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細讀魯迅文本,筆者感到首先應該回應現實生活中人們普遍關注的迫切問題,使其在時代發展和民族復興過程中不斷彰顯出思想和藝術的魅力,只有這樣做才能使魯迅經典在走向大眾的過程中保持恒久的生命力。文學研究的主要對象是作品。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有一個歷史過程,對魯迅作品的認識也有一個歷史過程。魯迅作品作為文化經典當然具有一些恒定的價值,但也有些深層的內涵必須隨著歷史的發展深入開掘,不斷感悟。魯迅研究可以粗略劃分為史實考訂和文本闡釋兩個層面。在史實層面應該追求還原,在文本闡釋層面則應該追求意義和價值的不斷生發,不斷為現實生活提供意義需求,在綿延不絕的傳播與接受過程中充分實現經典的價值。
比如,過去閱讀《拿來主義》這篇雜文,主要著眼于魯迅對文化遺產的態度和文化擇取的眼光,這無疑是正確的,今后仍然應該這樣解讀。但文章中還有這樣一段話:“雖然有人說,掘起地下的煤來,就足夠全世界幾百年之用,但是,幾百年之后呢?幾百年之后,我們當然是化為靈魂,或上天堂,或落了地獄,但我們的子孫是在的。”這段原來并不引人注目的議論,在出現了對資源濫采濫挖、過度開發的當下,難道不正是對時弊的一種針貶么?又如,《故事新編》中的《奔月》,過去解讀時一般都停留在對英雄后羿的稱頌,對貪圖安逸的嫦娥的批判,以及對高長虹的影射。今天重讀,看到后羿把天下動物射殺得精光,害得嫦娥天天吃烏鴉炸醬面,只好吃長生不老之藥逃往月球,自然就會聯想到人類對生態環境的破壞必將受到大自然報復,從而確立建設生態文明、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觀念。從這種意義上解讀,不也是很有現實意義么?
再如,“嫦娥一號”探月成功,又使魯迅一篇譯文序跋拂去了歷史塵埃,在現實生活中重放光輝。1865年,即142年前,法國小說家儒勒·凡爾納創作了一部科學幻想小說《自地球至月球在九十七小時二十分間》,日本井上勤譯為日文,將書名改為《月界旅行》。魯迅又據日譯本重印,于1903年10月由東京進化社出版。魯迅在譯本的序言中說:大自然對人類行為有種種限制,因為有地心引力,人類難越雷池一步,不能跟星球上的生命體相交往。屈從大自然,這其實是人類的羞恥。人類是一種有希望能進步的生物,所以永不自滿,產生幻想,希望能克服地心引力,戰勝空氣阻撓,在宇宙中自由穿行,排除一切障礙。《月界旅行》的作者表達的就是這樣一種征服自然的理想。凡事理想是導因,實行是結果,春天播種,秋天必有收獲,今后征服星球,到月球旅行,即使是小販小孩子,也都會視為平常,絲毫不覺得詫異。作為黃帝的后裔,中國人也會有興盛的那一天。今天“嫦娥一號”探月成功,正是實現了魯迅的預言。魯迅在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昂起頭來,露出會心的微笑。
除了聯系現實,還有另外一種重讀法,筆者姑且稱之為“剝離法”,也就是文本史實的真實性與價值的合理性相剝離。作為一篇科學論文,其論點必須建筑在堅實的論據或數據的基礎之上,如果數據出現哪怕百分之一的差錯,也往往會造成重大的失誤,產生嚴重的后果。但文藝作品中某些史實的差錯,雖然也有糾正的必要,但未必能夠顛覆作品中所表達的價值觀。比如《熱風》中有一篇《望勿“糾正”》。這篇雜文寫于1924年初,開篇第一句就是“汪原放君已經成了古人了”。事實上,當時標點古典白話小說的汪原放并沒有死,一直到1980年才去世,總共活了83歲。但是,魯迅認為隨便標點校改古籍會糟蹋了傳統文化,這個看法無論如何也不能算錯。
同樣是1924年底,魯迅又寫了一篇文章,叫《記“楊樹達”君的襲來》,揭露有人冒充楊遇夫(名樹達)教授之名,裝瘋賣傻,到他家進行騷擾訛詐。文章登出之后他才知道,這位來者原來叫楊鄂生,的確是因為失戀而發瘋。魯迅于是又發表文章進行辯正,自付版面費在《語絲》周刊澄清事實:“自己造出來的酸酒,由自己來喝干。”《記“楊樹達”君的襲來》雖然失實,但畢竟反映出中國“學界或文界”的復雜,才使魯迅產生了有人“用瘋子來做武器”的疑心。其實,從那時到現在,比裝瘋更為險惡的手段又何嘗沒有?魯迅的“辯正”更反映出他嚴于責己、有錯必糾的高風亮節。史實的錯誤,并不能完全否定這篇文章的倫理價值。
再如,最近筆者在12月5日的《中華讀書報》上看到一篇文章,題為《被魯迅先生誤解的一·二八空戰》,批評了《偽自由書》中的《航空救國三愿》一文。魯迅這篇雜文指責1932年一·二八空戰中國民黨空軍的表現:一隊蘇州飛來的飛機中途“迷失”了。從廣州飛來的一隊也遲遲未到上海。事實上,廣州空軍有6架飛機不僅參了戰,而且打得很英勇。被魯迅稱為“洋烈士”的美國飛行員羅伯特·肖特更是英勇作戰,為援救擠滿蘇州火車站的難民而血灑中國長空。當時日本飛機超過300架,南京政府抽調的飛機僅25架,力量懸殊,而中國空軍斗爭高昂,血灑長空。《被魯迅先生誤解的一·二八空戰》一文的作者認為,魯迅對當時空軍的指責“似乎有些過分”。但盡管如此,魯迅希望國民黨政府積極抗戰,莫殺人民,則完全是一種正當要求,表達了當時廣大群眾的共同呼聲。
今年9月,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了《1981~2005:多維視野中的魯迅研究》一書,對近20年來魯迅研究進行了分門別類的評述,很有參考價值。其中張永泉先生撰寫的《思想家魯迅的回歸之旅——魯迅思想研究二十年》更是很有分量的一篇。這篇論文結尾一節題目是《研究仍需不斷拓展與深化》。作者以魯迅有關雜文和譯后記為證,指出魯迅后期對蘇聯有誤讀,因而又誤導了讀者。的確,魯迅晚年沒有機會到蘇聯進行實地考察,不了解斯大林執政時期的種種社會弊端,想象不到在斯大林執政的25年之中,蘇聯全境遍布迫害政治犯的“古拉格群島”,被鎮壓的大約有420萬人。今天在重讀魯迅文本時恢復歷史的本來面貌是完全必要的。但是,否定斯大林模式,并不意味著否定十月革命,更不意味著可以全般否定魯迅當年的政治價值觀——筆者決不是針對張先生的文章,對此必須鄭重聲明。因為社會主義的旗幟,正是在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炮聲中升起的,一升空就放射出了史詩般的光輝,給當時處于資本主義深重危機中的人類帶來了希望,魯迅也因此抬起頭來看到了新世紀的曙光。就在張先生引述的那些魯迅雜文中,仍然表現出魯迅一些重要而正確的價值選擇,以及所提出的一些偉大而神圣的終極性目標。比如在“新的智識者”身上,應該逐步消除“智識勞動和筋肉勞動的界線”(《一天的工作·后記》);工農應該“活得象人樣”,廣大民眾應該“做支配自己命運的人”(《南腔北調集·林克多(蘇聯見聞錄)序》)。這些觀念雖然與斯大林執政時期的現狀并不完全相符,但至今仍然應該成為一種人類的價值追求。所以,即使在這些帶有明顯歷史局限性的作品中,仍然有著魯迅思想的閃光,仍然具有一種可以作為價值基礎的普世性的價值。筆者提出這種“剝離說”,肯定在理論上有不夠完備之處,但總的目的,是避免對魯迅文本作簡單化的價值判斷。
在重讀魯迅經典時還應避免一種背離作者本意的現象。事實上,沒有主體,沒有主觀性的語言的意義是不存在的。任何作家進行創作,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表達一種思想,流露一種情感。也就是說,魯迅作品總會有它的傳達意圖,其主旨總會有其總體指向和其基本內核,其意義總是伴隨著一定語言符號的出現而產生。如果進行闡釋時背離了文本實際,就會成為研究者個人的一種隨意發揮。比如研究者有權利把魯迅視為中國思想文化界的另類,也可以不贊同稱魯迅為這個“家”或那個“家”,但不宜把魯迅的雜文《談蝙蝠》視為他的自況。因為《談蝙蝠》是魯迅與梁實秋論戰時的一篇文章,認為他雖然穿的是“橡皮鞋”,而不是穿“皮鞋”和“草鞋”,但他并不是“第三種人”。因為現代科學已經證明,蝙蝠屬哺乳類動物,并不是非獸非鳥,無所歸屬。同樣,研究者完全有理由對客觀事物采取一種更為復雜的分析態度,但似乎不宜認為魯迅本人就從根本上跳出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因為在面對一些重大的原則問題時,魯迅并沒有完全拋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魯迅認為,文人應該有分明的是非,熱烈的好惡。似是之非其實就是非,似非之是其實就是是。黑暗中雖然總有X分之一的光,但地球上畢竟存在光明和黑暗的對立。這種觀點見諸《且介亭雜文·三論“文人相輕”》,表達的是魯迅思想成熟期的觀點。我們可以對魯迅的觀點采取科學分析的態度,但首先應該面對魯迅文本所表達的觀點。
比解讀魯迅文本更加艱難的是闡釋魯迅精神,因為魯迅精神是多重思想元素交融滲透而形成的復合體。作為一位經典作家、文化大師,魯迅從中西文化中攝取的思想元素不但廣博,而且龐雜。他經過咀嚼消化之后,化為了自己的血肉,形成了一個獨特的體系。如果只看到魯迅精神世界的某一側面,而無視或割舍其它側面,那就如同瞎子摸象,只觸及到局部而忽略了全體。此外,如果對魯迅精神的把握只停留在他人生的某一階段,而忽視了他精神境界的消長起伏,那同樣會失之于片面。
有人將“魯迅精神的靈魂”概括為“立人為本”,這當然能成為一家之言。不過,立人思想并非魯迅的原創。據筆者所知,“立人”二字似乎見諸《論語·雍也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中國古代思想家早就有“立人為本”的思想,比如《墨子·尚賢》:“尚賢者,政之本也。”《韓非子·難勢》:“賢者用之,則天下治。”《管子·修權》:“終身之計,莫如樹人。”這些都說明了“立國由來倚賢士,危難尤仗出群材”的道理。魯迅的立人思想,不僅繼承了古代“為政之要,惟在得人”的觀念,而且還明顯受到了嚴復“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思想和梁啟超“新民說”的影響。筆者認為,魯迅的獨特貢獻主要是將西方的個性主義溶人了立人思想(有學者指出,魯迅關于“人各有己”的提法,就出自英國哲學家約翰·穆勒的《群己權界論》),而且將“立人”的主張貫徹在他文化活動的全過程。這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堪稱鳳毛麟角。
又有論者將魯迅“立人為本”思想的精髓概括為個體尊嚴和個體生命的自覺意識,這在筆者看來似乎有以偏概全之嫌。的確,個人尊嚴是人文精神的核心概念之一。俗話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古人又說:“士可殺不可辱。”這都表明,對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來說,尊嚴高于生命:一方面,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喪失尊嚴,自墮人格;另一方面,在任何場合又都不可以侮辱他人的人格,貶損他的尊嚴。人是具有社會性的,所以個體的尊嚴又往往與群體的尊嚴相聯系,所以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將“個性之價值”與“人類之尊嚴”相提并論。
在西方,人的個體尊嚴問題是在對抗宗教神學的過程中提出來的,其目的是反對以上帝的尊嚴貶損個人的尊嚴。但是,在不公正的社會制度之下,在民族存亡的危急關頭,單方面捍衛個體尊嚴是一件難以實現的事情。所以,魯迅那一代愛國志士從來就是把民族尊嚴與個人尊嚴聯系在一起的,甚至把民族尊嚴看得比個人尊嚴更為重要。魯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談到仙臺醫專的日本干事托辭檢查他的講義,懷疑藤野先生泄漏了試題。文章寫道:“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也無怪他們疑惑”。可見在民族尊嚴得不到維護的情況下,個人尊嚴受辱就難以避免。
在這里還可以補充一個例證。1903年,9月11日,魯迅帶周作人從上海乘船到日本。當天路過一處公園,門口懸掛了一塊寫著“犬與華人不準入”七個大字的金牌。周作人將此事寫進了他的日記,痛感圍觀民眾的冷漠麻木。對于魯迅來講,這樣的刺激與后來的“幻燈事件”具有相似的意義,都成為了他棄醫從文的動因。
至于個體生命,更是一種最基本的人生價值,是人生其它一切價值的前提和基礎。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就明確提出:“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在《忽然想到·六》中又說:“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這些論述,都體現了魯迅對個體生命的高度尊重。
毫無疑義,魯迅作品中充滿了強烈的生命意識。他不僅關心人的個體生命,而且表達了對一切弱小生命(包括蝌蚪、小兔……)的珍愛(參閱《鴨的喜劇》《兔和貓》),并譴責造物主對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然而,魯迅的生命意識還有以下兩個特點,其一是他不僅想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同時更關注著群體的生命。《偽自由書》中有一篇《中國人的生命圈》,揭示中國處于內憂外患之中,邊疆上是炸,炸,炸;腹地里也是炸,炸,炸,中國人的生命圈就會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生命○”。這篇雜文,就很典型地表達了他對群體生命的關注。其二,魯迅自青年時代始,就表達了“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崇高志向,愿將個體生命融入大眾的生命,民族的生命。魯迅的人生哲學,就是“向來不為自己生活打算”:“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以為快活”。(《兩地書·第二集》)魯迅的“人生計劃”,就是“隨時為大家想想,謀點利益就好”。(1935年12月14日致周劍英)魯迅后期更明確表示:他是“和革命共同著生命”。對于魯迅思想的升華和質變,我們也不能熟視無睹。
有些西方學者認為,物欲主義在當今已經發展成為全球的最高意識形態。人與人,人與自然矛盾空前凸顯。因此,當下人類的精神需求以及應該攀登的精神境界,從發展趨勢上說,不應該再停留在文藝復興時期,而應當是對欲望的節制,對精神生活的追求,對靈魂的關注。追求的應該是人的內外和諧,群己和諧和整體和諧。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并非沒有前瞻意義。
把魯迅韌性戰斗精神的內涵單純概括為反權力和反暴力,也有相當的片面性。的確,魯迅是講戰斗的,而且講戰術,如散兵戰,塹壕戰,持久戰。但魯迅首先明確了戰斗的目標,并不是像李逵那樣,掄起板斧逢人就砍。所謂權力,是現存社會和政治體制存在的必要條件。對待權力要問它從何而來,為誰服務,如何行使,從而采取不同的態度,不能抽象地反對一切權力。魯迅本人曾擔任過校長、教務長、教育部官員一類職務,充分利用他的正當權力做了不少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社會的事情。所謂暴力,也分為正義與非正義兩種不同性質。魯迅作品中猛烈抨擊過中國封建社會的酷刑暴政,憤怒揭露過北洋軍閥對民眾的虐殺和國民黨獨裁政府對革命者的摧殘迫害,但他又熱烈贊頌十月革命的風暴,贊頌北伐戰爭的炮聲,而且還曾試圖創作反映工農紅軍武裝斗爭的長篇巨制。主張痛打落水狗的魯迅,主張以斗爭反抗壓迫的魯迅,還在雜文中批評過托爾斯泰的不抵抗主義,這些都是涂抹不了的歷史事實。所以,問題的關鍵是要正確認識歷史上暴力產生的根源,以及消除暴力的正確途徑。
總而言之,不論怎樣對魯迅精神進行概括,以下兩點是必須注意的:一、既不能神化、圣化魯迅,又不應該弱化或抹殺魯迅的革命精神。弘揚魯迅精神,是為了使魯迅精神融入時代精神,在現實生活中充分發揮其價值引導作用、思想教育作用和行為規范作用。這是對魯迅先進思想的強化與堅守,而不能在去英雄化、去政治化、去意識形態化的口號下反其道而行之。二、無論怎樣對魯迅精神進行概括,都必須符合魯迅的文本實際和思想發展歷程。如果得不到相應的文本支持和史實支持,任何人對魯迅精神的隨意發揮都只能成為一種學術時尚和自說白話。
筆者的上述看法,肯定不會得到普遍的認同。這是一種正常的學術現象。因為有差異才會有爭鳴,在爭鳴中才會碰撞出真理的火花。歷史運動總是取決于社會各種力量無數個平行四邊形對角線的合力。一部學術發展史也取決于各種思潮流派、各種不同觀點形成的合力。因此,在魯迅研究領域,尊重差異不能只停留在自由主義者的口頭,而應該落實在學術活動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