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中午,除了偶爾從寺院里傳來誦經的聲音,山凹里很安靜。
曲措坐在寺院外面一棵粗壯的老核桃樹下,金黃色的陽光穿過細密的葉子,零星地灑在他身上。一陣風吹過,掀起他的紫紅色僧袍,袍子帶著陽光飛舞起來,在風中弄出萬種風情。然而他對自己所構成的景象渾然未覺,滿腦子想的是三年前跟達瓦拉姆攤牌的那一幕。
那天下午,他穿著嶄新的僧衣,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去找達瓦拉姆。對于一個全新的身份,無論從心理還是著裝,連他自己也說不出是什么感覺。他在一處平坦的草地上找到正在放牧的達瓦拉姆,姑娘似乎早已料到他會來,半躺在那里,用一副略帶嘲弄的神情迎接了他。他羞澀地笑笑,撩起僧衣,在以往親密無間的朋友旁邊坐下來,心里卻突然有了拘束感,便有意識地將身子往后挪了挪。
達瓦拉姆不說話,只用那雙霧氣朦朦的眼睛盯著他,盯得他渾身不自在。他決定爭取主動,有些急促,但盡量和緩地說到:拉姆,我對不起你,不過我是想了很久的,也許你會有理解我的一天。
達瓦拉姆把目光移到曲措腳下,望著一簇野花,幽幽地說:你還是選擇了菩薩。
他隨手拔了株極小的紅花,拿在手里把玩著,輕聲應到:不是選擇,是我跟菩薩更有緣分,也許我的前生就是菩薩的侍者。
淚水已在達瓦拉姆的眼眶里打轉,她緊緊咬住嘴唇,沉默了一會,問到:這么說,是你自己要去做和尚了?你不是說是為了家里?從小到大,你的那些比天上星星還要多的山盟海誓,難道都是言不由衷,你這么快就忘了?
拉姆的話像牧鞭一樣抽打在曲措心上,他的心里全是疼痛和歉意,但堅定地說:我沒有忘,只是我覺得生命是個苦難的過程,而佛法可以讓我們脫離苦海,使苦難不用再度輪回。如果我不曾想到這一點,也許永遠跟你在一起,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追求,可現在,我已經做不到了!
達瓦拉姆哼了一聲,從草地上站起,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怨恨地說:我們為什么會生活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又為什么要有這么多的束縛?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想過離開這里,去過一種與祖輩們不一樣的生活?
那怎么行,他惶惑地應到,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習慣了這樣的秩序,覺得很好。我也想過離開,也想過走得很遠,但只想去外面的佛學院學習。
曲措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達瓦拉姆不想再努力了,有氣無力地說:反正我說不過你,這半年來,我只是在浪費自己的精力和口水,你要怎么過日子,那是你的自由。但愿你最終能修成正果,你可千萬別生退轉心,千萬不要有后悔的一天!曲措還想解釋,可是達瓦拉姆傷透了心,再也不想聽,飛快地跑遠了,把他一個人扔在羊群里。
一個青翠的果子落在曲措肩上,發出“撲”的一聲,又順著他的手臂滾到腳邊。他從往事中回過神來,撿起果子一看,是一個核桃,心里不免奇怪,還不是核桃成熟的季節,怎么會從樹上掉下來?正尋思著是不是生了蟲子,卻聽得耳邊嘻嘻兩聲,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背著一捆柴禾出現在他面前。
是我扔給你的!少年愉快地沖他嚷了一句。
扎西,你怎么不去念書?這么大了,還只會胡鬧!曲措臉上綻開了一絲笑意,卻故作嚴肅地揚了揚拳頭說。
念書,達瓦拉姆嘴角往下一拉,應到,我看這書還是少念的好,免得越念越聰明,一旦開了竅,也出家做和尚去了。就像你,如果你當初不去縣上念高中,我們早就結婚了!
曲措知道達瓦拉姆肚子里還有氣,只好咧嘴一笑,并不敢接腔。
聽說你病了,病得還不輕?給你,你這沒心的人!達瓦拉姆從懷里掏出一包草藥研制的藥粉,拋給了曲措。曲措將藥粉接在手里,也不敢看達瓦拉姆,低著頭說了聲謝謝。曲措心里百感交集,一時有些迷糊,癡癡地想:她雖然恨我,可仍然關心著我,無論她怎樣恨我,都是應該的,原本就是我負了她!
達瓦拉姆看了曲措一陣,滿腹柔腸變成了恨意,尖酸地說:果然是做了和尚,得道了,居然懂得跟我客套起來,謝謝這兩個字,我聽了別扭。以前你在外面念書,我經常幫你家做事,怎么那時就沒聽你說過謝謝。
曲措臉頰微微發燙,裝作沒聽見,指望她快點去追逐那群遠去的牛羊,好讓自己從窘境里解脫出來。可達瓦拉姆就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似乎是下決心不去管那幫牲畜了,緊挨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坐在那里萬般難受,一動也不敢動,極力忍受著那股最熟悉不過的香味,心里已是狂跳不止。這女人故意要撩他,腦袋偏偏在他肩上蹭來蹭去,一縷烏黑的頭發被風吹進他的嘴里,他也不敢去拿開。
村里新來了一個年輕老師,是外地人,還是個大學生,說是什么志愿者,達瓦拉姆一本正經地對曲措說,他說的一些話,我聽了后一直記在心里,老琢磨不透,忍不住想來請教你,你想不想聽?
說吧!曲措借這個機會,終于把嘴里的頭發拿開,小聲應到。
老師說,喇嘛,只是清王朝時期皇帝為治理西藏而把喇嘛的地位提得很高。
當然,那之前也有人出家,有人信教,可到清王朝時,出家的風氣很盛,因為出家人所受到的禮遇和地位是空前的,所以大家都爭著出家。
清皇帝樂什么?曲措聽得滿頭霧水,忍不住插了一句。
樂什么?達瓦拉姆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果真是個笨人,高原人口出生率本來就低,大家都爭著出家去,人口自然就更少了,那這個民族還能強大起來?
這種話曲措倒還真是第一次聽到,他被震住了,半晌作聲不得。愣了一會,他覺得有必要對達瓦拉姆說點什么,鼓起勇氣說:拉姆,我知道你心里的氣還沒消,這些話不管是真是假,反正都是歷史了。清王朝那么強大,清皇帝那么聰明,清王朝還不照樣滅亡了么?你這么好、這么聰明、這么優秀,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人做丈夫。至于我,是鐵了心出家,是心甘情愿的,你別再死心眼了!
什么心甘情愿,達瓦拉姆快要哭了,提高了聲音,我看你是執迷不悟,菩薩有那么多信徒,也不少你一個。如果這世上真的有菩薩,菩薩一定不會搶走我心愛的人,菩薩是那么慈悲,只會成全我的!
拉姆,拉姆,曲措無助地嚷道,求求你不要說了,人的志向不一樣,你認為幸福的事,別人不一定也覺得幸福,從小到大,你一直都是最懂我的,你應該能夠明白我的心!
我不明白,達瓦拉姆終于哭出聲來,兩個拳頭落在曲措胸口,哭嚷道,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只知道菩薩搶走了我的愛人,這一輩子,我不能嫁給我最愛的人了。
曲措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慌亂地推開達瓦拉姆,踉踉蹌蹌地跑進寺院。曲措關了門,卻是無力邁開一步,只得把身子倚在門上。達瓦拉姆仍然坐在核桃樹下失聲痛哭,聲音透過大門,似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曲措心上。
告訴你,我要趕在你去印度之前結婚,我要嫁給老七林。老七林,你知道的,就是隔壁村子里的那個又懶又壞的老光棍!達瓦拉姆徹底絕望了,在外面尖聲哭叫到。
曲措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連身到心都在痛,在心里呻吟著:拉姆啊,你這是何苦,何苦!他哆嗦著,想去拔門栓,可兩只手不聽使喚;他想喚達瓦拉姆,嘴里卻發不出聲音。只聽到達瓦拉姆哭聲漸漸遠去了。
達瓦拉姆要嫁人,是她自己的事;達瓦拉姆要嫁給誰,也是她自己的事。個性剛烈的達瓦拉姆要做的事,倘若她的阿媽也阻止不了她,就沒有人能阻止她了。她跟隔壁村子光棍老七林的婚事很快定下來,從訂親到結婚,時間不超過一個月。天上掉餡餅,砸得四十多歲的老七林昏頭轉向,那么美麗的姑娘肯嫁給他,樂得他做夢都笑得流口水,只巴望時間能跳過這一個月,馬上就去達瓦拉姆家開始生命中的第一個春天。
曲措這回是真的病了,病得很重,昏迷了整整一周。他阿媽請來活佛念經,不見效,又去鄉上請來醫生,也查不出原因,醫生說準備后事吧。把他阿媽哭得死去活來。可是一周后,他居然醒過來了,只是變得沉默寡言,一天也不說一句話。他阿媽歡天喜地把他從寺院接回家里調養。又過了十幾天,一天傍晚,他阿媽換了新衣服要出門,他在床上見了,隨口問到:您要去哪里?他阿媽知道他跟達瓦拉姆的事,本想瞞著他,但想想,還是說了:今天達瓦拉姆結婚,我去湊個份子,也順便湊個熱鬧!他支起身子,坐在床上對他阿媽說:今天是個好日子,您給我找套新一點的僧衣,我跟您一起去!
他阿媽連忙勸到:你的病還沒好,哪能撐得住,再說那種喜慶場合,病人是不興去的,免得沖撞了喜神。阿媽知道你的心,你一心想達瓦拉姆過得好,阿媽會把你的心愿帶到,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去了!
我現在是僧人,那些說法和規矩都不適用了,我要當面把祝福送給她!曲措堅持著。
阿媽拗不過兒子,只得去找了件新的僧衣,過來幫他穿上,一邊心痛地叨念到:我兒子本是個英俊帥氣的人,這一場病,把人整成這么清瘦,衣服都顯大了,真不知沖撞了什么神靈!母子倆相互攙扶著,一路走著去了。
村里前所未有的熱鬧,達瓦拉姆家的院子中央堆著一堆高高的柴禾,扎西喜氣洋洋把柴禾點燃了,他們要跳一夜鍋莊。
曲措虛弱地坐在走廊上的一把靠背椅上,仙女般的達瓦拉姆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那么輕盈,那么美妙。他有些恍惚,總擔心達瓦拉姆會長袖一揮,突然就飛走。
是啊,他想,達瓦拉姆那么美好,不應該屬于人間,她怎么會真嫁給那個老七林,她應該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可是等了很長時間,她還在那里不知疲倦地起舞,始終沒有飛起來。那張千嬌百媚的臉偶爾轉向曲措,送給他一個帶著暖意的迷人的微笑。他不懂她了,看不透她,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時間在一點一點過去,半夜了,曲措無知無覺地坐在那里,臉上慢慢褪去最后一絲血色,整個人只剩下一俱空殼。眼前人影穿梭,可他看不見;有人在唱歌,他也聽不到,臉上有淚水在滾落。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