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與發展：西方批評理論與文學批評

一、批評與批評理論

20世紀被稱為“批評的世紀”，正如韋勒克所說，“18、19世紀曾被人們稱做‘批評的時代’。實際上，20世紀才最有資格享有這一稱號。”的確，西方文學批評在20世紀空前繁榮，文學批評獲得了新的高度的自覺，新理論、新方法層出不窮，令人目不暇接。俄國形式主義批評、英美新批評、心理分析批評、現象學批評、闡釋學、讀者反應理論、存在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女性主義、后殖民批評、新歷史主義以及文化研究等，各種批評理論和批評實踐此起彼伏，蔚為壯觀。我們熟知的那些當代不同流派的批評理論家，諸如芝加哥學派或新形式主義的代表莫瑞·克里格(Murray Krieger)，解構主義的代表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讀者反應批評的代表斯坦利·費什(Stanley Fishi)，后殖民主義文化批評的代表愛德華·賽義德(Edward Said)，修辭批評的代表保羅·德·曼(Paul de Man)，接受美學的代表沃爾夫岡·伊瑟爾(Waifgang Iser)，美國解構主義的代表西利斯·米勒(Hillis Miller)，美國馬克思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化研究代表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rnson)，以及英國馬克思主義和意識形態研究的代表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從總體上說，“這些批評家或理論家的論著都屬于‘批評理論’(critical theory)范疇”。一般來說，批評這一概念包含兩種含義：一是指對文本的賞析，對文學文本的直接審美反應或者對其所做的陳述或話語，它是一種應用批評或實踐批評。二是對這種反應、陳述或話語在理論上所做的闡述，這種闡述是基于哲學、美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學科之上所進行的一種理性的審視，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批評之批評。批評理論即關于批評的理論，“批評注重的是文本的具體特征和具體價值，它可能涉及到哲學的思考，但仍然不會脫離文本價值的整體觀念，包括文學文本的藝術特征和審美價值。批評理論主要關注的是文本本身的性質，文本與作者的關系，文本與讀者的關系以及讀者的作用，文本與現實的關系，語言的作用和地位，等等。換句話說，批評理論關注的是批評的形成過程和運作方式，批評本身的特征和價值”。批評可以涉及到多種學科和多種文本，所以批評理論不限于文學，而是一個新的跨學科的領域。批評理論與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有一定的聯系，但批評理論并不等于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的簡單相加，它有自己的獨立性和自治性。有論者認為，批評理論是“當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的關系在20世紀60年代發生歷史性變遷時才逐漸出現的一個新概念、一種新形式”。用最簡明的話來說，“批評理論是一種在具體的文本分析中探索文學的普遍問題的文學研究方式”。批評理論的對象是關于社會文本批評的理論，涉及到文學、哲學、歷史、人類學、政治學、社會學、建筑學、影視、繪畫，等等。對于“理論”的意義，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在其《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著作中，便首先針對當代批評中的“理論”這一核心概念展開了討論。卡勒列舉了在當代理論中具有代表性的兩個例子，一個是福柯關于“話語實踐”對于19世紀“性”的建構的分析，另一個是關于德里達對于盧梭《懺悔錄》的分析。德里達的例子說明了文學作品如何富有理論性，而福柯的例子提出了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思考文本和話語的框架，解釋了知識的話語具有的創造性。卡勒認為，福柯的分析是歷史領域中一個議題發展成為“理論”最典型的例子。盡管這兩個例子所呈現的分析方法完全不同，但是它們卻共同說明一個事實，即理論本身包括話語的實踐。按照卡勒的觀點，60年代以來影響力最大的理論模式有三種：一是語言學和解構學及心理分析學提出的不同范疇的批評理論；二是女權主義、性研究及同性戀理論的批評模式；三是新歷史主義和后殖民主義以歷史角度進行的文化批評。

對于“理論”的意義和特征，卡勒作出了這樣的分析和總結：第一，理論是跨學科的——是一種具有超出某一原始學科作用的話語；第二，理論是分析和話語——它試圖找出我們稱為性，或語言，或文字，或意義，或主體中包含了些什么；第三，理論是對常識的批評，是對被認定為自然的觀念的批評；第四，理論具有反射性，是關于思維的思維，我們用它向文學和其他話語實踐中創造意義的范疇提出質疑。卡勒指出了批評理論所具有的開放性、跨學科性、反常識性、解構性和質疑性，以及傳統的演繹研究被歸納研究所取代的重要特性。批評理論不僅跨越理論與批評之間的界限，而且經常與語言、歷史、心理、哲學、政治、倫理等其他學科話語緊密結合，顯現文學研究中的跨學科特征。批評理論——這種新的文學理論形態。正是在理論的批評化與批評的理論化、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以及不同學科之間互滲的語境中形成的。批評理論是一種修辭實踐，通過文本的修辭性細讀方式呈現出對社會的關懷與干預。批評理論始終堅持和依托文學文本的閱讀，在此基礎上展開廣泛的理論分析，注重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以及讀者對于文本意義的參與性，使文本呈現出更為開放、豐富的意義。“批評理論既是一種對于具體文學文本的批評，同時又是一種對于普遍性文學問題的理論建構”。作為批評理論，“文學理論以文學文本的跨學科分析為基本特色，文學文本研究可以體現跨學科的文化研究視野，而跨學科的文化研究視野則需要堅持文學文本的中心地位。文學研究以文學文本修辭為中心，同時又體現出跨學科視野”。這樣，文學被視為更大的文化實踐的一部分，文學的大眾文化、民間文化、亞文化等邊緣文化類型成為批評關注的主要對象，文本中的異質文化沖突成為批評的焦點，對文本進行跨學科特色的文化分析成為其主要的批評方式。文學的文化批評的意義就在于從文學的角度理解文化，從文化的視野闡釋文學。

二、批評理論與文學文本閱讀分析

法國文學批評家讓伊夫·塔迪埃在其《20世紀的文學批評》中指出：“批評在我們這個時代里無限膨脹。如同托勒密似的和羅馬時代的亞歷山大。”20世紀前半期俄國形式主義批評、英美新批評和結構主義先后占領文學批評的中心，它們的出現扭轉了19世紀以作者為中心的文學批評走向，帶來了以作品為中心的“文本批評”(textual criti-cism)。20世紀中后期，文學批評的功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批評家們不再滿足于對文本層面的簡單讀解，漸漸注重文本所隱含的文化、政治以及各種權力因素，而突出批評閱讀對社會政治的干預。“文本批評”在20世紀60年代遭遇了解構主義文論的有力沖擊，最終在20世紀后半期走向了由解構主義、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各種理論交匯融合——具有后現代多元特征的“文化批評”(cultural criticism)。盡管20世紀后半期被稱為是“理論的時代”，然而批評理論從來沒有脫離過文學文本的閱讀和分析，始終以文學批評為依托，批評與理論有著密不可分的依存和共生關系。

米哈伊爾·巴赫金(Mikhail Bakhtin)，20世紀享有世界聲譽的俄羅斯學者，被譽為“文學批評奇才”。他從語言意義分析人手，通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小說文本的細讀和研究，提出了“狂歡化”、“復調小說”等文化詩學批評概念，并最終形成了對話性的思想立場。在西方，巴赫金的理論著作更多的被看作是純粹的文學批評著作，他的復調理論、對話理論、時空體理論等，構成了巴赫金整個文學批評活動的重要內容。俄羅斯藝術學院的高級研究員米哈伊爾·索科洛甫(Mikhail Sokolov)將巴赫金看作是“文藝復興文化的批評家，認為巴赫金從文學批評領域出發進入到了更為廣闊的一種文化研究”。

狄奧多·阿多諾(Theodor Ludwig Wiesengrund Adomo)，20世紀最有影響的文化批評家之一，在法蘭克福學派中，他是最早關注大眾文化的人，“最先把大眾文化和高等文化同時納入到現代文化的理論研究視野”。他對荒誕派戲劇家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快樂的日子》、《終局》等系列荒誕劇文本進行解讀剖析，并通過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現實來闡釋文藝的批判功能。

19世紀末，西方哲學發生了第二次重大轉向——語言論轉向，歐洲的哲學家們紛紛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了語言問題。近代西方文論，從俄國形式主義到英美新批評再到結構主義、符號學等，無不受到語言論轉向的影響，在理論中突出語言的中心地位，解構主義也不例外。解構主義把自己的研究對象嚴格限定在文本中，并從語言的角度解構文本的內在同一性。以保羅·德·曼(Paul de Man)、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和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等為代表的美國耶魯學派的解構主義批評理論廣泛地應用到文學批評實踐中。保羅·德·曼，從文本閱讀出發形成了一整套修辭學解構批評方法。保羅·德·曼對盧梭《信仰自由》以及對普魯斯特《追憶逝水流年》文本的解讀，試圖從語言的修辭性特性來消解文學文本與一切非文學文本的界限。通過這種修辭學閱讀，保羅·德·曼將其解構理論從單純的文學文本推廣到一切文化文本中，他的文學解讀成為一種泛文化意義上的語言學分析。

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最初是研究狄更斯和19世紀英國文學的傳統評論家，后又轉向對現代派詩人和小說家的現象學著作進行研究。米勒在其代表作《小說與重復》中提出了他的“重復”理論。他在另一本文學批評理論力作《閱讀的倫理》中將文學批評與倫理道德相結合，從個案文本的倫理解讀等方面闡釋了文本的閱讀與倫理的關系。米勒在對《失樂園》和《呼嘯山莊》文本的解讀中也體現出泛文化批評的文學研究立場。他承認，對于文學研究的興趣“已經從對文學作修辭學式的‘內部’研究，轉為研究文學的‘外部’聯系。確定它在心理學、歷史或社會學背景中的地位”。

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以其解構主義批評主張和浪漫主義文學研究著稱于批評界，哈特曼泛文化批評的文學研究取向也表現在對艾略特《神圣的叢林》等大量文學文本的解讀中。

路易·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和艾蒂安·巴里巴爾(Etienne Balibar)在其《讀(資本論)》(1968)著作中，將閱讀在文本中的“空缺”、“誤解”、“疏忽”里反映出的深層含義的方法稱為“癥候式閱讀”(symptomatic reading)。“癥候式閱讀”要求批評家從顯在話語讀出隱性話語，從表面的充實發現內在的空白。法國批評家皮埃爾·馬舍雷(Pierre Ma-cherey)的《文學生產理論》(1966)將這一方法運用于文學批評。“癥候式閱讀”不僅對批駁機械的藝術反映論提供了理論支持，更為文學批評提供了新思維新視角，因而具有了方法論意義。

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新歷史主義文學批評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重要著作《政治無意識》也正是通過對福摟拜、普魯斯特、康拉德、吉辛等作家的作品分析，提出了他的批評理論。詹姆遜在借鑒本雅明和阿多諾“內在形式”的思想基礎上，吸收了結構主義、神話學和格雷馬斯敘事學的成果，在《馬克思主義與形式》、《政治無意識》著作中，對于“內在形式”的構成以及它與現實的關系作了獨特的解釋，詹姆遜的“內在性”和“超越性”成為文化研究的文本結構形式。詹姆遜通過分析海明威的《非洲青山》，強調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要從作品的表層結構中揭示出作品被壓抑的潛意識。

新歷史主義文化批評，將文學文本置于一切文化文本的框架中，它強調歷史的維度，運用文本與文化歷史語境的互文性關系來解釋過去的文本，在對文學敘事文本進行闡釋時帶有濃厚的文化批評色彩。這種新的文本視角與批評實踐主要體現在對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研究特別是對莎士比亞戲劇的泛文化解讀之中。新歷史主義文化批評跨越了歷史學、人類學、文學、經濟學等學科界限，以兼收并蓄的方式研究文學文本，為文學批評提供了一種綜合的方法。

三、文學批評與批評理論的新趨向

1978年后殖民理論家、批評家愛德華·賽義德(Edward Said)出版了《東方學》(Orientalism，1978)，開創了一個探討殖民話語和殖民話語分析的時代，賽義德對東方主義觀念的批判，被看作后殖民批評的開始。后殖民批評是一種解構色彩濃厚的理論批評話語，而后殖民批評作為正式的理論和批評范疇晚到1989年，才在比爾·埃什克拉夫特(Bill Ash-croft)、加恩里·格里菲斯(Gareth Griffiths)和海倫·蒂芬(Helen Tiffin)的著作《逆寫帝國：后殖民文學的理論和實踐》(The Empire 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1989)的副標題中出現，這是第一部系統介紹后殖民文學理論的導論性著作。在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隨著后現代主義在西方理論界的式微，后殖民批評異軍突起從邊緣走向中心，承載了文化批評和文化抵抗的殖民批評策略。1993年賽義德的巨著《文化與帝國主義》(Culture and Imperialism，1993)出版。在這部著作中，賽義德采用他獨具特色的“對位閱讀”(contra-puntal reading)批評方法，對歐洲經典小說進行后殖民主義的細讀和闡釋，探討西方文學敘事與帝國主義事業之間、西方帝國主義的擴張與其整體民族文化之間的必然聯系，分析闡述了“文化”與“帝國主義”的“共謀”關系，以及在有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以來人們的“反抗與對抗”的表現，并對帝國意識形態的“政治無意識”本質進行了深入的揭示。對此，英國后殖民理論家巴特·穆爾-吉爾伯特(Bart Moore—Gilbert)指出，“實際上后殖民理論就是指愛德華·賽義德、加亞特里·斯皮瓦克和霍米·巴巴的著作”。在賽義德的殖民話語研究中，文學批評一直是其最有力的支撐點，而賽義德的文學批評實踐恰好反映了他的后殖民理論核心思想、文化視點和批評方法。《東方學》和《文化與帝國主義》著作不僅展現了賽義德的后殖民理論的核心思想觀點及其批評實踐，而且充分體現了賽義德的文學批評與后殖民理論思想的整體聯系。賽義德以現實的文本為基點，將后殖民理論應用于文學批評，將文化文本與帝國主義實踐直接聯系起來，開啟了運用后殖民理論進行文學批評的思路，賽義德的后殖民文化批評方法為文學批評提供了新的樣式。

當代西方文學批評從特定的社會、政治、歷史、民族等語境出發，由文化研究轉化為一種“泛文化”批評。全球化(globalization)已成為當代文學與文化分析的基本現實條件或語境，它將一切文化活動諸如文學批評、藝術批評、人文思考、文化研究、學術研究等納入其廣闊的視野。文化研究不是對純粹的、具體文化類別的理論探討，從一誕生起它就針對權利、政治、歷史、社會文化問題，分析在具體的社會關系和環境中文化是如何表現自身和受制于社會與政治制度的。文化研究是20世紀末人文研究跨學科發展的結果，是全球學術界一個令人矚目的景觀。卡勒認為文化研究開辟了分析經典文本的語境：“從來沒有過如此之多的關于莎士比亞的論文。人們從任何一個可以想象得出的角度研究莎士比亞。用女權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心理分析學的、歷史的，以及解構主義的詞匯去解讀莎士比亞”。的確，文學理論已經穿越傳統的邊界而進入到一個廣闊的新領域。文學的文化批評的意義，就在于從文學的角度理解文化，從文化的視野闡釋文學。以各種意義考察與話語分析為特征的文化批評，以其立體多維的視角拓展了文學批評的批評空間。

從以上這些批評理論家的理論和批評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出西方文學理論研究呈現出一種新的趨向，即批評的理論化和理論的批評化。無論是女權主義批評、后殖民主義批評還是文化研究等，正是因其“理論化”和“批評化”，使它們成為一種學說，成為行之有效的分析方法，并且使得理論成為一種開放性和多元性的“話語實踐”，在對文學和社會文本批判性分析中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后殖民文化批評的出現表明了西方文學批評在經歷了新批評、讀者反應批評、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等新的發展以后，批評的重點由作者、讀者和文本向文本所產生的社會、歷史以及政治背景轉換的一種新趨向。