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大鷹把天空越劃越開,白紙的天上站不住一個字。鷹翅如同砍刀將擠過來的云細細剁碎,這一幕,無論是在巴郎山,還是在海拔5000多米的老鷹巖,總是讓人心中一顫。曾有游人在西藏的斑公湖邊,發現那里的老鷹經常筆直地扎進湖水,渾身濕透,然后歷盡艱難地挪上一個高坡,突然打開翅膀,迎風而飛。這一幕固然刺激,但在阿壩的眾多岳和湖泊上空,巖鷹、雪雕、鷲的身影就像瑪尼堆,總能夠不期而遇。2003年10月,我在老鷹巖附近,就目睹了兩只巨大的雕在我頭頂飛過,翼翅足有二三米長,不停發出“嘎嘎”的叫聲,那種君臨萬物的氣勢,就是神的顯形。
老鷹一直翱翔在《格薩爾》史詩的天頭。它偶爾飛行在哲學的領域,并把哲學帶往更為廣闊的空間,因此,紙上的學問在此很不容易做到安全折返。旅游者運氣好,可以在森林邊緣看見野雞與老鷹搏斗,場面驚心動魄。老鷹發現了野雞,俯沖下來就狠擊一爪,雞被激怒了,當老鷹再次俯沖下來時,它跳前幾步把老鷹攔住,用嘴去啄老鷹的頭。老鷹和雞爭斗不休,雙方羽毛亂飛,老鷹第三次俯沖下來,野雞突然飛起迎戰,立即扭打成一團,一起跌落到草叢中。老鷹的利爪抓住雞的脖子,直到斷氣。白鷹體型較大,我曾看見白鷹抓起過一只小黃羊,一個藏族民工曾對我說,這種鷹能抓起小牛犢。在善良的藏族人心中,鷹是神鳥,是吉祥的象征,絕對不可獵殺。那些與鷹為敵的人,自然就是藏地切齒痛恨的鼠輩,所以,當你置身高處,或者你被夢帶到了風之上,你雖然沒有鷹銳利的眼睛,但至少要學會觀察,在鷹俯視的大地上,那些將要發生的事。
大鷹不斷變換身姿,在氣流中消耗體力。一只以時速超過一百公里俯沖而下的鷹,可以張開兩翼和尾巴來一個急煞車,在不到20米的距離內完全停止。其實,鷹不會碰碎空中的任何東西,但鷹能夠讓天穹凹陷,拓印出它的身影。因此,那些像鷹一樣的云,就是冒煙的烙印。
站在四姑娘的雪峰下,天地便寂靜下來,四周只剩下動人心魄的白。雪山略帶著點憐憫地俯視我,凜然不可靠近,卻又露出些魅惑,誘我走進迷宮。只有在這樣的地方,大鷹如同覘標,不但告訴我峰巔并沒有漂在云上,而且讓雪峰和我一同矮下去。一個偶然的角度,陽光從它的翅尖泛起一片鋼藍,瞬間熄滅,就像墨被吸黑紙喝干。它搖了搖翅膀,天色亂了,一些陰翳的絲絮就布滿了我的視野。
藏地的大鷹并不懼人,它們經常停在路邊的石頭上,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塊逸出行列的出神的瑪尼石。你實在靠得太近,它們撲撲撲地拍翅而起,利爪在石頭上一登,像一架老機器發出異響,松脫的螺帽,漏氣的閥門,飛起來,偶有草屑混雜著褪下的羽毛,瀝青一般滴落,又被山風一閃,飛起,又裂散。而這個時候,升在半空的鷹,并不想急于飛走。它在等你離開。看來,鷹也有不想做事的時候。
我停止了腳步,大鷹一劃,在稍遠處下落。一塊散步的瑪尼石開始望著空空洞洞的天。
我只好往前走,走得遠遠的。再回頭向這塊瑪尼石張望。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大鷹也許回到天上,大鷹也可能折返到更深的土地褶皺里。到達山口,我突然看見了一只鷹,紙片那樣飛,在一陣劇烈的風中發生撕裂聲。我不敢斷定這只鷹是否就是剛才看見的那只,因為藏地鷹很多,但它發出的聲音與飛翔的姿態十分詭異,它不斷地射向高空,就像被橡皮筋拉著,要去撞響那塊凹陷的鋁。記得藏族朋友曾經告訴我,鷹是少數能夠預知生死的動物,在死亡前會一直向上飛,飛到它自己也未曾抵達的地方。這種預感越來越近,越來越洶涌,它必須搶在預感的潮頭奮力一飛,在那看不見的高處耗盡所有的元氣。是不是這樣呢?接著,我看見它升高了,在一個炫目的高度中突然停滯,攤著翅膀就不動了,猛然在空中亂動了幾下,就毫不減速地栽下來,在山坡上發出輕微的撞擊聲。
我走了十幾分鐘,才走到大鷹跌落的地點。它的翼翅有一米多長,一股強烈的膻味如同寺廟中的燃香那樣,遇風而散。鷹并沒有變形,半閉著眼睛,有云煙那樣的白光在漫流,在溶解。鷹并沒有變,但是,它只有一包紙的重量,像燒后的灰燼。
幾天前,我讀到詩人牛漢的一篇文章,眼睛里又飛起了一片陰翳。少年時代的牛漢和幾個少年在草叢中找到過一只老鷹,這只老鷹墜空落地而死,他拿起老鷹的尸體時,發現老鷹的體重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重量,而且,恰恰相反,相當的輕,軀體也小得令人難過。詩人解釋,據說鷹晚年的體重比雛鷹還輕,因為它們在疾風暴雨中飛翔,耗盡了一生的骨血。而當時幾個頑皮的少年,哪里知道這個道理,他們妄圖嘗嘗這只墜地的鷹的滋味,煮了好久,既煮不熟,也煮不爛,它的筋肉如骨頭那么堅硬。少年牛漢嘗了一口,滿嘴苦澀的腥氣,他沮喪地說:“鷹的靈魂在詛咒我們。”
我既不會去做詩人那樣的嘗試,我也沒有掩埋大鷹。我想,跌入大地的鷹會變,說不定就是那塊出神的瑪尼石,終于,回到了瑪尼堆。
(作者單位:四川省《成都晚報社》副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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