕤。

那只手卻搖身變出更多的細菌來,“哪里晚了!哎呀,妹妹沒出去過,我們付雙倍!”邊說著,另一只手也舞過來,歡喜地想把捉些什么。

“滾開!誰是你妹妹!”葳蕤一把慫開那只手,尖聲叫著,“小雀快跑!我們往相反的方向跑!快跑!”那兩只手劇烈地擺動,在空中打了趔趄。

我想高聲尖叫,但是我一絲聲音也沒發出來,我一腳蹬空。二腳、三腳,我俯在腳踏車上狂踩不已,后面是罵罵咧咧的兩只手,焦黃、枯瘦。我聽見腳踏車軋過井蓋的聲音——小石子飛開的聲音——書包落地的聲音——鉛筆盒里一只三星自動筆蹾壞了筆尖。那一年我們十三歲,還不習慣用鋼筆和圓珠筆,我們討厭所有無可更改的東西,它們讓我們陷入恐慌。我不能回頭,那兩只手在我身后不停地追著,像修正液慘白的面孔。葳蕤尖聲高叫,“小雀快跑!快跑!”

從那天晚上起,川峻永遠失去了和葳蕤比肩的機會。葳蕤和我。尖叫把我們栓在了一起,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十四歲,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來了。我們踩在十三歲的尾巴上,奔跑,玻璃彈珠一夜之間就退出了歷史舞臺。一只男人的手,被葳蕤狠狠咬了一排牙印的男人的手,陰霾一樣停留在我們十三歲的上空。葳蕤荊軻一樣摔坐在地上,手里抓著一把土石,像抓著一柄圖人性命的匕首,“我媽是警察!滾開!滾開!馬上——”

從地下拾起書包的時候,我面容滾燙。我后面沒有人,黑暗吞掉了我十三歲的尾巴。要有多久才知道,真正害怕的時候,你不會哭泣。長大的時間有多長?不過是從哭到不哭。從無話不談到緘口不言。

川峻。只有毛小鳳才會喜歡一個十四歲的男生,他叫川峻。

十三歲的葳蕤美嗎?美的。但那時的葳蕤美。不是最美。因為還沒有男孩子敢愛上她。那個叫川峻的男孩子甚至也還沒拿定主意。我敢和任何人打賭,葳蕤不愛川峻。她喜歡的一定是別的什么人,一個超過十四歲的什么人。

她和那些把腦子都長到容顏上的漂亮姑娘不一樣,有時我想,她恐怕是我見過的最為聰明的女孩了。門門功課都是5分。英文寫得尤其漂亮,她同桌的英語作業得到的評語常常是“請目光向左,參考Lilian的作業”。那個男生為此懊惱不已。Lilian,百合花一樣的葳蕤啊,荊軻一樣的葳蕤。

毛小鳳就沒有那么聰明了,那個眼小心肥的女孩,總是不肯系牢上衣前兩顆紐扣的女孩。“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我撿起十三歲書包的時候,忽然明白,葳蕤挑剔毛小鳳的傲然中包藏著多少怨念。是啊,有什么好看的呢?如果你不能忘記你的十三歲。不過,我一直認為,我才是最看不起毛小鳳的那個人。好吧,葳蕤說得對,毛小鳳并不是那樣胖,雖然她長著一張圓嘟嘟的臉。怎么說呢?反正竟然有男生喜歡她。她的媽媽開了全市最早的一家美容店,掛了一幅很大的霓虹招牌“秋瞳”。不知為什么,好像只有英文的那一半肯亮。大大的花體字,Eyes of Fall——漂亮得像是葳蕤寫的。夜晚。霓虹。曾經是我們這些小城里的孩子對長大最初的想象。絢如煙花,但遠比煙花神秘的霓虹在手心里跳躍的時候,小雀和葳蕤的心都是燙的,反反復復。那么,毛小鳳呢?

用fall而不用atutum,毛小鳳的媽媽用兩個不同的“秋天”微妙地修正了我們對成長的理解。或許,所有美麗的眼睛都讓人跌落。而所有美麗的眼睛也都無可挽回地跌落秋天里,就像一片新發的樹葉,等不及綠得更濃。常常有男生問毛小鳳,“美容”究竟是什么?毛小鳳對此非常非常地不屑一顧。我是頂不喜歡毛小鳳的。不過,“秋瞳”雪亮的櫥窗里究竟放著些什么呢?

偏巧天氣開始涼起來的時候,葳蕤就生病了。要說病也沒有什么,不過是一顆牙齒發炎,腮幫子腫起來罷了。但葳蕤是不肯來學校了,她在電話里叫小雀的聲音咝咝的。我當然不必給她送作業,葳蕤又不怕落課。問題是,我的時間一下子富裕起來,一個人在街上閑逛,能逛到哪里去呢?除了“秋瞳”。

我久久迷惑于櫥窗內牙醫店一樣的椅子和那些椅子后面糯米色的暖紗。那些穿著高跟鞋進去的女人,一進店便脫下手套,露出紅紅的蔻丹;店里的紗幔緩緩地圍上了。涂上蔻丹的葳蕤也一定很美吧?那夜的霓虹間隔的時間久得超乎我的意料。它仿佛一直黑著,然后呼地張開臂膀,撲將過來,驚得人一身血紅,又瞬間滅去。坐在“秋瞳”對街的便道上,我胡亂地伸出手,借著那霓虹的一撲,看自己指甲的顏色,紅紅的,旋即黑掉。

腳漸漸發涼,我正要站起來,一股安謐的味道從“秋瞳”檀香色的雕花門中漫出。一個瘦削的女人尖著步子走出來,她穿了一件長款的黑色皮衣,一手插在兜里,一手夾著一只小皮包,皮衣的立領遮著半張臉。她走過我的時候,我聞到一股細細的皮子味,她的腰和皮子的味道一般細。

“媽媽——”毛小鳳突然尖叫著從那兩扇檀香門中沖出來。天!我忙不迭地起身,想閃到一旁,卻不小心撞到一個人身上。

那個女人回過頭來。好奇怪,她這么早就穿上皮衣……一定是因為太瘦了吧?可毛小鳳怎么會有這么瘦的媽媽呢?

“媽媽。”毛小鳳在女人身邊極不相稱地趿著木屐。木屐!我第一次見到木屐,清亮亮的,穿在毛小鳳涂了紅蔻丹的腳上。

女人用好看的手指輕輕撫過毛小鳳的頭發,她低下身,吻了吻毛小鳳的額頭。

霓虹沉默著,女人還是離開了。毛小鳳癡怔怔地留在原地,Eyes of Fall仿佛將整桶的草莓醬都潑將到她身上,讓我想起正在學的一句英文,“Pour it on vourself”。課文里那個金發媽媽讓兒子自己把醬汁澆到魚肉上,頑劣的兒子卻把醬汁匙高高地舉過頭頂,故意打岔說,哦,把醬汁都澆到自己身上嗎?毛小鳳一定不明白其間的笑話,她只會將醬汁匙高高舉起,然后愣在那兒。

毛小鳳并不笨,川峻總是糾正我。不過,當時他什么也沒說。

我始終拿不準究竟是媽媽的離去,還是我一頭栽在川峻身上這樣的艷福讓毛小鳳咧開嘴哭了。我只是擔心,這可怎么和葳蕤說呢?毛小鳳抹抹眼淚,對我們招手,示意我們進去。“來吧,現在,我是老板了。”毛小鳳蓬著頭發,輕聲說。檀香門在紅蔻丹后面關上了。

我本來是不要進去的,但是不知為什么那一天的毛小鳳,讓人很難拒絕。我于是轉身問川峻,“你怎么在這兒?”

川峻不置可否地笑笑,棒球帽剛好遮住了眼睛。

“別告訴我,你是來給毛小鳳補習功課的啊?”我不屑地望著川峻手里的練習本。毛小鳳修課向來是3分都難得見到,不過,十四歲的心哪里有時間勻到學習上?每天都恨不得課還沒下就把作業做完,放學后,好騰出時間來想更重要的事情。比如紅色的蔻丹。

我一心想著那些紅色的蔻丹,然而,站在“秋瞳”的臺階上,我還是猶豫了,我不知道進去和毛小鳳說什么,還是白白地看著她公主一樣向我炫耀。橫在葳蕤、毛小鳳、紅蔻丹和川峻之間,十四歲的決定開始失去方向。

“我先走了,你自己進去吧。”我心煩意亂地推遲了涂抹指甲的機會,“還有,別告訴葳蕤。”

“毛小鳳其實人不壞。”那么,川峻也有一點點喜歡毛小鳳么?

川峻。我的心有一點點亂。“小雀,你來”,毛小鳳在檀香門后面無聲地張著口。我的心有一點點亂。

那天我沒給葳蕤打電話。出乎我意料的是,葳蕤第二天就來上課了,穿著一條黑色的小擺裙,脖子里乍著一條黑絲巾。葳蕤有多么聰明,黑絲巾。那天有體育課的,葳蕤請了病假。便拉我也不去上課。本來倒也不是什么難事,但我竟不肯。我想,我終究是愛體育課的。她撇撇嘴,說。那我陪你去好了。

照例在操場的西南角上整隊。初秋的陽光還是蠻辣的,曬得我瞇起眼睛。葳蕤高高地坐在東北角主看臺側面的鐵架裁判梯上,那兩排裁判梯被唰得艷藍,葳蕤遠遠地沖我揮手,纖細的腳踝踢在鏤空的階梯上。我忽然覺得穿著黑色小擺裙的葳蕤有點遠,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揚起了手,呼應她。我,奇怪地被她牽引;我,需要呼應她——很久以后我也不曾想明白,那究竟是一種什么力量。

體育老師的哨子有多響,我一輩子也不會忘掉,哨聲呼嘯在我的耳旁。我揚起了手,卻被罰做一分鐘的高抬腿,手錯腿罰,這世間從來就沒有所謂公平。老師擊掌的頻率越來越快,我的動作根本跟不上他,越做越吃力,汗水都跌到眼睛里,又酸又咸。笑意盈盈、穿黑裙子的葳蕤那么遠,我不停地跑啊,跑啊,卻永遠都夠不到她。掌聲突然就斷掉了,老師用另外的哨聲宣布自由活動。我垂下頭,大口地喘氣,我想掩飾自己的淚水,我感到恥辱。我忽然發現,葳蕤占據了我幾乎全部的生活,我知道她所有的秘密,而不是相反。我并不是不想告訴她,而是我根本毫無秘密可言。除了昨天,昨天我撞到了川峻身上,毛小鳳在檀香門后面無聲地說,小雀,你來。

“值當的嗎?”毛小鳳扭身經過我的時候丟下一句話,她沒有停留。

停在我身邊的是葳蕤,她真美,我仍然不得不承認,就是深秋逸夫樓旁滿樹金燦燦的銀杏葉也不會比過她。“你舉起手來做什么?我又沒叫你招手。我只是覺得在裁判梯上看到你很高興。”葳蕤笑得和往常一樣。

“我……不知道。”有時候,葳蕤的刻薄話和她的關心一樣讓人喪氣。

“我看到好多人都想揮手,特別是川峻。”

葳蕤提到川峻,我的手上開始爬螞蟻。這是我唯一的、新鮮的、昨天的秘密。

“小雀,你得走走,要不明天早上腿會痛的。就當減肥了,沒事,沒事,瞧你委屈的。”葳蕤牽起我的手。我每邁出一步,仿佛都是虛空。我是葳蕤的提線木偶。

“川峻今天早晨遞給我一張紙條,你猜他說什么?”

他說背叛。

“你猜啊?”葳蕤緊緊地拽著我。

沒有撞疼你嗎?川峻問。

“猜啊——”

“他說-毛小鳳……”

“什么呀”,葳蕤笑散了手,“他約我去石橋。”

石橋。我的耳中碾過隆隆的火車。咣咣蕩蕩的卡車和叮鈴鈴的腳踏車。“那里多亂?”

“是晚上啊,這周末的晚上。”

我想說。你不是不喜歡川峻么?我應該說,去吧,看看他會說什么?川峻追了你這么久,好不容易。我想告密,昨晚,川峻和毛小鳳在一起。還有我。

一個人會同時喜歡兩個人么?

“川峻說,他有話和我說。”

你相信男生的話嗎?

“毛小鳳會怎么想呢?”

小雀,你來。

“小雀,你怎么不說話?”

我累了。“秋瞳”的檀香雕花門很沉很沉,我推不開。川峻自己走進去了。

體育課后是政治課,不知是誰安排的課表。在我困得東倒西歪的時候,葳蕤被罰了站。老師讓她把黑絲巾解下來。她不肯。

“你這是對老師的不禮貌。”政治老師氣得臉通紅,“你見我什么時候戴著絲巾給你們上過課?還是一條黑絲巾!”

葳蕤不說話。或許,我可以給葳蕤解釋一下的,但我累極了。做高抬腿很辛苦的,真的,老師的掌聲那么密。況且,我沒法解釋黑絲巾為什么比別的顏色更不禮貌之類。都怪葳蕤,今天有體育課的,她在滿屋的運動衣里得多扎眼啊,偏穿裙子。

“不說話?你不是能說會道的嗎?”教室里安靜得讓人想往地下扔針。

葳蕤淚光閃閃,但是站得很直。忽然咚的一聲,正在打瞌睡的毛小鳳磕到了桌臺上。教室里揚起一陣低低的笑。

“毛小鳳”,政治老師的聲音干得一點水分也沒有,“你站起來!我問你,我這節課在講什么?”

毛小鳳慢吞吞地咽著口水,“不過是一條絲巾。”

班內又是一片笑聲。

“好、好,好。那我問你,一個學生該不該扎黑絲巾上課?”

“文明交往的基本要求,嗯,要禮貌待人……尊重他人……幫助他人……”毛小鳳依舊慢吞吞地翻著課本,“別的書上沒講,超綱了。”

政治老師險些背過氣去,“你還知道禮貌待人啊?你這樣回答老師的問題是禮貌嗎?你尊重老師嗎?你根本就不把老師放在眼里。就是你這樣的學生把班帶壞了!上課打瞌睡,磕得山響。一個女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端莊!五顆扣子上面兩粒不系,下面三粒不系,貓貓狗狗的什么風氣。還怪話連篇的,能得你!你滿大街瞅瞅,誰的爸媽離婚了?離了就沒人管了,是吧?家長都不知道負責任,孩子還能長好?還有精神開美容店,美了容了,就能考上高中?真是早生早禍害,晚生晚……”

我是完全醒了。我吃驚地看著政治老師的嘴巴,那張嘴唇紅齒白,和講課的時候并沒有兩樣。但是它越張越大,吞掉了整個十四歲的蒼穹。

葳蕤突然推開椅子,向講臺走去,她迎在政治老師面前,把黑絲巾摘下來,放到講桌上,落滿粉塵的講桌上。然后轉身面向我們,左腮明顯地腫著,她回座位的每一步都盡量走得詳細,仿佛為了讓每個人都能看清她。我又感到腿酸了,體育老師的掌聲響起來,越來越快。政治老師終于沒等到葳蕤走回座位,“這課沒法上了!”她將手里的粉筆頭擲掉,胡亂合起教案夾,怒氣沖沖地走了,連水杯都忘在桌上,杯里漂著浮塵。

教室很靜。毛小鳳和葳蕤在各自的座位上站著,一前一后,一南一北,誰也不看誰。十四歲的氣壓越來越低,小雀開始喘不過氣。墨綠色的黑板上寫著兩個大字,“公民”。十四歲,我們是公民了嗎?我們能決定什么?

毛小風的父親和母親離婚了。毛小鳳的襯衣上一共只有五粒扣子。葳蕤的腮幫子果然腫著。我沒有給葳蕤辯護。川峻在翻一本漫畫書,《亂馬1/2》,變亂的十四歲。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哭的,毛小鳳抽抽噎噎,葳蕤無聲地掉眼淚。我那么焦躁地盼望著下課,盼望著放學,盼望著趕緊長大。從哭到不哭,從無話不談到緘口不言。

蒼穹,誰玷污了十四歲的蒼穹?

毛小鳳說,你能吻吻我嗎?

川峻有點猶豫。他喜歡另一個女生。不過一個十四歲女生的要求,總是讓人很難回絕。

為什么?你一川峻說,想好了嗎?

嗯,我覺得我挺喜歡你的。

你爸媽真的離婚了嗎?

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我?

不,不。川峻說,周末好嗎?今天還是只講題好了。

我學不好。我不喜歡這些光線。你說,我們現在看到的星星很多都是已經死去的星星嗎?

是啊,光速雖然很快,但它們離我們實在太遠了。空間上遠,時間上也遠。

空間上遠,時間上也遠。這樣才是真正的遠,是不是?你說,張衡小時候真的數過天上的星星嗎?

我估計,準是他們編出來的,這么多星星還用數啊?看一眼就知道數不清,張衡那么聰明的人,怎么可能干這種傻事?

毛小鳳笑起來,毛小鳳笑起來的時候,云開霧散,笑得川峻也高興起來。而葳蕤,葳蕤只會笑得讓你心生艷羨。

小雀,你為什么那么討厭毛小鳳呢?川峻問我。

她?驕傲又不聰明,總是炫耀自己的新衣服,還總穿不好……反正不討人喜歡。我的話只說了一半。或者,我沒由來地不喜歡她那么早就長成一個少女。我討厭少女。我不知道。

不是這樣的,光線是這樣走的。你看——川峻在圖紙上畫著,毛小鳳拿著一面小鏡子,用光追他的手指。

嘿,別照著我的手,用心聽。

什么?毛小鳳把光打到川峻的臉上。

川峻伸手擋著那光,露出微微上揚的嘴角,別鬧了,聽課,好吧?

這可是從太陽上射來的光,大老遠來的,你擋什么呀?毛小鳳沒心沒肺地笑著,太陽光晃在川峻的臉上。

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毛小鳳?我問川峻。

她是個好女孩。

十四歲的下午和晚上。川峻和毛小鳳的時間。除了這個周末,川峻先約了葳蕤,在石橋。

川峻的側影像一名小號手;不過不像馬上要吹起小號的小號手,而是像一個再也不打算吹響小號的小號手。他緊張又懈怠地把手插在褲兜里,望著蜿蜒交叉的鐵軌。它們并行,又分開,在川峻十四歲的夜里劃出優美的弧線。

你說那個男孩會不會趴在鐵軌上聽火車的聲音?鐵軌涼不涼?每天坐車就可以聽出火車的聲音么?只有毛小鳳才會問出這種問題來。毛小鳳別的科目學得不好,惟獨英語還馬馬虎虎。她以前念英文總有些口吃,一次換了新老師,他很喜歡毛小鳳的英文名,老叫她讀課文。喚作Windy的毛小鳳讀起課文來特別賣力,鏗鏘頓挫,顏面通紅,一點也不如風。但是,英文老師頻頻叫她,毛小鳳的課文竟也越念越好了。甚至到后來,她坐下后,還會笑著和同桌說上兩句話,臉上紅暈遲疑著慢慢褪去。毛小鳳最喜歡那篇叫Click的課文。一個小男孩乘火車上下班,每天都聽著跑火車的聲音,“Click、Click、Click”——毛小鳳齒音清脆,舌尖婉轉;“Click、Click、Click”——毛小鳳手捧著三十二開的小字課本,小雞啄米,一字一頓。

但是川峻,川峻喜歡葳蕤。讀起課文來如聞嘆息之風的葳蕤。她將頭俯在課本上,陽光淡淡地掃著,指如蔥白:“Something is wrong with therail”,“Something is wrong with that boy”。川峻就是那個男孩。他出問題了。他覺得自己愛上了那個讀起Click來,如聞嘆息的女孩。

遠遠傳來火車的笛聲,長而低的一聲,飄蕩在夜空。黑白相間的橫桿,漸漸落下,攔在川峻身前。那一頭的橫桿前,站著葳蕤。葳蕤站在那兒,沖川峻招一招手,川峻感到他的面前立時蓄滿了海水。他一個猛子扎下去,奮力游向對岸。岔口的鐵電鈴尖利地響起。一只火車頭轟轟隆隆地轉過來,發出比星星還要耀眼的光芒。打在泅水少年川峻的身上。

不是因為火車頭的燈光比星星亮哦,是因為星星離我們太遠了,空間上遠,時間上也遠,是雙重的遠。毛小鳳說。

站在葳蕤身邊的十四歲少年川峻,像剛從水波里撈上來的一般,疲憊又欣喜。火車頭Click、Click地開過去,腳踏車叮鈴鈴、叮鈴鈴地搖過去。川峻想摸摸葳蕤的頭發,或者牽她的手,如果可能的話,輕輕地、輕輕地抱她。他想做很多的事情,但腦子一片空白,就像被毛小鳳的鏡子晃過了眼。上岸了,可是后來呢?

我,對不起——川峻想不出。

對不起什么?葳蕤大大方方地笑著,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了嗎?

我,喜歡你。川峻深呼吸。

喜歡我什么?葳蕤向川峻眼前邁了一步。她的眼睛微微斜睨,露出半是好奇,半是嘲笑的神氣。

葳蕤發出的光芒比火車頭燈還要亮,一定是葳蕤離得太近了。川峻艱于視聽。我喜歡你的名字,你的微笑,你的聰明,喜歡你讀課文的聲音,喜歡你每一條露出膝蓋的裙子。現在,嗯,我還喜歡你洗發水的味道。川峻的心里滿滿的,但是他張不開口。川峻是一只大茶壺。

十四歲的葳蕤離十四歲的川峻太近了,她不知道,這是很危險的距離。川峻一低頭就可以吻到她的距離。想吻我嗎?

葳蕤說,你可以吻我,但是吻過以后,我們就沒有任何關系了。想吻我嗎?葳蕤挑釁地閉起眼睛。十四歲的葳蕤美嗎?美的。十四歲的川峻注視下的葳蕤更美,一枝落在水里的玫瑰,舒枝展葉。閉起眼睛的葳蕤像一個賞賜。葳蕤能感到川峻的戰栗,川峻舉起的手,川峻在她耳旁的呼吸。無論如何,川峻不是一個壞的開頭。只是,他太緊張了。大茶壺掀不開蓋。

一個賞賜,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十四歲的少年川峻慢慢俯下身去。大貨車呼嘯著軋過鐵軌。你說那個男孩會不會趴在鐵軌上聽火車的聲音?鐵軌涼不涼?每天坐車就可以聽出火車的聲音么?“Click、Click、Click”,毛小風紅著臉慢慢坐下。“Something is wrong with that boy”。葳蕤聲如朝露。一個閉起眼睛的葳蕤,一個勝券在握的葳蕤,一個連眉毛都在說你敢嗎的葳蕤,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誰是那個提線的人?Click、Click、Click。少年川峻聽不出火車脫軌的聲音。

毛小鳳轉身走了。在川峻俯身之前。周末好嗎?今天還是只講題好了。周末好嗎?川峻說。

十四歲的骨頭有多輕?——只要一點點力量,它們就會飛起來,飛上蒼穹。毛小鳳想飛。飛到時間上遠,空間上也遠的地方。那里風很大;或者在那里,毛小鳳根本不需要憑風而行。

媽媽,毛小鳳忽然間很想媽媽。媽媽那些晚上到底去了哪里?毛小鳳的腳踏車從頭到腳,有著芒果一般的顏色,兩只腳蹬像裂開的蛋殼。破殼而出的毛小鳳踩在上面,茫然四顧。她看到的是滿地的稻草,天上的星屑漏到她孤懼的眼睛里。媽媽,我想飛。

毛小鳳丟了,她蛋殼一樣的腳蹬跌坐在十四歲周末的夜空里。

毛小鳳丟了!丟了!川峻嚷得我頭疼。

我在星期天的早晨,被川峻堵在臥室,我注定不會愛上這個男孩。狼狽的十四歲的早晨。

毛小鳳躺在床上,臉色慘白,嘴唇干爆。川峻在我后面慫了一把,我撲到毛小鳳滿是酒味的床前,生平第一次叫她,小鳳。

毛小鳳艱難地睜開雙眼,辛辣辣的紅,眼睛、脖頸、肩頭——她無聲嚅喏。

小鳳,你怎么了?

毛小鳳突然奮力掙起身子,緊緊抱住我,仿佛用盡全身氣力。一只涂滿紅色蔻丹的腳趾露在薄被外面。

別怕,別怕。毛小鳳滾燙的身體一直在發抖,我幾乎抱不住她,我哭起來。被子太薄了,太薄了。你冷嗎?我看到床頭躺著一張揉皺了的人民幣。黃河壺口的水汩汩而下。十三歲的火車令我閃避不及。

毛小鳳的下頜硌在我的肩頭,她攀住我的后背,娃娃一樣的手上排著十個小坑,它們中的每一個都足夠埋葬一個十四歲少女的夢想。毛小鳳十四歲的胸口那么柔軟,像那件寬大的棉睡衣。陽光打上白色的睡衣。

川峻到處找你,你不該亂跑的。

一只暾壞了筆尖的三星牌自動筆。從此,無可更改的十四歲。

我哭著說,小鳳,你不該亂跑的。

毛小鳳貼著我的耳朵,怔怔地說,我把他們的床弄臟了,他們會叫我賠嗎?

咚的一聲,葳蕤又把頭磕在桌角上了。

老師頭也不回地用教鞭敲了一記黑板,鞭尖習慣性地滑向教室外面。椅子拖地板的聲音,然后是兩只腳踢踢踏踏往外走的聲音,閉起耳朵也能聽到的聲音。

葳蕤穿著一條蠟染的醬粉裙子,赤腳穿一雙娃娃鞋,站在窗外的花園里。蜜蜂嗡嗡地扇動翅膀。午后的陽光薄薄地貼在她的臉上。花池里的噴頭孔非常細,落在草葉上的水聲很靜。葳蕤看了一會兒,就踱到旁邊的汲水處。她把長長的頭發散開,用涼水沖著發梢,水滑過她手心里的黑發,墨汁一樣。葳蕤一邊托著頭發,一邊用手蘸著墨汁,在水泥臺的池壁上寫著字。有一筆她怎么也寫不好,反反復復地描著,汲水池的水龍頭很高,池子卻極低,她探身進去,不斷地在后面的池壁上寫著字。水順著她左手的臂肘滴將在裙子上,變作醬粉色;葳蕤還在探身寫字,專注的樣子就像在做數學題,醬粉色的水順著她的小腿,流濺到白色的娃娃鞋上。幾棵高高壯壯的美人蕉倒伏在水池邊,嫩黃嫩黃的花顏,肥厚的綠掌,它們的腳沉沉地沾滿了泥。

無論怎樣轉鏡子我都不會看到葳蕤寫的字,鏡子里的光一不小心就折到臉上,晃得我睜不開眼。我把鏡子別過來,反手放到桌上,好一會兒才看見毛小鳳在鏡子背面沖我微笑。

小雀,你想飛嗎?像我們的名字一樣。

那個男人騙我,我沒有飛起來,我頭好痛。

外面是晴天,朗日當空。

下課鈴終于響了,我跑到水池邊上,葳蕤不在了。池壁上濺滿了水,字跡已經淡去,我把手合在上面,那些筆畫還是燙的,越來越燙。醬粉色的水跡,蜿蜒了兩步,被擰干了。美人蕉的花瓣上,留下了一只無可更改的醬粉色指痕。

秋日拉高了天空,十四歲的蒼穹卻不過是一枚醬粉色的指痕;或者,如果你愿意,一道窄門。

作者簡介:

趙暉,生于1978年。曾在本刊發表過小說《青色逼人》。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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