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太平天國的農村政治,遵循著一條獨立于《天朝田畝制度》文本之外的規律。太平軍從接觸農村社會,到建立穩定的統治,一般經歷下列三個階段,三個階段呈逐級上升趨勢。第一階段是貢單階段,其表現特征是征收貢物。第二階段是門牌階段,是在恢復和沿襲清朝舊制的基礎上,推行以征收傳統田賦漕糧為特征的農村政治。第三階段是田憑階段,在天國后期一些地區,在李秀成等的主持下,一些太平軍貴族會向田主頒發田憑確定他們的土地產權。但即使到這一最高階段,太平天國仍然沒有涉及土地關系的任何變革。太平天國農村政治的基本規律受三個方面的因素影響:主政太平軍貴族的政治傾向、鄉官主觀能動性的發揮,以及政治軍事環境是否穩定。
關鍵詞:太平天國; 農村政治; 基本規律; 貢單; 門牌; 田憑
中圖分類號:K254.2 文獻標志碼:A
一太平天國農村政治的基本規律
對太平天國農村政治的研究,傳統的方法習慣以《天朝田畝制度》作為衡量太平軍農村建設實績的標準。其實,作為制度文本的《天朝田畝制度》和太平天國的農村政治實際情況存在著較大的距離。① 筆者認為,太平天國在其10余年的農村政治實踐中,其實遵循著一條獨立于《天朝田畝制度》文本之外的規律。
史實表明,太平軍從接觸農村社會,到建立穩定統治,一般經歷下列三個階段,且三階段呈逐級上升趨勢。第一階段是貢單階段,其表現特征是征收貢物。第二階段是門牌階段,是在恢復和沿襲清朝舊制的基礎上,推行以征收傳統田賦漕糧為特征的農村政治。第三階段是田憑階段,在天國后期一些地區,在李秀成等人的主持下,一些太平軍貴族會向田主頒發田憑確定他們的土地產權。但即使到這一最高階段,太平天國仍然沒有涉及土地關系的任何變革。
太平天國對農村建立政治統治,不外上述三種逐級上升的統治方式。這是太平天國農村政治的基本規律,可作為衡量太平天國政治統治水平的尺度。
貢單階段
貢單階段的前提是“打先鋒”,或者說貢單階段的實現是通過“打先鋒”的威懾力實現的。“打先鋒”在關于太平天國起義的各種文獻史料中頻繁出現。最詳細者當屬清朝情報機構編纂的《賊情匯纂》:
賊之虜劫任意姿取,非專意于糧,然究以糧為大宗……賊目每夸言曰,軍行先數百里,即遣人前往遍帖告示,令富者貢獻資糧,窮者效力……此示一出,膽怯者無不絡繹于道,以獻于賊,城市鎮聚,所至皆然,非專行于鄉村也。然賊中章程亦難改矣。其初陷武昌時亦如此出示,設館收貢,僅行一日,見所獲無幾,遂逐戶搜刮。此時盡專虜城市,仍不擾鄉民。逮陷安慶、江寧,再犯江西、湖北,于城市并不出示取貢,但肆虜劫于鄉村,則仍出示督民進獻。每至一處,打館數日,必盡其欲壑而去……鄉民方領得貢單,高揭門首,可為護符,熟知不數日,二起三起收貢之賊又至,鄉民以貢單拒支,賊目輒勃然變色曰:“爾以貢單嚇我耶,彼東王府差來,我北王翼王差來在者,爾不交貢,必斬爾人焚爾屋”。鄉民股悚,又復進獻。甚至一月之中,收貢之賊五六至。鄉民疲于奔命,所貢之物亦漸次減,如初貢也。富貴之家,必千斤數百金,谷米數百擔,豬數口,雞數十只,配以群物。以次遞減,最后之賊至,即斗米之雞亦可塞責。惟賊踞之地既久,其另股虜劫又不知幾次,且已設立鄉官而下科派之令已。鄉民始以進貢得貢單謂可以安居,故甘輸納,而不知責貢之無已,減如初貢也。既知貢單無益,則不甘進獻,而不知賊打先鋒搜刮終無遺也。② 270-271
后期天國“打先鋒”行為仍然十分普遍,如記載無錫太平天國史事的《平賊記略》:
賊以四鼓出擾,民皆在夢中,哨馬沖途,逢屋必燒,見人便殺,民見焚殺,群相奔避,或鄰境警報接踵,復各攜老幼而行…或為被擄,先索金銀,后以藤繩穿發辮,或貫其頸,一串數十人不等,夜眠亦如是。或脫逃一人,必究其眾,甚或殺之,凡攜物傾箱倒柜,輒用刀劈,初取綢緞細軟,布則棄之,其不取者毀之,迨后無所不取,使所擄之人挑之。婦女被擄,披發跣足,傴僂啜泣,或契之行,或縛于馬背,或使壯男背負而走,有乘路旁投河死者,有哀號不已怒而殺者,近則歸城,遠踞鄉鎮。③ 330-331
《平賊記略》生動反映了“打先鋒”的某些不文明的外在形式。而反映太平天國前期活動的《賊情匯纂》,因為是情報機構對各種信息的匯總分析,因而更多揭示了“打先鋒”和貢單階段政治行為的某些規律性特征。
首先,“打先鋒”和貢單方式,是由軍興時期的征貢行為沿襲而來的。起初并不用于鄉村。史料顯示,“打先鋒”在太平軍開始進入長江沿岸時,即“初陷武昌”時,“此時盡專虜城市,仍不擾鄉民”。直到定都后隨著西征的展開,隨著戰略重心從流動作戰尋找根據地,轉移到以天京為中心展開王朝戰爭,太平軍才“于城市并不出示取貢,但肆虜劫于鄉村,則仍出示督民進獻”。這說明城市成為太平軍貴族的政治中心和軍事據點后,他們開始渴望在農村建立安定的生產和生活秩序。“照舊交糧納稅”政策便是伴隨這種戰略重心轉變而自然實現的過渡性政策。④
其次,“打先鋒”以納貢為最終目的。太平軍通過“打先鋒”形成的威懾力要求鄉民納貢,向他們許諾給予安全保證,鄉民之所以“甘輸納”,也為求得“可以安居”。但太平軍如此施政全出于習慣使然,并非成熟政治。因此才有“賊中章程亦難改”之論。因為“責貢無已”,鄉民納貢所得貢單,并無實際法律約束力。但鄉民憚于太平軍打先鋒的潛在威脅,仍然不得不納貢如初。
再次,《賊情匯纂》顯示,天京事變前的太平軍,雖然“責貢無已”,仍然有所克制,尚知愛惜民力。所謂“最后之賊至,即斗米只雞亦可塞責”,以及所繳納貢物也漸次“減如初貢”,均說明此時的太平軍尚不過分橫征暴斂。在這種體制下,富貴之家雖受“虜劫”慘重,但“富者貢獻貢銀,貧者輸力”,并不說明太平軍具有任何所謂階級觀念。太平軍只是出于征貢的實際需要,才讓富人負擔更多的。
最后,史料稱“惟賊踞之地既久,其另股虜劫又不知幾次,且已設立鄉官而下科派之令”,表明太平軍如果需要在某地建立較穩定統治,有可能通過設立鄉官,以“科派之令”的方式建立較穩定的統治。這便存在著向更良性的統治方式轉化的可能。
總之,《賊情匯纂》所分析的,以“打先鋒”為武力后盾、以納貢為重要內容的的政治統治方式,具有簡單、粗暴、非制度化的特點。這種方式絕對不是個別太平軍人員違反軍紀的個別行為,而是太平天國一種制度化的非制度化行為。制度化是因為這種政治作為和行為習慣,植根于太平天國以廣西客家人為特權貴族階層的貢役制社會結構,受到客家人族群心態和拜上帝教絕對善惡對立的世界觀的綜合影響。因而這種行為無時無刻不在支配著太平軍的施政取向。非制度化則是指征貢方式本身缺乏量化,其武力后盾“打先鋒”更是野蠻和血腥。
這種以“打先鋒”為武力后盾的納貢統治方式,貫穿太平天國始終,是太平軍接觸農村社會時最先采用的方式。這是階級分析論者們最不愿意承認的,但又是無法否認的。因為這樣的史料俯拾皆是:
(咸豐)四年甲寅春正月,賊竄潛城,偽春分副侍衛李丙傳、偽小雪正侍衛周汶鳳縱賊四鄉拷索,弗從者屠滅之,民大恐,相繼納賄。夏四月……賊勒我潛貢黃金二百兩。(六年)五月,賊偽國宗楊恒青閱潛城,勒鄉官供應數千金……七年丁巳(三月)十四日,賊偽殿右一百零八指揮何知涼率賊二千圖竄霍山,由水吼嶺進駐衙前一日,經上清竄霍河口寺,聞團練至,焚擄返。勒偽鄉官供應數千金。⑤ 37-38(安徽潛山)
(咸豐四年)九月,檄文脅湖民造冊,編立軍師旅帥等偽鄉官,不從。十一月賊遣偽將黃文金踞石鐘山……(六年)二月……賊恨湖人私勞官軍,大肆擄掠,旋揭偽示,招民納款。自是征糧責貢,幾無虛日。(江西湖口) ⑥ 247
(咸豐十年)十月,賊下鄉大掠,殺戮奸淫……如是者十余日。偽主將陸順德出示安民,令各獻金銀,名曰“進貢”。下令立鄉官。⑦ 143(浙江紹興)
(咸豐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賊蜂擁至吳江,放火殺擄,……五月初九日,黎明,人聲鼎沸,來賊船十余,至塔婆庵上岸插旗。…十五日,早,拾得賊偽示,要獻貢納降。……二十八日,東坊失守。有葉姓者進貢降賊,祈免焚掠。⑧ 311-312(江蘇吳江)
破城以后,搜括已盡,居然出榜安民,令人進貢,領旗,編花戶,給門牌,而偽以好言撫慰。⑨ 435-436(江蘇常熟)
巨逆范汝增、黃呈忠分布余黨,各鄉鎮設卡,嚴禁剃發,舟楫往來,概行納稅。催鄉民進貢,已進貢者其村許豎旗號。⑩ 363(浙江寧波)
以上各地史料反映的至少是太平軍初到某地時的情況,但又幾乎是必經階段。太平軍有可能從這個不文明的施政水平向更文明的階段過渡,但這取決于太平軍貴族的施政傾向,以及他是否能夠對這一地區建立起穩定的統治。在后期天國,經常會出現本已過渡到更高更文明的統治階段,但因為軍事任務緊迫,或主將更替,而重新退回到野蠻階段的情況。這進一步證明太平軍打先鋒和征收貢物的行為,是他們習慣性根深蒂固的行為。
門牌階段
如果一個太平軍將領試圖為天國和自己在某地建立穩定統治,他便不可能僅僅使用打先鋒和貢單方式的統治,而有可能上升到所謂“門牌”階段。這種相對更文明更有制度保障的階段,有助于社會秩序的迅速穩定和社會經濟生活的恢復,從而更有利于太平軍貴族獲取更多的社會資源。
門牌階段的重要特征是恢復和采用傳統的地方行政,如田賦、漕糧等。需要最先完成的工作是編制門牌。這是實現文明政治的第一步,說明太平軍貴族們開始希望自己在占領區擁有支持自己物質需要的穩定社會資源。史料關于太平軍此類施政的記載很多:
(咸豐四年)夏四月,潛民各戶懸偽太平天國門牌。⑤ 37 (安徽潛山)
(咸豐三年)七月間,(太平軍)仍下湖口,由是煽惑人心,假托周官,倡為軍師旅帥兩司馬百卒伍長等職,索民間造冊,許給散門牌,以安百姓。[11]137 (江西湖口)
門牌政策在清朝情報機構中得到這樣的分析:
賊中初無門牌之設,癸丑六月,托言有官兵混入江寧城,舉國若狂,韋賊始倡議設立門牌,逐戶編查,以尺許白紙,先書偽官姓名,次列給役之散賊,后列偽年月,蓋韋賊偽印,印旁編號…每賊館各一張。若門牌無名,或未領門牌者,均指為妖殺之。② 237
以上為楊秀清時期門牌制度大略。門牌政策看來起初在天京試行,后推廣到全境。門牌的編寫形式透露出太平軍建立合法性政治的愿望。在門牌上,太平軍地方將領被先書,代表太平天國政權,而地方民眾作為給役列于其下,代表著他們在太平天國社會中的受統治地位。太平天國貢役制的社會結構仍然被折射到門牌上。懸掛門牌確實不能保證鄉民不被打先鋒,但這畢竟孕育著文明政治的種子。一方面鄉民為此在心理上增加了一份安全感,這畢竟比貢單要更有法律效力;另一方面門牌也賦予太平軍貴族一份責任感,因為如果他有良心履行他在頒發門牌時的承諾的話,他就必須給這些百姓以相應的安全保護,而這也為文明政治提供了可能。
在楊秀清時期,因為太平軍在安徽、江西實施的農村政治,更多停留在貢單階段,因此門牌政策僅僅是為良性文明政治提供了前提。而直到1860年太平軍經略蘇南、浙江后,門牌政策才更多地服務于與傳統稅收如田賦漕糧等相關的行政工作。傳統的賦稅制度雖然仍然需要改良,但是太平天國對這種傳統政策的沿襲,標志著比征貢更文明的統治方式正在被太平軍所嘗試。以下關于后期天國在常熟和吳江施政的史料,可說明戶籍制度與傳統地方行政配合使用的情況:
(庚申)十月二十二日,見軍師旅帥及卒長司馬麾下煙戶門冊。稱子民某,開祖父母暨兄弟姊妹妻女子婦幾口,俱注年歲,向例所無,又簿填田產若干,以備收租征賦。……(十一月二日)……偽帥聽書吏王某言,擬每畝辦糧三斗二升,貼費錢二百十四,各鄉官經理,余如門牌、船憑,亦須一二千文,統歸各帥,生財之門頗多。[12]50-51
(庚申)七月初三日,賊以進貢四人為偽鄉官,造戶口冊……八月初一日,偽職設局給門牌,借此索錢也……二十九日,設立偽鄉官……十月初一日,吳江賊酋典與偽監軍括取門牌錢,每戶或三百或五百或一千不等。又請富戶十四家為偽董事,收各鋪戶抽厘錢,日數十千。……十一月初三日,賊征糧米,各鄉村報田數,每畝納米一斗無升,錢五百…初九日,追完門牌銀米,每戶一牌完米一石五斗,銀八百文,加耗二百文……(辛酉)五月初二日,賊征上下忙銀……⑧ 314-317
以上史料說明門牌或戶籍制度,可以作為如田賦等常規經濟政策,甚至諸多捐稅的基礎。即便有的史料并未直接說明太平軍確實編制門牌,但只要他們實行了傳統的經濟政策,便可以確認為門牌階段。即便太平天國未根本改良所沿襲的清朝農業政策,但因為比自身習慣的納貢方式文明,仍需肯定之。
田憑階段
田憑是太平天國當局發給土地所有者的證明,具有法律效力。目前發現的田憑實物只有五件。如忠王李秀成發給花戶陳金榮的田憑,準他“每年遵照天朝定制,完納米銀不得違誤”。田憑還說明給予他田憑的目的是“如有爭訟霸占一切情事,準該花戶稟請究治”。[13]139李秀成對田憑政策的重視可在“勛天義兼蘇福省文將帥總理民務汪宏建鈞諭”引用的忠王瑞諭中得以體現:
本藩胞與為懷,時以恤民為念。因思田憑上忙、海塘各款,均關緊要,本難推諉遲誤。但查本年雖豐,蠶桑久旺,若令一律呈繳,勢難兼顧,且近年米價昂貴,民力未抒,殊堪憫惻。若不量為變通,甚非加惠黎元之道。今酌議仍責成各佐將,先辦田憑,次征上忙,再追海塘經費。次第舉行,以抒民力,并勒限完納蒂欠。[14] 1
李秀成在蘇州主張“先辦田憑”,是太平天國新政權對土地關系的重新確認,其政治意義遠遠重于法律意義。因為這不僅是對政治忠誠者的肯定,也是對政治隔閡或異己者的強制。太平天國后期田憑政策的艱難實施,是在李秀成親自主持下進行的。頒發給花戶黃祠墓的田憑和花戶陳金榮的田憑兩件文物由忠王直接頒發,[15]12,14水師主將冀天義程某發給吳江花戶潘敘奎的“蕩憑”,也標明“所有各邑,業經我忠王操勞瑞心,頒發田憑,盡美盡善”,[15]15說明田憑政策是在李秀成的親自督導下進行的。在保留了原有業佃關系的前提下,太平天國當局實際上處于仲裁者的角色:一方面強調“向來地丁、漕糧、田捐、稅契無一不由業戶自行完納。每遇水旱借種、借資,業戶、佃戶情同一室,彼此相顧”的業佃共生關系,另一方面也保持“如有頑佃抗還吞租,許即送局比追,倘有豪強業戶勢壓苦收,不顧窮佃力殫亦許該佃戶據實指名,稟報來轅,以憑提究,當以玩視民治罪”的公正態度,[14]2-3對太平天國政權穩定社會秩序、恢復社會生產意義重大。
但李秀成主持頒發田憑的政策,仍然是對原有土地關系的確認,在維護原有田主土地所有權的基礎上,保護他們的收租權利。因此這項政策雖然有很強的政治性,卻絲毫不具備任何革命性變革的意義。只有1862年吳江監軍鐘志成推行的田憑政策,承認了著佃交糧條件下佃農的土地所有權,真正具有了土地革命的涵義。“(正月)二十七日,偽監軍提各鄉卒長給田憑,每畝錢三百六十,領憑后租田概作自產,農民竊喜,陸續完納”。⑧ 320 但鐘氏并非太平軍貴族,因此他的施政不具備代表性。
縱覽太平天國農村政治的實踐史,根據以上規律觀照后,可以描繪出這樣的政治地圖:在天國前期(1853年-1858年)建立較穩定統治的安徽北部和江西,安徽北部太平天國的農村政治基本處在從貢單階段向門牌階段過度的過程中,且征貢特征明顯處于強勢;④ 而江西基本處于貢單階段。[16] 在天國后期(1860-1864)建立了較穩定統治的蘇福省和浙江省,蘇福省的蘇州地區由于基本貫徹了李秀成的地方建設思想,因而實現了門牌階段的農村政治,甚至部分實現到田憑階段;[17]而浙江省的農村政治水平呈現較大的區域差異:部分貫徹李秀成建設思想的嘉興郡基本實現了門牌階段的農村政治,而寧波、紹興處于從貢單階段向門牌階段過度的過程中,且征貢政治的特征明顯,浙江其他太平天國占領區則基本上處于貢單階段。[18]
二影響農村政治基本規律的變量
太平天國的農村政治,在具體表現上,不僅呈現出如此巨大的地域反差,而且因為并不完全遵循以上由低到高階段的上升趨勢,而不斷出現階段的倒退。在太平天國時代,從政治統治的較高級階段倒退到較低級階段,是十分正常的事。這是因為太平天國農村政治的基本規律的實現,取決于以下三方面變量的影響:
太平軍主政貴族的政治傾向
太平軍主政貴族的政治傾向是影響農村政治面貌的主導性變量。主政太平軍貴族的政治傾向無非以下兩種:或習慣于征貢方式,或主動改變這種不良政治習慣,而采用較良性的政治統治方式。由于征貢行為是太平軍貴族固有的政治習慣,所以這種習慣的思維定勢經常妨礙良性政治的有效貫徹。太平天國農村政治地圖基本為貢單階段的農村政治所淹沒,原因正在于此。而后期蘇福省和浙江省,特別是蘇州地區農村政治水平較前期安徽北部和江西省的巨大進步,則全有賴于主持后期蘇福省事務的忠王李秀成,其施政理念突破了舊有征貢習慣的束縛,實現了地方建設思想上的質變飛躍。[19] 而各地太平軍主政貴族,是否接受李秀成的新思維,或者接受程度如何,也就是克服舊習慣的力度怎樣,便成為決定后期農村政治水平的主導性變量。因此主將的變更就很容易導致農村政治面貌的變化。如果某地的統治權由儒家化傾向的貴族轉移到征貢貴族的手中時,如在蘇福省的無錫縣和浙江省象山縣,便會經歷統治階段的倒退。
無錫首任主將黃和錦為忠王李秀成親自任命,執行忠王安民政策尤力。他為人謙和,禮請原清朝下級軍官張乃修為自己看病,[20]390還“出示招募錫金老書吏,設偽錢糧局于東門亭子橋唐宅”,意在向他們請教地方行政辦法。黃和錦當局的政策是“分業田收租完糧,令民自行投柜,隨給偽串。城鄉業田者俱得收租糊口,或頑佃抗租,訴賊押追”,基本執行的是李秀成在蘇福省倡導的地主收租、佃農交租的政策。但在第三任主將、廣西老兄弟潮王黃子隆武力驅逐“尚稱循良之賊”的第二任主將李愷運后,形勢急轉直下。在黃子隆“所欲不遂,即出擄掠”的恐怖政策下,“居民遷避鄉鎮,市肆漸散”,③ 276-282農村政治迅速由良性的門牌階段倒退到貢單階段。這種變化表明太平天國執政者對某地政治的走勢無疑具有主導作用。
象山太平天國農村政治也因主將變更而出現政治統治方式的變化,同時這種變更又伴隨著一定程度的本土化趨勢。象山迎來的第一任太平軍主將是湖南人張得勝。他“治軍嚴整”,“御下甚嚴,無故不許一人出城”。在他執政時期,“兵士無一人一騎下鄉喧擾,間者私出,不過三四里外,至申正必歸營,從無野宿一夜者”。張得勝的優異表現使他治下的象山,即便無暇推行傳統地方行政,也仍然堪稱優良政治,因而得到地方人士的積極響應。“城紳數輩出城,勸各處鄉官殷實紳士充當鄉官,而諸君亦思以身保民,再圖后效,于是凡充鄉官者,多端人正士”。太平軍與地方社會和諧共處,“四鄉居民不遭兵火之劫,自冬租春,耕鑿如故也”。但象山的太平氣象不過維持一月光景。1861年農歷十二月張得勝被調離,象山迎來了它第二位太平軍執政者余姚人潘世忠。潘氏本為地方不良分子,所依仗者均為“病丐羸偷,志在溫飽而已”的烏合之眾,對民間之索取“甚至破衣碎缶亦奪取無遺”。但潘世忠的統治甚至還沒有維持一月,象山就迎來了它的第三任執政者參天豫顧廷菁。顧是象山本地人,卻無半點造福鄉里之心,對象山“妄想為久計,將占全邑之產為己業”,[21] 209-217將張得勝通過公平施政獲得的民心徹底喪盡。從張得勝到潘世忠,再到顧廷菁,太平天國在象山的施政一步步走向黑暗的深淵。雖然三任執政者在象山總共統治僅僅半年,確實很難實施傳統的農業政策,但即便是征貢方式,如果在施政中能夠體現公正原則,如張得勝的有限公平政治,太平軍仍然可以得到地方社會的認可。而片面追求地方本土化,其實變相放任的后果,則必然導致更加嚴重的行政腐敗。這也進一步證明太平軍主政貴族的施政傾向是決定太平天國農村政治水平的主導性變量。而這一切又都是由太平天國貢役制的社會結構決定的。
鄉官主觀能動性的發揮
鄉官制度是太平天國當局在農村實現政治統治的主要工具,鄉官的地方行政經驗是太平天國農村政治步入良性軌道的前提。因此鄉官是否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主觀能動性,就成為太平軍地方行政成功與否的關鍵。當然這種主觀能動性的發揮不能顛覆太平天國社會基本的貢役制社會結構。相反,它必須首先滿足太平軍貴族的政治需要和物欲滿足。因為太平天國貢役制的社會結構才是唯一神圣不可褻瀆的,除此之外的任何政治行為,無論其性質是因循還是創新,太平軍貴族都可以放任。天國后期農村政治水平的提高,鄉官主觀能動性的發揮起到了關鍵作用。
為實現良性政治,太平軍貴族也注意選拔本地人擔任鄉官。如紹興佐將周文嘉“覓庫房潘蘭”為山陰監軍,在告示中美之名曰“保舉”。[22] 782嘉興馮家橋原縣役章義群,也因其豐富的地方行政經驗,為“賊甚信任之”。1862年秋章出任嘉興郡七縣總制,“出告示于各邑鄉鎮,為易田賦之弊”,向太平軍進言,“今當與民更始,厘已舊章,著師旅帥按戶稽查,倘有一戶隱匿者,則十戶同坐”,[23] 155協助太平軍清查田畝,征收賦稅。嘉善的太平軍貴族對地方名流顧午花“敬之如上賓”,向他請教地方行政的辦法。顧氏建議“進貢事小,辦糧事大,加善風俗,取租還賦,即請長毛三日內發二十區告示,著鄉民趕緊礱米還租,然后業戶取租辦賦”。結果“長毛甚樂從,即請午花進城安民”。[24] 272-273
但是鄉官的努力只是良性政治的必要條件,是否能夠實現良性政治,則全憑主將的意志。如海寧鄉官俞湖,主動向太平軍“獻征冊”換取政治身份的確認。因為他所獻田冊恰為咸豐十年冬的漕花戶冊,所以頓解太平天國當局的燃眉之急。結果太平軍憑冊“按戶收糧,米倍其數”,導致“吾邑(海寧)被賊誅求,慘毒如此其遍也,零星小戶,無幸免者”。而當時正值饑荒,俞湖獻冊帶來的打擊面便更大。[25] 651-652俞湖個案說明,熟悉地方行政的地方人士操縱的農村政治,并不一定能過渡到良性農村政治階段。如果缺乏監督,在有強烈征貢傾向的太平軍貴族的默許下,仍然有可能維持貢單方式的水平。這也從側面證明,鄉官的作用與太平軍貴族的施政傾向相比,不過是一個次要的變量。
政治軍事環境
太平天國農村政治受地域政治軍事環境影響也很大。比較而言,前期太平天國總的施政環境并不十分安定,無論是皖北還是江西,都不如后期的蘇福省理想。蘇福省在李秀成東征后,清朝官方勢力基本肅清,以團練、槍船為主的地方惡勢力,或受撫,或剿滅,整體政治環境安定。軍事上,在1863年常熟駱國忠叛變前,太平天國一直對東面清朝控制的上海保持著壓力。可以說從1860年6月到1863年1月,蘇福省擁有兩年多的和平建設條件。這是蘇福省農村政治成果在太平天國時代最卓越的重要原因。而浙江除了嘉興,其它郡的情況都不理想。險惡的政治軍事環境自然不利于良性政治的培育,卻容易滋生簡單粗暴的征貢政治。
如浙江金華郡,本為李世賢經營的根據地。李世賢受兄長李秀成影響,有意推行良性的農村政治。但是由于他駐節金華的時間并不長,或應付衢州左宗棠湘軍的騷擾,或奉調參加李秀成組織的雨花臺會戰,或出征臺州、溫州,因而對地方建設關注有限。現存東陽縣的一些太平軍公文底單,可暴露金華農村政治的一些情況。東陽農村社會的主要問題是軍民關系的不諧調。軍事首長對鄉民的隨意征調,引起民夫家庭的恐慌。南門旅帥汪熙坎請示軍事貴族契天福放回被他征走的挑夫三名。[26]274另一位旅帥陸君威則向軍事首長堪天福控訴太平軍新兵蔣某等擾亂市場秩序。[26]276鄉官的腐敗也是問題之一。地保王熙緝等就曾因“借端詐擾,毀搶祭器”,引起全族公憤。鄉民向太平軍貴族提出控訴。[26]288-289李世賢在1862年農歷七月給東陽將領的信札中,坦率承認,是太平軍自身施政的缺陷,造成了地方社會秩序失控的惡果。他認為“皆因眾兄弟殺人放火,勢逼使然,非盡關百姓之無良”。[27]33-34這樣混亂的政治局面自然不利于良性政治的實現。
綜上所述,太平天國的農村政治,遵循著一條獨立于《天朝田畝制度》文本之外的規律。太平軍從接觸農村社會,直到建立穩定統治,一般經歷下列三個階段,且三個階段呈逐級上升趨勢:貢單階段、門牌階段和田憑階段。太平天國農村政治的基本規律的實現,取決于三方面變量的影響:主政太平軍貴族的政治傾向、鄉官主觀能動性的發揮,以及政治軍事環境是否穩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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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