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

一

有人發(fā)現(xiàn)，最近這段時間，每到半下午，都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女人，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從這座邊塞小城出來，順著這條名叫219國道，又叫新藏公路的公路，走走停停地往前走。她走得很慢，邊走邊往前方的遠處張望。

前方的遠處是一片戈壁灘，公路就修在戈壁灘上。戈壁灘空曠寂寥，偶爾有一輛汽車從對面駛過，響起一陣轟鳴。汽車駛遠了，短暫的轟鳴又被無邊的空曠寂寥代替。再遠處，就是無邊無際、莽莽蒼蒼的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岡底斯山、喜瑪拉雅山這一溜兒著名大山了。女人的丈夫就是到那一溜兒大山里執(zhí)行任務(wù)去了。

雖然走得不快，小女孩兒還是時常跟不上。走了一會兒，小女孩兒不想走了，仰臉看著女人說：“媽媽，我累了?！?/p>

“累了我們歇一會兒吧。”女人停下腳步，拉著女兒，在公路邊找一塊平展干凈的地方，坐下休息。

“媽媽，我們能等到爸爸嗎？”坐下后，女兒問。

“能等到。你忘了，前兩次，我們就是在這里等到爸爸的?！?/p>

媽媽一提醒，女兒就想起來了。前兩次也是這樣，跟媽媽來這里等爸爸。開始幾次也是沒等到，終于有一次，她看到爸爸的車隊開過來了。是媽媽告訴她的，說那就是爸爸的車隊。媽媽還告訴她，最前頭那輛大汽車就是爸爸開的。一聽媽媽這么說，她就跑著迎了上去。爸爸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一發(fā)現(xiàn)她，爸爸就把車停下來，下車把她抱進駕駛室，讓她坐在中間，讓媽媽坐在她的另一邊。然后，爸爸開上車，拉上她和媽媽回家。

這樣一想，女兒不吭聲了。她相信媽媽的話，既然前兩次都能等上爸爸，這一次肯定也能等上。這一次還會像前兩次一樣，等上爸爸后，爸爸把她抱上車，然后，一邊是爸爸，一邊是媽媽，一家人坐車回家。

小孩子的問題多。只安靜了一小會兒，女兒又問：“媽媽，胡楊、江疆的爸爸也上山了，他們怎么不來這里等他們的爸爸?”

這一次媽媽沒回答上來。她不知道該怎么對女兒解釋。

女兒說得沒錯，跟她爸爸一起上山執(zhí)行任務(wù)的，是一個車隊。車隊里有干部，也有士官。女兒說的胡楊、江疆，都是車隊干部、士官的孩子。別的干部、士官的孩子也等爸爸，但他們只在家里等。只有她一個人被媽媽帶上，跑這么遠來等爸爸。

她這樣做自有原因。可是，這個原因，她卻不能對女兒說，說了她也不懂。不僅不能對女兒說，對誰她也不能說。

二

女人的丈夫是駐在這座邊塞小城的一支汽車部隊的四期士官。小女孩兒是他們的女兒。

四期士官當兵十多年了，還沒跟父母在一起過過春節(jié)。今年春節(jié)前夕，他找到連隊干部，說他想回老家一趟，跟父母在一起過個春節(jié)。連隊干部準了他的假。

臘月十幾，四期士官就帶上妻子、女兒回老家探親去了。他們的老家在七八千里外的內(nèi)地，這里的人習慣叫“口里”。

大年初三，他們?nèi)ヅ说哪锛?，就是四期士官的岳父母家，女兒的姥姥姥爺家走親戚。

到女人娘家不久，女人的姐姐、姐夫也來了。平時很難見面的親人聚在一起，自然親熱、熱鬧，有說不完的話。

正親熱地說著話，四期士官忽然面露痛苦之色。隨即從口袋里掏出幾片藥，倒水吃藥。

“怎么了?”女人的姐夫問。

四期士官說，“胃痛?！?/p>

“是不是吃不合適了？春節(jié)容易吃壞肚子。”

女人替丈夫回答說，“不是，是他常年在邊防上跑車落下的病。”她看出姐夫有些不明白，又解釋說，“開車本來就沒法正常吃飯，饑一頓飽一頓、熱一頓涼一頓的，容易得胃病。在邊防上跑車更容易得胃病。他們部隊跑的那條路，海拔高，天冷，容易消化不良。路險，容易出事，太操心，整天精神高度緊張。時間一長，胃病就得上了?！?/p>

“他得的是哪一種胃病？”

女人說，“不知道。每次都是胃疼了，就到衛(wèi)生員那里要藥。當兵的也吃不到好藥，每次都是胃復安、健胃片、顛茄片，頂多給點快胃片、胃得樂片。總想著啥時候不上山跑車就好了，也沒當回事。有胃病的也不是他一個，常年在那種山上跑車，老一點的駕駛員都有胃病，都是這么一年一年糊弄過來的?！?/p>

女人的姐夫說：“我給他檢查一下吧。治啥病都得對癥下藥。胃病有很多種，同樣是潰瘍，也分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同樣是胃炎，也分急性胃炎，慢性胃炎。同樣是慢性胃炎，也分淺表性胃炎、糜爛性胃炎、萎縮性胃炎。沒有包治百病的藥，啥病吃啥藥。像你們這樣亂吃藥，不但治不好病，還會把胃吃壞的?！?/p>

一個胃病還這么復雜，她過去還沒聽說過。聽姐夫這么說，就有些緊張地問：“好檢查嗎？”

“好檢查，用胃鏡一看，清清楚楚。我就在醫(yī)院內(nèi)窺鏡科上班，每天干的就是這個工作?！迸说慕惴蛘f，“簡單得很，幾分鐘就好了。現(xiàn)在都在過節(jié)，去醫(yī)院看病的很少，是個機會。明天早上不要吃飯，我?guī)闳メt(yī)院檢查一下。”

四期士官擔心地問：“下胃鏡是不是特別難受?！?/p>

女人的姐夫說：“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都敢做胃鏡，你個三十幾歲的年輕人還不敢做，不怕人家笑話。虧你還是個當兵的！”

四期士官面露愧色地不吭聲了。

本來，女人的姐夫好心好意想確診一下周新得的什么胃病，好對癥下藥徹底治一治。可是，等到胃鏡一下去，先把他自己嚇住了。周新的萎縮性胃炎已經(jīng)發(fā)生病變，整個胃部長滿了不祥的息肉和瘤子。

女人的姐夫穩(wěn)住心情，在連襟的胃部取下幾塊活檢材料。

女人的姐夫先沒告訴小姨子和周新實情，而是悄悄把幾塊活檢材料送到化驗科化驗?；灲Y(jié)果出來后，他才用沉痛的心情和口氣，告訴小姨子和周新，四期士官的萎縮性胃炎由于沒有得到及時有效地治療，已經(jīng)發(fā)生惡性病變，并且已經(jīng)到了晚期，需要馬上住院治療。

這個結(jié)果，對女人和她丈夫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墒牵呀?jīng)遇到了這樣的事，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聽姐夫的話，立即住院治療。

醫(yī)院讓他們交5000元押金。

四期士官問，“怎么還沒住院就交這么多錢？”

醫(yī)院說，“5000元算什么，50000元也不多。這種病，要你交的錢還在后頭。你能準備多少就準備多少吧，準備多少都不多！”

醫(yī)院的話把四期士官嚇了一跳。他哪來那么多錢！5000元或許還能借來，50000元借都不一定能借來?？墒?，得了這么大的病，不治又不行。作難一陣子后，四期士官對女人說：“年差不多過完了，我們趕快回部隊吧！”

女人說，“你不趕緊住院治病，急著回部隊干什么？”

四期士官說：“就是為了治病，才趕緊回部隊。在家治病，我們哪來那么多錢？我是當兵的，回部隊看病住院能免費。也只有那樣，我們才能看得起這么大的病。”

女人覺得丈夫說得有道理。從他們家的實際情況考慮，也只有這個辦法了。治病如救火，他們決定不在家住了，年也不過了，提前結(jié)束休假，馬上回部隊治病去。

三

在漫長的路途中，在日夜奔馳的火車上，四期士官想了很多事。

他首先想起了他的父母。

他十八歲當兵，可以說是父母剛把他養(yǎng)大，他還沒來得及做一點兒回報，沒來得及盡一點兒孝心，就離開父母，到遙遠的新疆當兵去了。沒結(jié)婚時，四年探一次家，探一次家頂多住一個月。在家住的一個月中，還要看戰(zhàn)友，走親戚，談對象，基本沒有幫父母干活的時間，父母也不讓他干活。后來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光這個小家就夠他收拾了，更幫不上父母，盡不上孝心了。

他覺得欠下了父母一筆還不清的債：感情債，辛苦債，操心債……他一直有個愿望，就是把父母接到部隊住一段時間，一是讓父母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開開眼界。二是伺候父母幾天，多少盡一點兒孝心，還一點兒欠父母的債。之所以沒抓緊辦這件事，是他覺得自己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時間。可是，得上這個要命的病，就再沒時間了。

想到這里他有些后悔，后悔探家那么多次，沒有早點兒把父母接到部隊住一段時間。這一次回部隊治病，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如果治不好，不要說把父母接到部隊住了，最后還能不能見父母一面也說不準。

他第二個想到的是妻子。

他一年有半年在山上跑車，一旦忙起來，家里的事一點兒也顧不上。結(jié)婚的時候沒經(jīng)驗不知道算時間，女兒出生的時間正好趕在夏秋季節(jié)。這時候，正是往山上運送物資最緊張的時候，他知道到時候肯定請不下假，只好讓懷孕七個多月的妻子冒險一個人回了內(nèi)地老家，把她交給父母伺候。女兒生下來一個多月，她又一個人抱上女兒，坐幾千里火車和汽車來部隊。讓她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他原想，再上幾年山，冒幾年險，就可以調(diào)換一個不上山的工作。那時候，就可以多管一點兒家，多干一點兒家務(wù)活，多照顧她一點兒了，至少不會再讓她為自己擔驚受怕了。可是，得上了這種兇多吉少的病，這一切都難以實現(xiàn)了。

他第三個想到的是女兒。

妻子多次告訴他，有很多次，女兒看到別人家的孩子被爸爸抱著出去玩，總是用羨慕的眼光盯著人家看?？戳艘粫壕蛯λ龐寢屨f：“等我爸爸回來了，也讓爸爸抱著我出去玩!”看到別人的孩子被爸爸拉著手去幼兒園，她也會盯著人家看很久，看了一會兒又說：“等我爸爸回來了，也讓我爸爸送我去幼兒園!”有一次女兒得了急性腸胃炎，又吐又拉，她媽媽讓她吃藥她不吃，哄也哄不住，一個聲地喊：“爸爸，爸爸——”好像她爸爸是最好的醫(yī)生，一回來就能把她的病治好似的。喊得她媽媽跟著女兒哭。下山后，妻子對他說了這件事，他又心疼、又無奈，眼淚也差一點出來了。

他原想，等他啥時候調(diào)到山下來了，一定要多陪女兒出去玩一玩；只要有時間，就接送女兒上幼兒園，上學。還一還這些年欠女兒的債。

可是，得上了這個可怕的病，這一切都沒機會了。

四

火車在四期士官憂心忡忡而又無可奈何地苦苦思考中，轟鳴著，飛馳著，過了鄭州，過了西安，過了蘭州——到吐魯番時，他忽然對女人說：“咱們不要急著回部隊了，在烏魯木齊停幾天吧?！?/p>

女人問：“不是說好的趕快回部隊治病嗎?在烏魯木齊停幾天干什么！”

四期士官說：“早就答應(yīng)帶你和沙沙去烏魯木齊看看，一直沒機會。這次路過，是個機會。不是還有幾天假期嗎?”

女人說，“這種時候，哪有游山玩水的心思，趕緊回部隊治病要緊。”

四期士官說，“原先我也想著趕緊回部隊治病?？墒牵肓艘宦罚矣指淖兞酥饕猓淮蛩慊夭筷犞委熈??！?/p>

女人說，“哪有得了病不治的！不管得的什么病，總得治一治。抓緊時間治，也許還能治好。電視上播過這樣的事，醫(yī)生說人家不行了，讓人家準備后事，后來人家竟然治好了，把醫(yī)生都嚇了一跳。即使最終治不好，也要盡盡心。治好治不好是一回事，治不治是一回事?！?/p>

四期士官說，“得上這種病，又到了晚期，治不治都一樣，干脆不治了。像你說的那種情況，恐怕千分之一、萬分之一都不一定有。說心里話，我也愿意碰一碰這千分之一、萬分之一都不一定有的運氣?？墒?，一想到?jīng)]有我后，父母、妻子、女兒將要過的日子，我就不敢碰這千分之一、萬分之一都不一定有的運氣了。”

女人安慰說，碰上這種事，誰也沒有好辦法。

“沒有好辦法也得想個辦法。我如果住院治病，最后很可能會死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那樣的話，我死了以后，只能評上病故。父母、你和沙沙受到的待遇，也只能按病故軍人家屬對待。如果我繼續(xù)上班，就有可能死在崗位上，死在執(zhí)行任務(wù)途中，就是因公犧牲。因公犧牲的撫恤金比病故軍人的撫恤金差不多高一倍，家屬受到的待遇也比病故軍人好得多。萬一能評上烈士，撫恤金又比因公犧牲軍人高近一倍，家屬受到的待遇就更好。五連有個叫簡小朋的駕駛員，在一次上山執(zhí)行任務(wù)中犧牲了，犧牲時他剛結(jié)婚兩個月。由于評上了烈士，組織上一直對他家屬照顧得很周到：部隊出錢給他父母蓋了房子，每月有撫恤金，看病還給報銷；部隊破格讓他妻子隨了軍，還在軍人服務(wù)社安排了工作。簡小朋犧牲時留下個遺腹子，部隊一直把他的遺腹子管到軍校畢業(yè)提了干部……”

女人做夢也沒想到，丈夫想出的，竟然是這么個辦法。還沒等他說完，她就表示反對說，她不同意這個辦法。

“不同意這個辦法，那你想個好辦法?！彼钠谑抗僬f。

“我能想出什么好辦法來，能想出來我早就想出來了?！迸苏f，“聽說現(xiàn)在評烈士比過去難得多，很多過去能評烈士的，現(xiàn)在只能評因公犧牲?！?/p>

四期士官說，“這個我知道。不過，再難評，還是有評上的。盡量爭取吧。即使評不上烈士，至少也得評個因公犧牲。與步兵相比，汽車兵還是有這方面的便利條件的。在這種地方開車，便利條件就更多。我們跑車的這幾座山，跟別處的山不一樣。邊境線跟別的地方也不一樣。這樣的地方容易出事，因公犧牲、當烈士的機會也比別處多。在我們經(jīng)常跑的這條過境公路上，就有四個烈士陵園。烈士陵園里埋的官兵，就有不少是我們部隊的。山上到處是達坂、懸崖、急轉(zhuǎn)彎，隨便在哪個地方少打一把方向盤，或者多打一把方向盤，因公犧牲就評上了。翻到山溝里的車，沒人知道是因為駕駛員打瞌睡少打了一把方向盤，還是因為駕駛員想因公犧牲多打了一把方向盤……”

女人的心情很復雜。從理智上說，她承認丈夫說的有一定道理。她知道，丈夫是個有孝心、有責任心的人，讓他背著一大筆感情債，放下一群放不下的人離開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是殘酷的。但是，從感情上說，作為妻子，讓她同意丈夫的這個主意，同樣是殘酷的。

最后，女人還是依了丈夫，在烏魯木齊停了幾天。他們到公園、商場轉(zhuǎn)了轉(zhuǎn)，還去了一趟天池。

在離開烏魯木齊，轉(zhuǎn)車去南疆、回部隊時，四期士官囑咐妻子，回到部隊后，一定不要把他得病的事告訴任何人。

五

回到部隊，四期士官像過去每次探親歸隊一樣，先去向連長指導員銷假，然后問連隊干部，大雪封山結(jié)束后，第一趟上山的人員車輛確定沒有？如果還沒確定，他想?yún)⒓拥谝惶松仙降能囮牎?/p>

連隊干部說：“放心吧，哪年的開山行動少了你這個四期士官。”

他們把大雪封山結(jié)束后的第一次上山執(zhí)行任務(wù)稱做“開山行動”。

每年的開山行動都少不了四期士官。但今年的開山行動，不管是對四期士官，還是對四期士官的女人，都與往年不一樣了。在這樣一條海拔奇高、達坂林立、洪水、泥石流、塌方、雪崩隨時可能發(fā)生的邊境公路上行車，本來就夠他們擔心了，加上又出了這樣一樁對他們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的變故，就更讓他們擔驚受怕了。

丈夫一隨車隊上山，女人就什么也干不進去了。夜里睡覺格外不踏實，常常失眠到半夜，還常常被自己的惡夢嚇醒。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關(guān)心上山車隊的消息，碰上連隊的人都要問一問，車隊現(xiàn)在到什么地方了，什么時候往回返，有沒有她丈夫的消息。

開始，她還能堅持跟別的干部、士官家屬一樣，跟過去一樣，守在位于部隊家屬院的家里，等待丈夫歸來。慢慢地，她開始受不了在家里無所事事、魂不守舍、憂心忡忡、胡思亂想地折磨，決定不在家里等了，出城到上山的公路上等去。或許丈夫任務(wù)完成得早，能早一點返回?；蛟S能碰上一個知道丈夫消息的人，能早一天、早一會兒知道丈夫的消息。即使等不到丈夫，等不到知道丈夫消息的人，往山上走一段路，離丈夫近一點兒，心理上也會感到舒服一點兒，踏實一點兒，平靜一點兒。

于是，在丈夫上山執(zhí)行任務(wù)的日子里，每天下午，女人都要帶上女兒，從家里走出來，從部隊家屬院走出來，從這座邊塞小城走出來，順著這條名叫219國道，又叫新藏公路的公路，往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岡底斯山、喜瑪拉雅山這一溜兒著名大山的方向，往西部邊境的方向，往她丈夫上山執(zhí)行任務(wù)的方向，走走停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女兒走不動了，她們就在公路邊找一塊平展干凈的地方，坐下來等。

她沒有白等。一個多月前，她等到了上山執(zhí)行開山行動歸來的丈夫。半個月前，她又等到了第二次上山執(zhí)行任務(wù)歸來的丈夫。

四期士官開的那輛斯太爾卡車走在車隊最前頭。每次上山執(zhí)行任務(wù)，四期士官總是走在最前頭。因為他是四期士官，四期士官在哪個部隊也是很少的，一般到三期就到頭了，四期士官都是部隊保留下來的業(yè)務(wù)尖子、技術(shù)骨干。

因為走在最前頭，四期士官最先看到了前面公路上的妻子和女兒?？匆娝齻兒?，他顯得很高興，整個車隊的人都顯得很高興。原先坐在駕駛室的帶車干部和副駕駛員，都自覺到后面的大廂上坐去了，把位置讓給來接丈夫的女人和他們的女兒。

每次執(zhí)行任務(wù)回來，四期士官都要對女人講起在山上遇到的事。

第一次上山執(zhí)行任務(wù)回來，也就是被稱為開山行動的那一次，他對女人講了這樣一件事：

藏北阿里有一條河，叫羌臣摩河。這條河在一條將近100米寬的山溝里。由于雪水的常年沖刷，河道里一馬平川，到處是松軟的細沙，一股股、一片片清澈冰涼的雪水從細沙上流過，是一個著名的容易陷車誤車的地方。然而，這又是去藏北地區(qū)兩個邊防哨所的必經(jīng)之路。所以，駕駛員們一提起這條麻煩河、受罪河、要命河，無不談河色變，躲之唯恐不及。

車隊來到羌臣摩河邊，沒有貿(mào)然下水，而是在河邊停下車，仔細尋找河水較小，河底較硬的地方過河。

他們沿河尋找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一處勉強可以過河的地方。他們從附近山坡上搬來石頭，在清水細沙中填出一條路，填一段，汽車試探著往前開一段。

滿載軍用物資的卡車一輛一輛開過去了。只剩最后一輛了，卻出了麻煩。不知道是駕駛員膽小沒經(jīng)驗，還是過車多了，河底被壓軟了，石頭被壓松了，車開到河中間時，一塊石頭動了一下，車輪滑進一片細沙中，走不動了。駕駛員忙中無計，猛踩油門，結(jié)果不但仍然一步前進不了，反而越轉(zhuǎn)越深，最后連汽車大梁也陷下去了。

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搬石頭填河、挖車、推車，折騰了幾個小時，都精疲力盡，氣不夠使?？吹揭黄鹱邲]了可能，帶隊干部當機立斷說，不要都耗在這里了，已經(jīng)過了河的先開上走，到前面哨所后，讓哨所派人來挖車。留下一個人看車，不要被人盜走物資，拆走車零件就行了。

大家都以為，洪水、泥石流只在天暖氣溫高的夏秋季節(jié)有，仍然寒意料峭的春末夏初不會有。然而，不知道是因為去冬今春氣溫偏高，雪化得早，地也開凍得早的原因，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過了河的車隊剛走不久，河邊一座滲透了雪水的土山，突然連石頭帶泥水垮了下來，堵塞了半條河道，把陷在河里的汽車埋了起來。等到哨所派的人趕到河邊，只見堵塞了半條河道的土石方、泥石流，人和車的影子也見不到了。

聽到這個不幸消息，大家既難過又慶幸。難過的是犧牲了一個戰(zhàn)友，毀了一輛車。慶幸的是幸虧離開得及時，才避免了造成更大傷亡的嚴重后果。

“早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當時說啥我也要求留下看車。那樣的話，就可以少死一個不該死、不想死的人，也了結(jié)了我一樁心愿！”四期士官給妻子講了這個意外事故后，懊悔地說。

開山行動后，在家休整了半個月，四期十官又上了一趟山。這次是單獨行動，只有一輛車，兩個人：駕駛員和副駕駛員。

第二次上山執(zhí)行任務(wù)回來，四期士官又給妻子講了一件事：

這次他們?nèi)サ氖强鲞叿馈?/p>

去喀喇昆侖邊防得翻越哈巴克達坂。

平時人們說的達坂，有時指的是一面又高又陡的大坡，有時指的是一座險峻的大山。哈巴克達坂就是一座險峻的大山。它的海拔高達5400米，有人說有99個回頭彎，有人說有88個回頭彎。雖然說法不一，但山上的回頭彎特別多卻是事實。

有好幾次，在拐哈巴克達坂上的回頭彎時，他都想少打一把方向盤，或者多打一把方向盤。但是，一直到拐過最后一個回頭彎，他也沒能把這個想法變成現(xiàn)實。這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想得太簡單了。這件事，想起來簡單，說起來也簡單，做起來卻不簡單。每一次的關(guān)鍵時刻，真正到了需要他少打一把方向盤，或者多打一把方向盤的時候，他都因為各種各樣的顧慮，而放棄了深思熟慮許多天的打算。

在拐第一個回頭彎時，他顧慮的是身邊還坐著一個副駕駛員，就沒敢少打一把方向盤，也沒敢多打一把方向盤，而是像往常一樣，穩(wěn)穩(wěn)地把車開了過去。

在拐第二個回頭彎時，他顧慮的是他的車。他不想讓這輛陪伴了他整整十年，他像愛惜生命一樣愛惜的斯太爾跟他一起毀滅。還是沒敢少打一把方向盤，也沒敢多打一把方向盤，仍然把車穩(wěn)穩(wěn)開了過去。

第三次動這個念頭，他已記不得是拐第幾個回頭彎了。他只記得，當他又動這個念頭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心愛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這時候，一個念頭忽然出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以后還會有機會和時間，再見一次妻子和女兒也不遲。于是，他又沒做到少打一把方向盤，或者多打一把方向盤，又一次穩(wěn)穩(wěn)地把車開過了回頭彎。

六

現(xiàn)在，是女人第三次帶上女兒來這里等丈夫。她希望，這次仍然像前兩次一樣，開頭車的丈夫看到她們后，把車停下來，讓她和女兒坐上去，然后拉著她們一起回家。

她只顧向前看，向丈夫執(zhí)行任務(wù)的大山方向看，沒看到這時候有一輛車，正從另一個方向朝她們開來。

那是一輛2020越野車。

2020越野車開出部隊大門，開出邊塞小城，在這條名叫219國道，又叫新藏公路的公路上行駛幾分鐘后，在女人母女身邊停下來。

停車、開車門聲驚動了女人。她轉(zhuǎn)過臉看時，兩個年輕軍人已從車里跳下來，正向她們母女走來。

“你是周新同志的愛人，水蓮同志吧！”走近后，一個軍人問。

她看了對方一眼，覺得在部隊大院里見過他們，但是不知道他們是哪個單位的，更不知道他們姓什么，叫什么。

她說她就是周新的愛人，問他們找她有什么事。

先開口問她的軍人自我介紹說，他們都是政治處的，他叫王干事，另外一個叫胡干事，是主任派他們來找她的。他們先到她家里找，沒找到，一打聽，有人說她們到這里來了，他們就找到這里來了。

以前還沒人這樣找過她，女人感到有些意外。有人這么意外地來找她，她有些害怕，害怕這兩個人找她與她丈夫有關(guān)。她不由得有些緊張。

王干事說，他們主要是來找她的，至于來找她有什么事，等一會兒主任要親自告訴她。

女人更緊張了。緊張中她帶著女兒上了車。

2020越野車一會兒就把女人母女拉到了部隊大院。他們在部隊機關(guān)辦公樓門口下了車，在兩個軍人的帶領(lǐng)下上了二樓，進了一間門上寫有“主任”二字的辦公室。

進門后，王干事對她說，這就是主任。

主任客氣地站起來，先讓她坐下，親自給她倒杯茶，然后說：“水蓮同志，我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不幸消息。今天上午，我們接到山上打下來的電話。電話說，上山執(zhí)行運送物資任務(wù)的車隊發(fā)生了意外：車隊走到麻扎達坂時，山上發(fā)生了塌方，把一輛車埋在了塌方下來的土石中。周新同志開的是頭車，本來他的車已經(jīng)過去了?？墒牵斔吹接幸惠v車被塌方埋住了，就趕緊把車停下來，去救被塌方埋住的人和車。由于塌方還沒停止，山上還在往下掉石頭，戰(zhàn)友們不讓他去，他一定要去。在往外挖人扒車的過程中，被山上掉下來的一塊石頭砸中了頭部。雖然馬上送到三十里營房醫(yī)療站搶救，由于傷勢過重，最終沒能搶救過來。周新同志是在搶救戰(zhàn)友生命和國家財產(chǎn)中犧牲的。這種舍已救人的崇高行為，表現(xiàn)了一個受部隊教育多年的老戰(zhàn)士的高度覺悟和不怕犧牲、勇于奉獻精神。我們?yōu)橛羞@樣的好戰(zhàn)士、好同志而自豪。作為妻子，這也是你的光榮與驕傲。”

還沒聽完，女人就感情復雜地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傷心，誰也勸不住她。

（作者單位：蘭州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