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演員,2007年12月28日在上海去世,享年86歲
2007年12月28日清晨,剛過完86歲生日的孫道臨在上海華東醫院猝然辭世。由于突發惡癥,妻子和惟一的女兒甚至來不及趕至身邊。
銀幕上,王子為復家國之仇滿身披掛,死于朝堂;銀幕下,他須發枯槁,面容平靜,如一位普通的弄堂老人。
如果可以選擇,相信這不是孫道臨喜歡的告別世間的方式。事實上,由于嚴重的面部三叉神經疾病,2005年以后,他對過往人事幾乎完全喪失記憶,只認得妻子王文娟。2006年,最后一次接受電視采訪時,他用自己的方式向影迷平靜道別:“現在我已經不是我了,你們認識的那個孫道臨其實已經死了。”
不過,人們依然懷念他在銀幕上塑造的經典人物形象:《渡江偵察記》里的李連長、《家》里的覺新、《永不消逝的電波》里的李俠、《早春二月》里的蕭澗秋;懷念他在《王子復仇記》里不可復制的金石之音:“活著,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
作為趙丹之后最成功的電影小生,銀幕上最富詩人氣質的儒者,孫道臨在中國電影史上自有自己的地位,雖然這并非他的全部。
在一些影迷眼里,孫道臨與其說是演員,不如說是知識分子。
他原名孫以亮,以藝名行世,1921年12月出生于北京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少年就讀于北平崇德中學,與楊振寧、鄧稼先、黃宗江等人同窗。1938年考入燕京大學,初習法學,后因“對人生觀很有興趣”,改學哲學,期間以“孫羽”的筆名,在《燕園集》上發表詩歌、小說、散文多篇,其中32首收入《中國淪陷區文學大系詩歌卷》。
這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很多詩人、作家的標準履歷。如果不是發小黃宗江的慫恿,詩人孫羽可能還會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更濃重的痕跡。陰差陽錯,棄文從影,數十年后孫道臨曾感慨:無論當年念哲學,還是后來拍電影,都是“歷史的誤會”。
1948年,孫道臨完成了因抗戰中斷的燕京學業。其時父親已因病故去,他在北京尚有親人,但已沒有家。遂變賣房產,決意南下。起初簽約演員金山開辦的清華影業公司,拍攝了黃宗江編劇的《大團圓》;后加入昆侖影業公司,與趙丹一起拍攝名片《烏鴉與麻雀》,從此寄籍上海,成為一名職業演員。
從影是命運撥弄下的被動選擇,但孫道臨是認真對待的。也許是沒有經歷過“東方好萊塢”黃金時代的浸淫,直接融入革命新時代,孫道臨的掙扎反而比趙丹等人要小。他最擅長的角色是苦悶徘徊的小知識分子,但是1949年之后,銀幕的主角是英雄人物。孫道臨自覺深入前線體驗生活,真心向時代要求靠攏,努力適應。他終其一生都沒有創造出李向陽那樣“高大全”式的人物,但是,在那個以粗獷為美的時代,他畢竟在革命者身上烙下了自己沉郁內斂的氣質。經過時間的漏選,他扮演的李俠、李連長,反而成為人們印象最為深刻的一種。
“文革”中,孫道臨亦因為出演《早春二月》受到沖擊。但他不愿意談論自己的輝煌,也不愿意談論自己的苦難。他的內斂,大概不僅僅是出于藝術家的完美主義,也有本性的孤傲和經歷苦難后的審慎。
惟一的一次心跡流露是上世紀90年代末,有關方面舉行文化活動,邀請“老藝術家”們捧場。應酬散席,老友送孫道臨返回寓所。從不以喜怒示人的孫道臨突然自嘲:“我快八十的人了,還一直擠眉弄眼,我容易嗎?”聞者一愣,繼而同病相憐。
這個“最陌生片段”,見于一位上海文壇耆宿后代的懷念文章中。作者感慨:你怎能想象一個哈姆雷特王子去喊口號呢!
但是,“最陌生片段”畢竟只是片段。在中國民間語文里,“老藝術家”是一個有著特殊涵義的詞匯。他們通常居住在政府提供的舊式高級公寓里,以藝術之名為人民服務;他們曾是風華絕代的英雄、紳士、名媛,現在多只在官方節慶場合列隊出現,接受人們的尊崇和禮贊;他們是一代人的記憶,又事實上處于被遺忘的角落;他們曾經被權力深深傷害,又對權力有著莫名的依賴。對于一般民眾而言,他們深居簡出,就如同所居住的老式公寓一樣,華麗而難掩衰敗,寂寞仍不無矜持。滾滾紅塵難掩他們青春的光芒,只有盛宴過后,人們才翻檢出這位天才演員曾經的詩行:
即使我能在筵席中尋覓得一個座位/明日仍會有我的地位么/你們所欣賞的是江上北風的歌吹/而我豈能滿足那樣一點/沒有回響的聲調/……
沒有人知道,生命的最后時光,已經失憶的孫道臨還能否記起當年徜徉在未名湖畔的燕京才子孫以亮,是否還記得當年寫下的這首《獨往》。
作者為《財經》雜志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