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莊子崇尚虛靜恬淡之美,高揚“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的境界。莊子“淡”的美學意蘊主要包含三個層面,一是樸素、恬靜、基于個體生命的美;二是超然于物、超然于世、超然于有限時空的美;三是有無相生、虛實相濟、以簡馭繁之美。莊子崇“淡”的思想成為后世“平淡自然”審美趣尚的重要源頭。
關鍵詞:莊子; 淡; 超越; 簡約; 美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莊子反對五色五聲之華美,崇尚虛靜恬淡,高揚“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的境界。他的“淡”的思想具有極其豐富的審美意蘊,在后世繁衍出諸如“平淡”、“清淡”、“淡雅”、“淡泊”等眾多相關的審美范疇群,形成一股強大的“平淡自然”的審美趣尚,主導著中國古代雅文化的審美價值觀。學界研究莊子美學,多少涉及到他的崇“淡”思想,但專文探討仍為數不多。本文擬從“淡”的基本層“虛靜恬淡寂漠無為”分析其范疇的審美內涵,“淡”的引申層“不與物交,淡之至也”探求其形而上的超越性,“淡”的拓展層“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追尋其有無相生、虛實相濟的境界所形成的巨大審美張力。
一、 虛靜恬淡寂漠無為
“淡”的本義,指味不濃,濃度不高。《說文解字》釋為“薄味也。醲之反也。酉部曰:本醲,厚酒也。”《管子·水地》:“淡也者,五味之中也。” 尹知章注:“無味謂之淡”。
對“淡”的推崇始于老子,老子賦予君子之道以“淡”的性格,并將它超拔于世俗的欲望之上。“淡”在《老子》全文中出現了兩次,第一次出現在關于兵器的文字中:“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老子》三十一章)。老子在對用兵的否定態度中,提出“恬淡為上”為“有道者”、“君子”的處世之道。第二次出現,與五色五聲相關:“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老子》三十五章)。這里的“淡”,是耳目聲色口腹之欲的對立面,指“道”無味、無形、無聲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見,“淡”在《老子》中雖然只提到過兩次,卻已然明示了其“恬淡為上”的高品位與“用之不足既”的無窮潛力。
莊子對老子“淡”的思想大加發揮,不僅出現的頻率高得多,內涵也豐富得多。“淡”在《莊子》中出現了十六次,其中單字六次,詞十次。其基本內涵是“虛靜恬淡寂漠無為”,主要體現為無所矯飾的素樸、寓動于靜的恬淡以及基于個體生命體驗的幽獨之美。本文擬先從文本中坐實理解以求跡近于原貌,再據此闡發其美學意蘊。
首先,“淡”體現為無所矯飾的素樸。“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焉”(《莊子·應帝王》),“遊心於淡”,郭象注:“其任性而無所飾焉則淡矣”,認為“淡”合乎人無所修飾的自然本性,自然本性是什么?莊子曰:“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 (《莊子·馬蹄》),認為自然本性就是素樸。“素”的本義是白色生絹,“樸”的本義是本色的木材,“淡”以“素樸”為基調,因此它“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莊子·刻意》)。
可見,“淡”是洗盡鉛華的“樸”美,是不染纖塵的純美,它遠離感官刺激,遠離是非功利,不染人間煙火,給人以潔凈之感。莊子曰:“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莊子·天地》)。五色五聲乃世俗之音,只能絢麗一時,而不能持久品味,正如老子所說“樂與餌,過客止” (《老子》三十五章),而純白素凈之美,因圣潔而給人以崇高感,這種崇高感源于內在的精神力量,精神美是恒久的,因此“淡”之美是“淡而不厭”,歷久彌醇。
其次,“淡”具有“恬靜”之美,并且靜中有動。在“淡”所組成的詞中,“恬淡”出現的頻率最高,共有七次:
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哼哼之意,哼哼已亂天下矣。(《莊子·胠篋》)
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莊子·天道》)
故曰,夫恬淡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莊子·刻意》)
虛無恬淡,乃合天德。(《莊子·刻意》)
“恬”,有安靜、平靜之意,《莊子·繕性》:“古之治道者,以恬遊知。” 成玄英疏:“恬,靜也。”“恬”與“淡”組成一詞,又與人心之憂患相及,所謂“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并能至于“神不虧”,說明“恬淡”乃是超越大喜大悲之后的平靜淡泊。同時,“恬淡”又每與“虛靜”相伴隨,也說明二者之密切相關的內涵。
“淡漠”則是另一個與靜相關的詞,“淡”與“漠”并用,指的是心靜而合于道之本性。《莊子》中,有兩處“淡”與“漠”并列的,一是“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郭象注“合氣于漠”曰:“漠然靜于性而止”,認為漠也是“靜”的意思,另一處“淡而靜乎!漠而清乎!”,郭慶藩謂:“漠亦清也”。視“漠”亦為清靜之意。在“冒則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淡漠焉”(《莊子·繕性》)中,“淡漠”與“冒”構成反義。“冒”,成玄英疏曰“亂也”,亂則失其性,可見“淡漠”的前提是不亂,也就是心的虛靜恬淡。
恬靜之美不在于絕對的安靜,而是一個“動”-“靜”-“動”的否定之否定過程。莊子曰:“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 (《莊子·天道》),只有平息來自肉體的、來自世俗紛擾的躁動,才能進入心的“恬淡”之“靜”,而只有通過心的恬淡之“靜”,才能通往道的陰陽化生的生命律動之中。所謂“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莊子·刻意》)。這時候,無論是靜是動,都是順道而行,達到“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 (《莊子·刻意》)的化境。
第三,“淡”基于個體生命的體驗,具有幽獨之美,所謂“淡然獨與神明居”(《莊子·天下》)。“虛靜恬淡寂漠無為”通往“天地之平”與“道德之至”,脫離具體事物,體現“道”之“常”,但是“道”又是“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老子》二十一章),它無形而有象,以感性的方式呈現。因此人與道之接觸,不是靠知性、理性的認識,而是通過體驗。既是體驗,就只能發生在個體的內在生命中,通過“游心于淡、合氣于漠”的聲氣相求的方式來獲得。這是一種靈的交往,是一對一的默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莊子·在宥》)。這是基于個體的經驗在“獨”中與神明的契合。“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莊子·天地》)。“獨”不是孤獨,而是獨享,一種妙不可言的心靈享受。“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莊子·駢拇》),在“自聞”、“自見”的內部視聽中,“淡然獨與神明居”又帶有欣悅、自適的滿足感。
因此,從“淡”的美學意蘊的基本層來看,它具有素樸、恬靜、幽獨之美。“淡”的體驗,乃經過離形去智的克己階段,讓心遠離塵世的喧囂,然后進入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虛靜之鄉,暢行在道之陰陽律動中。
二、不與物交,淡之至也
“虛靜恬淡寂漠無為”之“淡”在精神層面的進一步升華,表現為脫離形色名聲,不落形跡的超越美。
一是超然于物。莊子曰:“不與物交,淡之至也”(《莊子·刻意》)。莊子對“物”的闡釋是:“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莊子·達生》),亦即“淡”超越于貌象聲色,不在形而下之器的層面,精彩萬變之殊相在道的層面歸于一,它破除形障、知障、心障而屬氣、屬神、屬道,具有形而上的品質。如果說五色五聲在莊子眼中意味著一種淺近低俗,那么純白素凈的“淡”就是一種不落形跡的高雅。后世之崇“淡”往往因其雅,遂有“淡雅”一詞,如《隋書·牛弘傳》:“牛弘篤好墳籍,學優而仕,有淡雅之風,懷曠遠之度。”這是人物品評;張炎《詞源》云:“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這是詩文品評。
“清”也是與“淡”密切相關的一個范疇。由于“淡”不拘于形,屬于精神氣質的美,相對于五色五聲之沉濁,“淡”則發為清氣。“淡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閑乎!”(《莊子·知北游》)“清”往往用來形容純凈的天,老子云:“天得一以清”。莊子有時干脆稱天為“大清”、“太清”,“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莊子·天運》) “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莊子·至樂》)“清淡”亦成為后世文人品評中的常用語,如《世說新語》載劉孝標注引《王中郎傳》:“祖東海太守丞,夫其清淡平遠。”;蔡絛《西夫其清詩話》云:“淵明意趣真古,夫其清淡之宗,詩家視淵明,猶孔門視伯夷也。”
二是超然于世。“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莊子·山木》)這句話的提出,有這樣一個故事背景:假國遭晉國滅,百姓逃亡,林回棄擲價值千金的寶璧,背著嬰兒逃走。有人疑惑道,他是為了錢財嗎?嬰兒的錢財少得很,為了累贅嗎?嬰兒的累贅多得很。舍棄千金,背負嬰兒,是為了什么呢?林回說,我和寶璧是利益關系,和嬰兒是天性關系。以利益關系相合的,受到窘困禍患時就互相遺棄,以天性相合的,遇到窘困禍患時就相互收留。這個故事一方面表明,君子與小人之別主要在于“利”,成玄英疏:“無利故淡,道合故親,有利故甘,利盡故絕。”因此,“淡”是淡泊名利,與世無爭,無是非利害之心,具有無功利之美感。由于遠離凡俗,“淡”又有“淡遠”之意,這種“淡遠”實有一種因超然于世而產生的距離美,后世文人往往將“淡遠”視為一種意境,如《蕙風詞話》評李方叔《虞美人》:“尤極淡遠夫其清疏之致”。另一方面表明,“淡”不是六親不認的冷淡,也不是消極的厭世,林回被莊子塑造為淡泊于世的君子,但同時又是一個置親情于千金之上的人,便是明證。陶淵明為“開千古平淡之宗”的隱逸詩人,其“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其五)是著名的體現淡泊情懷的精神宣言。“心遠”,正如莊子所謂“虛而待物”的“心齋”,由于遠離塵俗,胸中充滿逸氣,下筆成詩,自然溢出超然于世的人格美。這種平淡美,不是造出來的,而是生命的自然流露,它不僅僅體現在字句上,而渾然于整體意境中。同時,如前所述,陶淵明的平淡也不是冷淡,他的詩里,有“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歸田園居》其一)的人間煙火,有“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 (《移居》其一)的率真親情,陶淵明還在世外桃源中動情地描繪了“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陶淵明《桃花源記》)的人倫之美。一切都表明,平淡既是一種超拔的境界之美,又流淌著人類生命的自然情懷。
三是超然于有限時空。“游心于淡” (《莊子·應帝王》),有因心神釋然而產生的無所掛礙之感。心的指向,是“以游無窮”(《莊子·在宥》)、“以游無極之野”(《莊子·在宥》)、“游乎六合之外”(《莊子·徐無鬼》)、“游乎萬物之始終”(《莊子·達生》),“淡”,就在那無始無終的六合之外。“淡然”可以通往“無極”,“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莊子·逍遙游》)莊子言“淡”每與“天地之平”、“道德之至”、“萬物之本”相提并論,如“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莊子·天道》),“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莊子·天道》),“夫恬淡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莊子·刻意》)等等。“淡”上升到無始無終的“道”的層面,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莊子·大宗師》),這種無限之美,因超越時空而宏闊綿邈,因超越有限而神秘可畏,很容易令人聯想到西方美學中的“崇高美”。古羅馬時代的朗吉努斯認為“崇高的風格是一顆偉大心靈的回聲”[1] 84,將崇高由視覺的震撼提升到精神的層次。康德將崇高分為“數學的崇高”與“力學的崇高”,并認為無論是哪一類,都是人的感官所無法把握的。在“數學的崇高”中 ,康德論述道:“我們把那絕對地大的東西稱之為崇高……崇高是那種哪怕只能思維地、表明內心有一種超出任何感官尺度的能力的東西”[2] 86-89,莊子的無限,正體現這樣一種絕對的大引起的崇高感。黑格爾認為崇高的實質是理念壓倒了形式,有限的感性形式不能充分地體現無限的理念內容,崇高展示的是理念的無限力量。莊子將“淡”的境界無限擴展,使“淡”的美學內涵沖出一切可視的感性形式,而具備超越人類生命的使人敬畏的精神力量。不過,莊子的無限之美卻不似西方的崇高美那樣充滿悲劇色彩,而更多地表現為壯美、超然與飄逸。
總之,從“淡”的美學意蘊的引申層解讀,它具有不落形跡的超越的品格。超然于物,清淡而高雅;超然于世,淡泊而又不乏真情;超然于有限時空,宏闊綿邈而飄逸出塵。這種超越層層升華,展示了具有無限理念的精神力量。
三、 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
從“虛靜恬淡”的素樸、恬靜與幽獨,到“不與物交”的淡泊超越,“淡”由實入虛不斷拓展,拓展到極至,則由虛返實,包容眾美,臻于“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 (《莊子·刻意》)的境界。
莊子的“淡然無極”,是破執之后的通達。在《刻意》篇中,莊子首先歷數五種類型的人,第一種是刻意地“離世異俗”的“山谷之士”;第二種是滿口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的“平世之士,教誨之人”;第三種是喜好富國強兵的“朝廷之士”;第四種是遠在山澤湖海之中“釣魚閑處”的“江海之士”;第五種是能夠施展延年益壽道術的“道引之士”。這五種人,各有所執,偏于一隅,都不是莊子所謂得道之人。這五種類型中,最易讓人混淆的是“山谷之士”與“江海之士”,他們都離群索居,避世閑處,但莊子認為他們仍有所執,他們離世,卻無法忘己。而得道者是“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莊子·刻意》),“淡然無極”是對前五種類型的超越,成玄英疏:“心不滯于一方,跡冥符于五行,是以澹然虛曠而其道無窮,萬德之美皆從于己也。”這才是無待的自由境界,在摒棄世俗之美后,它無所飾而飾在其中,擁有了天地之道所賦予的眾美,及此,“淡然無極”升華為一種至高的審美境界。
“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體現有無相生, 虛實相濟之美。它先忘而后無,由無通向有,“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四十章),“無不忘也,無不有也” (《莊子·刻意》),眾美是“無”之后的擁有,基于素樸的自然本真。素樸之純白無色不是貧乏蒼白,而是容納萬有的底色。用老子的話來說,是“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老子》第十一章),用蘇軾的話來說,是“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蘇軾《送參寥師》)。莊子在《齊物論》中,生動地闡釋了風所形成的原因: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有了萬竅之空,才有風之怒號;有了形形色色的穴,才能發出千變萬化的聲響。大風止則眾竅虛,大風作則眾竅實。有無相生,虛實相濟,彼此激蕩出美妙的樂音。
“無”和“虛”給人以巨大的想象空間,“有”和“實”又使人如“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無、虛實之相互運動產生無窮的變化,在變化中產生了律動之美。在《莊子·天運》的咸池之樂中,這種有無相生、虛實相濟變化出“一盛一衰”、“一清一濁”、“一死一生”,“一憤一起”、“能短能長”, “能柔能剛”、 “或謂之死”, “或謂之生”; “或謂之實”,“或謂之榮”等萬種風情,所達到的最高境界是“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莊子·天運》,此時,無與有早已失去界限。這種“無中之有”不是物質層面的實有,而是一種精神的充實。老子謂:“其精甚真”(《老子》第二十一章),陶淵明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司空圖謂:“返虛入渾,積健為雄”、“是有真宰,與之浮沉”、“與道適往,著手成春”(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劉勰謂:“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劉勰《文心雕龍》)。正因為有了無、靜、空,“淡”才恢恢乎具有無限的包容力,充盈而豐沛。這種無中之有、虛中之實、靜中之動、淡中之味使“淡”的范疇產生無盡的審美意蘊。
對于中國傳統藝術中的虛實相生,宗白華關注尤多。宗白華說:“空白處更有意味。……這些都說明,以虛帶實,以實帶虛,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實結合,這是中國美學思想中的核心問題。”[3] 455 宗白華認為,整個中國傳統藝術都充滿虛靈的空間意識:在書法領域中,張懷瑾《書議》中說:“一點一畫,意態縱橫,偃亞中間,綽有余裕。然字峻秀,類于生動,幽若深遠,煥若神明,以不測為量者,書之妙也”,傳達出書法中“虛空中傳出動蕩,幽深里透出神明”的空白之妙[4] 370;在園林藝術中,宗白華闡釋道:“中國園林以亭(空)、廊(虛)、臺(虛)、閣(虛)、池水、橋洞為‘隔而透空’之工具,以形成中國的有節奏的空間感”[3] 524,道出園林藝術虛實掩抑的妙處;宗白華最為關注的,是繪畫領域的“空白”,他將空白之美溯源于老莊,“中國畫底的空白在畫的整個意境上并不是真空,乃正是宇宙靈氣往來,生命流動之處。……這無畫處的空白正是老、莊宇宙觀中的‘虛無’。它是萬象的源泉,萬動的根本。”[4] 45 “虛無”與“萬象”的關系,也可視為“淡然無極”與“眾美”的關系。
從美感經驗的角度來說,“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體現了以簡馭繁的審美張力。這種“簡”,不是“簡單”的“簡”,而是“簡約”、“簡練”的“簡”。阿恩海姆在《藝術與視知覺》中對“簡化”作了兩種分析,一種是“簡單”,指的是“某一個式樣中只包含著很少幾個成分,而且成分與成分之間的關系很簡單”,例如典型的兒童畫和真正的原始藝術;另一種是成熟的藝術品所具有的,“當某件藝術品被譽為具有簡化性時,人們總是指這件作品把豐富的意義和多樣化的形式組織在一個統一結構中。”[5]66這種簡化,來自多樣性的和諧統一。“由藝術概念的統一所導致的簡化性,決不是與復雜性相對立的性質,只有當它掌握了世界的無限豐富性,而不是逃向貧乏和孤立時,才能顯示出簡化性的真正優點。”[5]68這里,清楚地揭示了“簡約”的美不同于貧乏孤立的“簡單”,而是“統一”中包蘊著“世界的無限豐富性”。所謂“味外之旨”、“韻外之致”、“言有盡而意無窮”及意境理論,都體現這種以簡馭繁的審美張力。中國的先賢們雖不能夠像西方美學那樣進行邏輯性的解剖與學理化的表述,卻以異常準確的直覺了悟美的真諦,早在老、莊,就已自覺地視“五色五聲”為亂人耳目、擾人心智的俗物,而將素樸簡淡之美體認為“大美”,真令后人贊嘆與自豪。
莊子的“淡”的思想,涵容“素樸”、“恬靜”、“清”等相關范疇,具有極其豐富的美學意蘊。它無所矯飾、靜中有動,超然物外、恢宏綿邈,在無盡的時空中臻于“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的至高境界。它使精彩萬變之殊相在道的層面褪盡令人目眩神迷的華美外表,不僅顯露自然本性,而且遠遠超越具體形質,進入與道冥合的無限境界。在老子“用之不足既”的感嘆之后,莊子又繼之以“淡然無極”,賦予“淡”以無窮豐富的意蘊,它催生了后世關于“平淡自然”、“清水出芙蓉”的審美追求,鼓蕩著歷代文人雅士的心弦,在經驗與超驗、有限與無限的巨大張力中,人們借以馳騁海闊天空的想象力。
參考文獻:
[1] [古羅馬]朗吉努斯.論崇高[A].章安祺.繆靈珠美學譯文集第一卷[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
[2] [德]康德.判斷力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3] 宗白華.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A].宗白華全集第三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4] 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A].宗白華全集第二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5] [美]魯道夫·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M].滕宋堯、朱疆源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焦德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