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包裝麻袋做的帳篷門簾掀開一角,明晃晃的光線“嘩”一下就涌了進去……
央乃卓瑪姑娘提著奶桶鉆進黑牛毛帳篷,抬頭往黑暗處一瞧,大眼兒一下怔呆了!
拴在帳篷門前的黑狗拖著鐵鏈跟在央乃卓瑪身后鉆進半個身子,又被鏈子拉住了,狗嘴里“吭兒”了一聲。她知道這狗是想舔奶桶邊溢出的殘奶。前些日子,阿爺坐在光線暗淡的帳篷角落里狠命地擦那桿龍紋獵槍時,提著奶桶進來的央乃卓瑪猛吃了一驚,奶桶里的新鮮奶浪了一灘在門邊,那黑狗很及時地舔了個干干凈凈。后來幾天就讓黑狗養成了這個習慣。
“嘭”地一聲,央乃卓瑪把奶桶墩在了地上。
黑狗驚得聳了聳亂糟糟的毛頸項,退到帳篷外去了。
曲批阿爺沒在黑暗的帳篷角落里縫他那件老羊皮襖?
央乃卓瑪覺得這個早上好像有點怪怪的。草灘上放牛擠奶的生活單調得如牛毛帳篷里的陳設一樣簡單,有那么一點點不尋常的事出現,又恰好讓心細的人查覺了,就好像晴空萬里突然出現了一場天東雨,雨點子打得小河里的七星土魚昏了頭,也不知往哪里竄游。
阿爺清早不在帳篷里呆著是常有的事,到草灘上去看看那群牦牛,遛到小河邊去洗洗那雙老手,聞聞草地上清晨彌漫的牛糞氣夾雜的空氣,悠閑的日子本來就是阿爺要陪在孫女兒身邊的理由。
可那桿龍紋獵槍也不見了!
叉坡寺的降旺大喇嘛曾經走進過老曲批家的這頂帳篷,后來逢人就說曲批老頭子的龍紋獵槍是“鎮家之寶”。河壩草灘的益勒,那個成天掉著鼻涕的小兔崽子問大喇嘛:“是不是和你們叉坡寺鎮寺之寶右旋海螺可以比?”老喇嘛笑著拍拍益勒灰頭土腦的后腦勺:“差不多吧。”益勒朝大喇嘛吐吐舌頭:“哄鬼嘞!就一桿沒用的破槍。”
帳篷里空蕩蕩的感覺一下就攥住了央乃卓瑪的心。她瞪圓了眼睛再仔細看,原先掛著獵槍的一角的確是空了,好像讓牛糞煙熏得幽黑的帳篷那一角還殘留著龍紋獵槍“刻”下的影子,帳篷里一下就黯然失色了。原來不是這樣的,有那桿龍紋獵槍掛在那兒,就好像有光亮在那兒晃動,帳篷里也不顯得那么幽黑了。去年夏天里的一天下午,央乃卓瑪到小河邊背水,離這里二十里遠的嘎爾草灘倒賣蟲草生意的小伙子澤巴騎輛摩托,嘻皮笑臉地攔住了她:“歐呀,草原上最漂亮的卓瑪啦,今晚月亮爬到天頂時,能允許我鉆進你的帳篷嗎?”央乃卓瑪就是看不起這個放牛娃輕浮得像河里的水草一樣,整天沒事就到草原上胡亂尋找姑娘,她朝他揚頭道:“你就不怕我阿爺的龍紋獵槍?”澤巴摳著頭皮訕笑到:“沒那駭人的玩意,我早鉆進你家帳篷了。”“咯、咯、咯……”央乃卓瑪望著沒精打采離去的澤巴笑得直不起腰來。降旺大喇嘛說龍紋獵槍是這家帳篷里的“鎮家之寶”,好像還真有那么一點說不明白的含義。
央乃卓瑪返身鉆出帳篷,四處張望周圍的草壩……
益勒的阿婆,那個名字叫爛鼻孔岡珠的老婦人坐在草灘里念早經。她手里的長柄轉經筒不緊不忙地搖晃著,那填滿黑泥污垢的紅銅經筒在天光下也泛不出一星半點兒光亮了。央乃卓瑪覺得益勒阿婆搖著轉經筒念六字真言時的樣子是中看的,如果她一放下經筒,模祥兒就丑陋無比了,因為益勒阿婆當姑娘時聞多了草地上那種藍色怪花的味兒,一只鼻孔讓藝蟲給蝕掉了。好在長柄轉經筒很少離開益勒阿婆的手,這讓央乃卓瑪姑娘的感覺好多了。
草灘上靜靜的。
“嗡嘛呢叭咪哄……”
輕淡的風把岡珠老婆子念的六字真言朝草灘四處傳送,太陽就在轉經筒的晃動中穿破折洛雪山前的那片黑云,把明晃晃的光撒在了草灘上。草灘上升起一些淡白的水霧,牛屎馬尿的氣味也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好像是每天的生活都有規律一樣,小河沿這片草灘上的兩家人,岡珠老婆子和曲批老頭兩家總是在這個時候有“交往”,央乃卓瑪把一早上擠奶的事做完,就要坐岡珠老婆子身邊閑聊一會兒;而那個讀了一年小學就再不愿意去的流鼻涕益勒,也會跑到曲批家帳篷前與那條黑狗逗玩兒。草灘上的生活就這么單調。岡珠老婆子朝邊上挪了挪屁股,缺牙的嘴不再念六字真言了。央乃卓瑪傍她坐下來,突然發覺這微微高出草灘的坡頂上,空氣里的牛糞味特別濃郁。
遠處,在草灘與折洛雪山相接的地方,蠕動著黑色的牦牛群,央乃的哥哥扎西和益勒的阿爸已經將牲畜吆到了那里。從草灘的坡坎下流過的小河翻著細細的浪花不緊不忙地晃動著。有兩只鷹在雪山與草灘之間的天空飛翔。
“阿婆,看見我爺爺了嗎?”
“曲批死老頭子不在你家帳篷前曬太陽呀!”
“一早就沒人影了。”
岡珠老婆子無牙的嘴動了動,難看地笑笑:“魂兒丟了吧。”
“你是說阿爺?”
“要不,一個早上能上哪兒?”
“是不是跟著阿哥扎西去雪山腳下的牧場了?”
“跟著年輕人去牧場,也不怕礙事呀!”
“那阿爺還會上哪?”央乃卓瑪搖頭說。
岡珠又丑陋地笑笑,說:“你閑得沒事爬上高坡看,沒在河灣的紅柳叢下,你吐我口水。”
“阿婆是看見他去了那兒!”
“你家阿爺那點心思我老婆子不用費心也猜得到。”
小河邊的紅柳叢?
小河灣的那片長滿沙棘的灘頭上很特別地生長著五棵紅柳,最大的那棵紅柳樹一個人也環抱不下。說這五棵紅柳樹特別是因為周圍河灘草地上就沒有生長其它任何一棵樹。紅柳樹陰下的小河里有很多七星土魚。這七星土魚是曲批老頭子叫的魚名。因為老頭子很早以前就發現水里這些土魚頭上都長著七顆小黑點。那時候曲批老頭子的眼睛當然是很好的,草坡上一閃而過的野黃羊也逃不過他的眼睛。五棵紅柳樹下自然也是太陽當頂時光最受用的躲蔭地方。
不過這會兒太陽才冒出頭,陽光也還沒光顧小河灣的灘頭。
曲批老頭子的確是到紅柳叢了,那桿龍紋獵槍也的確背在他肩上……
叉坡寺每天總是第一個迎來朝陽。
站在叉坡寺木雕大門前的土壩上遠眺東南方向的折洛雪山,近看坡下的小河。方圓幾十里的草坡都在視線內。太陽普照那一刻,降旺大喇嘛總是會立在大壩里,手里那串香木佛珠在晨光里閃著光斑。
降旺大喇嘛心里默數著:一頭、兩頭……
手中的佛珠也捻動著:一顆、兩顆……
已經是第三天發現那群野黃羊從寺后的草坡上經過了。
叉坡寺第十世轉世活佛卻登達吉對降旺大喇嘛說:“神羊過寺,是我們叉坡寺的福氣呀!我都聽到神羊吹哨的聲音了。”
降旺大喇嘛點頭說:“聽人說,曲批老頭子又在擦他的龍紋獵槍了。”
活佛搖頭道:“他早把九子火藥筒砸了,一桿做擺設的空槍,就是刻了龍紋虎身也當不了一只皮火筒。”
“也不知他擦那破槍干啥?”
“心癮難滅呀!”
心癮?天大的冤枉呀!
差不多十年了,龍紋獵槍就只響過那一聲。
那是草灘上野花開敗的時節。草尖都開始泛出一星半點兒枯黃了。那兩個背著軍用長槍的雜種就來到了這一片草灘。
是個無風無雨的早晨,小河的水浪已減弱了許多,曲批老頭知道是折洛雪山開始進入冬寒了。紅柳還正濃綠,千條絲萬條線,裊裊娜娜地向河水流淌處垂掛著,倒映得矮頭粗身的粗糙樹桿褐黃得像垂暮的老人。
“九子連羊角火藥筒就是野黃羊角做的。”瘦子說。
沒錯,曲批手邊放著的九子連火藥筒的確是用野黃羊角做的,不過又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眼鏡不無討好地說:“聽說這片河灘草坡上就曲批老人的槍最有威力了!”
什么叫威力?爬在紅柳樹后的曲批眉毛一蹙,槍筒前只有模模糊糊的啤灑空瓶子。
“老人家喜歡打槍,可以用我的長槍試試。”瘦子已站在他身邊了。
曲批“嗤”了一下鼻子,翻身坐起,背靠著紅柳樹樁,不屑地問:“是看到野黃羊過山了?”
眼鏡小心道:“聽說你打黃羊是一把好手!”
“那是從前的事。”
“九子連可是用到今天了。”
“黃鼠狼進草灘,是為了地麻雀還是想叼錦雞?”
“這片河灘里什么事都瞞不過你老人家?”
“說,找我辦什么事?”
“老人家直爽,就明天一早……”
“我不會聽你們的,不要做夢。”推開放在眼前的幾瓶酒。
“到時候就放一槍也成,我知道就老人家龍紋獵槍一響,事情就好辦了。”瘦子肯定地說。
“誰告訴你們的?”
“這片草灘上吹過的風都知道的事。”
“我有好幾年沒放過槍了。”
“偷偷繞過折洛雪山的黑風魔跑來時,也只有你老人家的龍紋獵槍能鎮住!”
叉坡寺披上晨曦了。野黃羊果真又從寺后的草坡上狂風一般奔過。忽地,黃羊群呼啦啦一下扭頭朝坡下改道而來……槍聲響了,龍紋獵槍冒出一股濃濃的白煙……
“啊嘖!博幾旁巴!(打了一槍)”他意外地狂叫了一聲,從草灘上一躍起,迷糊的忡怔布滿了一張老臉,冒著白煙的龍紋獵槍從他手上滑落到草地上。
雖然是對著天空放的空槍,可火藥的氣息彌漫了整個河灣……有五只野黃羊在返回草坡的狂奔中被追擊的軍用槍擊中……
“心癮就是心魔占據了心肝。”卻登達吉活佛說。
……紅柳叢下,一陣狂砸,做工十分精巧的九子連火藥筒被砸成了碎片,“幾(一)、尼(二)、松(三)、西(四)、岸(五)、注(六)、鄧(七)……“碎片紛飛,忽啦啦全丟進了小河里,從此,龍紋獵槍就真的成了黑牛毛帳篷里的擺設。
曲批老頭倚著紅柳坐下,擦了三天的龍紋獵槍閃著錚亮的光。被獵殺的五只野黃羊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可它們的魂還附在五棵紅柳身上。背靠著紅柳樹身,他能聽到垂柳拂過河面時發出的聲音,似乎是黃羊噓出的哨音。他聽了很多年了,他相信五只被獵殺的野黃羊已原諒了他的不義。
三天前的清晨,他就聽到野黃羊群再次經過山坡的哨音,那是撕裂他心底傷痛的聲音。晚上,龍紋獵槍也在頭頂上發出了鋼響,那是一種殺鷚的嚎叫。盡管草灘上夜晚的風總是很溫柔,但冷浸浸地“鋼響”像狼嚎一樣仍整夜地困繞著他。天亮后他就開始狠命地擦槍,似乎是在擦拭自己的心房,把無名的煩惱都擦洗干凈。
“咚”,水聲濺起!
水中的七星土魚四散竄跳……
“唿、唿……”他開始把搓成小粒的糌粑放進水里。每次他這樣喚魚,魚兒都會涌到他的手邊,爭食糌粑粒。可今天,那群七星土魚再怎么喚也不肯游向他。水底龍紋獵槍晃動的光影把他的老臉刺得生痛……
心緒并不平靜的他聽到風聲中隱隱傳來的六字真言,那是從岡珠老婆子無牙的嘴里嘀咕出來的。曲批老頭子分明感覺到一股心絞痛緊緊地攥住了他。仰頭的那一瞬間,他看到清晨氤氳的霧氣已經從叉坡寺金頂飄散開了,在寺后野黃羊經過的坡頂,陽光已經鍍上了一層眩目的金光。
草灘上的路。草灘上原本是沒有路的,路是指叉坡寺木質雕花大門前通向坡底的那一溜黑片石砌的路。緩緩而下的石梯在下到坡底后便隱入了草叢,然后取代石梯的就是草灘上一行彎彎曲曲的被人踩過的小路,小路一直通到小河下游的山外公路。
央乃卓瑪沿著石梯朝叉坡寺走來。
降旺大喇嘛在寺門前的草坡上迎著她:“呀,河灘上漂亮的卓瑪姑娘,是什么事讓你到寺里來?”
“我想見活佛。”
“神羊過寺開始,活佛就‘閉關’了,等明年這個時候你再見他吧。”
央乃卓瑪停住了腳步。
“有什么事能告訴我降旺喇嘛嗎?”
“阿爺的槍……”
“哦呀!活佛說過,心魔是需要自己除去的。卓瑪姑娘,你回去吧,曲批阿爺知道該怎么做的。”
“可阿爺一個早就帶著龍紋獵槍走了。”
“岡珠阿婆不是告訴你他去哪兒了嗎?”
“大喇嘛也知道阿婆告訴我了?”
“我看見了的,她不是朝河灣紅柳叢指點嗎!”
……曲批老頭睜開眼睛時,才發現自己被幾個人抬著朝山外急走。身下躺的是帆布擔架,這個擔架只有叉坡寺有,還是從前的“紅十字”醫療隊留給寺廟的。抬他的人就是寺里年輕力壯的扎巴們。
孫女兒央乃卓瑪眼里還殘留著淚滴,緊跟在擔架后面。
心絞痛?不,是肚子里的腸子在絞痛!
降旺大喇嘛告訴央乃卓瑪,曲批阿爺的病是因為積起的心火上竄,肚子里的腸子讓火結石堵住了。
大喇嘛,那可怎么辦?
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你阿爺捆在牦牛背上,讓牦牛在草灘上狂奔,也許……
我知道,達娃家老婆生兒子就是這樣讓牦牛顛出來的,可阿爺他人老了,遭不了這罪呀!
那得趕快送鄉衛生院去。
肚子好漲,腸子也打著結地揪痛。曲批阿爺望著頭上的藍天,那天空中有兩只鷹在盤旋。我還配讓鷹把靈魂帶上天去嗎?這也許就是報應呀!
“放下,哎喲,放下!我不走,讓我回到草灘去。”
“阿爺,你得忍著,快到三岔路口了,上了公路就不會這么顛動了,阿爺……”
兩顆清淚從老眼里滾了出來,不是因為肚里的絞痛,是心的疼痛,只有他知道。折洛山神,我該怎么辦呀?
三岔路口,公路上一輛“獵豹”牌小車正好停在與草原小路交匯的地方。車邊就站著鄉政府幾個干部。
曲批阿爺忍著肚痛,對孫女說:“放下我,他們就是找我來的。”
央乃卓瑪當然認識鄉里干部,當頭那個鄉長助理,聽說是個大學畢業生考公務員考到這里的漢人娃。前不久就是他來小河草灘找過阿爺,說是上面指示要收繳槍枝彈藥。今天,真的是為了龍紋獵槍?
“快放車上!”那個漢人娃急急地叫著,讓他們放下擔架。
降旺大喇嘛問:“鄉長助理,你是要上小河干啥的?”
“學校開學了,我得說服岡珠阿婆,讓益勒去上寄宿小學。剛好就碰見你們了,快,救人要緊!”
“哦呀呀……”
忽地,眾人都聽到一聲響亮的聲音,空氣里立時飄起一股臭味……央乃卓瑪紅著臉用袖筒掩住了嘴。
“哈哈哈哈……”眾人一起大笑。
“通了!通了!曲批阿爺通了!”
小河邊,流鼻涕的益勒在岡珠阿婆的指點下,用伸進河水中的紅柳枝挑出了那桿龍紋獵槍。
(作者單位:四川省康定《貢嘎山》編輯部)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