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竇娥悲劇的構成有其自身的復雜性和必然性,僅作社會學分析是不夠的。通行的《元曲選》本對原作改動很大,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劇作原意。原作的意圖是歌頌竇娥的“貞心”“孝順”,譴責婆婆的軟弱自私,并寄予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寓有勸化婦女守貞的傾向。
關鍵詞:悲劇構成; 貞心自守; 孝順心懷; 自私; 軟弱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A
《竇娥冤》是一部杰出的悲劇。建國以來,大多論者只是從社會學角度來分析劇本,因而對《竇娥冤》所包含的倫理、家庭沖突沒有給予充分的觀照。研究中不注重考察版本而任意生發,導致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出現了一些沒有根據的論點,如桃杌受了張驢兒的賄、第三樁誓愿是為懲罰貪官污吏的[1],而且這些論調流傳甚廣,誤人不淺。其實,《竇娥冤》真正打動人心之處,并不在于官吏貪墨,錯斷成冤,而是竇娥自身的堅貞和孝順品質遇上了軟弱自私的“后嫁婆婆”,遂一步一步釀成禍事。雖然這些事件有偶然性,但從竇娥的品性來看,又包含著很大的必然性,正如王國維所說:“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2]不避斧鉞湯鑊,而以心中的信念為抉擇依據的崇高,正是《竇娥冤》成為偉大悲劇的深層原因。筆者不揣谫陋,從竇娥悲劇構成自身的復雜性和必然性等幾個方面略陳管見,望讀者及方家指教!
一、竇娥的兩大品質及悲劇發生的必然性
堅貞和孝順是竇娥的兩大品質,這使悲劇的發生成為必然。“吃羊肚湯”一場中,竇娥的矛盾行為集中表現了這兩種品質對她的同時作用。竇娥端羊肚湯一上場,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堅貞):“婆婆也,我這寡婦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張驢兒父子兩個?非親非眷的,一家兒同住,豈不惹外人談議?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許了他親事,連我也累做不清不潔的。”又嘆惋道:“我想這婦人心好難保也呵。”接著唱了[南呂一枝花]、[梁州第七]、[賀新郎]、[斗蝦蟆]等四只長曲子,辛辣地諷刺了蔡婆的不貞,既有諷勸,又有諷勸無效后的憤怒的責罵。這都表明竇娥以她的理念——“貞心自守”行事,對婆婆的做法表示反對和不齒。但竇娥又很孝順,即便在對婆婆很不滿的時候,也還是滿心歡喜地去做羊肚湯與婆婆吃,并衷心希望婆婆的病早點好(“但愿娘親蚤痊濟,飲羹湯一杯”、“得一個身子平安倒大來喜”)。竇娥既責罵婆婆又孝敬婆婆,兩方面似乎是矛盾的,但這剛好合乎竇娥的品質——堅持堅貞,這讓她對蔡婆的某些行為不齒,氣憤之急,加以責罵;恪守孝道,讓她對婆婆的生活、病情細心照料,并發自內心地希望婆婆早痊愈。
黑格爾認為,“一件僅僅作為厄運而出現的不幸事件”,例如由偶然機遇而遭到的不幸或死亡,不能算作悲劇,“真正悲劇的災難,卻完全作為本人的行動后果,落在積極參與者的頭上”。確實,悲劇性必須從主人公的性格內部找到說明,表現在他的行動及其后果的必然聯系之中。[3]竇娥兩個方面的品性(堅貞、孝順),正可以作為她悲劇性的說明。竇娥以這兩個品性行事,使劇情一環套一環地向前發展,演繹出了扣人心弦,感動天地的悲劇,試析如下:
第一環,羊肚湯陰差陽錯地毒死了孛老(張驢兒父),很自然,竇娥面前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順從張驢兒,招了他做接腳夫;一條是上公堂——官休。按照竇娥的堅貞品性,她不會屈從張驢兒,只會選擇上公堂。第二環,竇娥上了公堂,面前有兩條路:一是招供,那樣可以少受皮肉之苦;一是堅貞不屈,堅持事實。按竇娥的性格,她會選擇后者。第三環,由于竇娥堅貞不屈,問官減輕了對竇娥的懷疑,說:“既然不是你,與我打那婆子。”“危險”轉移到了蔡婆身上。此時竇娥又面臨兩條路的選擇,一條是幫著婆婆一起訴冤,當然,蔡婆會有受刑的風險;一條是誣招,承認自己藥死了孛老,則婆婆的嫌疑消失,受刑的危險也得到化解。竇娥孝順的品質,使她自覺選擇了后一條路——誣招。這樣,竇娥就成了“殺人犯”。
客觀地考察一下劇情,先不論官員昏智賢愚,按常理,事發現場的三個人中,竇娥確實嫌疑最大,理由是:竇娥與死者關系最疏,且被控為兇手;蔡婆因為未被指控,且與死者有名義上或事實上的夫妻關系,嫌疑居中;張驢兒既是原告,又與死者為父子關系,嫌疑自然最小。人之心智、能力千差萬別,官員亦然,除了少數智慧而又公正的“青天”外,一般官員斷案,肯定先拷問嫌疑最大的竇娥,接下來再拷問嫌疑第二的蔡婆。有論者說首先拷問竇娥“這明顯是偏袒張驢兒”[4],這是缺乏根據的:第一,桃杌根本沒有受張驢兒的賄賂,孛老被毒死是突發事件,張驢兒并不能預知,所以不會提前去行賄;孛老死后,張驢兒拖竇娥去見官,接著桃杌升堂,并沒有空余時間讓張驢兒前去行賄;竇天章給桃杌定的罪僅是“刑名違錯”,并沒有說“貪贓枉法”。第二,蔡婆是廣有家財的[5],桃杌為什么偏偏要通過偏袒一個混吃混喝的無賴來得到賄賂而不想敲詐更富有的蔡婆呢?第三,動刑審案在舊戲里很常見,《蝴蝶夢》中包拯審問王氏兄弟時就說“與我一步一棍打上廳來”、“不打不招,張千與我加力打者”[6],如果說首先拷問被告是“偏袒”,那么要首先拷打原告才不算“偏袒”嗎?
所以,從孛老被毒死,竇娥惹上官司時,竇娥的悲劇就基本定型了(除非關漢卿抬出“包青天”)。上文已分析,案發現場的三人中竇娥嫌疑最大,且竇娥非常孝順,當蔡婆有受刑危險時,她會奮不顧身地承當起罪名,以保護婆婆;因而嫌疑沒有機會落到案發現場的第三個人——張驢兒身上。也就是說,假如用3、2、1三個數字來粗略地從高到低地表示案發現場三個人的嫌疑指數的話,竇娥的嫌疑指數是3,蔡婆的嫌疑指數是2,張驢兒的嫌疑指數是1甚至是0(因為問官可能根本沒有懷疑到他);又因竇娥非常孝順,只要蔡婆被認作嫌疑對象,竇娥就會為她承當罪名,所以竇娥枉承罪名的可能性至少為5/6,如果問官沒有懷疑到張驢兒,則這種枉承罪名的可能性是100%;蔡婆因為竇娥的保護,其枉承罪名的可能性變成0;張驢兒被判罪的可能性只有1/6或0。所以,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只要遇到一個平常的問官(即便清廉,如果沒有相當的智慧的話),竇娥十有八九是要含冤的。這些都說明官吏的行為不是關漢卿要描述的重點,竇娥的堅貞孝順才是本劇的主題。
二、蔡婆的品性和戲劇的主要沖突發生在她和竇娥之間的必然性
我們分析一下蔡婆的形象:一個守寡多年、老來喪子的孀婦,有很值得同情的一面;但她又軟弱、自私。蔡婆軟弱,前人多有論述,不需多說;她的自私,稍稍摘引一段原文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卜兒云)……他爺兒兩個都在門首等侯,事已至此,不若連你也招了女婿罷。(正旦云)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卜兒云)……既是他不肯招你兒子,叫我怎好招你老人家?”蔡婆想招張孛老,卻又因比她年紀輕的寡婦媳婦都沒招,不好意思自己招,希望拉竇娥一起下水,說“待我慢慢的勸化俺媳婦兒,待他有個回心轉意,再作區處”。這種自私使她“拼的好酒好飯養”張驢兒“爺兩在家”,遂致引狼入室。
蔡婆雖然沒有竇娥那樣的堅貞,也曾因此挨過竇娥的罵,但竇娥孝順的對象恰是這個不怎么值得尊敬的蔡婆。對于竇娥來說蔡婆在倫理上恰是一個悖論:缺少堅貞的品質,在這個角度上竇娥批判、譴責她;但她又是竇娥唯一的長親(竇天章與竇娥失散多年,互不知對方存歿),竇娥必須孝順她,甚至危險的時候要以身相代。所以二人之間不可避免地要發生沖突。
既然不可避免地要發生沖突,而這沖突在倫理上又充滿悖論,則竇娥的悲劇含有了深層次的意義。竇娥唱的“怪不的女大不中留”、“須不是筍條,筍條年幼。刬地便巧畫蛾眉成配偶?”“婆婆也,怕沒的貞心兒自守”、“婆婆也,你豈不知羞”等辭都是明確地反對和譏諷婆婆,蔡婆沒有聽勸告,而是說:“孩兒也,事到今日,你也招了女婿罷,今日就都過了門者。”可見她對招張孛老已經想清楚了,而且急于早點成就,無怪乎竇娥罵她“你比那扇墳的生受”[7]852。二人在這個問題上是針鋒相對的。
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必然發生在仇敵之間、非仇非親屬之間、親屬之間,但好的悲劇應發生在親屬之間,因為仇敵之間太必然,非仇敵非親屬之間又太偶然。[8] 從上面論述看,蔡婆與竇娥有很明顯的沖突,正暗合亞氏的理論。那么,張驢兒父子在其中起什么作用呢?有人會認為張驢兒與竇娥之間的沖突是主要沖突。細讀原文就知道,其實他們之間的沖突在劇中只有幾句話,屬于一筆帶過,到了公堂折辯時才有了稍長一點的對話,相比竇娥諷刺蔡婆不貞的[后庭花][青哥兒][寄生草][賺煞] [南呂一枝花] [梁州第七] [賀新郎] [斗蝦蟆]等八只長曲子,分量輕的多,根本不是劇情所要突出的部分,只是推動情節發展的“道具”而已。亞里士多德說:“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張驢兒插科打諢,其行動不“嚴肅”,同樣,桃杌升堂時離譜的科諢也提示了沖突的非嚴肅性。他們的沖突只是一種無懸念甚至引起滿堂哄笑的非嚴肅的沖突,不是悲劇沖突的主體部分。他們的穿插打諢只可看作是作者為逗樂觀眾作的點綴。總之,他們是促進劇情發展的手段和陪襯。
很明顯,竇娥和張驢兒、桃杌的沖突僅僅是“一正一邪,一善一惡”的沖突,無任何懸念,很難真正打動觀眾。而竇娥和蔡婆之間的沖突則充滿倫理的悖論:竇娥代表的是一種倫理精神,即堅貞、孝順;蔡婆既是這種倫理的破壞者,又是它的受益者(受到孝敬),而且還有讓人同情的遭遇。他們雙方都具有正義性和合理性,不是簡單的一正一邪,一善一惡,所以他們之間的沖突更復雜、寓意更豐富。黑格爾說:“沖突雙方代表的‘普遍力量’或者倫理理想,都必須具有一定的正義性和合理性,如果一正一邪,一善一惡,也不會成為理想的悲劇性沖突。”[9] 本劇又一次暗合西方經典悲劇理論,難道是偶然?
“五四”以降,研究者有意忽視作品里對堅貞的頌揚,只注意到惡勢力對竇娥的加害,沒有意識到關漢卿所要揭示的主題沖突。但關漢卿頌揚竇娥堅貞是事實,竇娥自己說“連我也累做不清不潔的”,譴責婆婆“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說“我一馬難將兩鞍鞴,想男兒在日曾兩年匹配,卻教我改嫁別人,其實做不得”,在公堂上說“小婦人元是有丈夫的,服孝未滿,堅執不從”,在對竇天章訴冤時也說“你孩兒便道:‘好馬不鞴雙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與你做媳婦,我情愿和你見官去’”皆是明證。這個頌揚的另一面當然就是對蔡婆不貞的譴責(詳下)。
三、臧懋循改本的傾向
后世選本多依沿的《元曲選》本,明臧懋循編,萬歷四十三年(1615)、四十四年(1616)刊本。臧懋循在《元曲選》的編輯中,對原作作了較多的修改。臧懋循在《元曲選序》里說“若曰妄加筆削,自附元人功臣,則吾豈敢”,意為沒有對元本作修改,但這只是英雄欺人語耳!他在與朋友的通信中說:“還從麻城,于錦衣劉延伯家得抄本雜劇三百余種,世所稱元人詞盡是矣。其去取出湯義仍手,然止二十余種稍佳,余甚鄙俚不足觀,反不如坊間諸刻皆其最工者也。比來衰懶日甚,戲取諸雜劇為刪抹繁蕪,其不合作者,即以己意改之,自謂頗得元人三昧。”[10]可見他不但“以己意改”原本,而且還頗得意于此。孫楷第先生說臧懋循《元曲選》:“在明人所選元曲中自為一系,凡懋循所訂與他一本不合者,校以其他諸本,皆不合。凡他一本所作與懋循本不合者,校以其他諸本,皆大致相合。”[11]所論極是。關漢卿劇作的面貌到他這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思想內容也有很大差別[12]。《古名家雜劇》本,明陳與郊編,萬歷十六年(1588)刊本,比臧本早,收關漢卿劇作九種,也是《竇娥冤》現存的最早版本。所以要更接近真實地了解關漢卿的原意,參照《古名家雜劇》本是很有必要的。比較兩本(《古名家雜劇》本文字依吳曉鈴先生編《關漢卿戲曲集》[7]847-869《元曲選》本依《四部備要·集部·元曲選》[13])可知:
1.蔡婆與張孛老的關系不一般,但臧懋循修改時力圖抹殺這些跡象,為蔡婆開脫
《元曲選》本的修改回避孛老與蔡婆已是接腳夫妻關系事實,有意為蔡婆開脫。這一點在與《古名家雜劇》本文字對讀后,看的很清楚:
《元曲選》本里“本望做個接腳”是繞著彎子解釋“接腳”未獲成功。《古名家雜劇》本則直截了當,不回避孛老接腳的事實。回避孛老與蔡婆已是接腳夫妻關系,是臧懋循的修改意圖之一。這種意圖也體現在對蔡婆語言的修改上,如:
前者說“我就招張老做丈夫”,后者改作“那張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前者在主觀上已認同,后者突出被逼迫。
A3段表現出急于成就,主動勸說媳婦招后夫;B3段卻改作了一大段文字,曲為周旋,突出蔡婆的出于無奈。原本中“今日就都過了門者”,表現出急于成就,改本刪去。這種意圖還體現在《元曲選》增補了蔡婆是否是張驢兒后母的爭辯上。如:
《元曲選》本中,有大段文字爭論蔡婆是否是張驢兒的后母,《古名家雜劇》本并沒有關于蔡婆是否是張驢兒后母的爭論。因為蔡婆與孛老接腳已是事實,竇娥不會也不必否認這個事實。臧懋循為否認這個明確的事實費了許多篇幅,先有A2到B2段的“微調”,接著有竇娥和張驢兒在公堂上的辯白(見B4段)。竇天章問案時,增加了“(竇天章云)張驢兒,那蔡婆婆是你的后母么?(張驢兒云)母親好冒認的?委實是”的問答;稍后又一次抹殺事實,當竇天章問蔡婆為何招接腳夫時,讓蔡婆公然撒謊:“那張驢兒常說要將他老子接腳進來,老婦人并不曾許他。”這些周折都是原本沒有的。
2.蔡婆與孛老感情極好,但改本里卻竭力掩飾或改變這一點
在吃羊肚湯時看的很清楚:
A5里蔡婆因為兩人感情好、恩愛,將羊肚湯讓與孛老先吃,導致孛老喪命。“你先吃口兒我吃”,可比今日的熱戀男女,寫盡了蔡婆嬌嗔之態和二人的親密纏綿。B5里則改作“我如今打嘔,不要這湯吃了,你老人家吃罷。”把蔡婆出于夫妻間恩愛情感的讓湯行為改成因為“打嘔”而讓湯,雖然切合了蔡婆生病的細節,卻掩飾了他們之間的濃情蜜意。其實從兩本皆有的唱詞可以明確地了解到,蔡婆與孛老感情很好,正如竇娥所唱“那一個似卓氏般當壚滌器,那一個似孟光般舉案齊眉”。
找出《元曲選》本的改動傾向,并不是要否定臧懋循編輯、流布的功勞,但是,對于他“以己意改之”的部分,我們要力圖探尋原貌,對于他“自謂頗得元人三昧”的部分也應該一分為二地看。實際上,原作的意圖、細節在改本里留下了蛛絲馬跡,能為我們探求原貌提供有力的內證,只不過這些跡象被無意或有意地忽略罷了。如細味《元曲選》本竇娥的唱詞,仍能看出來蔡婆與張孛老有了更進一層的關系。如“他則待一生鴛帳眠,那里肯半夜空房睡”直指男女之事。“他本是張郎婦,又做了李郎妻”,說蔡婆又做了李郎妻,何謂妻?僅僅收留張孛老在家顯然不能稱他們為夫妻!必然要加以發生男女關系這一重要條件,才可以稱為夫妻。后面又接唱“說的來藏頭蓋腳多伶俐,道著難曉,做出才知”,那到底做出了什么?收留孛老在家是已然發生的事,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有更進一步發生男女關系,才能是“道著難曉,做出才知”。且“做出”一詞,實大有深意。查《宋元語言詞典》“做出來”條:“謂出問題,犯事。亦指發生意外。《水滸傳》四十二回:‘我叫賢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來。’”[14]《西廂記》第二折:“這幾日竊見鶯鶯語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體態,比向日不同。莫不做下來了么?”[15]張生與鶯鶯“做下來”什么?無須詳說,竇娥罵的“道著難曉,做出才知”,也大約與此相類。后面又道:“可悲,可恥!婦人家直恁的無仁義;多淫奔,少志氣,虧殺前人在那里,更休說本性難移!” 罵的如此露骨!孛老死時,面對蔡婆的哭哭啼啼,竇娥唱道“相守三朝五夕”,“又無花紅財禮”,“這不是你那從小兒年紀指腳的夫妻”,意思是不要以為在一起過了一段時間就是一家人了,只能算是露水夫妻而已。句句話都有影射或直接批評蔡婆婆的意思,則以上推論不為無據了。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臧懋循改本的幾個傾向:一、對蔡婆的自私和軟弱進行開脫;二、否認蔡婆與孛老已經是接腳夫妻且感情融洽的事實。目的在于引起觀者對蔡婆的同情,使戲劇做到了重點突出,主題集中,這也是《元曲選》本為后世大多版本沿用的原因。但是,關漢卿原劇的不朽之處,就在于他把悲劇的深層結構建立在堅貞、孝順的媳婦和軟弱、自私而又值得同情的婆婆之間復雜而難解的矛盾沖突之上,而這種矛盾又具永恒性,即不論社會如何變化發展,這種親屬間的矛盾總有發生的可能,并且總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臧懋循的修改是敗筆。
四、關漢卿的創作意圖及其對蔡婆的看法
劇情說明,竇娥的赴湯蹈火很大程度上出于嚴守自己的信念而作的選擇,社會黑暗、婆婆自私軟弱只是側面襯托。關漢卿此劇的落腳點是對倫理精神的隕落表示哀悼,并表現出對此持有/寄予的信念/理想——竇娥冤屈會得到申辯洗雪,堅貞、孝順會勝利。另外,還寄寓有現代研究者所不愿承認的“勸化世人”,提倡守節的意圖。
很明顯,竇娥之悲劇,關漢卿是歸因于蔡婆的。竇娥在公堂受拷打時唱:“這無情棍棒教我挨不的。婆婆也,須是你自做下,怨他誰”,“勸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這般傍州例”,“兀的不是俺沒丈夫的婦女下場頭”,“本一點孝順的心懷,倒做了惹禍的胚胎。”分明是在告訴世人堅貞的可貴,告誡“前婚后嫁婆娘每”不可輕易變節,免致悲劇。蔡婆自己也承認,“竇娥孩兒,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從《竇娥冤》的關目發展來看,也能得出同樣的結論:蔡婆由于軟弱,引狼入室;為使婆婆免于受刑,竇娥毅然誣招藥死孛老,婆婆因為軟弱自私,沒有為竇娥喊冤,沒有以己身替代竇娥,也沒有想辦法去為竇娥“活動”、奔走(“他家廣有錢物”),確實應該受到譴責。《古名家雜劇》和《脈望館鈔校本》的題目正名,都作“后嫁婆婆忒心偏,守志烈女意自堅。湯風冒雪沒頭鬼,感天動地竇娥冤”[16],明確指出了《竇娥冤》的主要矛盾——“守志烈女”與“后嫁婆婆”,揭示了竇娥悲劇的成因。人們經常引用“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衙門自古朝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等唱詞來證明關漢卿是直指黑暗現實,然而原本里面并無這些話,這是后改的。不辨版本,而任意闡發,則關漢卿的原意不可避免地要被歪曲。
關漢卿生活的元初,政府對離婚改嫁規定寬松,理學尚未取得正統地位,也沒有后代那樣深入人心,更談不上規范人們的行為,尤其是在下層社會,這種限制更少,再加上蒙元婚俗(主要是收繼婚)的影響,婚姻狀況大異于前。元代婦女離婚改嫁現象很普遍,甚至超出了正常狀態,出現了令人難以接受的情形,據《元典章》載:有的婦女丈夫剛死,便接受財錢,由小叔當主婚人自行成親;有的在亡夫孝服期間,便在媒人家中與男人見面,自行主婚成親;有的夫死未葬便拜堂成親;還有的服內將故夫焚化揚灰于江中憑媒改嫁;甚至有的因丈夫出外經商,音信隔絕久不回還,便自行改嫁;新寡軍妻更外逃改嫁他人,不愿再作軍婦。社會和婦女貞潔觀念淡薄,元名臣鄭介夫在上成宗《太平策》中,曾痛心地指出了當時社會的種種穢風陋俗:“縱妻求淫,暗為娼妓,明收鈔物,……典買良婦,養為義女,三四群聚,扇誘客官,日飲夜宿,白異娼戶……都城之下十室而九,各路郡邑爭相仿效。”以致有人感嘆:“近年以來婦人夫亡守節者甚少,改嫁者歷歷有之,乃至齋衰之淚未干,花燭之筵復盛,傷風敗俗莫此為盛。”[17]受過儒家教育的關漢卿是試圖撥“亂”反正的,他的這種觀念在《蝴蝶夢》中通過包拯之口說了出來:“國家重義夫節婦,更愛那孝子順孫,圣明主加官賜賞,一齊的望闕謝恩。”[18]《古名家雜劇》本里竇娥說:“近時有等婦女婆娘每,道著難曉,做出才知。舊恩忘卻,新愛偏宜,墳頭上土脈猶濕,架兒上又換新衣。那里有走邊廷哭倒長城?那里有浣紗處甘投大水?那里有上青山便化頑石?可悲!可恥!婦人家只恁無人意,多淫奔,少志氣,虧殺了前人在那里。”把“近時有等婦女婆娘每”“舊恩忘卻”、“新愛偏宜”的行為同古時的孟姜女,浣紗女等的貞烈行為對比,表現了對當時社會風氣不守貞節的譴責和鄙視。這是關漢卿譏刺時俗、勸化世人、提倡守貞的明證。《元曲選》也有類似唱詞,說的都是好馬不配二鞍,烈女不更二夫之類的話。這些都證明了關漢卿頌揚守節。
關漢卿歸因于蔡婆,從當時的社會情況來看也是合理的。元時政府不反對婦女改嫁,政府還專為無子寡婦改嫁設計了“婦人夫亡無子告據改嫁狀式”,但限于“即目戶下別無事產可以養贍,委是貧難生受”的寡婦[19],蔡婆這種受“夫主遺留”大量財產的不在其內;元代因夫、子受封的命婦如果夫死后改嫁也是不被支持的,至大四年頒布法令規定漢人命婦夫死不許改嫁[20],她們都是因故夫而得到了財產或封號的好處,所以改嫁就為人們所不贊同。蔡婆的故夫遺留下了豐厚的財產,使其衣食無憂,而她卻試圖改嫁,這在當時是不夠高尚的。所以竇娥一再強調“想當初你夫主遺留,替你圖謀……滿望你鰥寡孤獨……母子每到白頭”,“俺公公撞府沖州,的銅斗兒家緣百事有……怎忍教張驢兒情受”,覺得她的公公“則(只)落得干生受”,并為此忿忿不平。
《竇娥冤》真正震撼人心之處,在于一個女人以孝順、堅貞為指向,一步步選擇,卻促成了她的毀滅;與此相對,家庭成員的不守倫理或性格缺陷(如軟弱),可能促成這類悲劇的發生。“沖突雙方代表的‘普遍力量’或者倫理理想,都具有一定的正義性和合理性”(黑格爾語),正是《竇娥冤》成其為“好的悲劇”的關鍵。兩三惡人或擴大的社會惡勢力只是劇情陪襯而已。社會學的分析是一種解讀方式,但不應也不足以成為分析這樣一部偉大悲劇的全部,讀此劇者于此不可不注意。
(崔達送、俞曉紅先生在本文寫作過程中給予了很多指導和幫助,武道房老師的講課也給我很多啟發,特致謝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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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楔子》中蔡婆自己說:“家中頗有些錢財。”竇天章也說:“他家廣有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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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此系概括亞氏原文大意,見: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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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吳曉鈴先生說:“有人批評臧懋循是‘孟浪漢子’的話還是有道理的,他的孟浪恐怕不只是表現在好亂改別人的文章上,而是在思想上與關漢卿有著相當大的距離。”轉引自:馬欣來.關漢卿劇作版本的比較和選擇[J].河北學刊,1988(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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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吳曉鈴.關漢卿戲曲集(下冊)[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869;古本戲曲叢刊四集·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Z].上海:1958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北京圖書館藏本.
[17]參見:位雪艷.元代婦女貞節問題再探[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07(3);葛仁考.元代漢族婦女守節問題初探[J].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3(5);張靖龍.元代婦女再嫁問題初探[J].社會學研究,1993(1).
[18](明)趙琦美輯.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蝴蝶夢[M]//古本戲曲叢刊[Z].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1958年影印本.
[19]黃時鑒輯點.元代法律資料輯存[Z].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236.
[20]《元典章十八·戶部四·官民婚》:“命婦夫死不許改嫁。”
(責任編輯吳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