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歲末,復旦大學和北京大學對兩起論文剽竊事件的應對,顯示了中國直面學術腐敗的積極轉變,但根除學術行政化之患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耶魯教授的憤怒
有著30多年執教經驗的斯蒂夫斯登斯(Stephen Stearns )教授,覺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內心的憤怒。
斯蒂夫斯登斯曾在歐洲最著名的大學之一——瑞士巴塞爾大學(University of Basel)任教。2000年后,他在美國耶魯大學擔任生態學及進化生物學系的教授。2007年秋天,作為北京大學-耶魯大學聯合培養本科生項目的一部分,他在北大開設了兩門課程,共有33名北大學生以及3名耶魯學生選修。
進入2007年年底,隨著學期末臨近,提交課程論文成了學生的大事。在這兩門課的課堂上,斯登斯特地向學生強調了剽竊行為的嚴重性,并隨后通過電子郵件再次提醒所有選課學生。
盡管如此,2007年11月18日,在收到的課程論文初稿中,他仍然發現有位北大學生的論文的第一段純屬抄襲,沒有注明出處。而按照國際通行的學術規范,撰寫文章時引用他人文字或觀點而未加說明,應視為剽竊。
于是,斯登斯毫不客氣地給這位學生判了零分,并要求所有學生重新修改論文,說明引用材料的出處。他承諾,如果學生在最終提交的論文中能夠符合規范地引用材料,對于初稿中所犯的錯誤,將不予追究。
選修的學生從這個醒目的“零分”中看到了斯登斯對學術不端行為的重視。很多人開始撤回自己先前發給他的初稿,重新修改。
根據所有論文的前后對比,斯登斯在發給《財經》雜志的電子郵件中表示,至少有一半(選修其課程)的北大學生存在剽竊行為。
但在2007年12月19日,斯登斯在課程論文的最終版本中,仍然發現了有兩名北大學生存在剽竊行為。在一篇課程論文中,至少有三段原封不動地抄襲了一篇張貼于網絡上的論文,該論文原作者還特地聲明“尚未發表,請勿引用”。
斯登斯告訴《財經》記者:“我從教30年了,此前還從未發現過這樣的剽竊行為。”心情難以平靜的斯登斯在12月19日當天,就給所有選修課程的學生發出了一封電郵,并附寄耶魯大學駐北大代表以及部分耶魯大學和北大教授。
在這封信件中,他特地引用了孔子的名言:“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并警告學生,在你們今后的人生中,剽竊將會遇到嚴厲的懲罰。“在美國,如果有人被發現剽竊,職業生涯會就此終結,在歐洲也同樣如此。”
在信中,斯登斯也對北京大學校方在治理剽竊行為方面的無力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在他看來,之所以在北大碰到如此之多的剽竊,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其他教授和行政官員的無所作為,和對剽竊行為的習慣性容忍。
“我在這里遇到的年輕頭腦和世界上任何地方相比都不遜色。這么多有前途的中國年輕人認為靠欺騙才能成功,令人傷悲。比起他們的剽竊對象,以及被他們所欺騙的人,他們傷害得更多的,其實是他們自己。”
這封信后來被一名選修其課程的女學生貼到BBS(電子布告版系統)上,并迅速被國內外媒體、新聞博客廣泛轉載。
復旦“抄襲門”曝光
巧合的是,同在2007 年歲末,中國的復旦大學在其學校網站上公布了編號為2007年第1號的學術規范委員會通告,曝光了在2007年發生的三起學術抄襲事件。
這次的主角不僅僅是學生,三名教授也涉身其中。
2007年5月8日,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語學院一教師舉報,由陸效用教授主編、數位青年教師參編的《研究生英語論文及應用文寫作》(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出版)存在嚴重的抄襲現象。校學術規范委員會接到舉報后,對此事進行調查,結果顯示,舉報內容基本屬實,該書確實存在著嚴重違反學術道德和規范的情況。除了陸效用教授,參編的青年教師還包括陳淇、何靜、夏威、范若恩等。
另外兩起抄襲事件浮出水面,都與著名學術批評網站新語絲有著直接聯系。
2007年7月中旬,新語絲上出現一篇題為“發生在中國耳鼻咽喉—頭頸外科學界的‘黃禹錫造假事件’”的匿名信,舉報復旦大學五官科醫院遲放魯教授在《中華耳鼻咽喉—頭頸外科雜志》2006年2月第41卷第2期第132頁一文中,實驗結果的圖片部分“涉及造假、剽竊”。不久,復旦大學紀委等有關方面也收到內容相同的匿名舉報信。
調查發現,信中涉及的“造假、剽竊”文章的第一作者是為劉宏建,于2004年9月至2006年7月期間,在該校五官科醫院做博士后;該文章的通訊作者五官科醫院耳鼻喉科遲放魯教授,當時為劉的博士后工作指導教師。
劉宏建承認,被舉報文章的設計和實驗,是他在河南省鄭州大學就讀博士生期間的部分工作。到五官科醫院做博士后以后,為了便于將這部分工作作為成果發表,他竊用了他人的部分圖片來說明觀點,并且寫上了文章受到國家科技項目的資助。
早在2006年4月左右,刊登該文的《中華耳鼻咽喉—頭頸外科》雜志編輯部,接到被抄襲論文的原作者舉報后,已經進行過調查,并于2007年2月作出在該刊范圍內提出通報批評、撤消該論文、兩年內拒絕刊載以該文第一作者為作者的任何稿件等處理意見。此后,身為劉氏導師及合作者的遲放魯教授,兩次到雜志編輯部并在編輯部定稿會上,對把關不嚴的責任作了自我檢討。
2007年8月14日,新語絲網站又有帖子稱,復旦大學信息學院葉煒、顧寧兩篇論文涉嫌抄襲。不久,該校又收到信息學院退休教師發來的實名舉報信件,稱葉煒的兩篇論文 “An Approach for Robust Distributed Data Retrieval in Data Intensive Grid Environments”(2006年國際普適計算與應用國際會議(SPCA)文集,中國烏魯木齊,194-199頁,下稱論文A)和“在數據網格環境中可靠獲取分布式數據的方法”(《通信學報》,27(11),119-124,2006,下稱論文B)的內容基本相同。
舉報者稱,作者先將英文形式的論文A在國際會議上發表,然后將其譯成中文形式的論文B, 發表在中文期刊上,實質是同一篇論文的內容。而且,其部分內容涉嫌抄襲自美國芝加哥大學研究人員2002年發表的論文C。
復旦大學學術規范委員會責成信息學院組成學術規范小組,負責調查此事。學院學術規范小組經過對論文A、 論文B與論文C的內容的細致比對,發現論文A有28處和兩張圖的內容,與論文C的內容基本一致,使用的公式一致,僅對其中的一些字母進行了替換;因此認為,論文A、論文B有明顯的抄襲論文C之嫌。
此前,中國計算機學會也收到相應舉報,曾對論文A、論文B和論文C進行了仔細比對,兩方的比對結果相同。據此,信息學院學術規范小組認為舉報情況屬實,論文A和論文B具有嚴重抄襲行為。
論文A、B均由葉煒、顧寧共同具名,二者為師生關系。作為顧寧教授的博士生,葉煒承認,這兩篇論文是其本人獨立向SPCA國際會議和《通訊學報》投稿,顧寧教授知道其投稿并表示同意,但葉在投稿時“忘記”將投稿論文同時傳給顧寧教授。當論文涉嫌抄襲一事被舉報后,論文作者均意識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立即用電子郵件向論文C的作者道歉,向登載論文B和論文C的刊物作了說明和道歉,在校內與學院領導聯系,承認論文屬于抄襲的事實,并多次做了書面檢查。
從回避到直面
中國著名高校北大和復旦發生的這兩件事,從目前看都起到較正面的效果。
饒毅于2007年9月辭去美國西北大學職務回國,擔任北大生命科學學院院長。他是斯登斯那封致學生書的收件人之一。收到郵件時,饒毅正在復旦大學出差,他隨即給斯登斯回信表示感謝,并希望他對中國的學生仍然抱有希望。
針對斯登斯在致學生書中提到的北大幾年前曾有社會學教授涉嫌抄襲,卻僅僅丟掉行政職務而得以保留教授職位和薪金之事,饒毅也明確表示,在他到任后的北大生科院,如有教授做出這種違反學術道德的事情,也將和在歐美大學一樣,堅決予以開除。
據《財經》記者了解,在斯登斯那封電郵發出一天之后,即2007年12月20日,北大校方就開始討論此問題,并約見斯登斯。
12月21日上午,北大教務部正式啟動調查。當天中午,在斯登斯離開北大返回美國之前,北大常務副校長林建華、生科院院長饒毅、教務部和國際合作部負責人,前往耶魯-北大聯合計劃辦公室,與他進行了交談。
同一天,北大教務部和北大生命科學院網站上,分別刊發了對于斯登斯批評的公開回應。根據教務部的說明,該部在得知此事后,已與相關部門和院系溝通情況,啟動了調查程序,目前此事正在進一步查證中。
2007年12月24日,饒毅在北京生命科學院網站上作出公開承諾,即以后將不允許老師讓學生自己寫推薦信,然后自己簽名。目前,中國許多大學的學生在申請歐美高校的留學資格時,都往往是自己根據需要來撰寫推薦信,然后由老師簽名。
在斯登斯看來,這樣做的后果是極其有害的,不僅對于老師的名譽,對于所在學校、乃至中國的聲譽,都會造成損害。實際上,這絕非危言聳聽,在美國不少大學,對于中國老師所寫的推薦信,都已經開始采取相當審慎的態度。
復旦大學此次公開處理三起涉及教授的剽竊事件,并公布當事人姓名,在中國國內高校乃至國內學術界都算是開了一個先河。此前,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也曾多次通報處理與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申請有關的不端行為,但很少公布當事人的姓名。
復旦大學校學術規范委員會成員之一、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華民教授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坦承,“以前的處理方式是校內通報,這次學校下了決心。”
新語絲創始人方是民博士(網名方舟子)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也強調,相對于其他不少高校的“鴕鳥政策”而言,這種直面學術不端行為的勇氣,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不過,在他看來,就已公布處理的這幾起事件來看,雖然學生受到了最為嚴厲的處罰,教授所受到的實質性影響則要小得多。
在這三起事件中,對現年61歲的外文學院陸效用教授的處理被認為是最重的,但受到的處罰也僅僅為建議外文學院不再續聘。依照慣例,教授一般可續聘至65歲。其他兩名涉案教授,五官科醫院遲放魯教授被停止招收博士后兩年,并在一定范圍內通報批評,做出檢討;信息學院顧寧教授被建議暫停兩年內招收研究生的資格,并建議學校同意其辭去信息學院副院長職務。
方是民對《財經》記者表示,即使教授不是論文第一作者,也應該承擔學術剽竊等不端行為方面不可推卸的責任,這絕非苛求。
有兩種情況,可能會導致教授客觀上縱容學生的抄襲或者說剽竊行為:一種是因為教授行政職務過多,導致其對于所在領域的學術進展已經缺乏了解,所以,無法及時指出或者糾正學生在論文中涉及到的抄襲部分。但這種學術懈怠行為本身并不值得同情。
另一種情況,是由于教授也需要相應的論文數量來作為晉升、申請課題甚至評獎的“階梯”,從而在未閱讀論文的情況下,就放任學生為其署名。這種行為的非正當性,就更為明顯了。
“教授們從來都是在論文被揭發出存在問題之后,才匆忙出來澄清自己對此一無所知。而在這些論文可以贏得獎賞時,卻沒有見到幾個人主動站出來說自己與此無關。”方是民對《財經》記者說。
學術行政化之患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段偉文博士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在國際學術界,處理抄襲這樣明顯的學術不端行為,實際上是沒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只有這樣,才能讓準備接受高等教育或者從事學術研究的人清醒地認識到,學術不端行為是一個“萬萬碰不得的禁區”。
在很多業內人士看來,或許正是因為各種因素導致的“綏靖政策”姑息養奸,才使得近年來學術不端行為在高校和科研系統中此起彼伏,成為困擾中國真正走向創新大國的一大痼疾。南京農業大學教授翟保平在自己的博客中,把這種暗流戲稱為“新世紀科學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
以復旦大學此次處理抄襲事件為例,該校學術規范委員會就承認,由于部分當事人曾擔任或者正在擔任行政職務,因此受到了一些阻力。
這些阻力實際上很可能還是相對較弱的,“刑不上院士”就是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方是民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就表示,新語絲每年接到的舉報信中,都不乏檢舉中國科學院院士以及中國工程院院士的內容。但迄今為止,其所在大學或研究機構,鮮有對其真正進行公開、透明調查的。
僅僅把學術不端行為歸結于個人學術道德甚至社會公德的淪陷,或許也并不全面。種種跡象顯示,剽竊、抄襲等學術不端行為,在密織的行政化網絡下,已經演化為一個蔚為壯觀的“系統性工程”。
翟保平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批評說,中國國內很多高校在教育部組織的本科教學評估過程,都出現了系統性地讓學生造假的情況,諸如重新修改畢業論文、改動答辯材料的日期、增加學生對課程的評價等。
各種評估、評價、評審甚至評獎的泛濫成災,往往又和科研和教育系統的行政化“過度繁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些業內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在中國的科研經費中,只有類似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采取的方式比較類似歐美流行的同行專業評議的方式,來決定經費的用途。而國家投入的大頭,無論是通過教育部、科技部還是其他相關部委,其整個科研資金管理和運作模式,都不可避免帶著濃厚的行政化色彩。行政程序優先,往往代替了學術程序優先;加上缺乏良好的利益規避和監督機制,使得這一過程往往變得格外混沌。
本來應該承擔宏觀科研經費分配的人員,卻往往在微觀的大學及科研單位中擔任具體職務,或者以兼職、客座、名譽教授等名義建立某種微妙的聯系。很多重大課題的申請和立項過程中,充斥的“內定傳聞”和“小道消息”,往往都與行政權力的濫用不無干系。
擁有科研資金配置權力的人卻不必承擔責任,這一現象在2006年的“漢芯事件”中表現得最為典型。上海交通大學微電子學院院長、漢芯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陳進,因在DSP芯片上存在造假行為,被撤消院長職務和教授任職資格。然而,參與將上億元財政資金撥付這家企業的各部門機構,包括教育部、科技部、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國家創新基金,以及上海市科委、信息委、經貿委、人事局,乃至上海市閔行區政府等行政部門,還有上海交通大學,至今沒有人為這一學術造假鬧劇承擔責任。
在這樣龐大、盤根錯節的“網絡”之下,要真正建立起良好的學術反腐體制,難度可想而知。
2007年7月,美國自然科學基金會(NSF)最新修訂的《利益沖突和道德行為規范》中,對于利益規避的基本原則以及程序,都有十分清晰的界定。因為一旦決策過程的判斷因利益沖突而被扭曲,將極大地損害整個科研體系的效率,并且為學術不端行為的泛濫提供難得的溫床。
在美國健康與人類服務部(HHS)下面,就設有專門的“科研誠信辦公室”(ORI,Office of Research Integrity),對受到其資助的4000多個機構的科研不端行為進行監督。到2006年底,仍有53起案件在接受該辦公室的調查。該機構每年都會發布年報,并對于這一年接到的投訴及相應處理情況,做出詳細的解釋和說明。
2006年11月,中國科技部也曾頒布《國家科技計劃項目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 (試行 )》,并成立了科技部科研誠信建設辦公室。這一舉措一度被視為官方層面應對學術不端行為的一個標志性舉措。
但一年多過去了,該辦公室并沒有公布任何科研不端行為的投訴及處理信息。《財經》記者也致電辦公室,希望了解其運作情況;但截至1月4日發稿時,仍未收到任何答復。
實際上,這種對比鮮明的“權責不對稱”狀況,在2007年12月29日通過的《科學技術進步法》修正案討論和審議過程中,也受到了廣泛關注。在最終通過的修正案中,首次以法律形式作出明文規定:“抄襲、剽竊他人科學技術成果,或者在科學技術活動中弄虛作假的,由科學技術人員所在單位或者單位主管機關責令改正,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法給予處分。”這意味著,科研管理人員和行政人員,也應該承擔相應的責任。
當然,這一條款并不足以扭轉行政化的強勢地位。但這畢竟是一個良好的開端。科研誠信建設,無論是道德層面還是制度層面,都非一朝一夕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