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神得趣話真詩

近很高興讀到星漢先生《草原日出》(《東坡赤壁詩詞》08.3.18頁)：

日輪拔地帶風聲，千里新紅壓草青。

堪笑牛羊夢醒后，卻尋昨夜滿天星。

讀后，我把《東坡赤壁詩詞》納在胸前，儼然跟隨一位高明攝影師，來到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看著他選準一個特殊的角度，把握日出最為傳神得趣那一瞬間，卡嚓一響，定格出了一方永恒的美麗。于是凝神專注，如牛反芻賞析。

傳神在于形象生動

“日輪拔地帶風聲”，開題便見出傳神筆墨，繪色繪聲。善繪者，不在毛發，在眼睛，取眼目之神?！叭铡?，是主意象，“風”是日帶出來的次意象。詩乃意象語言，這是寫詩的人都明白的，但“拔地”和“帶”，則不是一般用得上的。這叫傳神。清人李重華《貞一齋詩說》中說：“詩求文理通者，為初學言之也；詩貴修飾能工者，為未成家言之也。其實詩到高妙處，何止于通?到神化處，何止求工?”神，是詩藝表現力的成熟。它摒棄模仿，丟開呆板的仿古，追求詩的神化。

形象取神，在于使形象動起來，乃此詩的高妙處。細觀此詩意象與意象的鏈接，都十分巧妙地選用適合而強烈的動的字眼。“拔”“帶”便是。這叫象以動鏈?；蛟唬骸耙砸怛屜?，動勢行詩”(丁芒語)。日輪拔地而起，帶出風聲，日出的形象不就立即生動起來了么。第二句承接得更為傳神：“千里新紅壓草青”，難得是“壓”字。紅色的朝霞竟把千里草原的青草壓低，既補足了日出，又見出吞蒼蒼，地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意，還為第三句“牛羊”埋下了伏筆，可謂一石三鳥?！皠邮且磺惺挛锏撵`魂，外在世界和內在世界只有在運動中才能顯出美?！?廖國偉《藝術與審美的文化闡釋》第70頁)故而此詩的草原日出，不僅給人以動勢感，而且別具新穎的美感。

得趣在于虛實相生

著名美學家朱光潛先生在《談趣味中說》：“古今的優劣實在不易下定評，古有古的趣味，今有今的趣味。后人做不到‘蒹葭蒼蒼’和‘涉江采芙蓉’諸詩的境界，古人也做不到‘空梁落燕泥’和‘山山盡落暉’諸詩的境界?！痹谶@里，我還得加上一句“古人也做不到‘堪笑牛羊夢醒后，卻尋昨夜滿天星”’的境界。

“牛羊夢醒”顯然是人格化。這一虛構，出自詩人的大膽想象?！皩ぁ弊窒碌脴O妙，不僅獲得了動勢，更在于啟發讀者一同去想象，把目光尋到天上看日出，回味出“昨夜滿天星”的情趣。這里采用的是變象，或日變形藝術，把人的獨特感受轉移到“牛羊夢醒”后的視覺里去。這種藝術手法，是符合自然規律和思維規律的，因為客觀物象的變形，是主觀感情轉移到客觀的結果。所以杜甫《春望》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詩富想象，乃至奇想，幻想。(俄)柏林斯基說：“浪漫主義詩歌是幻想的詩和理想領域里漫無羈束地進發?！?《柏林斯基選集》第一卷321頁)有這種虛的奇想、幻想，才是奇趣。

“牛羊夢醒”確實是富奇趣的。柳宗元《漁翁》詩：“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欺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睎|坡云：“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讀之，此詩有奇趣。其尾句，雖不必亦可?！弊阋姈|坡評詩以得趣為上。

動靜結合，虛實相生，是《草原日出》詩的個性特色。前兩句寫實，實中有虛，后兩句寫虛，虛中有實。動中見靜，虛中見實，可視可聽，有聲有色，如在目前，妙趣橫生。

傳神得趣在于真情

我們宿松詩詞班里，有不少學友也很喜歡這首詩，問我這是寫景詩，還是抒情詩?我翻開唐詩杜甫的《絕句四首(其三)》“兩個黃鴯鳴翠柳”說：全詩看來一句一景，是四幅獨立的圖景，構成一個統一意境，正是詩人的內在情感?！恫菰粘觥吠瑯樱煌氖撬木涠际乔榫敖蝗谝黄?，前兩句寫地面，后兩句寫天空，但都盡情地抒發了作者對于西部大草原和祖國山河無比熱愛的深厚感情。外部意象與內心情感都顯示出了一種大境界。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币f是抒情詩倒還可以，大概世間還找不到單一寫景無情的詩，也就不成其為詩了。

真實，是詩的永恒品格。無論采用何種藝術手法，詩的審美價值和魅力永遠都離不開真實。這種真實，既不是簡單粗糙的生活照搬，更不是胡編亂造的憑空想象，而是讓藝術展示心靈和生活的真實。這也就是我們常講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亦即藝術的真實。

《草原日出》便具有這樣的永恒品格。文學包括詩，從根本上說，是形象的藝術，體現作者的意向，基本任務是抒情。詩的形象的意義，只要是客觀存在的東西，如這首詩里的日、地、風、草、牛羊、星等，之所以稱之為意象，就因為它們各各有意在，有情感在，而且如氫加氧變成水一樣，化合在一起了。為什么“日輪”可以“拔地”，“帶”動“風聲”，“新紅”能夠“壓”低“草青”，“牛羊”還能“夢醒”，而“尋昨夜滿天星”，這些不都是感情使然么?因此，使我們感動、喜歡，百讀不厭。

是否可以這樣說，凡是傳神得趣的詩，必然有真情，才是真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