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錢毅是我國第一個注重學習、研究、運用大眾語的知識分子。其大眾語言觀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大眾語言能力觀、大眾語言本質觀和大眾語言實踐觀。錢毅的大眾語言觀深刻而獨到,對今天的語言研究者依然具有指導價值,值得重視。
關鍵詞:錢毅; 大眾化; 大眾語言觀; 大眾語言能力觀; 大眾語言本質觀; 大眾語言實踐觀
中圖分類號:H0-06 文獻標志碼:A
錢毅,安徽蕪湖人,是我國著名戲劇家、作家阿英的長子,1925年生,1947年壯烈犧牲,終年23歲。今年正值錢毅同志犧牲60周年,當我們再次捧讀三聯書店1980年出版的《錢毅的書》時,由衷地為他的深刻思想而震撼,為他的英年早逝而痛惜!
盡管錢毅的一生十分短暫,可是在特殊環境的特殊工作實踐,加之他持久的自覺的對大眾語言的學習、收集、總結、研究,使他展示了自己獨特的大眾語言觀,并進行了卓有成效的大眾語言實踐。
今天對他的大眾語言觀和語言實踐加以關注、研究、總結,不單單是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對他的紀念,更可以使我們語言研究者從中獲得某種啟迪。
錢毅是我國第一個注重學習、研究、運用大眾語的知識分子,他的大眾語言觀,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大眾語言能力觀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錢毅隨父親阿英從上海來到蘇北加入了新四軍,參加抗日救亡運動,主要從事文藝戲劇工作。1943年起從事報紙編輯工作,開始在阿英做主編的《新知識》作編輯。1944年夏天調到中共鹽阜區黨委創辦的《鹽阜大眾》做編輯,1945年起做副主編。從1944年到1947年3月2日壯烈犧牲,短短幾年錢毅就形成了自己的大眾語言觀并應用于實踐。
“《鹽阜大眾》是1943年春創辦于鹽阜抗日民主根據地的一份大眾化、通俗化的報紙,讀者以鄉村干部和工農群眾為主,因為他們大多數是文盲或半文盲,所以《鹽阜大眾》的文字,要求做到初識字的人看得懂,不識字的人能夠聽得懂。”[1]要把這樣一份報紙辦好的確非常不容易,一是編輯部人手少,稿源不足,二是閱讀對象的閱讀能力低,三是當時正值蔣介石發動內戰的恐怖時期,生活極其艱苦,十分不穩定,而且隨時有生命的危險,就是在這樣的艱苦環境中,錢毅憑著超凡的毅力和不斷的創新精神,著手培養工農通訊員,發起了“寫話”運動。他不但把《鹽阜大眾》辦得通俗易懂,生動有趣,深受大眾喜愛,而且短短幾年時間培養了幾百個工農通訊員為《鹽阜大眾》寫稿,他卓有成效的工作受到組織的嘉獎,被評為“模范工作者”。[2] (P.1)這些工農通訊員中的優秀分子如陳登科后來還成長為著名作家,寫出了《淮河邊上的兒女》、《赤龍與丹鳳》等作品。
正是在和普通工農大眾的不斷接觸中,在創造性辦好《鹽阜大眾》的工作實踐中,錢毅不斷學習大眾語、收集大眾語匯、研究大眾語的組織規律,并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大眾語言能力觀。
他第一個真正認識到工農大眾具有豐富的語言表達能力,認識到知識分子應該虛心向工農大眾學習,并且不斷總結大眾語言的表現手法。他的大眾語言觀一方面體現在他已經出版的著作中,如《莊稼話》(1946年)、《大眾詩歌》(1946年)、《怎樣寫》(1946年)、《海洋神話》(1943年等),一方面體現在他已經出版的日記中。錢毅始終堅持記日記,我們可以在他的日記中清楚看出他從1944年開始,對語言的大眾化、通俗化傾注了滿腔的熱情,他一再在日記中記錄對大眾語言的學習、思考、討論、研究和實踐的問題,同時真誠肯定大眾的語言能力。
1945年11月23日的日記這樣寫到:
今天為陳登科改了三篇通訊,和允豪談起時,他也贊揚了陳登科的寫作才能,我更說:我替他改稿,我還能學習到一些東西,例如表現手法與語匯等等,陳當時也大為同意。真的,工農是有豐富的寫作能力的。(《錢毅的書》,P340,以下只注明頁碼者均引自此書;著重號為引者所加,以下皆同)
知識階層普遍認為大眾文化水平底,因此語言表達能力,特別是書面表達能力都比較低。在知識分子和工農大眾的交流中,很少有人能夠看到工農的語言表現力,因此不可能真心贊美工農的寫作能力,更不可能做到虛心向工農學習。但是錢毅是例外,在蘇北和工農的反復接觸中,他深深為工農的語言表現力所吸引。并且自覺地不斷地學習工農的語言表現手法。1945年和1946年的日記有特別多的記錄——
1945年7月29日這樣寫道:
地方干部來開黑板報委員會,決定繼續搞下去,從他們的談話里,透露出一些生動語匯,比喻人物的行動都是異常具體的,我感到我必須和群眾接近才對,這樣關在屋子里編報,對工作的進益,是有妨礙的。(P322)
第二天繼續寫到:
吃過晚飯,下河洗了個澡,回來遇到一個老頭子在一家門口說書,坐下來聽聽,說的是《包公案》里一段什么,老頭子已經整整八十歲,語匯很生動。我對允豪說:我們的乘涼講座,必須改進,群眾喜歡形象和夸張,而我們盡是辭藻枯澀的時事講話。(P323)
正因為錢毅真正認識到工農大眾有豐富的語言表現能力,所以他才幾年如一日,抓住一切機會學習、收集、并研究大眾語,并在實踐中積極運用大眾語。對此熟悉和了解錢毅的陳登科有這樣中肯的評價:
當時,蘇北是敵后游擊區,生活非常不安定,但錢毅一天也沒有間斷過向群眾學習。他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首先結交幾個朋友?!麑⑦@些不同的人,不同的語言,都一字一句記到他的日記本上,他的群眾語言也越來越豐富了?!瓦@樣,他在群眾中收集的“莊家話”就有兩萬多條。經過了這段時間的艱苦努力,他寫的文章,風格上也有了很大變化,在他寫的文章中已經有很多的活生生的群眾語言,有些文章使人讀了真會當錢毅是鹽阜地區一個道地的農民干部呢![3][P.513]
二、大眾語言本質觀
任何語言都包含形式和內容兩個方面,兩者缺一不可。在錢毅生活的年代,知識階層關注的主要是語言形式的大眾化問題,而對于語言內容的大眾化并沒有真正展開討論。
經過幾年的大眾語言的學習、思考和實踐,錢毅的大眾語言觀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形成了獨特的大眾語言本質觀。他明確指出,語言的大眾化,通俗化只是形式上的大眾化,還不是真正的大眾化,真正的大眾化是語言形式的大眾化和思想內容的大眾化,只有兩者結合才是真正的大眾化。
關于這一點錢毅在《大眾報編輯工作上的幾個具體問題——〈鹽阜大眾〉三年來編輯工作總結提綱的一部分》一文中有明確論述,此文一共講了五個問題,最后一個是專門論述語言問題的,即說明如何做到口語化和大眾化,所以其標題是“口語化、大眾化”。盡管他是從編輯報紙的角度說的,但是準確體現了他的大眾語言觀。他認為做到大眾化的前提是,編輯首先必須有一個強烈的觀念:“念出來聽得懂”。要有“寫話”精神,注意口語化。明確說明“口語化的基本問題,是在于語法的結構,把握到工農語法的結構之后,個別新字眼用在里面,工農也會懂和熟悉起來的?!?(P91)在此基礎上,他詳細分析了大眾化問題,分三個標題展開論述:“通俗并不是簡單”,“通俗并不是嚕蘇”,“通俗并不是翻譯?!弊詈缶唧w指出如何實現大眾化和大眾化的實質是什么:
“要使大眾報做到大眾化,編輯同志必須從學習群眾語言入手,要隨時隨地注意與筆錄好的語匯,更要在熟悉群眾語言的基礎上,創造新的語言,這是語言大眾化。更進一步,要求編輯思想感情大眾化,生活上要接近工農,學會用工農眼光來看問題,這是內容大眾化。兩者都做到了,才是真正的大眾化。(P91-92)
這是錢毅第一次全面闡述他的大眾化語言觀。他不但說明了怎樣的話語是大眾化的,更重要的是根據自己的切身體驗,說明了怎樣才能做到語言大眾化。他不但說明了語言形式上的大眾化,更重要的是強調了語言內容上的大眾化。深刻認識到沒有言語行為主體思想感情的大眾化,就不可能有語言內容的大眾化,也就不會有真正的語言大眾化。因此,和同時期主張語言大眾化的人們相比較,他的大眾化語言觀更加深刻,因為他不單單在口頭上提倡大眾化,更重要的是,他是大眾化的身體力行的實踐家,而且是一位取得了突出成績的實踐家,因此,他的語言表述雖然非常淺顯,非常通俗,但是,他表達的思想卻是超越了流俗。這也就是我們之所以要研究他的語言觀的目的之所在。他的大眾語言本質觀對今天的語言實踐依然有現實意義。
錢毅的這一大眾語言觀一方面來源于自己的親身實踐,另一方面直接受到了毛澤東同志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直接影響,對此他在1945年8月7日的日記中有所記錄:
吃過晚飯,在允豪那兒玩,向他提出了關于群眾語言的問題,我們要創造新的風格、新的語言,應當是區域性頗廣的,這一點我很了解,而且多少掌握了群眾語言的一些特點,但是由于我們運用群眾語言還是“經驗主義”的,沒有很理智的去思考、審查,結果弄到今天,還是不能有什么確定性的作為和論調,我們究竟該怎么辦呢?他很同意我的意見,說是只有多寫,多接觸實際。這是對的,但我想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
想起毛澤東同志要我們這些人“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來一個變化,來一番改造?!钡脑挘娴?,在這方面,我們做得太差了,我總覺得,對于一些小布爾喬亞的感情,似乎還留戀著,沉醉、愛好著,以致我們的文藝工作者,只是“用”工農的情感、語言寫東西,而不是真正以工農的感情來代替我們的小布爾喬亞的感情。(P324)
從以上的日記中,不但可以看出他對語言問題的關心和思考,還可以發現其大眾語言本質觀產生的時代原因,更能發現語言大眾化實踐過程中的艱難的心路歷程,折射出他是一個善于自我解剖,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人。
三、大眾語言實踐觀
錢毅認為三十年代的大眾化語文運動,許多知識分子只是停留在口頭上的論戰,沒有深入到工農大眾中真正將大眾化的理論貫徹到實際中去,因此只是坐而論道,缺少實踐精神,這樣的大眾化是不完全的,也是沒有太多的實際意義的。他認為大眾化的關鍵是實踐,必須在“做”上下功夫。為此,在1945年9月11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午后,翻翻《大眾語文論戰》,跟我們現在從事的工作有很密切關系,決心從頭到尾看一遍。當時的知識分子為這事爭論得頭破血流,可是沒有一個人去“做”,今天呢,他們萬萬想不到今天我們在這里真正實踐起來,而且構成了一種雛形大眾語。 (P329)
13日的日記接著寫道:
看了一下午的《大眾語文論戰》,參加論戰的,頗多知名之士,他們的論點,有些能作為我們后學者借鏡,有些也是我們不同意的,更進一步想到他們只是在口頭上論爭,自己又是“特殊的群”,而今天我們卻用“實踐”使問題逐漸得到解決,真正使文字與工農結合起來(結合的程度當然不夠,但至少已經開始結合了。)(P329)
從這兩天簡短的日記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出,錢毅不但真正認識到大眾化運動的關鍵在于實踐,而且明確說明自己已經在實踐中取得了初步成績。
對于那些僅僅在口頭上討論大眾化,沒有實際行動的大眾語文論戰者,錢毅是持批評態度的。1946年4月22日的日記這樣寫到:“上書店看上海新書。我讀著徐懋庸《街頭文談》,他們的東西有些吊空。想想看,談大眾化,舉例子都是洋文、古文,怎么會著實?!?(P382)
錢毅不但形成了自己的大眾語言實踐觀,而且自己本身就是一位大眾語言的成功實踐者。錢毅的大眾化語言實踐是如何開展的呢?從現有的資料看,主要通過如下途徑。第一步是學習、研究大眾語的詞匯、語法和表現手法。二是堅持運用大眾語寫作和口頭交流,力爭創造新的大眾語言風格。
在學習研究大眾語言方面,錢毅傾注了滿腔的熱情,并且取得了可喜的成績。這集中反應在他持久的對大眾語言智慧的欣賞、學習和研究上,他不斷在日記中,記錄自己在學習大眾語方面的新收獲,而且經常在日記中流露出對大眾語言智慧的贊賞。為了進一步學習、研究大眾語,他還花了大量的時間,收集民眾創造的千百年來流傳在民眾口中的民諺俗語兩萬多條,并且在1946年以《莊家話》為書名結集出版。不但如此他還進一步對這些集中反映了民眾智慧的俗語,專門從語言表現手法的角度進行研究總結,發表了《從“莊家話”里學幾種寫稿方法》一文, (P29)他認為“從莊家話里,能學到幾種寫稿方法。”這就是:
1、 “不要張嘴見喉嚨”,要學習莊家話委婉含蓄的表現方法。
2、 “有影有形“,要學習莊家話具體形象的表現手法。
3、 “俏皮有趣”,要學習莊家話俏皮風趣的表現手法。
4、 “合情合理的夸大”,要學習適度夸張的表現手法。
5、 “對比”,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要學習對比的表現手法
6、 “字字有用”就是簡明精煉,必須學會這一手法。
錢毅對于如上這些語言表現手法(寫作方法)進行了具體的說明,并且每一論點都列舉了具體的語言實例進行分析,很有指導價值。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們依然不得不承認,錢毅對工農語言的研究是深刻的成功的,他的歸納是非常恰當的,很有說服力的。
錢毅有過進一步研究大眾語言的計劃,1946年3月12日的日記寫到“我決定寫一篇《解放區人民的語匯》,想了一些具體例子。主要分三類:1、吸收了新的術語。2、從游擊戰生活與民主生活里產生的新語匯。3、舊詞有了新意思的?!?(P369)
因為錢毅收集、寫作的幾百萬字的文字材料,大部分在戰爭中流失了,我們無法確認他的計劃是否完成,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他一直在思考著、研究著、運用著大眾語。
在學習、運用大眾語的實踐過程中,錢毅進一步明確認識到,學習、運用大眾語的關鍵是掌握大眾語言的規律,并在繼承的基礎上創造新的大眾語,創造新的大眾語言風格。
他在1946年2月5日的日記中寫道“與凡漫談,……我又與他談到工農語言的運用問題。我有兩個意見:第一,我們說學習工農語言,主要在把握它的規律性、特點和表現手法”。(P359)
在此基礎上,錢毅一再強調對大眾語言的運用要在繼承的基礎上創新。“吃過晚飯,在允豪那兒玩,向他提出了關于群眾語言的問題,我們要創造新的風格、新的語言”。
錢毅是一個大眾語言理論上的研究者,同時也是一個行動上的實踐家。他不但在和大眾的口頭交談中運用大眾語言,而且在書面表達中也自覺運用大眾語言,甚至從1944年開始記日記也全部運用大眾語言。在運用大眾語言的過程中,他深刻認識到作為知識分子出身的自己很不容易做到,所以他才在日記中記錄了這種艱難的心路歷程,才提出了要做到語言形式上的大眾化只有首先做到思想感情的大眾化,只有克服知識分子的小布爾喬亞的情感,才可能真正學好、用好大眾語。可見,錢毅的大眾語言觀之所以比同時期的大眾語文論者深刻,有一個直接原因,那就是在實踐中總結提煉的,如果沒有這種親身的實踐和體認,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認識高度的。
錢毅的大眾語言觀是獨特而深刻的,在同時代里是超乎流俗的,在今天依然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本文的討論只是一個開始,期待有更多的研究者注意到錢毅在語言研究上的這一貢獻。
參考文獻:
[1]張沛.錢毅的農村報刊編輯思想[J].青年記者,2006年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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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陳登科.同志·老師·戰友——憶錢毅[A].錢毅的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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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